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迷雾中的渡鸦——望江101的前世今生 -- 江上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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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迷雾中的渡鸦——望江101的前世今生

    当一个大时代的悲喜剧都浓缩到一条小破船上的时候,这条船所承载的,就不再只是它自身的分量——而该是一个伟大民族的愧疚与反思了。

    一、黄金水道的黄金之梦

    曾经有一个凭借着些微技术优势,人类中的一部分就可以轻易跨越半个地球,去征服另一部分的时代——很不幸的是,我们这个伟大的天朝,当时正好属于后一种。

    于是一条条来自陌生文明的钢铁怪兽,便喷吐着浓黑的煤烟,任意驰骋在我们的母亲河上。从吴淞口到石头城,从汉口镇到西陵峡——然而再从此以上,就是自古以行船艰险闻名的川江航段了。

    险绝天下的瞿塘滟滪堆,又把西洋鬼子多堵了三十来年。

    然而不要忘记了,鬼子们是有一点点优势的,那就叫做科学技术——而川江中流淌的黄金,就是科学技术的原动力。

    1887年,英国鬼子立德乐始驾小火轮“固陵”至宜昌,企图上驶。大清朝地方官急忙呵止,最后以出银十二万两买下“固陵”轮,交招商局经营汉口-宜昌航线了事。

    然而立德乐并未就此打住。

    1895年中日《马关条约》签订,重庆开埠,许日轮入重庆港,1896年日人又划王家沱设租界。眼见日本小兄弟大有谋霸川江之志,英国鬼子乃大急,深恐为人着先鞭,立德乐遂于1897年在沪特定制“利川”小火轮一条,1898年2月中旬冒险溯江抵重庆,历时二十一日。

    眼见英国鬼子轻松打开川江航路,在全世界到处追着英国鬼子比划的德国鬼子也急了,遂于1900年以“瑞生”轮贸然溯江。但德国鬼子显然事前调查考虑不周,该轮随即因马力不足,在巴东泄滩为激流冲下,触礁沉没,全船溺死两百余人,船长引咎自戕。不过德国鬼子还是抢到了一项第一——川江上第一次撞沉轮船的光荣,从此就属于大日耳曼了!

    宿敌沉船落水的喜讯大大鼓舞了同样跃跃欲试的法国鬼子,他们欣喜若狂之余,却也从倒霉的德国人身上汲取了教训,乃特制小船身大马力之炮舰“峨来”一条,并请苏格兰人蒲蓝田领江,啰里啰嗦地航行了三十多天,终于成功抵渝。

    川江从此门户大开。

    而死人的经验则告诉那些正在英国亚罗、上海江南等船厂等待下饺子的铁疙瘩们:你如果没有吃水浅,马力大,好操纵这些优良品性,那你就不是一条合格的川江轮。

    川江航运业的第一次黄金时代从此开始。

    其间历时短暂的辛亥革命虽声势浩大,却也只不过像三级风一样略略摇动了一下铁疙瘩们坚固的桅杆——不不不,只是摇动了桅杆上飘扬的彩旗而已。

    直到1916年的护国战争,四川成为主战场,川江航运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兵荒马乱”。时任北军第十六混成旅旅长的冯玉祥,就在回忆录中怒斥忠县江面上常有不明身份的队伍朝过往航船打冷枪,船上部队无力还手,很是吃亏——其实就算换到地上打,他冯旅长的人马一样不是对手,因为对方的头头叫做刘伯承,而且还是两只眼睛都好使的刘伯承……不信的可以去问石友三、米文和,高树勋什么的也成。

    护国战争很快以袁世凯的挂掉告终,洪宪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时代到来——那些参与逐鹿的英雄,我们通常就称之为“军阀”。

    就当洪宪皇帝和护国英雄大打出手时,西洋鬼子们也在欧洲大搞华山论剑。因为诸选手们身体好,兴致高,这一论就从1914年夏论到1918年底,等胜出选手养好伤先后回到东方一看,立马就傻眼了——黄金虽然还在水道里,却多出了无数土匪、兵痞、军阀以及无照经营户,这捡黄金的秩序整个就乱了套嘛!

    那还了得!俺家的炮舰呢?

