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最是人间留不住 --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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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最是人间留不住

    最是人间留不住

                   ─蝴蝶梦中家万里─

      我们为什么出生,又为什么死亡?既然出生,又为什么会渐渐齿摇发落力不从

    心丧失记忆直至灰飞烟灭,而不能让生命让记忆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刻?

      我们为什么相爱,又为什么不爱?既然相爱,又为什么要喜新厌旧恶言相向劳

    燕分飞或者承受失侣之痛,而不能一心一意相亲相爱相扶持欢欢喜喜相守终身?

                      (一)

      据说,人类对于未知的事物,第一反应是恐惧,第二反应是攻击。这在很多科

    幻电影小说里面都有所反映。毕竟,科幻再天马行空也超不出人类的情感和想象力

    。最大的未知,我想,不外是宇宙和死亡(说不定将来会有研究证明它们其实是一

    件事情)。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意识到有死亡这件事,可以肯定的是,在还不

    完全了解死亡之意义的时候,我已经明白这是禁忌之词,绝对不能放嘴上乱说的。

    至于作为普通人该如何面对死亡,与如何恋爱生育一样,虽然都是人生最重要的方

    面,却几乎不在我们的教育体系之内。尽管后者随着社会思想的开放有了许多其他

    渠道可以了解,但是,增加了解并未见得提高婚姻的幸福度。我们得到的关于死亡

    的信息,除了战争和社会新闻的报导,大概还有董存瑞邱少云狼牙山五壮士等等在

    特殊情况下的英雄选择,毕竟离我们的日常生活远了一些。在这个地球上,迄今已

    有六百五十亿人死去。战争固然频繁而残酷,但多数人的去世还是属于自然死亡的

      第一次听说死亡事件,是在我刚记事但还没开始上学的1976年。那一年,

    我家哭了两次:一次是因为传来爷爷因故去世的消息,还有一次就是毛主席逝世。

    我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当时戴了很久的黑纱,我抱着心爱的洋娃娃跟在大人身后

    ,他们哭,我也哭。其他的事情都不懂,也不记得。

      第一次认真思考死亡问题,是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放学排着路队回家,

    大家热烈地讨论着新上演的电影。那个时代有的电影尚追求悲剧对心灵的净化意义

    ,不像如今一窝蜂安排大团圆结局来讨好观众以提高上座率。我们这群孩子虽然对

    其中善良女主角的死感到无限遗憾,但也仅止于此。可是,有个女生却不同凡响,

    她认真地问我们怕不怕死。深受无神论和革命教条熏陶的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

    回答:“不怕”。她却说道,每当她晚上躲在被窝里琢磨这件事的时候,一想到死

    了就看不见爸爸妈妈了,会害怕得哭起来。当我们多数人还无比简单幼稚的时候,

    她的早熟与坦率使她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背上了“胆小鬼”的名声。其实,就在当

