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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从朱先生的死说起——对《白鹿原》的一点评析 -- 唐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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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从朱先生的死说起——对《白鹿原》的一点评析

    这是我在思想上最偏激的那段时间里写下的一篇书评。

    从朱先生的死说起——对《白鹿原》的一点评析

       《白鹿原》是陈忠实的代表作,在文学界受到广泛的好评,我通读该书几遍后,也认为它是中国当代长篇小说中难得的佳作,但同时我也认为该书存在着不少的问题,因此我一直想就该书做一些分析评论。但我知道对这样的一个大部头做出详细而周到的中肯评析于我而言并非易事,是以虽接触该书多年,仍未敢轻易动笔。前几天看了一篇该书读后感,让我受了启发,决定从书中的一个片段出发做一些评析。

      

       在看《白鹿原》的时候有种很明显的感受就是该书后半部分比不上前半部分精彩,虽然这种情况是中国长篇小说的通病,但具体作品具体分析,我们不能拿通病一词一笔带过而不去追究分析《白鹿原》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该书中的一个片段让我找出了这原因的根本所在,这个片段其实只是白嘉轩在朱先生死时的一句话。书中原文如下:

      

       “白嘉轩拄着拐杖佝着腰在庭院里急匆匆走着,几次跌滑倒地,爬起来奔到灵堂前,顾不得上香,就跌扑在灵桌下,巨大的哭吼声震得房上的屑土纷纷洒落下来,口齿不清地悲叫着:‘白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

      

       而在朱先生被下葬后,白嘉轩“忍不住对众人又一次大声慨叹:‘世上肯定再也不出了这样的先生罗!’”

      

       虽然说一个作者在小说中写某件事或某个人不代表他赞成此事和人,但通过作者对书中人事的整体的倾向判断,仍可以看出作者对书中所写的人和事及其所代表象征的东西所持的态度,这实际上就是文如其人的朴素真理。纵观陈忠实在《白鹿原》一书中对朱先生及白嘉轩的态度,可以判断出白嘉轩在朱先生死时所说并两次强调的这句话是代表了作者的态度的。亦即:陈忠实认为,在朱先生死后,白鹿原乃至整个中国(世上)再也出了象他一样好乃至比他更好的先生了。

      

       通观白鹿原全书,作者陈忠实在本质上是把朱先生作为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内核的象征来写的。因此,陈忠实对朱先生的死所采取的态度乃至对他死之后的判断与预测,就至少体现了陈忠实对他所理解的这一传统文化内核在白鹿原和中国的历史、现实以及未来的命运的判断与推测。而这样的判断和推测是否符合,多大程度上符合实际,就会从很大程度上影响其创作——在这里是《白鹿原》——所取得的成就。

      

       我在前面说《白鹿原》的后半部分比不上前半部分精彩,事实上我认为《白鹿原》的前半部分是写的相当好的。这其中就包括对作者陈忠实的通过朱先生这一形象象征的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内核是《白鹿原》中所写的白嘉轩那个时代中国人民的最根本的精神支撑的观点的认同,而且我更进一步地认为这一支撑在中国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中都是最根本的。

      

       很明显,朱先生的死在作者陈忠实那里代表着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优秀传统文化内核在白鹿原乃至中国社会的消亡;不能再出一个象朱先生一样好的先生的判断代表着作者陈忠实认为这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优秀传统文化内核在以后再也不可能恢复。这一看法是建立在朱先生的死的确切性的基础上的,意即在朱先生死去的那个时代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优秀传统文化内核真正而且彻底的在白鹿原乃至中国消亡了;而不能出现一个比朱先生更好的先生的判断代表着作者陈忠实认为在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优秀传统文化内核在消亡后,中国再也不能出现一种比其更优秀的文化内核,更谈不上成为中华民族新的同时也是更坚定牢靠的根本的精神支柱了,这同样是建立在朱先生的死的确切性的基础上的。我对作者陈忠实的朱先生的死及其死后白鹿原乃至整个中国都再也不了象其一样好乃至更好的先生的这三个判断都是从根本上不同意的。

      

       虽然与本文并无多大关系,但是既然涉及到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内核的消亡的问题,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说几句题外话,那就是对一个国家民族来讲,除非全面彻底的成功改造,以几十年里时间里的一些变化为论据来谈论其文化内核的消亡甚至彻底消亡是可笑的事情,一个国家民族的根本支撑,若是如此容易就能消亡,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存在持续几百上千年的国家民族,更不用说还会有诞生几千年后依然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的中华民族了。

      

       上面说了,在陈忠实的这三个判断中,第一个判断是后两个的基础。那我们首先就来看看这基础是否是事实。在朱先生死的时候,正是抗日战争时期,当时虽有着许多丧失民族尊严的汉奸卖国贼,也有着为数不少的应乱世而生的流氓无赖;但是面临国破家亡的威胁,中华民族的绝大多数人民群众选择的是绝不屈服的奋起反抗。虽然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共产党人更主要的是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指导下进行着艰苦的抗战与促进巩固统一战线的努力,但不可否认的是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是人们抵制内战,一致对外的进行英勇的抗日斗争的重要动力和支撑,这对根据地以外的广大地区的广大人民群众来说尤其如此。正是在这内忧外患的严酷形势下,中国的文化内核焕发出强大的精神力量,让中华民族一扫数百年的颓势,万众一心,最终取得了伟大的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