    元宝推荐:禅人, 通宝推:kmy1810,龙驹坝,hzjc,史文恭,
    • 家园 六、那些个被遗忘的人

      (听从建议,后面贴都发在主贴下吧……)

      谈刘军长的舰队,有一个人是死活绕不过的——此公名叫蒋逵,一个一再开创历史,却一再被遗忘的匆匆过客。

      这位兄台,乃是重庆大坪人氏,早年入教会办的南岸广益中学读书(今重庆五中。看编号就知道资格之老——俺母校尚差它三号呢!可如今还有几个重庆人知道这所出过邹容、蒋逵的学校?潮起潮落处,所谓沧海化为桑田,人间遂有沉浮),七门功课倒有六门考第一,于是从普通班升入尖子班,后又入上海南洋中学(保送?)。1911年南洋毕业,考入交通部办商船专科,入校时为备取第一名(这厮高中跳了一级,所以高考难免程度略低),但期考就跃升为第二名,然后就开始骄傲自满,成日间踢足球——他早在广益就是校队成员,此后入南洋、商船继续踢校队。水平貌似还没臭到如今国脚的地步,偶尔宰宰英国水兵还是办得到的。

      读到1914年,商船学校停办。蒋逵等学生只得改行,为萨镇冰接受入海军学校,登“肇和”舰实习(斯时管这帮学生的,正好是冰心之父军学司司长谢葆璋。而过些年接替他任军学司长的李景曦,又是俺师父的曾祖父——此后李一路高升,在华盛顿和会中出任中方海军代表,可惜没有发言的份。等北伐军到武昌城下时,他已经是练习舰队司令,带着一帮小炮船在武、汉江面上悍然向北伐军开火。此后虽见风向不对,率队退到上海,却又成了前两次上海工人起义最恶搞之盟友:第一次因军舰没开炮,工人纠察队各自回家睡觉,仅少数死硬分子暴起,旋被镇压;第二次军舰倒是开炮了,但计划上舰取枪的浦东工人纠察队却因轮船误点未到,结果再次被镇压……)。

      大概是同为技术兵种好转行的缘故,1915年蒋逵又考入北京航空学校第二期(袁世凯于1913年创办),从此成为中国第一代航空人。但毕业后无机可飞,故只得继续留校学习,直到1920年,蒋才因为英文水平较高(教会学校出身嘛),受黎元洪委派率队赴欧、美学习航空,1922年经日本、朝鲜回国。

      这是第一批见识到风洞效用和近代空军运作模式的中国人。

      回国后,蒋历任航空学校飞行教官、教育长——这是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代飞行教官,也是第一代敢和洋鬼子动拳头的中国飞行员。这其间蒋站在直系一边,先后率队参加了“临城劫车案”、“齐卢战争”等作战活动。到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因为冯大个子临阵反骨,曹布贩子和吴秀才蚀本到底,此后北京航校机队便在直、皖、奉三系手里转来转去……1927年,时隶张宗昌麾下的蒋逵于南京被北伐军所俘,遂辗转加入白崇禧收编的孙传芳机队——该机队随即又被黄埔蒋校长收归直辖,蒋逵升任少将随队北伐,并为蒋记空军制订了中国第一套陆空联络信号。

      1928年6月,蒋奉派前往法国购买飞机,在法遇见同样也来买飞机的四川老乡吴蜀奇——只不过他的东家是四川军阀,第二十一军军长刘湘。和吴秀才、蒋校长、小诸葛一样,刘军长对飞机这种新式军备的兴趣也颇大。于是那几个月中,这群四川袍哥就亲切地互称着“龟儿子”,像洋鬼子一样抽着雪茄烟,悠游于巴黎和柏林之间,从波特兹到容克斯,为自己的东家寻找称心的翅膀——而到处,都是金融萧条或裁军背景下急于出货的推销商极尽所能的献媚和讨好,谁说鬼子们很强大?