    天晚上,受她的启发,我也偷偷地想了好久好久,甚至浑身颤抖:死亡,究竟是什

    么样子?死后,我们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不会变成什么吗?人到底有没有灵

    魂?《似是故人来》里唱到: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从那天起,我开始

    理解人从出生就开始走向死亡。

      第一次面对死亡的危险,是在某年的春夏之交,于北京。那一年发生的许多事

    情,对十多岁的我可谓影响巨大之极,包括对于死亡的看法。我想自己大概变成了

    一个不可知论者,至少在想到将来自己的死亡的时候,觉得“不过如此”而已,同

    时,顿悟了“当下”。我的生活态度也因此改变很大,曾经困扰我的很多问题,忽

    然不重要了,随缘便是;人生的目的,也从原来被学校教育的要争强好胜出人头地

    成名成家,变成了简简单单地做一个好人以及尽量让更多的人快乐。父亲曾说,我

    们这些孩子都是他的骨血,有朝一日他不在了,我们就是他的生命的延续,因此,

    他不怕死。可是,我还没有孩子啊,谁将是我生命的延续?后来也读过“西藏生死

    书”一类关于临终关怀的书籍,都不如多年前的亲身体验来得直接、震撼。人生中

    除死无大事,而死后,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亡也不过如此的话,何况其他

      第一次看见自然死亡的过程,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某天早晨起来,我似有预感

    ,翻出一条极素的黑色连衣裙穿上,同宿舍的同学都觉得奇怪。中午时分,突然接

    到电话,表姨说医生认为舅外婆快走了,人力无可挽回,索性打发回家等了。我立

    刻请了假,急匆匆顶着烈日换了好几次车赶到大舅外公家。进到舅外婆的卧室,第

    一眼看到的是她那白发苍苍的头颅无力地自枕上略微偏垂向床沿,然后,我听到除

    了表姨他们的低泣,还有一种奇怪的像是自喉咙深处发出的震颤之音回荡在房中。

    走近床边,我才意识到这是舅外婆在弥留之际发出的呻吟。看着床上那几无生气的

    躯体,想到舅外婆颠沛流离辛勤操劳的一生,我一阵鼻酸,任谁也想不到六七十年

    前她曾经是书香门第深宅大院里娇生惯养的小姐吧。舅外公不停地喃喃念着:“我

    们两家是四代联姻啊,到我们这代是第四代啊……”仿佛可以因此挽回舅外婆的生

    命。可惜,世界上最残酷的莫过于事过境迁。百年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打断了家族

    的传承,也打消了婚姻的神圣。再难见谁家长辈教导子弟分辨叔爷爷与叔外公的称

    呼,家族辈分是按什么排的,该到哪里去为曾高祖父扫墓,或者讲述五百年前祖先

    因何从苏州阊门迁至江北之类。似乎在这个物欲浮躁的时代里,人们不再关心自己

    从何处来,又将向何处去。不要说四代联姻,连一生一世的承诺都变得遥不可及。

    舅外公他们那样的包办婚姻,虽然也有过波折,总算是开枝散叶,不离不弃,牵手

    到老。

      突然想起这些与死亡有关的场景,是因为看到高龄94岁的外婆现在生活完全

    不能自理的情形后,迫使我不得不再次思考死亡这个问题。虽说是人事有代谢,往

    来成古今,但是真正面临此事之时,我还是需要做心理建设以获得勇气来面对日后

    失去她的打击,以及考虑将来如何照顾父母。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始终是一个样子,头发永远纹丝不乱向后梳,表情永远和