      

       所以说,朱先生的死根本就不能代表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内核的消亡,而恰恰相反是这一传统文化内核的新的振奋。这就表明作者陈忠实对此的判断的从根本上是错误的,而这个判断又是他后面两个推断的基础,因此这两个推断也就是不攻自破了。不过这只代表着作者陈忠实的两个不能是错误的,却不能推断出他所做出的第二个不能——即不管通过什么途径,都不能出现一种比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优秀传统文化内核更先进的文化内核——是必然能的这相反的结论来。这必然能是否正确呢?事实上我以为这是已经出现过的事实,不再有什么是否必然能的问题了。

      

       在前面我曾说过我认为《白鹿原》的前半部分相当好,但这不表示我对其完全肯定,事实上完美的作品也并不不存在。我说过我认同作者陈忠实的通过朱先生这一形象象征的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内核是《白鹿原》中所写的白嘉轩那个时代中国人民的最根本的精神支撑的观点,这一认同的对象只是“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内核是《白鹿原》中所写的白嘉轩那个时代中国人民的最根本的精神支撑”这一观点,而不包括作者陈忠实的朱先生是最好的先生这一说法,事实上,对这一说法我是不同意的。(当然,若只是说朱先生是当时的白鹿原最好的先生,那我也许会在某种程度上认同)。这一认同与不同意表明我和作者陈忠实对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优秀文化传统内核理解不完全一致:作者认为朱先生是这一传统文化内核集中而全面的象征,而我认为这象征至少不是全面的,这一点我在前面的关于朱先生死前死后的抗日战争时期的一点浅显的分析已经说明了。由此可见《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对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优秀文化传统内核的理解是不完全准确的。

      

       正是因为这不准确,让陈忠实错误地认为朱先生对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优秀传统文化内核的象征是全面的,也才让他作出了朱先生的死代表传统文化内核消亡的错误看法。而这些错误就严重影响了《白鹿原》一书所取得的成就,在前半部分是,在后半部分尤其是。

      

       在搞清楚了朱先生并不是传统文化内核全面的象征这一问题后,我们才能继续上面所提到的朱先生死后在中国必然能出现——其实是已经出现过——更好的先生的问题。马克思主义是普适的,但之所以会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出现,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时代在发展,理论多面对的社会实际发生了变化;另一个也很重要的因素是每个国家和民族都有其特殊性。这特殊性体现在社会上层建筑上,也体现在文化层面上。所以,当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一理论进入中华民族时,就必然要象当年佛教文化进入中华民族时一样与中国原有的传统文化内核发生相互作用,进行整合,不如此,马克思列宁主义就不能在中国大地上生根。

      

       正是因为中国共产党——主要是毛泽东——对二者的整合产生出的毛泽东思想才让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生了根,并指导中国革命最终取得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胜利,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而这整合,也标志着一种新的文化内核的逐渐形成,并在建国后不久就以事实说明了这新的尚未完全完成的文化内核的优越性——全国几乎是全部的绝大多数人民群众万众一心的在国家计划指导下进行经济的恢复和建设,在中国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这就说明,在朱先生死后不久,一个更好的先生在中国事实上已经出现了。

      

       但仅仅比朱先生更好还不能说明太多,毕竟朱先生并不是全面的传统文化内核的象征,而仅仅在经济层面上的建设和改造也还是不够的,因为如果没有精神文化层次的提高,在经济层面上的建设和改造也得不到保障,这一点,在中国人民心目中拥有崇高地位的毛泽东同志的逝世后中国大地上的一些变化,已经用事实做出了说明。所以整合必须继续,直至一种新的文化内核的完全完成,让中华民族不但在物质层面上,也在精神文化层面上提高到一个更高的层次。这正是毛泽东在人民群众的支持下在建国后近三十年历史中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但是可惜的是,由于时间因素以及国内外形势的影响,这种整合虽然在这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取得不少进步,更在最后十年里发起一次全面冲锋,仍然没能最后完成。可惜的是,在毛泽东逝世后,这种整合不但没有继续,就连已取得的成果也被抛弃,而被一种庸俗的物质至上的观念所逐步替代——资产阶级正在复辟。而这,大概也是错误的把朱先生当作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传统文化内核集中而全面的象征的《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会有在其死后再也不会有象其一样乃至更好的先生了的判断的原因吧。然而,形成这样的判断还需要另外一个基础,那就是作者陈忠实对中国化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认识至少不比他对传统文化内核的认识更高明,而他对建国后三十年的这种整合,即使不是反对,那也至少是视而不见的。

      

       虽然这只是从一个片段引出的对《白鹿原》的一点浅显的评析,但我以为,只要理解这些东西,那对《白鹿原》其他方方面面的理解乃至对整部作品做出比较中肯的评价都不会再是件难事。