      然而好时光很快过去,国内的新军阀混战随即爆发,筹建一支现代化空军的梦想彻底破灭。

      1929年蒋桂开战,刚刚回国的蒋逵的加入桂系一方,但因桂系迅速失败,遂又重归于蒋介石。于是接下来1930年的中原大战,蒋逵又站在蒋介石一方飞翔——从黄河畔的开封,直到湘江畔的长沙。而他的任务只有一个:朝脚下的大好河山和手足同胞扔下带去死亡的炸弹。

      蒋逵很快厌倦了这场同种自相屠戮的战争,于是请病假悠游于上海滩头就成了常事——直到不久后的一天,他又一次遇到老熟人吴蜀奇。

      吴蜀奇是专程来顾茅庐的。

      此前他虽给刘湘买回飞机,但飞行员却全靠雇请洋鬼子。由于刘军长及其手下对飞行一窍不通,于是一些二把刀仅凭着红毛绿瞳也蒙混过关,结果自然是事故频发——比如说某鬼子在公开表演时把手榴弹扔到观众群中,炸得某公从此不能人道;又某鬼子还摔过某揩油试乘飞机的师长(这还只是有名姓可考的受害者)……

      情急之下,刘军长只好高薪求贤,而精通航空的四川人蒋逵自然成了上选。

      蒋逵亦自知既不是黄埔系,又不是浙江人,在南京政府中不过为人嫁衣,前途有限,经吴蜀奇以“统一四川”为口号略加号召,便欣然打点回归了。

    • 家园 为何图片未见?烦江版查知。
    • 家园 发帖秩序有误删除,绝非故意灌水……
    • 家园 二、钝匕首,还是破犁头?

      1923年,上海求新制造机器轮船厂的某个犄角旮旯里,一条古怪的商用川江轮偷偷滑下了船台。说古怪,倒不是指它的外形,而是指它那变态的推重比——这厮区区170吨的净排水量(按川江轮惯例推算,该轮标准排水量应在400吨左右),却拥有高达2200匹马力的豪华动力!而它那条年前下水的姐妹船“昌大”,更是高达2300匹马力!

      如果说当时川江上总马力数超过它们哥儿俩的商轮还有几条的话,那能够在推重比上超越它们两的就绝无仅有了——川江公司的新蜀通轮(1920年),聚福洋行的福源轮(1921年),虽有3300匹马力,但两轮满载排水量均高达1114吨;招商局的江庆轮(1919年)3000马力,排水量1264吨;英商隆茂洋行的隆茂轮(1920年),太古公司万通轮(1920年),万县轮(1922年),均在3300-3600马力之间,1112吨。

      而其他个头相近的川江商轮(净排170吨,或标排400吨左右),最高才不过1200匹马力!

      截至1926年建成的川江商轮数据看,也均无如此变态的动力配置——足见亦不是技术进步导致的差异。

      与同期其他沪造船舶相较,“昌运”轮的推重比倒是和江南造船所1922年为中国海军所建造的“威胜”“德胜”两炮舰相接近(525吨,3131匹马力);再与1928年老美在江南造船所订购的两条“关岛”级长江炮舰一相比照,“昌运”轮的身份就真相大白了——“关岛”级(USS GUAM、USS TUTUILA)满排398吨,2048马力(题图即USS GUAM),“昌运”号满排400左右,2200匹马力……

      至此,“昌运”轮终于露出了马脚——这厮的本尊根本就不是什么川江商用轮,而是一条正儿八经的长江炮舰!

      那么,这条长江炮舰又是怎样“军转民”的呢?

      似乎可以从求新厂的家世找到答案。

      上海求新制造机器轮船厂成立于1902年,系由朱志尧投资69.9万元创建——朱同志还有一个有趣的身份:法国东方汇理银行买办。朱后因向该银行贷款80万两,周转不灵,无力偿还,遂打算把该厂售给法国油船公司抵债。又几经交涉,后于1919年改为中法合营,总资本120万两,厂子实已为法方所控制。

      1919年,这个时间相当微妙——也即是说,求新厂完成中法合资,亟待找米下锅之时,也正是它的控股方法兰西开始努力重建东方强势存在之时。

      说来这会儿,长期在川江四大角中名列前茅的法兰西,却身处最感尴尬的时节——英国鬼子家底厚,在欧战同时尚有余力在长江流域轮班留守护院狗;而日本鬼子则占地利,一条把船就可以一衣带水两头放哨还不耽误;美国鬼子如今虽好滋事,但毕竟当年还在做学徒,憨厚老实得很。所以直要等到1927、8年才在老大哥们万县、南京等处陶冶下想起造“关岛”级……

      话说前两年欧洲华山论剑时,老法因为技不如人,被人踢飞大门堵在自家院里痛揍,一着急就将海外能抽调的力量都抽回本土堆防。这会儿重返故地才发现今非昔比——数年间我天朝英雄遍地崛起,轻轻咳嗽点到即止已经不大管用了。要没两条像样的炮舰在窗户外放着吓唬人,貌似还真有点镇不住的趋势……