    蔼慈祥,坐姿永远端正笑不露齿,说话声音永远不高不低不紧不慢,衣服永远干乾

    净净平平整整,写字永远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起居永远守时按点。被她一手拉扯大

    的我,不自觉地模仿了外婆的一些言行举止,有时显得太多礼,曾经被同学取笑应

    该生活在古代。即使在没有保姆的年代里提前退休帮我母亲带孩子兼围着灶台转了

    数十年,外婆仍然时刻流露出与生俱来的书卷气。到外婆80多岁的时候,有客人

    来,都无不惊叹她的好皮肤好气质。我怀着这样的印象踏上留学之路,虽然每年回

    家都会感到外婆衰老了一些,但是,没有哪次的震撼有这回强烈。到家第一天看到

    外婆时,她出人意料地有了反应,对我笑容满面,还伸手不停地抚摸我。据保姆说

    ,这是一年半来最好的情况,一定是因为我跟外婆生活最长跟她最亲。可是,从第

    二天起,她就恢复原状没有表情了。今年外婆的农历生日正好与我的公历生日是同

    一天,我又是七年来第一次在家过生日,很想好好跟外婆一起照张相留念。可惜,

    那天她仍然没有意识。也许她心里是明白的,但是没有精力表示什么了。我益发感

    到先前我刚进家门时她的灿烂笑容的可贵。虽然有专人尽责照料,一生爱洁好净的

    她,如果还有意识,又怎能忍受生活不能自理带来的不便呢?数年前外婆曾经对我

    说过,如果实在要走了,最好一下子就过去,像她的某某伯母一样,在睡梦中离开

    ,千万不要拖着。可是,明知基本靠药物维持的生命不是外婆所希望的,作为家人

    晚辈,我们现在唯一的选择,还是只能替她尽量能拖就拖。

      外婆的一生,堪称20世纪中国人经历之缩影:有过投身大革命的青春,有过

    身为翰林府冢媳的尊荣,有过生儿育女的辛劳,有过逃难路上的艰险,有过无家可

    归的悲苦,有过政治风云中的惶恐,有过教书育人的满足……最令人感慨万千的,

    是她近七十年的守寡岁月──同时也是七十年如一日的严谨克制的生活。七十年,

    几乎就是一生了,只换来亲友们的一声赞誉:玉洁冰清。这是否足够支持外婆独自

    带着母亲度过这艰难曲折的漫长岁月呢?其间,可曾有过后悔?可曾问过锦瑟华年

    谁与度?可曾有任何人关心过她自己的想法?似乎只有我母亲长大后曾经埋怨过某

    些长辈没有鼓励外婆积极追求自己的人生。我懂事后,很爱翻看老照片,更爱听外

    婆闲谈那些发黄的、黑白的、着色的各式照片背后藏着的数不清的故事。照片里的

    外婆,丰容盛鬓;眼前的外婆,岁月痕深。这闪光灯刹那明灭之间的时光,都跑去

    了哪里?又为什么失去?

      从VCD看到DVD,鲁钝的我始终没有完全明白王家卫想藉“东邪西毒”表

    达什么。但是,日前于心乱如麻百味杂陈之际随意翻出来重看时,突然发现这部电

    影的英文名字叫“Ashes of Time”,不觉若有所悟,想起中文里也有

    “一寸相思一寸灰”之说。然后,面如桃花眼神迷茫的张曼玉缓缓念出那几句经典

    台词,彻底地震撼了我的灵魂,以至于我分不清是演员,是外婆,还是我自己,又

    是在哪一个时间与空间,悠悠叹息。原来,这部不像电影的电影恰似李后主的词,

    其精妙之处就在于每一个人,从初识愁滋味的少年到历尽沧桑的老人,从悔教夫婿

    觅封侯的楼头少妇到志在四方的所谓英雄豪杰,都能从中找到共鸣。它如一面魔镜

    ,映照出芸芸众生历经滚滚红尘所难免的一切,尤其是午夜梦回泪偷零的那些遗憾

    ,悔恨,和错过。“因为害怕被拒绝,所以先拒绝别人”,这是年少时看尽不幸婚

    姻怕受伤害的我;“在自己最好的时候,最爱的人却不在自己身边”,这是选择从

    一而终辜负大好年华的外婆……逝者已矣,来者是否可追?也许终究是留不住过去

    ,等不到永远。原来不论是被迫还是自觉地选择,结果都一样。抚着外婆枯瘦的满

    布皱纹的手,不知不觉间,我恸哭出声。

      我们为什么出生,又为什么死亡?既然出生,又为什么会渐渐齿摇发落力不从

    心丧失记忆直至灰飞烟灭,而不能让生命让记忆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刻?

      我们为什么相爱,又为什么不爱?既然相爱,又为什么要喜新厌旧恶言相向劳

    燕分飞或者承受失侣之痛,而不能一心一意相亲相爱相扶持欢欢喜喜相守终身?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在时间面前,没有输赢;在死亡面前,众生平等。

                      (二)

