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背景:北岛见面会亲历记 -- dreamfl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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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背景:北岛见面会亲历记

    一间很有历史感的厅堂,新加坡旧国会大厦改建的艺术中心,挤满了好奇的观众。我迟到了约两分钟,只有在旁边站的份了。

    乍一看这兴奋的人群,你会觉得华文在新加坡很有希望。其实,如果除去白头发的老者和中国人,至少会空出三分之二的空间。而剩下的人中,还有不少人来自马来西亚。就像我旁边那位兴高采烈的矮个子哥们,他在提问时,自称是马来西亚的自由撰稿人。

    我进来的时候,北岛已经在朗诵他的诗歌了。恰好,是那首我很熟悉的《走吧》:

    “走吧,

    落叶吹进深谷,

    歌声却没有归宿。

    走吧,

    冰上的月光,

    已从河面上溢出。……”

    当年,我曾经把它背下来,多次在上课无聊的时候,抄在书页的空白处。这首诗意境很好,但形式略嫌生硬。回想当年年少的时候,大家都是那么的迷惘,大家都在渴望着远方。《走吧》,在我们心中激起的是,一种悲凉的流浪感。这种流浪可以是空间距离的,也可以说是心灵上的。

    创作诗歌和朗诵诗歌,应该是两种不同的工作吧?现场听北岛的朗诵,觉得他朗诵的技巧一般。不过,声音低沉稳重,有种说不出来的打动力。北岛身穿一件米黄色的西装,里面是很休闲的格子衬衣。身形瘦削,头发很长。后者给我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因为我知道他生于1949年,将近60岁的人了。有这样一头浓密的黑发,真是上帝的恩赐!你能够想象一位头发半秃或全秃的北岛吗?至少从外表看,北岛一点都没有让人们失望。从形象到气质,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标准的诗人。北岛就应该是那个样子,相信当时在座的很多人都有这样一种感觉。

    整个见面会历时一个小时,我看了看手表,北岛现场朗诵诗歌的时间花了大约四十分钟。刚开始朗诵的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早期作品,然后是出国后的作品,最后还有一些未发表的近作。北岛拿出一个文件夹,念上面的打印稿。由于没有看到文字,很多诗只能听一个感觉。早期的所谓“朦胧诗”,几乎都是凭意象取胜。北岛本人是当时的绝顶高手,意象玩得纯熟。但听他后期的诗歌,似乎也是通篇意象,感觉上没有很大的突破。

    要想在几分钟之内理解一首“朦胧诗”,对现场所有的人都有些勉为其难。但每个人都很用心地听着,对于这样一位宗师级别的人物。不管是老是少,大家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敬。过了一会儿,北岛似乎意识到大家的尴尬。便用一种幽默的口吻说,之所以这样大量地朗诵诗,是觉得朗诵诗比回答问题更轻松。北岛还“假惺惺”地安慰主持人,知道您在看手表啦!不要紧,我会留足够的时间回答问题的。

    大家哈哈大笑,没有想到外表看起来这么冷峻的一个人,居然也会冷不丁来点小幽默。我听讲座很怕遇到那种名气很大,能力很强,但口才很差的人。但北岛显然不是这样。看来,语言能力从某种程度上是能够迁移的。听北岛讲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话,却几乎没有听到任何废话或多余的词。诗歌语言精练,也体现在他的口语上。北岛在现场也承认,从写诗转向写散文,对于他来说是件很轻松的事情。北岛还说,在美国的时候,有两年他的饭碗丢了。全靠写散文挣钱,才勉强熬了过来。我看了他不少散文,感觉的确是写得很出色。比起某些专业的“散文家”来,恐怕还要强出不少。同样的情况也见于西川等著名诗人身上。对于各种语言文本来说,诗歌毕竟是一种最高级的形式。

    终于等他朗诵完了,迫不及待的人们纷纷举手发问。不出所料,人们问到了两个问题:1.诗歌读得懂和读不懂的问题;2.北岛前期诗歌和后期诗歌的比较问题。对于前一个问题,北岛回答得相当专业。他很形象地用新批评的文学理论来回答:一首诗没有写完之前,是自己的孩子;写完之后,便是大家的孩子,每个人都有权利去“打骂”。——作者本人的看法,只是“其中一种”而已,并不具有绝对的权威性。——诗歌读不懂没有关系,只要被人记住就可以了。

    对于后一个问题,北岛立场很坚定:自己的诗歌自己做主。 因为,诗歌写到后来,便越来越深入作者的心灵。换句话来说,越来越“私人化”了。——身处局外的读者,当然会觉得不好读了。这大概是有太浓艺术气质的人的通病吧?当年顾城也出现了同样的状况。另外,如果我们把范围扩大一些,还可以算入后期“走火入魔”的音乐人窦唯。

    ——对于读者或听众来讲,这当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现场还有观众问了些较“八卦”的问题,如:你怎么取个笔名叫“北岛”?北岛回答,当年和芒克等人创办《今天》时,慑于“专政的铁拳”,每个人都不得不取一个笔名。这些笔名都是在几分钟之内想出来的,比如,“芒克”听起来很深奥,其实是“Monkey”的谐音。——芒克当年的外号正是“猴子”。而“北岛”这个大号是其实不是本人的原创,著作权恰恰属于那位“Monkey”(芒克),意思其实就是“北方的岛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后来证明这个笔名相当的成功,至少听起来比“赵振开”要有 艺术多了。

    见面会结束之前,北岛朗诵了那首著名的《回答》——据他自己说,他不是很喜欢这首诗,因为大家一提到北岛,就会想到《回答》,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把他和政治挂钩。北岛强调说,他其实很不喜欢让别人把他和政治紧密的连在一起。

    但没有办法,人们就是喜欢《回答》,就是喜欢“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朗诵了这首诗,语调和前面一样稳重和低沉。在场的人们看着他,听着他的声音,像面对着一个已经衰老的偶像,或者,像面对着记忆中残存的,自己心中年轻时的骚动和悲哀。

    这是一个能影响整整一代的人,但他自身却是一个很不快乐的人。

    见面会结束了。当我走出讲堂时,看见偏西的太阳,把光线洒在新加坡河畔的高楼大厦上。像镀上一层薄薄的暗金,闪着后现代化迷离的色彩。

    北岛说,当年他离开故国的时候,背景就被切断了。其实,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北岛不管身在何处,他的背景都早已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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