      有需求就有供给,于是两条先天配置不低的炮舰,很快就爬上了求新厂的船台——小身板,大马力,推重比川江第一,一望而知正是“峨来”的嫡传子孙。

      可军舰实在是一种非常花钱的高档玩具,哪怕只是两条内河小炮艇。高卢鸡虽然雄心不倒,但毕竟方经大战体力不支,随即发现自己付不起帐(话说就是1923年,法国鬼子穷极无聊耍赖皮,扯着布贩子曹锟闹出了一桩“金法郎案”,当时可是轰动全球哇——这事儿细讲又要扯到国际金融教科书中老生常谈的金本位崩溃问题,篇幅有限,打住打住),遂只好变卖部分奢侈道具求现……

      于是“昌大”、“昌运”两轮遂被当做商轮倒卖给朋友轮船公司,从此默默无闻地跑起了川江客货运。

      通宝推:龙驹坝,
      • 家园 修正一下江版

        推重比这个词用得不是很恰当,总排水量这东西不是重量。

        • 家园 这个词确实不大专业,取其简洁而已

          当时写时还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改成“标准排水量时的吨位马力比”,想想太繁琐,好在不是专业文,意会吧……

      • 家园 占一个沙发算了。

        逐篇花过。

      • 家园 三、英雄幻梦的世俗基础

        这是一个朝天门前潮起潮落,是非成败每每空于转瞬间的时代:先是士官生西归夔门练新军而帝国崩灭,然后是勤俭生东出沧海打临工化赤帜飞扬,最后两只笨猫将最崇高的理想拉回最庸俗不堪的现实中来……新旧两个时代的英雄们,就这么在川江上匆匆擦肩而过却无暇一语,一二十年间人事代谢,便轻轻成就了三代兴亡。

        这些人或者叫蔡锷、熊克武、但懋辛、廖仲恺,或者叫陈毅,赵世炎、李硕勋、邓小平,他们或者属于历史,或者属于未来——于是,他们虽同样胸怀天下大义凛然,但却每每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背道而驰。终于有一天,当这些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老去的时候,他们一样会疲倦,会懈怠,会滋生私欲,会好色贪财,会变得和他们所谴责过的那些老头子们一样不堪,偶尔还会生下一个把不争气的儿女为天下笑……

        于是我们只好效阮步兵过广武山,满怀苛求地做英雄长叹——因为我们生在一个伟大的天朝,哪里能容得英雄的不完美呢?

        然而当我们以前人作笑谈的时候,可也不要忘了——终有一天,我们也将是后人的笑谈。

        而承载着这些英雄抱负归来,或是那些大同理想远去的,就是川江上那几十条黑烟滚滚的小轮船。

        话说自打1919年洋鬼子们从欧陆论剑归来后,川江捡拾黄金的秩序乃又得渐渐恢复正常。然而惭愧得很,在鬼子们鞭长莫及的陆地上,却仍是遍地蜂起的军阀匪盗。这些杀鸡取卵专吃窝边草的笨兔子们,一边到处诉苦自己手头紧所以不得不打家劫舍,一边却慷慨大度地将传统商路上的利润统统驱赶至江上那些挂着洋旗的轮船上!

        一时轮船运输获利之丰厚令人乍舌——几乎是仅需一年,便可以赚取一条船的对本利润!

        于是1920年至1926年间,川江上新成立中外航运公司多达十余家,轮船数目迅速飙升至五十条以上。

        这些轮船所搬运的,当然不只是英雄幻梦——顺江东下的是鸦片、药材、川盐、桐油、猪鬃,而逆江西上的则是军火、日化、机器以及棉纱等。

        英雄幻梦换不来庸俗的黄金,兜售死亡、麻醉才是最一本万利的买卖。以最不守规矩的日清公司“宜阳丸”为例,该轮仅在1924年中承运入川的军火,便足抵全中国兵工厂半年之所造。所以当本年该轮在涪陵被一帮道上的英雄以土匪手段劫掠一空,船长、大副、大车等日籍船员被毙,还被当着日本炮舰“鸟羽”的面拆回废铁状态时(这位看官,算来也是长江上的祥瑞舰了,涪陵袖手有它,郝穴鏖兵有它,最后惨遭赤化还是有它……),川江上居然一片喝彩声!

