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俺老爸原创】随队赴安顺上学记 -- nj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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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俺老爸原创】随队赴安顺上学记

      俺老爸一九二一年生,此时十八岁。

      俺家老宅当年被日本飞机炸毁。

      下面的“我”都是俺老爸。

      一九三九年初,我自高中毕业后,己家居半年有馀。主要因为家庭经济条件有限,特别是数月前,老家住房被日寇飞机炸毁,更为拮据,根本无法筹足费用赴内地求学。其时家乡金华尚未沦陷,一日忽见报载中央军医学校招生广告。略谓:如果考试录取,即可报到随队赴贵州安顺读书,一切费用由国家负担。这真是天大喜事,何况我原先的升学志愿就是学医。但老实说,我从未曾想过参军,因为不适合我的文弱性格。只是在前途渺茫的心态下,发现还有这样一条可行途径,到是十分接近理想而又难得的。因此当机立断,赴城报考(其时全家均暂住远离城区的外婆家)。很快被录取,即回家准备行装,等侯通知。谁知不久南昌沦陷,浙赣路中断,心里正担忧是否还能成行时,幸亏终于接到集中启程的确讯。

      当我穿上新兵制服,特地到城区老宅废墟凭吊一番。面对断壁残垣,心里不由得默念着,离家前夕父亲写的几首诗中的一首:

      《三儿有志赴征车,握管欣填志愿书。

       写到末栏停笔问,置邮何处费踌躇!》

      想到国恨家仇,悲愤交集!

      终于上了西行列车。车行甚速,不久即抵江西玉山县,又加挂数节新兵专列。当进入某山区时,忽闻清脆的散发枪声,似由相邻车厢传耒。旋即有人喊:“是逃兵跳车!”突然感到列车缓缓停下,又重新启动倒车,显系决心追抓逃兵。很快,车己回到原先出事地点。此时枪声又响,这才看清约百公尺远处山脚,有人拚命往上爬。我从未经历这种场面,不敢再看下去了。最后,从车上下来的追捕者,己押解该逃兵回到列车旁空地。在简短的审判后,当场枪决。死者是一个粗壮汉子,没有捐躯沙场,却因犯严重军规而丧命于同志枪下,真太不值得了!这是从军后第一堂“现场课”,令人终生难忘。

      车继续前行,有人说快到东乡县城了,车站上总该有吃的卖吧!我才想起己有七、八小时未进食,确实有点饿。那知到东乡一看,顿时大家都目瞪口呆了。原耒眼前呈现的,是一片纵深与横宽均约数百公尺的大瓦砾场。这时全车厢处于短暂的悲愤静寂中,突然有人带头唱起:“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接着开始了雄伟壮严的大合唱,还有人自发地当起指挥。再接下去是:“起耒!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带队的韩队长不失时机做了简短而又鼓动人心的讲话,这是我们从军后第二堂令人终生难忘的“现场课”。

      天黑下来了,到达当时浙赣线东段临时终点。听说前面离向塘站(南昌城南著名的转运站)己不远,这一段铁路已拆毁,意在阻挡日寇从南昌南窜。地名已记不清,只是一片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军人。好在电灯还亮,随队的炊事班动作迅速,很快就吃了晚饭。队长当众宣告:“此地己近前线,一切行动听指挥,如有突发情况,不要独自乱跑。据最新消息,今晚不会有问题,向塘有国军驻守着哩!好好休息,明天要走路到临川,有一百多里啊!”

      这一晚在紧张的气氛中度过。翌晨起个大早,整理好行装,炊事班已准备好早饭、开水,很快就整队开拔了。对“走远路”,大家都有思想准备,并不害怕。年纪轻轻,又是战乱时期,那能不吃点苦?可是走不到半小时,就暴露“书生本色”,大多都气喘吁吁,连喊吃不消了。原先的队伍,己完全分散,首尾拉开几逾千余公尺。原来,问题就出在行李上。因每人都有二、三十斤的行李(包括棉被、军毯、油布;一只箱子,放换洗衣服与几本以后用得上的书如字典、地图等,还有其它私人物件,几乎都装得满满的,根本无轻装观念;再加上必不可少的饭盒、水壶、茶杯等,两人合扛起码有五十斤。有人提出把箱子丢掉,东西打进铺盖。有人说,看来非找辆手推车不行,“长路无轻担”嘛!。其时沿途村落虽然密集,但几无人影,大概是怕“拉夫”而躲藏起来了。“拉夫”是旧军队的恶习,常强行带走青壮年,随军劳役或甘脆补充兵额。因此每逢军队过境,及龄小伙子都会躲避。我们当时因迫于困难情势,不得不分头先找人找车,但遍寻无着。幸亏老天保佑,在屋后柴垛中终于找出一辆独轮车。乃采取先礼后兵政策,大声呼唤:“这辆车是那家的?我们出钱雇车到临川,帮个忙吧!”听不到有人回应,乃故意加重语气:“没有主的车,我们先拉走借用吧!”这一着非常灵验,车主人随即出现。原来他们确实害怕军队拉夫,不仅自己躲着,也把各种运输工具藏起来了。现在生怕车子丢失,不得不露面。特别看到我们这些新兵行为讲话、完全不像老兵油子,所以大着胆子与我们交涉。最终达成协议:送到临川县,除供两餐外,给若干钱,上坡时我们帮着推。于是整个队的行李运输就顺利解决了。在以后的行程中,行李运输由各该地兵站解决。第一天情况特殊,因地邻前线,有关机构未建立故也。这是我们从军后第三堂“现场课”,也令人终生难忘。

