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罗长裿和清末西藏的乱局（一） -- 王树

【原创】十七 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三）

宣统二年正月初三（1910年2月12号）半夜，达赖一行离开布达拉宫，前往罗布林卡。

正月初四（2月13号）早，达赖一行离开罗布林卡，乘牛皮船顺拉萨河而向西南而去。四天后达赖一行抵达曲水县以西雅鲁藏布江边的达嘎。此地离拉萨约有百里，有一摇摇欲坠的古铁索桥可以过江。此时传来川军骑兵追来的消息，达赖命令自己的侍从达桑占堆率人断后，阻止川军过江（川军走陆路而来，一直在拉萨河和雅鲁藏布江的北岸）。达桑占堆的兵和川军在曲水西边的达嘎铁桥边交火，阻挡了川军两天。

红圈是达桑占堆阻击川军的地方

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联豫那边的反应是多么地迟钝。首先没料到达赖会跑，根本没有任何预防措施。事实上，川军大队在卫队开枪后三天才入城，这段时间联豫紧张得不得了，生怕自己有什么不测，让卫队全部护卫钦署，根本没有注意达赖的动静。曲水的达嘎距离拉萨才百里，骑兵一天就追到了，说明联豫是达赖逃走三天后才发觉的。

达赖一行兼程前进，经白地，到达浪卡子的桑丁寺稍作停留。此时距他离开拉萨已有好几天了，清政府对达赖出逃是什么态度呢？

联豫发现达赖又跑了时，非常高兴——又可以唯我独尊了（温宗尧的辞职报告已被批准）。他电致清廷奏说达赖往西逃了，现逃往何处不知。清廷在正月十一日（2月20号，达赖出逃后八天）发电报让联豫“迅即跟踪寻觅，究系逃往何处。如探有下落，务即派员迎回西藏，善为开导。告以此次大兵入藏，系为保护黄教，安辑藏番起见。该达赖毋得惊慌疑惧，徒兹纷扰。并讲办理情形随时电奏。”

虽然联豫报告达赖往西逃了，清政府为了保险起见（怀疑达赖会投俄），还致电陕甘总督长庚，让他沿着由藏往北经由的道路，通知各地方官员，沿途查访，无论达赖行至何处，即行护送回藏。

清政府采取的措施是很正确的，然而联豫却没有遵从。他继续派兵追赶达赖，但并没有把清廷的意思转告给达赖，于是达赖以为清廷还是要拿他问罪。达赖一行逃到亚东后，闻说川军已经追到了帕里，即住在英印政府驻亚东商务公署内“避难”。在商务委员麦克唐纳（几年前和荣赫鹏同为侵藏军官）的监视之下，达赖等人失去与清朝官员联系，联豫传达朝廷旨意的机会瞬间即逝。

达赖出逃时经过的地方

正月十九日（2月28号），在离开拉萨后半个月后，达赖及其随从人员在英人的安排下，到达印度大吉岭[1]。达赖到达大吉岭的第二天（正月二十日，3月1号），英印政府的政治代表贝尔[2]就去拜访了他。此后，贝尔和达赖过从频繁，成为达赖的终生密友。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深刻影响了西藏的整体局势。

注[1]：大吉岭，原属尼泊尔和锡金轮流管辖，十九世纪中期被英国人占有。

注[2]：贝尔，即Charles Alfred Bell（1870-1945），出生在印度加尔各答，藏学家。1908年被英国政府任命为锡金的政治长官。1910年会见了流亡中的十三世达赖。二人之间的关系对西藏局势的发展有较大影响。连贝尔自己都承认：他在达赖流亡期间给予达赖的帮助，是使英国现在得以在西藏拥有很大优势的主要原因（perhaps the chief reason why the British name stands high in Tibet）。贝尔在1913-1914年间（西姆拉会议时），是当时英方的全权代表麦克马洪的最重要的一个顾问。贝尔的优势在于他能把自己融入到西藏的文化和语言当中（贝尔编写过英藏字典，还写过藏语教材），使得藏人感觉十分舒服，不拿他当外人看。