        哦,似乎还应该提一句——出手打劫的那位英雄虽然个人大发横财,得了三八步枪一千五百支,子弹一百万发,机关枪数十挺,盒子炮百余只,从此实力飙升,迅速从旅长升为师长,但他所在的那方军阀却实在流年不利,于当年被未来的“四川王”刘湘、杨森、邓锡侯等人结伙驱逐出四川。于是他只得在一片迷惘中游走江湖,左右为难,最后他挂着军长衔来到南昌,在那里他终于看到了希望。

        就这样,这笔飞来横财,在1927年8月1日那个群星璀璨的不眠夏夜里,宣告了一只重建大一统的军队的诞生,然后……就陆续又被别家抢了去。

        乱世使得黄金疯狂地涌入飘扬着洋鬼子旗帜的长江水道,而拾取这些黄金的代价却极其低廉——只要交上点管理费,就可以挂上一面洋旗,再多出几个小钱,就可以请来几个鬼子水兵看家护院。就算是在陆上可以横着走的军阀师长,上船来也得老老实实卖票。如果他不识相敢于公然携枪,船上的鬼子兵就会把他缴械关进小黑屋里,直到抵港才臭骂一顿扔将下去。

        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下,那些天生有着洋鬼子背景的轮船自然赚得盆满钵满。可以想见头顶着高卢鸡三色旗的“昌大”、“昌运”两轮,那几年是何等的滋润!

        它们不会被征用,不会被临检,不会怕逃票,甚至很少挨冷枪——虽说它们做商用轮天生不经济,但在这个时代的川江上,这压根儿就不是一个问题。一面象征着安全准点的三色旗,就可以为它招徕装不完的客货量,黑道白道无论。

        而可怜的五色旗和青天白日旗,就连在自己的母亲河上,都做不到这一点……

        通宝推:龙驹坝,
        • 家园 这批军火真地去了南昌?

          第一次听说,长见识了。

          ---呼唤三洲同学考古。

          • 家园 于传无考,于理有之……

            从此往后,贺胡子就没有遭到过大打击(也就是在内江守沱江防线时吃了点小亏,但那也不是歼灭性的),北伐时再次从北洋手里大发横财,于是变成军长。要等到潮汕大溃,才至点滴归公……这其间,鬼子的军火是没有人抢得去的。

        • 家园 哈哈

          所以当本年该轮在涪陵被一帮道上的英雄以土匪手段劫掠一空,船长、大副、大车等日籍船员被毙,还被当着日本炮舰“鸟羽”的面拆回废铁状态时(这位看官,算来也是长江上的祥瑞舰了,涪陵袖手有它,郝穴鏖兵有它,最后惨遭赤化还是有它……),川江上居然一片喝彩声!

          哦,似乎还应该提一句——出手打劫的那位英雄虽然个人大发横财,得了三八步枪一千五百支,子弹一百万发,机关枪数十挺,盒子炮百余只,从此实力飙升,迅速从旅长升为师长,但他所在的那方军阀却实在流年不利,于当年被未来的“四川王”刘湘、杨森、邓锡侯等人结伙驱逐出四川。于是他只得在一片迷惘中游走江湖,左右为难,最后他挂着军长衔来到南昌,在那里他终于看到了希望。

          就这样,这笔飞来横财,在1927年8月1日那个群星璀璨的不眠夏夜里,宣告了一只重建大一统的军队的诞生,然后……就陆续又被别家抢了去。

          贺龙元帅,贺胡子所为,涨志气呀花之

        • 家园 四、急公好义的洋亲戚“杜达德”

          然而洋鬼子们的好时光很快过去。

          1926年,北伐战争的炮声隆隆而至,青天白日旗很快伴随着“打倒列强,除军阀”的歌声,从珠江流域蔓延至长江流域。一时间,天朝民气激昂——哪怕是同样该被打倒的军阀,稀里糊涂地激动得热泪盈眶的也大不乏人。谁叫这是一个为天朝尊严充斥胸臆的民族呢?哪怕是最不堪的军阀,他也同样是这个民族的一份子嘛……眼看洋鬼子在华势力日落西山,军阀中的先进分子遂开始落井下石。

