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丢掉中国”的拉铁摩尔(上) -- 烤面包的胖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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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丢掉中国”的拉铁摩尔(上)

    在后来出版的回忆录中,欧文·拉铁摩尔回应麦卡伦委员会指控他是苏联间谍,并导致美国失去了中国的观点时,反问道:“你怎么能失去你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呢?”

    50年代注定是个清洗的年代。海峡两岸的政权忙着清洗各自心目中的异己分子。而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也因为中国出现的政权更迭,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一场大清洗。政治事件的发生通常来说,既源于现实又源于想象,而政治的现实与想象总掺杂在一起,互为因果。现在看来这场风暴背后的政治逻辑是比较耐人寻味的,逻辑的起点似乎更多是出于一种想象,如拉铁摩尔在回忆录中指出的,当时美国对中国的政治想象“好像中国曾经属于美国似的”(书中“属于”一词下还打上了着重号)。中国的权力转换,终于复活了国会中长期存在一个怀疑,即美国政府中存在共产党的颠覆活动。而具体的推理过程大致来说是这样:中国共产党在实力对比上弱于国民党→那么中国共产党打败国民党,不可能是依靠自己的力量→而唯一的解释就是苏联支持了中国共产党→下一步的推理就是,国民党也获得了美国的支持,为什么会输给获得苏联支持的中共呢?→结论就是苏联的势力已经直接渗透到美国政府内部,并影响了对中国政策的制定→最后,这些苏联特务毫无疑问应该统统清洗掉。

    而这种推断在美国高层内部,并不以为然,比如说艾奇逊在1949年12月政府的秘密商讨会上,对参谋长联席会议说:“毛不是真正的卫星,因为他是依靠自己的努力获得权力的,不是依靠苏军获得职位的。”但在公开场合,由于杜鲁门个人的态度,国内的压力(这主要是指国民党的游说集团),信息的不完善及对中国政策的含糊,艾奇逊的态度有些模棱两可,一方面在白皮书中指责蒋介石的腐败,另一方面在呈送白皮书的信中,谴责中共领导人屈从于苏联。当朝鲜战争爆发后,当助理国务卿迪安·腊斯克用“斯拉夫式的满洲国”称呼中国开始,在公开的场合,中国就是苏联附庸在美国朝野获得了上下一致的认同。

    在这种背景下,一些美国政客或出于意识形态,或出于乘势攫取更多的个人利益等考虑,在美国掀起了一场清洗共产党的政治运动。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共和党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当时的共和党领袖亲切的称麦卡锡是“战斗的海军陆战队队员,用自己的生命捍卫美国的自由”。其实麦卡锡算不上是个成功的政客,在他找到共产党这个敌人之前,因为收受贿赂、为纳粹辩护以及酗酒等丑闻的影响,政治生命岌岌可危。阿赛思·西奥哈里斯在《镇压的萌芽:杜鲁门与麦卡锡主义的起源》一书指出,杜鲁门政府是推动麦卡锡主义产生的根源。早在二战时期,罗斯福政府成立了部际雇员忠诚调查委员会,处理忠诚案件,该委员会可以通过调查,宣布某位联邦雇员有忠诚问题,而提出永久解雇的建议,但委员会并没有直接解雇的权力。而在46年之后,为了应对冷战带来的内部颠覆的恐惧,以及共和党带来的竞选压力,杜鲁门成立了临时雇员忠诚调查委员会,在47年,杜鲁门正式组建中央忠诚调查委员会,这一部门负责协调对美国200万文职雇员的忠诚调查。只要有“合理的根据”,就可解雇联邦雇员,而在50年左右,在国内反共的压力下,杜鲁门签署了10241号行政命令,将解雇联邦雇员的标准由“合理的根据”放宽为“合理的怀疑”。根据不完全的统计,杜鲁门的忠诚调查计划不公正的解雇了1.2万人,并迫使6千人辞职;而此后艾森豪威尔的洁身自好调查计划不公正的解雇了1.5万人,并迫使6千人辞职。而麦卡锡于1950年2月9日在惠灵的演讲中,将矛头指向国务院,他声称自己掌握一份205人的名单,这些都是国务院里已知的共产党分子。这个205人的数字到了盐湖城变成了57人,当麦卡锡回到华盛顿时,再次变成了81人。这些魔术数字,麦卡锡后来做出结论:“让我们忘掉这些愚蠢的数字游戏吧。”确实,彪悍的人生不需要理由,况数字乎?

