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与杀人犯面对面,我在德国的监狱里 -- 半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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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与杀人犯面对面,我在德国的监狱里

    第一次写东西,起个吓人点的题目 :)

    最近河里流行破案,刑侦的帖子,终于手痒痒了。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俺记性又不好,趁现在还没有忘掉,权当留个纪念吧。

    几年前,我在德国的F市念书,组里一个同事他老婆是学法律的。有一天这家伙神神秘秘地跟大家炫耀:他去了市立监狱给犯人上课。。。大家自然是惊叹不已,追问之下才明白,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在这个监狱里,犯人竟然可以念大学。

    原来当时德国想在全国的监狱推行教育体系,而F市监狱是第一个试点。具体说来就是给所有的犯人一个念书的机会。其实简单想想,好处还是挺多的。一般来讲,犯罪率还是和受教育程度有一定关系,尤其是暴力犯罪。另外,念书费脑费心,要真念进去了,你就不那么空虚,也就少惹事。

    于是所有想念书的,狱中表现良好的,被分成小学,中学,大学几组。 小学和中学怎么上课的我不太清楚,应该是监狱里授课。那么分到大学组的是怎么考的大学呢?

    原来在德国没有全国统考,每个州每年举行一次高中毕业会考。考过的有个成绩(Abitur)。毕业生可以拿着这个成绩申请大学。所以可以念大学的犯人要么是进来之前就有Abitur的,要么是来了之后在监狱里考过的。那这大学怎么念呢?每门课请个教授来监狱讲?当然不是。

    德国有一个远程教育大学叫哈根大学(Fern Universitaet Hagen)。这个大学挺逗的,只有教授,没有课堂。所有的学生都不在当地,授课方式是邮寄材料和网上远程课程。在Internet普及之前成本是挺高的。现在区别是越来越小了。普通大学的低年级大课,四五百人的那种,在一大礼堂里,讲课的象耍猴,放眼望去,下面的学生发短信的,聊天的,吃饭的,化妆的,象个自由市场。上这种课,还不如在家看着视频自学呢,对吧。当然了,让所有的大学都变成远程教育只是一个遥远的梦想。哈根大学的学生主要是那些有固定职业,又想拿个大学文凭的人,比如职业球员,政客。不过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个克莱登大学。教授里面牛人可不少,而且考试极为严格。

    哈根大学知名毕业生奥利弗·比尔霍夫(Olive Bierhoff)同学,经过了26个学期的奋斗,终于拿到了MBA。

    就这样,F市立监狱和哈根大学达成协议,走上了培养犯人大学生的征途。当时的专业有计算机,电子工程还有物理。普通学生要是有问题,可以发email给专门的辅导老师。在每个大城市都有哈根大学辅导站,有老师来定期答疑。监狱当然没有这个条件,(没有Internet,也不能送犯人出去)于是就从我们大学博士生里找人定期到监狱里答疑。

    终于有一天,那老兄要走了,到别的城市作postdoc。他问我愿不愿意接他的班。我“愿意”说了一半,突然想到,他曾经讲过,这里面全是男犯人,而且都是重刑犯,准确地说,都是有命案的(德国没有死刑)。我一个女的,这挑战是不是大了点。。。但这机会太难得了,那国的监狱让你随便进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话怎么这么别扭)所以我思想斗争了几秒后,就答应了。

    据传闻,有一个前任辅导,也是个女的,在第一次课上当场晕倒在地,被送到医院抢救。我后来和学生们问起这事,他们说是真的。当时几个人互相看看,说“她可能有点儿紧张”,然后集体大笑。

    (to be continued)

    关键词(Tags): #杀人犯(大圆)#德国监狱(大圆)#监狱(大圆)元宝推荐:landlord,
    • 家园 【原创】与杀人犯面对面,我在德国的监狱里 (2)

      电话和监狱的S先生顺利地联系上,也约好了时间。F市的监狱坐落在市区,很中心的地方,形状象美国的五角大楼,印象里好像不止五个角,刚才想在 Google maps上数一数,监狱的这栋楼并没有标出来,看来还算是保密单位。

      话说那天到了监狱门口,门自动打开,进去就是接待窗口。说明来意,看门的叫我稍等。环顾了一下周围,好像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阴森,旁边是一间屋子,里面有一排排的椅子,有几个大妈模样的在里面,估计是在等着探监。我脑子里飞快地想象着S先生的模样,肯定是个大块头,寸头,腰里别着手枪,没准儿还牵着一条狼狗。。。