贝尔/Charles Alfred Bell

贝尔会见达赖后，并没有给达赖任何承诺，因英国此时受到《英俄条约》的约束，他们不愿冒险得罪俄国，因英俄需要携手在欧洲对付德国。达赖此间只得向清政府频发电报，说明自己出走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联豫之前就上奏清廷要求革去达赖的名号，当清廷闻说达赖已逃到了印度，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加之联豫报告达赖逃走以后，拉萨和西藏都很安宁，并无异常。故对达赖的电报置之不理，并下决心再度革去达赖的名号（六年前已经革了一回，两年前又给恢复了）。

正月二十六日（3月7号），清廷发布上谕，正式革去达赖名号，无论其逃亡何处及是否回藏，均与庶民无异。在这篇长长的上谕里，清政府大大谴责了达赖：说其骄奢淫佚，暴戾恣睢，跋扈妄为，擅违朝命，虐用藏众，轻启衅端。前年进京时，朝廷待其何等优渥，赐回封号，厚加赏赉。然达赖忘恩负义，虽朝廷一再解释，此次川军入藏，专为弹压地方，保护开埠。岂料达赖回藏后，即布散流言，借端阻抗，诬抵大臣，停止供给。叠经开导，置若罔闻。川军甫抵拉萨，未经报明，即行逃离。掌理教务，何可叠次擅离？该达赖反复狡诈，上负国恩，下辜众望，不足为各呼图克图之领袖。

在同一篇上谕里，清廷着联豫迅即访寻灵异幼子数人，遵照成按，放入金瓶，秉公签掣，作为前代喇嘛（十二世达赖）之真正呼毕勒罕[3]。

注[3]：呼毕勒罕，蒙语xubilgan的音译。意为转世或化身。指喇嘛教中活佛转世再生，亦指活佛传位的制度。

达赖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闻听自己被革，更坚定了脱离清廷的心思。二月初四（3月14日），达赖到加尔各答拜会印度总督明托[4]，希望英国帮助他把汉军驱逐出西藏。

注[4]：这里的明托指四世明托伯爵（4th Earl of Minto），即Gilbert John Elliot-Murray-Kynynmound，详见[URL=]http://en.wikipedia.org/wiki/Gilbert_Elliot-Murray-Kynynmound,_4th_Earl_of_Minto [/U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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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二年正月初三，公元1910年2月12号，张鸿升带着四十名骑兵由小路[1]进入拉萨。联豫的卫队（约二百名[2]）听说之后，纷纷跑过去迎接并加入这支队伍。这天是正月初三，拉萨城里正在举行盛大传招法会[3]，大昭寺附近的街上熙熙攘攘。联豫卫队在返回的途中，张狂失度，朝藏籍巡警开枪，打死了一名巡警。大昭寺的济仲喇嘛，也在琉璃桥边中弹身亡。联豫卫队接着开枪射击大昭寺，布达拉宫，弄得全城人心惶惶。

注[1]：大路是从东边进入，小路是从北边进入。

注[2]：二百名是外国一些文献的说法（他们的信息主要来自于达赖一方，倾向于把数字夸大）。联豫最初抵达西藏时卫队是八十名。有泰还评论说：“随员不懂公事，八十兵穷极，大家怕他们偷东西作贼。”这时候联豫已经作了两年多驻藏大臣了，姑且认为他的卫队现在多达二百人。川军进城，卫队是倾巢迎接，还是一部分人留守没有资料。

