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外婆 -- 序 -- 匹马戍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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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三.新家庭

      “这个家是凑出来的。”每每回想起旧事,外婆的这句话便是一个恰当的总结。外婆的婆婆并非外公的生母,外婆的小姑也并非外公的亲妹妹。算起来,这位婆婆应该算是外公的婶婶,年轻时未能生养就死了丈夫,为了支立门户,同族也为了家产不至于旁落,于是选了族里同姓的亲戚家的一个儿子过继;至于小姑,就根本没了底细,为了显人丁旺盛,不知从那里抱来养的。这个家里唯一的血亲就是外公和前妻留下的三个女儿。

      在搜查完外婆的行李后,这三个女儿,就像没人要的行李一样,被丢在了外婆的面前。三个孩子一样的衣服破烂,一样的瘦弱单薄,头发脸庞脏兮兮的,脚上的鞋子看不出颜色,也分不出左右。老大已经十三岁,许了婆家,三年后迎娶。 她手里抱着三岁的妹妹,因为头上生了疮,痛得哀哀地哭;八岁的妹妹拽着她的衣襟儿,耷拉着脑袋,头顶的头发竟然结成了一片片的。毫无疑问,没有人照顾过她们。想想也是,奶奶也不是亲

      奶奶,姑姑也不是亲姑姑,父亲在天津工作,只有正月才回家,还要娶媳妇,谁会理会这三个没用的女孩子。

      外婆后来说,这个家破旧点儿,穷困点儿倒还没什么,可是看到了这三个女孩子,她就彻底心寒了。这么多年,除了出门看到乞丐,还未曾见过这么瘦弱破烂的人。要知道,白天成亲的时候,婆婆小姑穿着还算体面,脸上还擦了粉儿化了妆的。

      外公是长衫马褂在商行里做事的人,觉得面子上实在过不去,指着自己的大女儿一个劲儿地训斥,怎么不换换衣服,怎么不收拾收拾。转过头来,外公对外婆说:“你以后好好照顾她们,她们的母亲死了大半年了。。。”外婆抬头看了外公一眼,没有说话,外

      公的声音就越来越小。其实两个人心知肚明,即使母亲不在了,如果奶奶和姑姑但凡用点儿心,孩子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 家园 二. 新媳妇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谁还会在乎什么“好归宿”,谁还为外婆着想,只要嫁出去就行了。于是全家齐动员,很快找好了一家,北京的,续弦。

      太姥爷的丧事儿刚出了头七,还在正月里,外婆就由一个哥哥和妹妹伴着,拎着两个行李箱,坐了平生第一次火车,到了北京,目的是出嫁。操办了好几次哥哥们的婚礼,轮到了自己,竟是背井离乡。衣服是新的,料子是太姥姥出钱买的,外婆自己选的颜色,自己缝的。续弦的婚事没那么讲究,所以也就穿不上大红的,是暗红色的,为着以后的日子里可以多穿几次。尽管对外婆来说,这个婚礼一辈子只有这一次。

      天是阴的,飘着小清雪,火车飞快地跑着,无情地把白茫茫的大地甩在后面。外婆看着窗外,并没觉得前途未卜,只是心里有些放不下老母亲。

      火车到了北京,车站上没人来接,外婆一行自己叫了车,路倒是不远,就在天坛附近。院子是典型的四合院,一共三进,婆家没有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只是在最外边的大院子里摆了四桌酒席。外婆的妹妹,我的姨姥姥跟外婆进了“新房”,看了看屋里,歪歪扭扭的红喜字衬着发黑的窗户纸,破破烂烂的桌子摆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茶壶和两个看不出颜色的茶碗。姨姥姥的眼泪就止不住了。外婆一边安慰着妹妹,一边手脚不停地忙

      活开了,好像不是自己而是妹妹要嫁到这里,继续着后半辈子的操劳似的。先是用带来的铜盆舀了水洗脸,花了淡妆,然后打开了行李,换上枣红色金钱纹的棉旗袍,这是在娘家过年时的衣服,图个喜兴也应景。外婆重新仔细的梳了头,拿出了首饰盒里早就买好的一朵红色的小绒花,让自己的妹妹帮忙,小心的别在了发髻后面。由自己的妹妹扶着,外婆拜见了自己的婆婆,正式开始了媳妇的生活。