      人老了以后,与婴儿有些相像,都需要别人全心全意地照顾。区别在于,婴儿

    象征着未来无数的可能性,而老人,却只能等待为这一生划上句号。无论在哪个社

    会里,抛弃老人任他们自生自灭都是不道德之举。东方古老的孝道,曾经为我们订

    立了严格的行为规范: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还有,父母生育了儿女,是有

    恩于儿女,所以儿女应该孝顺奉养父母。西方社会似乎倾向于以更加社会化的方式

    来解决这个问题,比如老人公寓等等。他们的看法是,父母跟孩子是平等的,孩子

    不是自己要求出生的,所以父母谈不上对孩子有恩,孩子有孩子的生活。许多独居

    的英国老人,是自己不愿与子女同住的。他们反而怕失去自己的独立性。我的一位

    高龄80的英国老朋友,就坚持认为“The older should gi

    ve way to the younger”。他说父母应该支持子女自己的

    决定,并且帮助他们实现梦想,而不应该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子女,更不能当绊脚

    石。也许,他现在还可以身体力行他的信念,因为他身体尚称健康,还可以自己连

    续开几小时的车。但是,等到他再老一点呢?谁来照顾他?去养老院吗?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养儿育女呢?一个女性到达一定年纪,如果还对小婴儿没有

    兴趣,我认为她一定不是真正的女人。可是,自然赋予的本能并不能解释一切,渴

    望得到後代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吧,尤其对人类来说。东西方关于父母与子女的关系

    的说法哪种更合理,我作不了评断。我渴望弄明白的是,对于临终关怀这个每个人

    都不可避免会要遇到的问题,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兼顾各方需要?

      我家的模式,无疑是传统的。我的父母虽然也是奔七十的人了,但是仍然守护

    着外婆。奶奶也有叔叔姑姑们在老家照顾着。该办的事情,老人稍微表示一下,就

    一件件预备起来了。因为外婆说不爱外面卖的那些地主婆褂子似的寿衣,我妈妈自

    己设计亲手画了图样,早几年就请人仔细做好。外婆曾经想将来留在北京,但全家

    都南下后,有天早晨她告诉我妈妈,头天晚上梦到自己捧着骨灰盒到处走,不知道

    去哪里,正心慌时,突然见到外公,外公说你还是来我这里吧。因此,将来我们会

    把外婆送回祖居之地去。而我的母亲,已经肯定地告诉我,将来我到哪里,她就到

    哪里,不要送她回什么地方去。至于父亲,身为长房长子,传统观念又强,毫无疑

    问是想要叶落归根的。当父母跟我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心里一阵阵酸涩难过

    ,几乎不忍听下去,无法接受仿佛就在昨天还能轻松将我举高的他们,转眼间已经

    考虑起后事来了,这叫我如何承受;此刻写出来,反而觉得心情平静了很多。既然

    是无计可逃避,那就鼓起勇气面对吧,至少,要让长辈们放心。

      另方面,由于外婆的心跳不稳定,爸爸妈妈不敢同时离开她太久。他们环游世

    界的愿望,不知道何时能实现。去年他们终于偷空花5天一起跑了趟三峡,然而,

    再过几年,他们的身体也将不允许他们作长途旅行了,像这样的牺牲,对他们自己

    ,是人道的吗?西人云:Live a Life to its full。我的父母

    却很难真正完全享受他们自己的生命了。有人建议过送外婆去养老院,我的大舅外

    公最后就是在养老院过世的,然而,这是我们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的。外婆一生孤独