    事实上,政治斗争确实不是科学研究,并不需要多少过硬的论据,简单直接的政治口号,比细致深入的现实分析更能打动人心。而在纷繁芜杂的国际政治中,人们需要的不是客观冷静的中立分析人士,而是旗帜鲜明更有力量的政治人物,正如如罗大佑的“爱人同志”里所唱:“怎么分也分不清左右还向前看/是个未知力量的牵引/使你我迷失或者是找到自己”“你象一句美丽的口号挥不去/在这批判斗争的世界里/每个人都要学会保护自己/让我相信你的忠贞/爱人同志”。冷战的全部问题其实只有一个:“你选择站在那一边?”(亨廷顿)。约翰·布里克曾对麦卡锡说“乔,你是一个卑鄙小人,很多时候你必须充当一个卑鄙小人,而现在正是时候。”

    在支持麦卡锡的政治势力中,台湾国民党的游说集团“院外援华集团”显得尤其活跃。麦卡锡自然投桃报李,反共的剑锋首先指向美国的中国问题专家。根据彼得·兰德的《走进中国—美国记者的冒险和磨难》一书估计,从1925年到1949年来华的美国记者至少是184人,或许在麦卡锡和国民党看来,只要是了解中国的人,都会或多或少有成为共产间谍的嫌疑,至少也可能是中共的同情者。这些记者中的绝大部分在这场政治风暴中,或多或少受到了冲击,当然,汪公垂训,蒋公奉行的“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不一个”麦卡锡进行了完美的演绎,从“中国通”记者到包括谢伟思,范宣德在内的国务院中国问题专家,都受到了麦卡锡主持“专案组”的调查,而史迪威、马歇尔也不能放过,甚至艾奇逊,包括罗斯福,在麦卡锡的演说中都有通共的嫌疑,从罗斯福到杜鲁门被麦卡锡称为“叛变的二十年”,艾森豪威尔上台后,就成了“叛变的二十一年”。麦卡锡主义的影响直到越南战争仍然余波未平,当美国外交官们后来反思越南战争时认为“麦卡锡对被他指控为‘丢掉了中国’的人进行迫害得到了普遍支持,这才是杜勒斯、肯尼迪和约翰逊陷入越战泥潭的原因,他们害怕自己会因为‘丢掉’另一个从来就不属于他们的国家而断送政治前途。”

    对麦卡锡及麦卡锡主义的研究,在今天美国成为一门显学。除了我前引的阿塞思的著作是从政党政治斗争的角度来理解麦卡锡主义产生的根源,米切尔的《麦卡锡与知识分子》一书,则从社会冲突角度来解释麦卡锡主义是如何获得当时社会的广泛认同。而戴维·考特的巨著《极度的恐惧:杜鲁门与艾森豪威尔时期的反共清洗运动》(《The Great Fear:The Anti一Communist Purge under Truman and Eisenhower》更是一本全景式的历史著作。在我有限阅读过程中,常免不了思考一个问题,该如何去理解历史的洪流中普通人的命运?让我们来看一个具体的实例吧,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叫“欧文·拉铁摩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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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下-下】简单结尾吧

      先跟大家道下歉,从上周五起开始生病,高烧一直不退。这些天不是在打吊水,就是在等着打吊水。这篇小文的最后一段于是拖着迟迟没能写完。今天下午感觉好了不少,就把这尾给结了吧。因为全部资料都带去了单位,而且精神也不大好,有些地方没法写得细,等以后有机会再补充吧。不过,我对八卦一向记得还算牢,这最后一段,大家就当看个八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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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铁摩尔也算是有点大不幸中小幸运。