      行完了礼,有人张罗着外婆到外边院子里敬酒。门口瞬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其实这些人都是街坊,也住在这三进院子里,是租着外公家闲散房子的人,没有什么身份,当然也就不在请吃喜酒的范围内。这时候,外公外婆终于站在了一起。就听见一个嘹亮干脆的声音从人堆里传出来,“严先生,你这个媳妇哪儿拐来的,还哄我们说有三十八岁了,这看着连二十五都没有,娶了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也不请我们吃酒?!”在外公一脸尴尬地茫然四顾之际,外婆已走到了人群处,落落大方地回应:“大家过奖了,我也就是个初来乍到的天津媳妇,以后还要大家多帮衬,我们小家小户的,比不得人家大户人家,没请吃酒是我们失礼,补救补救,请孩子们吃糖吧。”说着,从斜襟里掏出手帕来,认真地给了站上前的小孩儿们一人一枚小铜钱。孩子们自然是一片欢腾,大人们也忙着道谢,忙着道喜。外婆终于感受到了婚礼的气氛,脸上也有了一抹新嫁娘的娇羞,尽管这只持续了几分钟。外婆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外婆的婆婆对外婆的举动很是不满,在她看来,这并没有给她挣了面子,缓了尴尬,她最心疼的是打赏的那十几枚铜钱,“既然嫁到了我们家,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了,她凭什么自作主张给外人钱。。。”于是,勉强等到宾客散去,外婆的娘家人刚刚出了门口,外婆的行李就被婆婆和小姑狠狠地搜了一遍。所有的现钱一律上缴,包括姨姥姥临走时偷偷塞给外婆的五个大洋,包括外婆的母亲给外婆陪嫁的一个小手指节大小的金佛。外婆的首饰盒也被扫荡了一遍,尽管没有把首饰直接拿走,可也清点了数目,由小姑记到了账本上。

    • 家园 一. 管家婆

      外婆家是旗人,但不算是纯粹的满族,外婆按理说还算是个格格。祖辈上在天津卫上驻扎,从小在天津长大,一口地道的天津话,即使在北京生活了半辈子也没有改变过。家里算是大户人家,她的父亲按照外婆的话讲,一辈子没干过正经事儿。家里头诺大的一个花园,全部被他霸了去,廊下头一溜鸟笼子,朝南的墙边是他养兰花的花棚,北边的空地是斗鸡用的场子和养鸡的笼子,斗蟋蟀用的坛子罐子在西边的墙根儿下。。。这里是他一辈子的天堂,也是家道中落的佐证。

      外婆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五个哥哥,一个弟弟。他们的父亲,我的太姥爷尽管只知道吃喝玩乐,可也算是新派人物,男孩子们读军校,上新学自然不在话下,家里的女孩子们也不用裹脚,可以读书。先是请来了私塾先生教四书五经,到了十岁就送到外边读教会办的学校。外婆的大姐是头生的女儿,竟然没有嫁人,在十六岁上去了南京教会女中,可惜得了脑膜炎,客死他乡。外婆的母亲,我的太姥姥很是有些埋怨,认为太姥爷

      如果不应允孩子远方求学,也就不会有此横祸。所以轮到外婆,太姥姥就说什么也不让外婆出去读书了。当然,事实是,这时候家道已经有了败落之势,根本支撑不起求学的费用了。 首先是男孩子们尚在读书,没有撑得起门户,其次是家里的坐吃山空,祖上的基业卖的卖,典的典,也没那么富裕了。自然的,家里的佣人也能减就减,很多事情就得自己动手了。外婆的心灵手巧也就派上了用场,开始帮着母亲料理维护一大家子的

      吃穿用度。外婆的妹妹就幸运的多,在后来哥哥们的支持下,考取了天津第一所师范女中,做了当时很时髦的知识女性。

      外婆的家庭妇女式生活以二小姐为开端,当起了这个破败家庭的管家婆,侍奉着父母,哥嫂,一直到太姥爷去世时,外婆已经三十八岁了。三十八岁的未婚女子,即使是现在的社会,这种“老姑娘”的身份也会成为人们的话题,被视为异端。家人早就忽视了这么多年来外婆为这个大家庭奉献的青春和精力,转而把外婆当作了累赘,尤其是太姥爷的驾鹤而去,更让这些等着分家产的哥嫂们有了充足的理由。家产本来就所余不多,去了外婆,大家还能多分点儿。太姥姥早就没有了替外婆说话的权利,只是不停地懊悔当年在外婆年轻,大把的媒人踏破门槛的时候没有把外婆嫁出去。是的,当时的考虑是家里不能没有外婆,那么多的家务,里里外外的周旋,每个哥哥的婚礼从托媒相亲到过礼迎娶都是外婆一手操办,甚至新娘的红盖头都是外婆一针一线缝制的。现在,哥哥们有了老婆孩子,需要奉养的只有一个老太太了,而这个老太太还能自己照顾自己,那么这个妹妹自然就是多余的了。找个“主儿”,把她嫁出去,自然是最简单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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