注[3]：传招，亦作“攒招”，招指大昭寺。传招即传法、集会于大昭寺。传招法会是拉萨每年藏历正月举行的佛教法会。详见外链出处

历来拉萨开枪这笔帐多算到了川军的头上。诸如川军军纪很差，到达拉萨当天即向平民开枪之类的话不绝于书。更有甚者，不少外国人不但夸大川军进城的人数（说成二千，数千），而且说是赵尔丰的兵进入了拉萨[4]——潜在的意思是赵尔丰本就是杀人狂，杀个把人多正常。全然不顾赵尔丰从没到过比察木多更西的地方，赵手下的边军最远到达的地方是江达的事实。然而也不能全怪这些外国人胡说，他们很大程度上受了达赖那边的误导。噶厦政府为了有效地征集军队来抵抗川军，所做的宣传一直都是：如果你们再不起来拼死抵抗，让赵尔丰进入拉萨，我们全都得死。加上赵尔丰的边军作为疑兵，一直掩护川军到江达，普通百姓哪里清楚赵尔丰已经被撤职了，哪里清楚赵尔丰不会进去拉萨呢。清廷虽然因“藏民反对赵尔丰的声音太大”而撤了赵驻藏大臣的职务，然而事实上根本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尽管一年前入藏人选已是钟颖，但噶厦政府一直欺骗民众，说是赵尔丰要带兵入藏。

注[4]：荣赫鹏的书就是如此。

先看川军的军纪。实际上川军的军纪一直不错，赵尔丰在察木多见到川军的阵容后，曾在奏折里夸奖川军“纪律严明”。从成都到察木多，清廷、川督赵尔巽、赵尔丰等都不断地向川军强调，入藏境后要特别遵守纪律。而且赵尔丰还在藏区屡发告示，安抚藏民，有扰民的立刻报来，赵尔丰当为公平处理等。应该说，川军一路行军，纪律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再看川军的人数。入拉萨的川军是先头部队，只有四十人，加上联豫的卫队约二百人（撑破天了的估计），很难想像只有这么点人，这支队伍就敢随便挑衅大昭寺周围聚集的数以万计的藏人，尽管这些人大多是没有武器的。而且还开枪乱射布达拉宫，简直是疯了。即使不考虑达赖的卫队，直接听命于达赖的军队就不在少数，远远多于这二百多人。

再后看川军的首领。钟颖此刻还在距离拉萨五日程的地方，很难想象在首领不在的情况下，这支四十人的队伍，看到二百人来帮腔，就敢在城里射击巡警、喇嘛和各寺院。

最后看川军的任务。川军入藏，一大部分是为保卫边疆，另一部分是作为新政的后盾。平民绝不是他们的目标。无论如何，川军开枪的可能性非常小。开枪的只能是联豫的卫队，而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支卫队是在联豫的指示下这么干的——为报达赖断绝供应之仇。联豫本人把自己弄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驻藏大臣，可以想象他的卫队在拉萨生活，没少吃他的挂落儿。以至卫队和他们的主人联豫一样，对藏人都有怨气。联豫待人刻薄寡恩，他的卫队穷的叮当响，这两月来又生活在一个处处敌对的环境里——川军入藏后，联豫在拉萨如临大敌，钦署一直戒严，卫队十分辛苦。

这些人忽然得知川军进城，救星来了，紧绷的神经突然得以松弛，联豫甚至不需要下命令，只需言语上稍加刺激，这些“不懂公事”的人就可能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只是，这些人开枪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举动一下子影响了上百年的历史，当然，是负面的影响。

联豫卫队的开枪将温宗尧答应达赖四条全部打破，温宗尧愤而辞职。而达赖这边，认为自己的人身安全已经受到了威胁——川军大部队此刻离拉萨有两三日的路程。当天傍晚，达赖任命甘丹赤巴策墨林呼图克图担任摄政，达赖一行则在半夜离开布达拉宫，再次在兵临城下之际逃出，此时距他回到布达拉宫还不到两个月。

然而逃向何处呢？逃俄需要往北走，可是那条路上布满了川军。看来只能往相反方向走了，尽管那里是自己的仇人英国人的地盘——刚结束的那次流亡就是为躲避英军。达赖和噶厦政府要员等先到罗布林卡，第二天一早，乘牛皮船沿拉萨河顺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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