      临川即抚州,乃著名剧作家汤显祖故乡,街市悉如江浙一般旧城风貌。由于战事影响,据说居民多有疏散,繁华大减。全队次晨即继续上路,只是行李己由兵站派车运送。鉴于头一天经验,感到列队行进实无必要。走的是公路,不虞迷失方向,也更不会有意逃离。而且为了保持队形,更加重体力消耗。所以干脆不列队,仅规定必须至少有三人同行,快慢皆随实际条件自定,但日落前应抵目的地。这种散兵式行军,得到全体学员的拥护。以后,凡步行日、类皆如此。

      当日抵崇仁县。此处驻有陆军医院,住宿与饮食安排颇为顺利。次晨临别时,全队整队举行简单告别仪式,医院工作同志列队相送,显示别有一番同行情意。

      再下一站是永丰县。中午时路过戴坊镇,旁屋栉比,其间夹杂有许多极为宽敞高大的作坊,但均空空如也!显示其地工商业曾十分繁华。特别令人惊异的是,高高墙壁上尚遗留有巨大标语,诸如:“活捉某某”“向官长们算清欠饷”……这类从未见过的形像,令人惊异不止。

      途中,因为口渴,到当地农家讨茶。主人对我们这些学生模样的新兵十分客气,拿出外观像米汤的饮科,入口香甜无比,才知是酒酿液。饮后交谈甚欢,了解到该地曾属红区。当晚宿永丰。

      次日傍晚抵安吉市。全队于此稍作休整,同时合编在安吉招收的新生(多属江西籍)。安吉城市较大,兵站派出二辆汽车,送全队直抵湖南耒阳。途经界化陇,湘赣交界关隘也。

      耒阳,地处湘南,粤汉铁路设站。我们因等侯北上列车,故露宿于月台上。中宵仰望当头明月,思乡之念油然!次日,乘火车北上抵衡阳。因需在此处转车西去桂林,故也不出站,在月台上休息等侯。但后来有消息说暂无西去列车,而其时恰有一列“军队卫生列车”停在站上。据站方工作人员透露,这趟车正好要放空开往桂林。并示意说:你们同属军队卫生单位,何不与他们商量!带队韩队长当即前往交涉。岂知该卫生列车少校队长,可能看不起眼前的上尉(旧军队俗谚:官大一级压死人),竞一口拒绝。并拿出“军政部告示”(禁止任何其他单位登车)威胁。韩队长真有一套应付手段,高喊:“我不认识字!”随即回来作紧急布置,让大家一齐带着铺盖,从开着的车窗爬进,强行占据两节全空车厢。既成定局,该少校队长己处于无人相助的窘境,只得坐下来与我们派出的学员代表谈判。最终还是充分利用了这次放空回驻地的列车,争取到如期赶抵桂林,完成最后一次大合编(与来自两广的新学员合编)。这也是令人终生难忘的“造反大插曲”。

      在桂林休整了好几天。全队新学员总数已达一百数十人,编成四个排。与以往一样,只任专职排长,班长由指定学员兼。另外还加强了炊事班。当时桂林地处大后方的“前沿”,十分繁华,内迁单位林立,最起码的是设一个办事处。由于人气旺,各行各业如雨后春笋,并皆具兴旺发达之势。说句良心话,广西军政地方实力派有一套治理的办法与魄力,治安情况较好。据说,凡属中央政府的派员,均接受自家上级的谆谆嘱付。要老老实实遵守地方法令,否则出问题无法相助。即此可见一斑。

