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到抗日老战士汤老先生家去打岔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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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到抗日老战士汤老先生家去打岔

    到抗日老战士汤老先生家去打岔

    认识汤祯祥老先生,是因为本部门的一个活动,当时报名时,他是年纪最大的一个,数年前当过西湖博览会的志愿者,而且是第一届西博会的见证人,于是入选。

    第一届西博会,是1929年开的,他骑着自行车去参加(这个细节,有点模糊),那时他虚龄15岁。

    再过7年,他100岁了。

    当时在参加活动去的车上,他说起曾和战友们打下过一架日本鬼子的飞机,我就一直盼着听他细说。

    这次去汤老先生家,是应本部门记者Y的邀请。Y已经去过两次了,只是采访不顺利,原因是老人家年纪大了,他妻子又不断打岔,Y连一个问题都没法子真正问清楚。

    所以,Y其实是希望我去对付汤老太太,他好专心对付汤老先生。

    汤老太太是怎么打岔的?Y说,情况经常是这样的:老先生说上几句1937年的事情,老太太就急不可待地插进来,说文革的事情。

    汤老先生家在秋涛路那边。我们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二楼的楼梯口等待。他长得挺帅,头发雪白,精神挺好。

    小小的客厅,挺干净的,只是太挤了。没看见老太太。老先生的干女儿说,老先生老太太刚刚吵过嘴。

    我猜Y心里挺高兴的,因为终于可以好好采访,没人来打岔了。他哪里知道我跟他来是别有用心的,一心想扮演汤老太太的角色,打他的岔,问我想问的事情。

    Y想知道汤老先生在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留学时的故事,我想知道他1937年打鬼子时候的故事。

    所以,他打我的岔,我打他的岔。当然了,我们会耐心等待老先生说一个段落,然后再打岔。但老先生自己也是打岔大王,刚说到圣路易斯读书,接下去一句话是洛杉矶的飞机制造厂。因为他以前也将两个地名连着说,我不得不反复求证,他留学的地方,是不是圣路易斯的华盛顿大学。

    “他跟撒切尔夫人是同学,前后届的同学。”汤老太太还是出来打岔了,她说,“英国的铁娘子,知道吗?他们是前后届的同学。”

    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汤老太太的打岔本事,我终于见识了。

    我问到1937年的事情,汤老先生说,第二天(指1937年8月23日),日本飞机又来轰炸,我的头盔上被打穿了一个洞。

    说着,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后脑。

    “雨要重定。”汤老太太马上接下去说,语气坚定,看上去她完全明白我们在说什么。

    可是“雨要重定”是什么?问了老半天,才知道她说的是“鱼跃冲顶”,说的是汤老先生年轻时踢足球的故事。她只用四个字,就成功地打了老大一个岔。

    汤老先生点点头,接着说,我那时踢的是左后卫。他又说,我七十多岁的时候,也还来过一次鱼跃冲顶,在那个什么公园里。

    好容易说完鱼跃冲顶,接着说他的头盔——是子弹打中的,还是弹片击中的?

    是一块小铁片。汤老先生说,当时我一下子将勤务兵压倒在地,保护他别炸着了。

    勤务兵?刚才他说过,他得到过的最高军衔是“上尉的最高一级”,而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学生兵,怎么会有勤务兵呢?不免细问一番。

    “那时我们是学生啊,六个人一挺机关枪,十二个人一大组。”他说,显然忘记了勤务兵的事情,“基本上没有人管我们。”

    Y嘀咕说:“上次他跟我说的是十四个人一大组。”

    汤老太太说:“我们是不谈政治的。”

    1937年8月22日的江阴之战,被称为中国现代海军最惨烈的一战。有关故事,网上有很多回忆文章,就不再说了。

    汤老先生说,他们事先商量好,只打第一架飞机,它俯冲下来时,就集中开火,别的飞机都不管。

    真的打下了一架。

    谁打下的?

    不知道。飞机上密密麻麻全是弹孔。是大家一起打下来的。

    网上说,他们因此获得了“铅刀小试”奖。汤老先生说,他们每人得到一支钢笔。这支钢笔,现在当然已经找不到了。

    汤老先生是电雷学校的学生。网上有人在讨论,电雷学校的校长,究竟是欧阳格,还是蒋介石。我问了一下,汤老先生说,是蒋介石,欧阳格是教育长。

    他拿出一本校友纪念册,找到一张极小的照片,照片上有三个面目模糊的人,他一个一个指着说,这是孙中山,这是蒋介石,这是欧阳格。这样说过以后,倒是能认出来。他又说,欧阳格和蒋介石是拜把子兄弟,只是后来欧阳格被蒋介石杀了。

    我们学校,一会儿叫电雷学校,一会儿叫海军学校。汤老先生说。

    在纪念册上,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毛却非。就说,这个人后来带着军舰要投降共产党(Y打岔说,是起义好不好?),结果被杀掉了。

    汤老先生说,是的,他是四川人,他被杀掉后,我还给他家里寄过钱。

    汤老先生后来到华盛顿大学留学,他说,当时他们住在外面,他是基督徒,在报上登了广告,找到一个皮鞋厂工人的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搬到青年会。

    Y的采访与圣路易斯有关,他很想知道他们与当地人相处的故事,就问,当地人对你们友好吗?