    ,家族因战争和政治运动而四分五裂。虽然外公是长房嫡长子,为了传承,在他的

    旧墓碑上曾经特地留有“子某某”的位置,可是后来局势的变化令外婆没有机会从

    旁支过继男丁,外公唯一的异母弟弟也在文革中惨死,她唯一的安慰就是我母亲。

    我和一个哥哥出生后都曾经跟母亲姓的,不过后来经历了多次搬家迁移,阴差阳错

    之下又全被派出所改成父姓了,这也是外婆心中的一个遗憾。为了抚养我们,外婆

    作出的牺牲是旁人无法想象的。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在自己家里养老,不要到敬

    老院去。多年前从台湾到美国的姑外婆在分离40年后第一次与外婆通电话时,只

    说了一句“嫂子,我在这里受洋罪啊”,就失声痛哭了半个小时,直到通话结束也

    没能再说一个字。她虽然有4个儿子,但是由于与第三代的生活习惯代沟等等问题

    ,终于住到老人公寓去了。尽管那里条件很好,但是思想传统的老人还是无法适应

    。即使子女轮流去看望她,她在精神上仍然感到自己被遗弃了,甚至耻于向亲友提

    起。

      能够这样寸步不离陪伴父母养老的,是否就到我父母那一辈了呢?我这一辈的

    ,几乎都是离家千万里,独作异乡人,有的还在外落地生根。父亲不愿移居海外,

    经常提到要我辞职好趁他们走得动时先陪他们去旅行观光,奶奶90大寿时我们这

    些晚辈必须到场,不要留在外国快点回家陪着他们等等。我的确在为这些目标努力

    ,但是,我们都明白说时容易做时难。现在辞职,意味着我的职业生涯将有断层,

    错过最重要的发展机会;回家想找类似的工作其实比在外面还难,有很多意想不到

    的问题,何况一样要考虑地点是否适合父母居住;要赶重要的家族庆典还需先问过

    老板能否请假……而父母们在盼望孩子能长伴左右的同时,又莫不希望孩子们的事

    业成就能够令他们骄傲。除了这个矛盾,无论两代人有多么亲密,总难免有些代沟

    的。可是,无论有什么代沟和困难,时间的脚步是越来越急。在许许多多的空巢家

    庭里,做儿女的,很快就需要为父母的养老问题而操心了。

      父母老了。站在电梯前面有时突然忘记要按几楼。

      父母老了。每次走过同一个地方都会把在此地发生过的事情再说一次。

      父母老了。遇到事情,无论是评价姚明的球技还是新内阁或者早餐吃什么,都

    变得依赖孩子的意见而不是自己的判断。

      父母老了。我回家稍迟,他们就会担心得出门张望寻找。

      父母老了。选择定居地时首先要考虑医疗条件的好坏,在医院里相熟的医生也

    滚雪球般越来越多。

      父母老了。一年中总会听到几次他们的老同事老朋友过世的消息。

      ……

      父母老了,在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操劳了一辈子,又遇上我们这些不忠不孝

    的子孙,还不知道将来靠谁照顾。我是单身,也许还好办些,不像一些结婚了的朋

    友还要照顾配偶的父母;同时,自己想换地方,可以收拾好行李就搬,回家陪父母

    也可以,不用考虑另一半的想法和工作。至于将来自己老了怎么办,也很简单,存

    够钱住老人院就是。但我还是无法接受送自己的父母进那种地方去的做法,而且我

    很清楚他们对此很排斥。只是,在目前这个阶段,该如何在照顾好父母并满足他们

    的愿望,与兼顾自己的事业和生活之间,找到平衡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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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父母在,不远游。 游必有方。

      忽然想起了波罗当年和她父母很拉风的告别,呵呵。 在北京机场哭得撞上了柱子。

    • 家园 何谓之生,何谓之死

      这篇文字非常好,无轻无重,颇得深秋远眺斜阳之味。

      也曾经想过将来有一天面对父母,还有最亲的长辈的死亡,不知道自己会如何作为,如何心情,偶尔又想起假如有一天让父母看到自己的死亡,不知他们的心情会是怎样,应该与我们不同吧。人这一生,无论有多少生前身后名利,黄泉一别,真心难受的充其实三五七人。这样看来,生死之事也不过淡泊如纸。想起很多年前看过国内的读者文摘上一篇翻译苏联的短小说,一个贵妇去探望刚死了儿子的贫苦农妇,发现她在喝汤,贵妇很不理解,为何悲痛之极的人还能吃的下饭。农妇说:“这汤里放了盐呢。”

      生命的韧性是该被叫做坚强,还是薄情?