      当时桂林市面上物价是可以接受的。某些方面,还使入感到相当便宜。例如最大众化的甜品,桂元汤等,一列五分一碗。我们在合编后,一些来自同校的同学,商议聚餐一次,并邀上老排长(因为相处日久,己有一定感情决非有意巴结),坐一大园桌。菜肴谈不上高级,但也算丰盛。我清楚记得,餐毕离席时服务员高声吆喝:“八块三下座! ”(合中央币四块一角伍、每人平摊只化四角几分)。其时排长要争着付钱,我们早己安排好,坐他边上的三名同学,己将他围起,另一同学将早就准备好的钞票,递给服务员,这就圆满结束了聚餐。以上叙述,无非说明物价确实不贵,而且我们上下级关系相当和谐。

      从桂林启程,过龙胜县到三江县。假若走路,需要三天。由于桂林办事处派出三辆汽车,不到半天就顺利到达。三江县是桂北著名的水陆大码头。从这里开始,我们将经历长达二十馀天的水上旅程,可说别有一番情趣,也是终生难忘。

      此处江面宽阔,大约百米开外。所乘船只也相当巨大,一百数十人分乘两大船,还不觉得拥挤。那天恰好顺风,数面大帆张起,一天走八十里即直抵富禄镇,沿途根本没有欣赏到两岸景色,似乎转眼即过。

      富禄也是一个水陆大码头,虽己近山区,但颇有下江风味,晚上还可见到霓虹灯连片闪耀。在这里转乘小得多的船只,据说将进入真正的大山区。

      离开富禄,大概还走过一段回头水路,再转人融江水系,然后溯流而上,抵融县长安镇。说是镇,可是比其它县城还热闹。这里是“九万大山(地图上有此文字标志)”区的门户。听领导说,以后要走漫长水路,一直以船为家,没有地方买东西。所以要补充生活必需用品如肥皂、牙膏、草纸等,也不妨带点零食点心。因此,我们都在镇上逛了半天,当然免不了打牙祭,这可说是整个行军途中主要消费与享受。镇上太白楼,乃百年老店,其“炸乳鸽”色香味俱全,果然名不虚传,而且价格非常公道。七十年耒,无缘再尝,真不虚此行也!

      在长安镇换乘更小的船,船舱只能容纳一个班。晚上睡觉,纵向分成四列,每列三人,还要避免头足相接。己记不起这些天是怎样挤过夜的,但总的来说,不算太苦,因为不要走路,所以还感到十分轻松,无事躺着看闲书。每天航程不长,大多不超二十里,因多为逆水行舟,几乎每天都需加人拉纤。

      在大山区趁船,生活十分单调。两旁都是高山,眼界很窄,几无风景观赏可言,两旁基本上未见居民点。宿营地多选择岸上有小片台地的场所,为便于掘灶生火行炊就餐也。

      逆流而上,终于到达桂黔边界分水岭,这分水岭称得上是“天下奇观”。只见小船己在几个纤夫奋力帮助之下,进入恰容船身通过、凿石而成的狭窄河道。这河道准确地说只能算“石槽”,满满的清澈流水,由于被强行通过的船身挤压,不断溢出,但很快又流回船后的石槽样的河道中。我们乘客己先期登岸(实际就是石槽两侧平坦岩石),紧跟船走,所以可看到小船怎样过岭的全过程。这一段特殊河道将近一百公尺,不知何时,船行己从逆水转为顺水,这才明白己经过了分水岭,进入另外一个水系了。看来,这一种能直接通船的分水岭形成,首先要有充分的不间断的水源,再则有一大片坡度不太大的岩石地带,再加人工改造成往两侧分流的石槽样河道,不需要筑坝就能直接互通船只了。(我后来想,如某一侧坡度太大,就会形成瀑布)。不久,江面越来越宽,终于到达贵州东南大县榕江。这是一处大山间的盆地,县城比较平坦。己经好多天没有“漫步”了,大伙都上了街。正值放学时刻,只见三三两两的男女中学生(看年龄是初中生)背着书包回家。好奇地望着我们这些特殊过客,有人轻声说:“new soldier”。我们当中就有开玩笑的说句“洋泾滨”:“we are large students。”他们听懂了,就笑着过来交谈,从中了解到一些有关榕江的情况。榕江地处大山区中间,有许多河流向这里汇集、通过,所以特别容易发大水,城区二层楼都可淹没,但来得快去得也快。目前有许多外地工厂、政府机关迁来,但大多在附近山谷中,外面看不见。每逢星期日街上人可多了。他们最喜欢问大海是怎么样的问题,足以看出处于闭塞的大山丛中的青少年心态,他们渴望走出大山来见见世面。