    “对,”汤老先生说,“我们一共有三十多个人。”

    他干女儿大声翻译说,Y记者问你,当地人对你们好不好。

    “鲍勃是我的老师,还有一个老师叫兰格什么(我忘了,不是汤老先生忘了),是院长,别的老师的名字,记不得了。”

    多年前,他们遇上一个毕业于华盛顿大学的美国女子,他们请她吃饭,送给她一幅画。汤老太太拿出一个集邮本,翻开来给我们看,说,她送给我几张邮票。

    汤老先生说,她送你东西,我怎么不知道?然后又对我们说,她那时交际能力很强。

    那个美国女子回去后不久,华盛顿大学就开始给汤老先生寄校刊。

    有事情要忙了,就写到这儿吧,恐怕也不大会接下去。老先生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听力下降,采访只能得到片言只语。告别时,他说的一段话让我有点难受,大意是:欢迎再来,我能记得多少就说多少,在死之前将记得的都能说出来。

    总之,希望这位老战士长寿,平安,幸福。我想,要是十年前遇到他,想必能听到更多故事。

    附录

    一篇类小说

    “八·一三”淞沪会战打响之后,日军扬言要溯流而上直取南京。而江阴则是长江口惟一的军事要塞。汤祯祥和他的120余名黄埔同学被改编为江防司令部直属学生高射大队,主要负责江阴的空中保卫任务。

    “1937年8月22日下午,天气闷热得出奇,似乎一切都预示着将有一场恶战要降临。果然,刚过了下午2点,12架日军重型轰炸机轰鸣着从对岸靖江超低空朝江阴基地袭来,企图一举摧毁基地。虽然我们早就商定了对策,准备在敌机整队俯冲投弹的一刹那,各阵

    地的20挺马克沁高射重机枪集中火力,连射齐发,但大家都没有经过真正的战火洗礼,说得容易,做着难啊!”

    一颗颗炸弹不断从轰炸机的尾部倾泻而出。顿时,炸弹爆炸声、飞机轰鸣声,还有那炸弹坠落时与空气摩擦发出的“嘘嘘”声交杂在了一起。忽然,一颗炸弹落在了汤祯祥所在战壕的附近,一棵小树连同根部的泥土一起被炸上了天,爆炸的气浪一下子就将他的帽子刮得无影无踪。

    20挺马克沁高射重机枪喷出的火舌在空中交织成了一道火力网,而日军的轰炸机却如同苍蝇一般在空中乱舞。“轰……”汤祯祥敏锐地察觉到前方似乎传来了特别巨大的发动机声音。“调整角度,调整角度,对准江岸!”汤祯祥几乎使上了吃奶的劲儿呼唤伙伴们。事实证明,汤祯祥的判断完全正确。还没等所有的机枪调整到位,一架轰炸机从江岸下面鱼跃而出,飞机下方悬挂的一颗重磅汽油弹正好瞄准了汤祯祥的战壕,这时,只要飞机驾驶员轻轻一按投弹按钮,方圆数米之内都将瞬间夷为平地。说时迟那时快,汤祯祥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一下子将扳机扳了下去。“嗒嗒嗒……”一梭子弹从马克沁高射重机枪的枪口迸发而出,直接击中了敌军的轰炸机。飞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地从汤祯祥头顶划过,坠毁在了前方的一块空地上。

    “在战场上倒不觉得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有时还真觉得后怕。你想那时只要再慢零点几秒扣动扳机,那枚汽油弹很可能就从天而降。”汤老又喝了一口咖啡,嘴角似乎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当时这架被我们击落的飞机隶属于日军的王牌航空队——木更津航空联队。随着第一架飞机的击落,日军似乎丧失了战斗意志,陆续有其它轰炸机被打下来。经过几个小时的激战,我们顺利击退了日军的疯狂进攻。”

    ——节录自浙江法制报

    一段简介

    汤老生于1915年,杭州人。1948年从美国留学回国,就一直默默地为祖国的航空事业奋斗着。新中国第一架AT—6中教练机样机的研制、航空部“531”厂的建厂设计,汤老都是骨干。退休后,汤老仍然不辍学习和奉献。

    他参加了1929年浙江省杭州市的第一届西湖博览会,是前年和去年西博会的志愿者,当今年西博会招募志愿者时他又义不容辞地报了名。今年88岁的汤老是历届西博会中年龄最大的一员志愿者。

    汤老现在是浙江省老干部艺术团的一名骨干。

    ——汤氏名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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