      • 家园 楼主写得好,你评得也好.

        彻底放弃了也想说点啥的念头.

      • 家园 大概是情到深处情转薄,

        但薄的只是表象.

        比如刚知道外婆进了医院时,我完全RESTLESS,到处找机票,恨不得马上辞职插翅飞回去.是父母阻止了我.说我去也没用,反而会添乱,而且外婆一定不想我这么做.这句没用让我感慨万千.

        现在已经接受了现时,表面上能够云淡风轻了,自己也差点被骗过去,以为就这样了.但是,还是时不时会失眠,所以才有了周六早晨写的下面的那篇.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 家园 伤心的感觉,

      读着蝴蝶的文字,我的心也一起碎了。

      时间和距离,原来真的是跟能量有关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 家园 多谢.我也是相信能量守恒的,

        得到一些,失去一些,是为公平.

        得到之后,必然要忍受失去之时的痛苦.

    • 家园 如果你这样的也算不忠不孝,那我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了

      其实真的不用考虑那么遥远的事儿,只要我们每一天都在实实在在的生活,关心爱护自己身边的人也就足够了。其实意义,就是生活的每一天。

    • 家园 【原创】岁月忽已晚

      岁月忽已晚

      -蝴蝶-

      天已经亮了,还是睡不着。

      想起好多小时候在乡下小城时,跟外婆有关的事情。都是零零碎碎的片断,不成文章,只当是聊天吧。

      记得那时候,外婆整天穿件蓝布围裙,在厨房里忙碌。家里一大家子人,靠爸爸妈妈下放的工资,已经过不宽裕了。有时上面来人,也是要安排吃饭的。单位没条件,我爸只好请到家里来,还加上几位陪客。那年代在基层也没有地方报销这些费用,甚至想都没想过让公家管,全是自己承担。如果一个月有两回这种应酬,就算只是做些家常菜,家里也会捉襟见肘。我们家好客的名声在外,爸爸妈妈都有点职务,因此这样的客人很多。外婆的退休工资全贴在了这些上头,等于一个带工资的保姆兼厨师。

      小时候我怕打雷闪电。也不知道是否那些自然现象在小孩的眼里特别夸张了还是怎的,只觉得那时候的天特别黑,雨特别猛,雷特别响,直震得人心胆欲裂。我一看见闪电就会带着洋娃娃跑到厨房,紧紧抱住外婆,把脸埋在她的围裙里.一闻到那混合着油烟与饭香的熟悉的温暖气息,当雷响起来的时候,我虽然还是会有点发抖,但是起码心定了。

      外婆有时给我做甜品。其实就是在做饭的时候,留出一碗米汤,加一点白糖,然后让我喝。在那时候,这一碗米汤对我来说,已经是无上的美味了.虽然那时住的也算是楼房,但没有自来水,要到江边挑水。那灶台也是砖垒的,烧煤。我当时的个子还没灶高,只好拼命地仰头踮脚,等着外婆做好。现在想起来,外婆自己喝的是从来不加糖的。那时候糖很珍贵,还要省下来寄给乡下过得更艰难的亲戚。

      偶尔外婆会做蒸蛋。我不知道为什么总固执地要吃被蒸蛋的碗压住的那块饭,觉得它就是比其它部分的饭香,大概是因为压出来的圆印子好玩吧。当时的物质生活实在乏善可陈,这样一点玩意也成为我的乐趣,带给我极大的满足。外婆总是很小心地把那块圆饼形状的饭完整地舀出来放到我碗里。可惜只能有一块。