      正想着,看到远处一个影子缓缓向我走来,我定睛一看,不对呀,怎么怎么是一个慈祥的老爷爷。。。S老头大概60岁上下,一张菩萨般圆圆的脸,嘴唇上一撮小胡子,老让人觉得他在跟你笑,还是那种挺不好意思的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后来想想,让S老头去管理这群特殊的学生,也不啻是监狱人性化教育的一招妙棋。你想阿,这些学生都是玩儿命的主,要是派一个凶神恶煞的狱警,他们也未必买帐。而欺负一个面老头则是一个很没面子的事。事实证明,面老头在学生中威信还是挺高的,起码大家都很尊重他。

      我后来才发现,监狱里的管理人员都是不带枪的。这包括会计,秘书,后勤人员,还有牧师。说起牧师,还有一个小插曲。有一次去朋友家吃饭,他妈妈就是F市人,说起来她有个堂弟是F市监狱的牧师。我后来问起,居然还有两个牧师,一个天主教,一个基督教。我说你们是不是经常去牧师那里忏悔自己的罪恶,他们说去倒是常去,不过主要是没烟的时候到他那讨根烟抽。

      面老头然后和我聊了聊,告诉我要上哪些课,然后帮我办了出入证,给我介绍了进入程序:先到门房拿钥匙,然后打开一个柜门,把里面的两把钥匙拿出来,再把自己的所有电子设备包括手机,电脑等放到柜子里。当然所有这些都在摄像头监视下,但并没有象电视里那样搜身。

      上课的教室在办公楼和牢房之间,犯人可以从住的地方到教室去,但和办公楼隔着一扇门,只有辅导的人才有钥匙。教室和一般的课堂没什么不同,学生门也穿便装。

      第一次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后来就不来了,估计那个姐姐就是第一次准备不足,才给吓晕的。

      真正的牢房我只见到几次,因为他们的机房在里面,到机房必须经过一部分牢房。一共四层,每排房间前面是过道,每次到机房的路上都能看到个全景,挺恐怖的,主要是太阴暗。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好像房间都没有窗户,所以基本上没有自然光,比较压抑。平常也还好,大家都待在自己屋里,有一次正好赶上中午开饭,大家都出来活动,当时就觉得N多双目光都开始聚集,然后口哨声四起,害得我一溜小跑赶紧冲进机房。

      犯人们多是一人一间,几乎每个人都有电视机,有钱的还可以买游戏机消磨时间。但不许有电脑,也许是出于安全考虑。有些家伙就琢磨着把XBox改装成电脑。后面提到的黑白双煞就是积极分子。我当时也就是帮他们下载一些资料,鼓捣成功没有就不知道了。

      白天所有人都要干些活,但不是重体力活。也就是装订图书,简单的木工活之类。每个月有几十块钱的津贴。每周超市来一次售货车。念书的可以不用干活,还照样拿津贴,前提条件是每学期必须通过几门考试,所以他们压力也蛮大的。

      所以您也看到了,危险是谈不上的,因为我每次接触的仅仅是我那几个有限的学生。学生们都各有特点,虽然我的工作是帮他们辅导功课,接触时间长了,也就知道了一些有趣的故事。

      老P

      老P在我的印象里算是最清晰的。可能是因为他出勤率最高,而且总坐在第一排那个固定位置。老P大概20来岁,德国人,一米九以上,人高马大的,戴着一幅和他的身材及不相称的窄边小眼镜。老P脾气好,脸上经常挂这腼腆的微笑,还总是主动地帮我擦黑板。没好意思问过他为什么进来的,因为他实在不象个恶人。

      我最得意的成绩是帮助老P考过了“计算理论”这门课,成为监狱里第一个通过这门考试的学生。上“计算理论”的教授是个老古董,把自己70年代的成果硬加到讲义里,还每次必考。没什么实用价值不说,还特繁琐。把学生们折腾的苦不堪言。老P也是考了好几次都没过。后来我实在没办法了,拿出咱中国学生的杀手锏--做题!把N多年的卷子收到一块,每次做一份,然后对着答案讲。也亏得老P是个听话的孩子,又肯下功夫,终于让他给考过了。

      小A

      小A是意大利人,跟所有的意大利帅哥一样,留着长长的黑发,每次都梳的一丝不乱。您要问了,怎么意大利人跑到德国来蹲监狱呢?原来小A会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哪儿学的呢?这要从当年二战后的德国说起。