          1926年8月29日,四川军阀杨森所部一个宪兵队长,自云阳押解数十箱银元回杨军总部万县。因为当地无码头,遂以三条小筏子漂递江心,打算登上正在江心招客的英商太古公司的“万流”轮。

          如前所述,这些挂着洋旗的外国商轮,历来是不鸟军阀队伍的——要乘船可以,不许穿军装,不许带枪械,照章买票遵守秩序。横行惯了的军阀部队对此有点不适应,故经常因违章遭到白眼,比如说前几天杨森手下的主力师长郭汝栋就因为稀里糊涂穿军装带手枪上了英国船,结果被缴械关押,大损威名……

          这回“万流”轮眼看几十号丘八爷大大咧咧地要上船,生怕收不到票款(要是伪装行劫的土匪,就更危险了),于是匆忙开车溜走。因为跑得太急,导致杨军筏子被浪沉,损失银元八万多。

          杨森得讯大怒,遂在万县扣留了太古公司的“万通”、“万县”两轮为质,要求英方予以赔偿——当时情况,用藏在幕后的朱老总的话说就是:“我说,杨森做。”

          然而已经是日落西山的英国鬼子,还远没有看到时局的斗转星移,企图以传统的炮舰政策解决问题。1926年9月5日下午,英舰“柯克捷夫”和“威警”悍然炮轰万县城,是为“万县惨案”。

          十大帅中有两位亲历此事。

          当日朱老总在万县北岸黄桷树高地指挥杨军山炮还击,不过一炮未中;而留法勤工俭学出身的陈老总比较悬乎,据记载是跑到法国军舰“杜达德”号上去了。他充分发挥语言优势,企图鼓动法国鬼子见义勇为,最好打它英国鬼子两炮……

          可以想见,最初那些端着咖啡听大帅讲演的法国水兵,脸上多半是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不过,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

          斯时因英舰大量使用燃烧弹轰击,致使城中起火二十余处。城中法国天主教堂“真元堂”神父深恐火势蔓延殃及自身,遂鸣钟警告,不料此举在混乱中反倒引起英国炮舰的格外注意,一炮飞来,即将教堂屋顶掀去大半(英国鬼子当日大概是找不到像样的目标,于是专拣醒目的打。比如说还有百来号天朝小民聚集在远离火线的鸡公岭黄桷树下唧唧咋咋看热闹,结果亦惨遭英舰毒手,伤亡九十余人。可见法国神父亦不比天朝小民更聪明)。

          眼见本国教堂遭难,身为“窗外的炮舰”的“杜达德”自然挺身而出,当即以信号旗语勒令英舰停火,同时将炮口转向英舰以示警告。约翰牛眼见误击友邦高卢鸡,惭愧无地,又见天色已晚,恐遭杨军夜袭,遂主动撤往下游了事。

          这个搅局的“杜达德”很有意思。它本名叫做 Doudart de Lagree(240吨,53米,吃水1米),乃是一条专门设计的的长江炮艇,首舰于1909年在法国下水。

          该级的二号舰Balny却命运多蹇。它于1914年下水,适因大战爆发,动力机组被挪为他用,遂宅居。直到战后,该舰才被拖到上海重新安装动力机组,于1922年最终完工。因系另行改造,故其动力与原装的“Doudart”有所不同:“Doudart”舰为单烟囱,“Balny”则为双烟囱。

          从“Balny”完工时间上看,“昌运”级的身世似乎可进一步做如下推断:

          由于欧战影响,导致专为长江巡航所定造的两条“Doudart”级炮艇迟迟不能完工到岗。而袁世凯死后之长江局面大坏,使航运深受干扰,在华法国鬼子一时间焦头烂额,又不知战事何时结束,遂决定挪用部分“庚子赔款”,借用“Doudart”级的设计,在上海求新厂自行新造两条略小一些的长江炮艇备急用,即“昌大”、“昌运”两舰。

          然而1919年底大战结束,“Doudart”级已无桎绊,随即被派往中国,则新造两条“昌大”已属多余。而传统金本位体系的破坏,亦使得原以银两计价的“庚子赔款”大幅缩水,无有余力支持两条新舰。于是法国鬼子遂将计划变更为把两条“昌大”舰转卖商用,而将烂尾的“Balny”加装动力机组建成投用。

          回头再说“万县惨案”的后续影响。

          此事件虽最后以杨森略敲竹杠妥协了事,但由此引发的民族主义风潮却一发不可收拾。川江沿线拒买洋货,拒乘外轮风气日浓,各外商轮船公司虽一再以低价竞争,但其业务已无起色,而以卢作孚民生公司(1926年创办)为首的民族航运业却蒸蒸日上,渐成川江航运之王。

          在此背景下,以两条高能耗的“昌大”轮为主力的朋友公司只能惨淡经营。至1928年,该公司终于支撑不住,首先将2300马力的“昌大”轮售与三北公司(后于1931年沉没),嗣后又于1929年,将2200马力的“昌运”轮售与二十一军军部……

          军队买条轮船来干嘛?