      大不幸说的是他成为了麦卡锡的靶子。小幸运呢,有两处,一呢是最先成立的泰丁斯委员会的主持人参议员泰丁斯为人还算正直,而且和麦卡锡很不对盘。二呢,拉铁摩尔获得了有力的法律援助,帮他在听证会上辩护的是大律师阿贝.福塔斯。这个福塔斯很有名气。后来还成为最高法院的法官,宣判过关于进化论的案件。我记得在克林顿的回忆录中也提到福塔斯,大概是说在一次审判大赛中,因为希拉里的奇装异服,福塔斯把大奖给了她的对手,于是希拉里从此不穿黄色皮裤上法庭。(记忆而已,未核对原文)

      应该说,拉铁摩尔还有第三点幸运之处,这是来自于联邦调查局,这当然不是说当时的局长胡佛多么的古道热肠。事实上在麦卡锡之前,胡佛已经安排特工对拉铁摩尔进行全面监控,根据柯特勒书中的数字,仅仅是一份呈送给局长的报告就花了2059个小时(要不就是2057个小时),在这些报告中基本排除了拉铁摩尔是共产党的嫌疑,更不用说是苏联间谍了。

      不过,在联邦调查局对拉铁摩尔的监控中也闹过乌龙。曾有一次,拉铁摩尔用蒙古语和蒙古朋友通电话,当这通电话被截获后,FBI中却无人通晓蒙古语,只好求助局外人,通过中间人几经辗转,这录音最后被送到美国国内公认的蒙古学第一人—拉铁摩尔的手中。最后的结果的就是,拉铁摩尔自己破译了自己被窃听的电话录音。

      同时麦卡锡用来指证拉铁摩尔的主要证人,前共产党员,工人日报的编辑(名字一下记不起来了)。此人早被联邦调查局所掌握,联邦调查局前后花了几千小时询问此人口供,此人当时却并未提到拉铁摩尔。如此一来,胡佛觉得他的权力受到了冒犯。于是下令,FBI在拉铁摩尔的听证会上保持为一个沉默的旁听者。

      因为以上这些“幸运”之处,泰丁斯委员会在经过长时间的调查听证后,最后做出了非常有利拉铁摩尔的结论。而泰丁斯本人就没这么幸运,在后来的选举中,对手利用此事大做文章,而制造了他和美共总书记白劳德的照片,最后,泰丁斯因此而惨败。

      让拉铁摩尔始料未及的是,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当时太平洋学会的秘书长把太平洋学会的档案运去自己的乡村别墅。准备用来写关于太平洋学会的回忆录。而这批档案在被人告密后,被全部查封。而利用这批档案,以拉铁摩尔和太平洋学会为主要打击对象的一个新的听证会成立了,这个听证会的主持人是参议院的反共老手和重权人物—麦卡伦。麦卡锡和麦卡伦之间的差距可比刘德凯和刘德华的差距还要大。麦卡伦当时身兼拨款和司法两个委员会的主席,臭名昭著的《麦卡伦法》就是他主持下通过的。而麦卡锡终其一生只是参院的边缘人物。麦卡伦为了把拉铁摩尔送进大牢,做了精心的准备,特别在法律程序上让几个名律师反复推演。

      具体的过程就不细说了。最后的结果并没有证明拉铁摩尔是苏联间谍。而是成功的将拉铁摩尔引入伪证罪的圈套中。麦卡伦委员会最后准备提起诉讼的6条罪证,又经过反复研判,最后确定两条比较靠谱,其中一条是拉铁摩尔否认自己知道冀朝鼎是共产党员。伪证罪确实美国确实是重罪。但真正想证明拉铁摩尔做了伪证也很困难。应该说拉铁摩尔还算是有些小运气,几个联邦法官顶着巨大的压力,连续驳回了他的案件。而从最初的调查到最后麦卡伦委员会无可奈何的结论发布,时间已经过了5年多。据柯特勒统计:为拉铁摩尔辩护的代价据保守的估计为250万美元——按1950年的美元计算。

      拉铁摩尔最终幸运逃过了牢狱之灾,但却没有任何地方敢聘用他,他只好离开美国,去了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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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大家的关注和耐心的阅读,预祝大家虎年大吉。

      通宝推:液化,山远空寒,
    • 家园 【下-上】为什么是拉铁摩尔?