      二战后德国重建,需要大量劳动力,男劳力很多战死在战场。于是就从经济不发达国家输入劳工,跟咱们国内农民工意思差不多。农民工主要来自土耳其,这可能大家都知道,其实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意大利南部。南意大利比北部经济落后不少,可能主要是因为南部自然条件好,光照充足,人就比较懒惰,饿了就出去摘几个野果。弄的米兰附近的富人们天天跳着脚要从南方独立。

      去年夏天在西西里,有一次碰到一个施工队,中午在咖啡馆里休息。一个小老头跟我们操着磕磕碰碰的德语,讲述他在德国的光荣历史,说挣了好多钱,这辈子都再也不用干活了,可人家立马进了赌场,都输干净了,回家,再开始干活,再进赌场。。。小老头最后叹道,唉,我要是把那些钱都拿会来,哪里还用受这苦。。。可也没见他有多难过,还讲的眉飞色舞的。看人家多乐观。

      小A的父母在德国打了几年工就回去了,作为农民工子弟的小A自然学了一口流利的德语。多年后的小A长成了一个小混混,有一次接受了一个任务,就是把一批货从意大利运到阿姆斯特丹,因为要经过瑞士和德国,所以就派了小A。 那这批货是什么呢?

      一卡车大麻。我当时觉得我是听错了,但人家小A信誓旦旦的说,就是一卡车。我估计夸张的成分肯定有,但肯定是卡车,怎么藏的,我不知道。见过大麻的人都知道,这东西味太大。小指头那么大一点包几层塑料袋也裹不住那味儿。这一卡车。。。更神的是,人家小A居然顺利地通过了瑞士的两次过境检查!(一次入境,一次出境)。这我相信,要不然他现在应该在瑞士的监狱里。这小A也是够倒霉的,眼看要大功告成,在德国路上碰上例行检查,结果露了馅。

      小A对一切技术性的课程都不敢兴趣,一心想学个MBA啥的。小A的理想,和所有意大利帅哥一样,是拥有香车美女,还有喝不尽葡萄酒,吃不完的帕尔马火腿。可这一切要等到N多年后。

      小米

      小米有着一个西班牙的姓:Rodríguez.但并不是西班牙人,他是美国人。小米长的也不象有西人血统,(不知道这姓怎么来的)而是一张典型的 Nerd脸,白白的皮肤(不太健康的那种),大大的眼睛,说话慢条斯里的,永远是一件半旧的老头衫。小米进来以前是当兵的,在海德堡美军基地驻军,因为感情纠纷出了人命,在F市监狱待了好几年,还在打官司。原来小米出事之后,一个人逃回了美国,德国警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抓到,又引渡回来,花了好多钱。小米要求回美国,德国这边要他把钱还清才放他走,小米没办法,只好这么慢慢熬着。

      有一次小米幽幽地说,他父母打电话时抱怨说他讲英语带德国味儿,他怕是回去后也适应不了那个社会了。

      小J

      小J进来之前是在读学生。犯案是因为家庭暴力。他有个虐待狂父亲,经常毒打家人。一次小于为了保护他妈妈,失手杀了他父亲。监狱的人都很同情他。小J选的方向是电子工程,马上就要毕业,到我班听课是自己感兴趣。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瘦小的身子,我感受到的他眼镜片后透出的目光竟然是:恐惧,很不安的恐惧。我也可以想象在他下手的那一刻,是怎样一种多年心灵折磨的爆发。

      两年后,我在一个学生酒吧里,竟然看到了小J。他很开心地告诉我,现在处于假释期,学位也拿到了,马上就自由了。我问他什么打算,他说想上英国去,从新开始。当时没有聊很多,但我还是特为他高兴。

      写不动啦,脑子里还有小土耳其,一个光头的小黑胖子;还有黑白双煞,黑的一脸横肉,满身刺青,穿一双懒汉鞋,上面写着“功夫”两个字,白的那个长的象个妖精,没有一点血色,笑的时候我都不敢看他。偏偏人手还特巧,我离开的时候做了个很漂亮的木头盒子送给我。

      后来这个试点很成功,面老头也几次出现在媒体上,我被他的一句话深深地触动,他说,当我们的犯人带这感激之心离开监狱,而不是仇恨,那我们就算是成功了。

      (The End)

    • 家园 英雄啊~英雄~俺还没进监狱瞧过呢~只站在高墙外看过
    • 家园 好像国内大学也是可以上学的

      也是函授,不过不知道是否普遍。

      函授的学费,书费也不少钱,不知道这个问题如何解决的。

    • 家园 这个坑挖的别致,跳下去等着!花!
    • 家园 坑很深啊!

      不知不觉跳进来了...

    • 家园 用花,填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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