      当年的鱼米之乡,没有鱼,或者太贵买不起。有的地方请客时,为了讨‘年年有余'的口彩,只好用木头刻一条鱼,浇些佐料在上面,摆个样子。当然客人们也心照不宣,不会去戳破。我因为母亲要去干校,所以断奶早,又没有牛奶,连奶粉也没有,只有一种用米磨的粉做的米糕拌水喂。后来医生说我婴儿期营养不良,长大后补不回来了。而我能有今天,已经多亏了外婆提前退休亲自去带我的决定,否则也许早夭了。前年跟一位朋友的母亲聊天说起这些旧事,她很吃惊,因为她记忆中最艰难的岁月,是比我出生早十来年的困难时期,当时他们家全部在北京的亲戚们一起支援,‘才能让我们老大每天喝上五瓶牛奶’。我说我是八岁那年搬到了北京,才在同学家见到牛奶的样子。她又吃惊,说:‘其实羊奶也不错呀,也很营养,你们怎么不喝羊奶?’我当时想起古代的那个国王,大臣报告说人民饿死了,他问人家怎么不吃肉?令人感叹的是,她的女婿,在七十年代,也在另一个鱼米之乡--四川,吃糠拌地瓜饭呢。

      那位阿姨是北京某大学的教师,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待在北京工作。她不知道外地普通人民的生活疾苦,也是情有可原的吧。只是,我多希望掌权的人,莫要如此;但愿现在和将来的国人,不再有这样不平等的待遇;而生长在贫困地区的孩子们,至少国家能完全免除他们的学费,实现真正的义务制教育。

      在看不到希望的年代里,外婆以为终我一生,将做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妹子了。她心疼我被出生在大城市的哥哥们嘲笑,于是在我六岁那年,用自己的积蓄,藉看亲戚的名义,带我出了趟远门,周游了一大圈。乡下妹子就是乡下妹子,在北京故宫,我被那巨大的花园震慑住了,怕极了会迷路回不了家,死死牵着外婆的手,不时提醒她别走远了,快出去吧。二十年后,外婆仍然记得此事,拿出来说给别人听,作为我生性乖巧谨慎的证明。只是,那时谁想得到胆小爱哭的我,有一天会永远松开外婆的手,独自走南闯北呢?

      我拥有的第一个洋娃娃,是一位表舅在我满月时送的;还有一个是三四岁时得到的。两个娃娃,都不幸在我抱出去玩的时候,被同楼的小男孩用弹弓把一只眼睛打瞎了。一只伤了左眼,一只伤了右眼。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初受到的创伤吧,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无限珍惜的事物,被狠狠伤害,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挽救不得.每次,我都是奔回家扑进外婆的怀抱,委屈地大哭一场。对那两个娃娃的感情,正如我对后来陪伴了我整整十年的小猫的感情,光只是看着它们,心头就有无限安乐。至今,除了外婆,还没有遇到令我有这种感受的人。再受到任何伤害,还有谁,能如外婆一般,无条件地予我以抚慰?

      如今,洋娃娃们被收藏在北京的衣柜内;小猫早已去了极乐之地;外婆也躺在深圳的医院里,不省人事......

      而我和他们之间,竟然已经是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人这一生,为什么那么难,难在合适的时间,置身于合适的地方,做合适的事情?

      多少外婆讲了一半的故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听全;而且,永远没机会听全了。这种遗憾,这种刻骨铭心的痛,希望不要再有;可是,我明白,将来一定还会有更多。就是眼下,我们作为亲人的,极力维持外婆将到尽头的生命,令她受罪,而前路又无希望......究竟是爱她,还是害她?是为了安慰我们自己的道德良心,还是在损害她的福祉和生命的尊严?我怕看到这样的外婆,这是她自己说过的最不希望出现的情况。无奈的是,我们别无选择。

      多少对外婆的承诺,我还没有实现;有些,也许真的无法实现。冥冥中的命运之手,会将我推向何方?许多事情不是我能完全自己掌握的,尤其是在什么时间,遇到什么事,又爱上什么人。所谓成熟,也许只是看到了自己的局限.这样的力不从心又多么令人悲哀。是否,只要我努力过,就可以了呢?

      小时候囫囵吞枣地念古诗十九首的时候,不懂什么是岁月忽已晚。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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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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