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木鱼传---开始挖坑 -- 南方有嘉木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王菲《流年》

朱郁记得第一次回市里的家，爸爸领着他上楼，家在五层。走到三楼的台阶那，爸爸突然一巴掌拍在她头顶，说，“你没和什么夏老师谈恋爱吧！”朱郁突然觉得很委屈，她想大声喊“没有”，可是心口堵得慌。她想自己倒也是怀念着夏老师的，但恋爱？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词汇！她低着头，跟着爸爸走到家，姐姐冲出来抱她，说，“小郁就是比姐姐强，考试总能考那么好，姐姐真是太高兴了。”朱郁才开心起来，拉着姐姐的手又叫又跳地，姐姐说，我领你去看我们的房间。朱郁悄悄瞥了一眼爸爸，看爸爸好像笑了，心里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那个暑假之后姐姐要去外地读大学，这是家里从未有过的大事件。感觉整个八月爸妈都在给姐姐做新衣服，买皮箱，置办各种行李。朱郁发现姐姐是有小秘密的，她的高中同学，一个高高大大帅气的男孩子，从邻县特意赶来，站在家里楼下等姐姐。那时候姐姐做家务的时候都在唱歌，走路都在笑。朱郁有时候小心眼里就生出了些寂寞，于是拿了爸爸的笛子，日落西山的时候，独自坐在阳台上呜呜咽咽地吹着《牧羊曲》。其实笛子是夏老师教她吹的，这样想着又觉得有点怀念的无聊。

好容易等到开学。朱郁穿了件姐姐淘汰的白衬衫，有荷叶边的领子，背着书包独自去学校。她到得有点早，没一个认识的人，只好靠在学校门口的桥上百无聊赖地等待。朱郁的高中学校门口有一条两米宽的小河。河上有小桥，桥头直对学校的大门。她靠在那，看着人群中一个穿白衬衫的人走过她的面前，她认得那是穆然，表情还是那样疏离。她不由地对自己笑了一下：她发现穆然长高了。

在校长办公楼的大礼堂开的开学典礼。好像坐她旁边的女孩儿和她说话，交换名字来着，但是这些都在时光中丢失了。典礼结束的时候，大家闹哄哄地往外走，突然过道边窗户的一块玻璃掉了下来，哗啦一声，大家都停住往那个方向看。朱郁看到穆然极为无措地站在那块碎玻璃边，脸上带一个“不是我”的表情。朱郁又忍不住对自己笑了一下：穆然无措的样子比起他惯常的疏离要有趣多了。

典礼之后便去教室门口集合，等待分座位。其他女生都早已经选好了自己的同桌，两两手牵着手等待着，朱郁落了单，只好和另一个落单的男生同桌：班上唯一的一对男女同桌。坐定之后，朱郁四下瞧了瞧，发现自己和穆然是同组，自己坐顺数第三排，穆然坐倒数第三排，中间隔着四五排的样子，朱郁想这也蛮不错的。接下来便是班主任训话，第一件事情就是通告考试的名次：坐她后面的林见第一，被推选为班长，她是第二，穆然是第三。朱郁想，果然和自己料想地差不多呢，然后想自己到底比穆然强一些，小心眼里觉得有一点点得意。

过了春节，便是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班上很多同学已经想好毕业之后便出去打工，几个成绩好的想着考师范或技校。农村的孩子当家早，对未来没有什么太大的期待，极现实的主意拿定，学业上大伙都不再怎么用心。朱郁是个不会琢磨事的人，大家玩她也跟着玩，是个山中无甲子日月不知年的状态。

学校后的茶山漫山遍野开了杜鹃，一下课朱郁便和同学跑山上去玩，摘野果子吃，或采山蕨。茶山的背面还有一片竹林，说当年喜欢姐姐的一个男生曾在某棵竹竿上用小刀刻了“XXX永远喜欢朱仪”。姐姐打小就被赞为美女，初中的时候说被同学封了个“冰川天女” 的外号。朱郁心里一点都不信，腹诽道，“就那个从小跟我打架抢东西吃的家伙还能是‘冰川天女’？开什么玩笑？” 朱郁从上学起便想着找到那棵竹子感受一下姐姐的光辉业绩，她每次自个游荡到后山，常看一眼那棵竹子，然后自个找一角落看书。