    关键词(Tags): #陈忠实(当生)#书评#白鹿原
    • 家园 小说说的也是实情

      最初闹革命的目的和动机很难说是正确的,执行过程中也有很多的曲折和理解,不管怎么样,tg成功了,必然有一定的道理。北方和南方的风俗习惯决定了人物的性格,很多是时候人往往会身不由己。就像白嘉轩。不过我相信弱肉强食的社会也会有一点点温情

      • 家园 嗯,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这篇东西的确反映了我当时思想上的偏激状况。

        最初闹革命的目的和动机很难说是正确的,执行过程中也有很多的曲折和理解,不管怎么样,tg成功了,必然有一定的道理。

        这个可能得分开来谈,有些人的动机的确不纯,但更多的都是以救中国为出发点吧。

    • 家园 您还真是很偏激

      它只是真实的反映了一下那个时代的情况。一部现实主义杰作。真正的现实总没有书上的历史好看。陈忠实谈到本书时,强调里面的人物基本是真实的,他只是将几个人的事迹和命运揉在一起而已。同时我深认为,如是还是民国,经过50年的建设一定比现在要强!

      • 家园 的确有些偏激

        “同时我深认为,如是还是民国,经过50年的建设一定比现在要强!”

        不过我认为你这话同样偏激,甚至比我更偏激哦。

      • 家园 确实如此

        我看过一本书里面考证过《白鹿原》中的人物。陈忠实是把蓝田的传说以及真实历史中的人物结合起来来塑造了书中众多人物,加之放在大的历史背景之下,与真实的历史事件结合,就成就了该书的现实主义色彩。书不在手头,就我的记忆简单说说,回头找到详细写一些。

        朱先生是有原型的,基本生活轨迹就是蓝田牛秀才;白嘉轩没有原型,他是那类人的典型形象;鹿兆麟原型是解放后任陕西省委书记的关锋还有2个人(忘记名字)事迹的结合;黑娃也是有原型的,白灵是以陕西一个女烈士为原型的。

        • 家园 嗯,我知道。

          我知道这些都是有原型的。但在原型的选择和采用上,是会体现作者的主观的。

    • 家园 每次看到这个帖子有新回复就心惊胆颤

      准备硬者头皮来接砖头,没想到倒先收到了两朵鲜花和慰问。多谢二位!

    • 家园 花一朵,白鹿原写的是不错,我很喜欢
    • 家园 写了那么长的帖,也该慰劳慰劳
    • 家园 【原创】半年后的一点补充(当时仍未完全走出那种偏激的状况)

         过了半年后自己再来看这篇东西,又有了些新的感触,当然,这感触并非都全是正面的,事实上,我现在认识到在这篇东西里我有些过于激烈了,甚至可以说是有一点粗暴,我想这也是引起不少人反感的原因之一吧?

        

         但总的来说这新的感触还是正面的多,意即我不但仍然坚持该文中的主要意见,还更进一步觉得对这意见表达的还不够。

        

         文学固然不能展示一个时代的所有阶层(请原谅我使用阶层这个现在让许多人条件反射般反感的词),甚至不能展示一个阶层内所有类型的特征。但是,这并不代表你就可以找出某一个阶层中处于少数或说另类的个体来告诉大家说这个阶层就是如此这般的,这如同评价一个人要从整体上来看而不能只找出他身上好或坏的一部分就此断定他是一个好人或坏人一样:某一位不认识的朋友就是用白嘉轩为例子想要来告诉我地主跟农民之间的关系未必是对立的。

        

         还有一位也是不认识的朋友,用黑娃的死及白孝文的得意想要来告诉我所谓的无产阶级革命,也不过如此。他得出这样的结论这里除了有上面所说的看人看事要看整体而不只能看某一点的原因导致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对于革命的了解不足,这了解不足主要有两点:

        

         一是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的: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决不是如诗人所想像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革命尤其是现实的事,需要各种卑贱的,麻烦的工作,决不如诗人所想像的那般浪漫;革命当然有破坏,然而更需要建设,破坏是痛快的,但建设却是麻烦的事。

        

         二是革命如同做任何其他事情一样,不可能做的完美无缺失,其中必然会有失误,更有可能出现一次不能成功,要两次三次甚至多次才能成功的情况,对于革命来说也是如此。这革命中的问题,便包括了少数的革命者被错误处理,以及少数非革命者得意于革命中的情况。

        

         现在我越来越觉得想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是件很难的事情。因为涉及到太多东西,而且尤其是这里面必须得涉及到对建国直到现在为止这段时期内(这里面又特别重要的是文革阶段),我们对中国主体状况的基本评价问题,这样的评价,在目前的情况下,恐怕即使是写上一本书,也难以让有许多人同意并达成共识的。

        

        

        

        

         为了更高尚的目的,策划一些阴谋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矫枉不过正,自然是最好的,然而现实可能性?作为个体的人尚且鲜见,更何况一个民族,一个国家。

        

         我从未说过马列主义该替代儒家思想成为中华民族的内核,我是说二者整合。我只是反对因为一次整合不成功就反对这整合甚至反对这其中的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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