      船离榕江, 大家原以为将要出山了,那知却迎来更大的山。我们不久就经过行程中最高的山城“都江县”。船队自从广西融县长安镇进入大山区以来,沿途几乎未见散居民房或小村落。当然,可能是视界太窄,被挡住了看不见。现在到都江县,如果不说,确实不会相信眼前就有一座县城,因为它在高高山峰台地上,即使仰头搜索,也仍然发现不了。当我们从江边沿着崎岖小道向上攀登,经过很长时间才到达,走近才能看清的小居民点,遇路人告知,到县城还需经过两个村庄(亦即台地),如走不快,需一小时。我们是乘兴而来,势将败兴而归。看来,城区己到不了,时间不够,但又不甘心。反正我们此来不是游山玩景,只是想打牙祭而己!可能山上农家可以解决问题。因此向村民打听,有没有卖好吃的?村民用手指向群鸡,“这都是好吃的!”终于,天从人愿,我们享受了一次又令人终生难忘的山珍美餐。主莱是一只六斤重大阉鸡,一鸡三吃,白斩、红烧、鸡杂香菇汤,鸡肉鲜嫩无比,也是“七十年来未再尝”。还有许多不知名的下酒菜,或荤或素。最美的是风肝夹肥咸肉,两片风肝夹一片咸肉,外加一撮生香菜,其搭配真乃妙绝!事先我们只拿出一块袁大头,让他看着办。后来吃得过意不去,加钱不收。只得用随身带的万金油,仁丹相赠,还千谢万谢。山民真淳朴也!

      不久,终于结束水路行程而登陆。记得地名为六寨,此处离都匀县有三天路程。地形外貌与大山区不同。 山不像大山区那样高耸入云,其实这是一种错觉。因为贵州己属云贵高原,平地海拔已在一千公尺以上,所以当地山峰看去没有桂黔边界山峰那样高,而且错落存在许多不太大的平坝。但在我们这些下江人看耒,仍是道地的山区。三天行军当中,使人感觉到真乃穷山恶水。我之所以多说几句这一带基本情况,是因三年后有比我们高一班的同学,被分配到这一带工作时,单独骑马突然遭遇自桂窜黔的小股日寇,寡不敌众,当场殉难。这是后话,为纪念而加述之!

      从都匀到安顺,完全步行。之所以没有派车来接,可能是利用行军作为军事训练。整个过程,生活辛苦、单调,无奇足述,但也有一定的收获。首先是练就一付铁脚板;再则是熟练了有关行军宿营能适应任何场合的基本功。例如,每天宿营从未有现成的床,要因地制宜,而且一定要挂好蚊帐(因高疟区也)。每天起床要军事化,打背包、扎裹腿必须正规迅速。因为各人体质不同,遭遇情况亦有差异,病号比前一段路显著增加。故抵贵阳后,个别送进医院,并允许实在不能再继续行军的同学,坐地方长途汽车直达安顺。

      全部到校后,即将进入半年军训期,但却先面临一件大事。因为我们这一期学员,就中央军医学校序列来说,是医科三十二期:但就广东分校来说,是另外序数。合班上课,故称“混二期”(原先本校三十一期迁广州时,已与分校合班称混一期)。作为刚合并入本校的“广东军医学校”,未有明文解散,所以就出现一个难题。那就是我们这批新学员的归属问题。后来学校当局决定:这一期医疗系新学员要参加抽签,用以确定是本校生或广东分校生。很显然,这是当时分校与本校暂时合并后出现的“权力矛盾”,双方要争分配权。上层未统一意见,乃置原先对我们这些新学员的承诺于不顾(我们来自浙、赣的学员报考分明是本校),祈求上帝帮助解决,当然会招致不满。但军令如山,谁敢不遵?只好靠运气,抽了签再说。谁知出现微妙转机,原来广东籍新学员乡土观念较重,皆不愿入本校,他们怕毕业后分派到其它省。这就得到其它省新学员的极大欢迎,纷纷找对像订合同。双方不如意就对调(当局允许以便减少实施抽签的阻力)。但考虑到很可能双方抽签结果、一如意一不如意,则仍有一方未解决问题,因此订合同进一步发展到“排号”,即可以依次递补。最后结果,绝大部分均如愿以偿,像我是第三号替补也补上了进本校三十二期。只有极个别的抽到分校签而已无人对调。乃采取“破釜沉舟”的办法,即故意缺考留级,因为后来取消混合编制,医三十三期全为本校生了。

      特叙述此滑稽的喜剧性大插曲,作为本文的结束。

      2007年岁末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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