春日迟迟，阳光和煦的午后，朱郁带了一本《今古传奇》，里头有《玉娇龙》的连载，如往常一般，去摸了摸那小刀刻的字迹，然后找了一棵茶树，脱了鞋子，噌噌两下上了树，躺在枝桠上看书。茶树的新叶因了阳光的温暖氤氲出沁人的清香，她好像听得有人叫她，但是神智太恍惚，眼皮怎么也抬不起来，满脑子是小龙和小虎的纠葛，感觉自己下坠到另一个世界。然后似乎有很柔软的东西滑过她的唇，她浅浅地笑了一下，伸出手拂开。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她突然心头一缕灵光，猛地睁开眼，身边并没有旁人，她往山路看过去，远远地一个人的背影正往学校疾走。朱郁认得是谁，只觉一阵惊惧，整个人便从树上跌了下来，坐在那，心口猛跳，直似要将胸膛撕裂，怎么也站不起来。

3月初学校说市里的重点高中的尖子生班要提前招生，有兴趣地且报名去市里参加考试。通过了这个考试，便不用再参加中考。朱郁二话不说便报了名，那时候爸新升职任市农行的负责人，家也搬到了市里，只不过她即将毕业，所以才没有转学。她和五六个报了名的同学来了市里，在考场外被一群十几岁的小流氓拦住要钱。小流氓或看中夏华德体格弱小，便直直指着他让他给钱，夏华德便有些瑟缩，想要给钱又有些不甘的样子。朱郁一步跨到前头，挡在夏华德跟前道，“你们想要他的钱，先问我同不同意。”小流氓们觉得诧异，一时没了言语。过一会反应回来，便伸手要把朱郁拽开。朱郁那天穿了白衫子，看小流氓一只手伸出来脏兮兮地，不由大怒，说“你敢动我，我便叫了，别以为我们从乡下来的就好欺负！”然后就张了嘴要喊。小流氓看她这气势，便扔了几句狠话撤了。他们一走，朱郁才觉得有些害怕，往旁边一看，就见到远远地有几个小男生在围观，其中便有穆然。朱郁不由地面上一红，心中一股怨怒，转过身对夏华德训道，“你怎么这么没出息！”然后入场的钟声便响了，朱郁瞥见穆然和他的同学进了另一个考场，镇定了下心神，便也进入考试了。

4月夏老师上课的时候宣布考试结果。朱郁考了全市第二，后来听爸在教育局的朋友说，原是第一，只是市里的老师认为让一乡下的学生拿了第一太没面子，于是又找出语文卷把作文给扣了几分下去。朱郁自己无所谓，教育局发了100元钱的奖金，跑到书店买了套《古文观止》，其他上缴爸妈。然后爸妈说，既然不用参加中考，也不必在学校里呆着，来市里准备上高中吧。

于是大家便聚在夏老师的屋子给朱郁饯行。同学说，看来山沟沟里注定要飞出个金凤凰了，朱郁也颇有志得意满的意思，举着杯子说，要不遗臭万年，要不百世流芳！李月红和程建群都拉着她的手流泪。夏老师坐在那，一直无话，或抬起头幽幽地看她一眼，然后走到外头去抽烟。朱郁因此心里填了些烦闷。

那夜月色极好，他们喝了点酒，有点微醺。朱郁和李月红程建群踏着月色走回女生宿舍的时候，忍不住小声地对他俩说，“我以后一定会和一个叫穆然的人同班。你们知道么？我每次参加比赛都遇到他，现在我既然能上尖子班，他一定也能上。”李月红他们不知道谁是穆然，离愁别绪在心间，来不及体会朱郁小心眼的期盼和不安。朱郁这句话说出来，没有任何回应，慢慢地散落在乡间清亮的月色里，算是这初中三年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