          • 家园 五、站在历史的铅幕后

            历史的影响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当一只蝴蝶在亚马逊丛林里瞎扑腾时,所引起的紊流或许便是数月后密西西比河上一场狂风暴雨的肇因……如果这只捣蛋的蝴蝶不巧还飞过了历史的天空,那又会引起一场怎样的狂风暴雨呢?

            为什么1949年4月下旬英舰“紫石英”和它的伙计们会在江阴稀里糊涂挨上三野一顿炮弹?

            为什么1967年 8月8日出现在朝天门江面上的会是一条身历千百折而不死的炮艇“望江101”?

            又为什么望江厂与建设厂在武斗中会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如果我们仅仅只看见事件本身,而放过了那只深藏在历史铅幕后面捣蛋的蝴蝶,那我们就永远也不可能从历史的狂风暴雨中汲取到真正的教训,于是只能在下一场暴风雨中继续颤栗……

            在1967年8月8日那个充满血色的下午,当“望江101”前主炮上那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热血贲张地踩着击发板,向自己的同胞们射出一串串致命的三七炮弹时,他脑子里曾忽然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大不敬的念头——我们互相杀戮,为什么却是为了为了捍卫同一个理想?

            然而他注定不是第一个怀疑理想与手段是否会分道扬镳的人。

            因为在此前四十年,他那些四川前辈们就已经生活在同样的迷惘之中了。

            而我们文中的主角101,只不过是这一切迷惘的载体之一。

            1926年9月,朱德、杨森这对把兄弟在万县以强硬手段对付大英帝国,结果却招来一顿炮弹后,才发现“打倒列强”还远不是一个单靠态度就能决定的问题,天朝的复兴道路,尚修远而漫长。

            两兄弟随即便分道扬镳——朱在迷惘中固执地挣扎着前行。他带着老朋友刘伯承、小兄弟陈毅,去了南昌,而此后的事情众所周知。所以二十三年后“紫石英”事件中,那一群群划过扬子江面飞向英舰的炮弹,身后乃是通天的背景——替老总们报宿怨,当事人陶军长自然有恃无恐。

            但陶军长似乎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这顿意外的炮弹固然证明了他是老总们的铁杆心腹,但却未必是太祖之所乐见。于是原本死定了的“紫石英”最终咸鱼翻身,而陶司令也因此转行下海坐上江南水师提督的交椅,当他终于重返陆地时,等待他的却是一口诡异的水井……

            而杨森则留在了当下——他拥兵十万割据万县周边,继续当他的“川东王”。1928年底,他与占据重庆的老同学刘湘之间爆发“下川东之战”,结果全军崩溃,下川东地盘悉数为刘的二十一军夺去。从此川江自合川至夔门间这一最富战略意义和含金量的江段,乃全入刘湘控制之下。

            本着限制川中其他对手发展的目的,深明大义的刘军长随即便凭借扼川江锁钥之地利,搞起了军火禁运,让对头们甭说飞机大炮,就连买一颗子弹进川都大成问题。

            而利益扩大化的背后,则是责任的扩大化。

            随着北伐的胜利,原本是无人管辖的长江渐从分裂时代天限南北的界河角色,重归为大一统时代的内河身份——于是原本自居为长江巡警的列强,乃渐渐收敛其巡航活动,尤其是在长江上游川江段的巡航,集主要舰只于长江中段以下(比如说炮轰南京哪,炮轰岳阳兼挨彭老总的炮弹哪)。

            为了填补力量真空并整顿捞金秩序,刘湘乃于击败杨森全取川江的次年(1929年7月),任用卢作孚为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大力整顿川江航运。而维持秩序所依仗的江上力量,便是刘军长的“川江公安舰队”……

            通宝推:龙驹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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