      为什么是拉铁摩尔?

      这个问题很难找出一个标准答案。历史形势与个人际遇都有可能决定一个人后半生的命运。而我无意给出确定的答案,只是分析一些可能的因素。

      首先,并不仅是拉铁摩尔。美国人民从来都没有像上个世纪的4,50年代那样,如此热情的关心中国人民,只是这些关心来自于一些歪曲的想象,事实上虽然截至1949年,美国对中国的研究据说已经超过“百年”,但整体质量不高,研究人员主要由传教士,外交官及商人等群体组成,研究成果主要是一些游记,书信及回忆录等。虽然这些成果包含了关于中国的历史文化,社会生活,经济概貌及风土人情等各方面的原始史料,但多出于对异域的猎奇视角,很难说是客观的学术著作。在三十年代,美国汉学家施赖奥克((J. K. Shryock)谈到:

      在美国的中国研究领域,接受过专业学术训练能够以科学的方式从事这一课题研究,同时又具备保证能为汉学作出真正贡献所需的汉语和中国知识的学者目前还是少数,但这样的学者数量正在迅速上升。

      而比较严肃的学术机构,大概只能从1928年哈佛大学和燕京大学联合成立哈佛燕京学会算起。根据太平洋学会对全美546所大学关于开设中国课程情况的调查报告显示,有111所大学开设了中国课程,这其中90多所大学的中国课程只有1-2门,学期时间也非常短,很多是2-3小时的课程。师资力量也非常薄弱。

      对当时美国的中国学研究在拉铁摩尔的回忆录中,有这样的描述:

      甚至研究亚洲问题的美国学者中总体上也缺乏在亚洲本本从事主要研究工作的人员,如果你想在美国大学里成为亚洲问题专家,会有一种强烈的倾向使你的研究生涯奠定在研究外交文件、条约等基础之上,对亚洲国家人民的生活有真正的接触和感受的人是很有限的,当然,事物都有两面性。那些主要以在亚洲的生活经历为专业基础的人,像我本人,在学术准备上就要逊色一些。

      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对中国这样的国家的了解很大一部分来自传教士,从中国回去的传教士们巡回讲演,谈论整个中国都皈依基督教的辉煌前景。在这样的氛围中,当1949年12月蒋介石和国民党人最终不得不逃到台湾避难时,“谁使美国失去了中国”便成为一个热门话题。

      这个热门话题,在费正清的笔下是这么描述的:

      随之而来的争论当然是通过传播媒介来进行的。它引起了公众异乎寻常的可以说是病态的关注,恰似25年后的水门事件那样。全国所有参加这场争论的人都充满了激情,似乎在做戏一样,然而这却是真

      的。

      这个公共话题的讨论,逐渐形成一些共识,其一是中共的胜利是由于苏联的支持,其二则是美国国内政界学界新闻的一些中国通,长期以来刻意隐瞒这项事实,影响了美国的对华政策。于是在美国几乎所有的中国通(包括一些右翼人士)都受到了程度不同的冲击。在这种大的历史背景下,拉铁摩尔受到调查自然不足为奇,但是这仍然不足以解释为何他受到的冲击如此巨大。

      其次,在拉铁摩尔的回忆录中,他对自己为何成为麦卡锡的靶子做了分析。他认为:

      我成为麦卡锡的靶子,很可能部分的是由于院外援华集团的影响。但即使是最肤浅的初步调查也会显示我在国务院里没有什么影响;我是一名大学教授;而且我没有高层政治朋友。这意味着我将遭受最疯狂的指控。自相矛盾的是,这也说明了一个不重要人物的重要性。我估计麦卡锡晓得我不是那种重要人物;我只是一个可以轻而易举地击倒的牺牲品,因为在攻击我时,他不会冒与某些保护我的强大组织或个人对抗的风险。

      这里拉铁摩尔提到了两点原因,其一是因为他没有强硬的后台,当然这里还有层没说出来的意思就是,拉铁摩尔大小也算是个名人。一个没有后台,而又具有一定知名度的公众人物,天生是政治运动最好的祭品。其二拉铁摩尔指出了院外援华集团对麦卡锡的影响,而这里的影响不仅指院外援华集团的核心人物科尔伯格向麦卡锡提供指控拉铁摩尔的“证据”(柯特勒《美国八大冤假错案》),而且也指这个科尔伯格使麦卡锡大发横财。

      这个科尔伯格为什么如此痛恨拉铁摩尔呢?这个人是个犹太人,是极右天主教集团的重要成员,同时也是亲台的院外援华集团的财政守护神。他的发家历程最早是在爱尔兰开设血汗工厂生产和刺绣亚麻布制品,当这条劣迹被左翼报纸批评之后,他就把工厂开到中国,利用天主教会开设在中国的孤儿院中收养的孤儿生产丝绸刺绣制品。而拉铁摩尔则一直对天主教会在中国的活动保持攻击的态度,这源于其一贯以来保持的对帝国主义的批判立场。当科尔伯格和拉铁摩尔同处于太平洋学会时,两人在一些场合曾因此发生过争论。(罗斯·凯恩《美国政治中的“院外援华集团”》)

      当然和拉铁摩尔有私人恩怨的还不止一个科尔伯格,原德共中央委员魏特夫(1933年被捕后脱党,1934年赴美,著有《东方专制主义:极权的比较研究》等书)与拉铁摩尔也有过节。这个人在拉铁摩尔的回忆录中被描写成,“在你得势时,他会来舔你的靴子;而当你失势时,他就会用靴子踩你”。当麦卡锡主义兴起的时候,魏特夫毫不犹豫向联邦调查局告发包括拉铁摩尔,费正清在内的多名学者。拉铁摩尔在回忆录中说:“我不想怀恨什么人,也不想为任何人辩护。毕竟,在一定程度上人人都受他们生活于其中的那个时代的影响。”,但是对魏特夫,“有各种各样实际上的脱党人士,或曾经与共产党关系十分密切的人,为了保护自己,竭力谴责他人,以显示或证明自己是多么深刻地反对共产党。”,“如果要我怀恨的话,我会痛恨魏特夫的,因为他企图并在一定程度上成功地利用我来促进他自己的发迹。”

      第三,除了时代风云与个人所处的地位及人事恩怨纠葛,拉铁摩尔本人的理论学说也使得他更容易被人攻击。如亨廷顿所说,关于冷战,其实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你站在那一边?你可以站在苏联这边批评美国,也可以站在美国这边批评苏联。但如果你批判的是帝国主义……呃,也不用这么独立之精神 自由之思想吧。而事实上拉铁摩尔对帝国主义保有如此强烈的敌意,就算他来到“永不称霸”的中国,估计也会有人提醒他是不是该检讨一下关于支持蒙古独立以及附和台独的言论。在联邦调查局的秘密报告中,拉铁摩尔被描绘成为左翼自由主义者,天真的大学教授。直到麦卡锡提议下国会组成了泰丁斯委员会负责审查拉铁摩尔是不是潜伏在美国的头号苏联间谍时,身处阿富汗的拉铁摩尔仍然没有意识到问题有多么严重,甚至在对记者的访谈中提到,这样的审查或许能让他多卖几本书。

      通宝推:南方有嘉木,
      • 家园 拉铁摩尔,一个非常有学识和道德的人

        不仅怀有对中国、中国人民的友好态度,其学识、道德等都令人敬佩。

        在担任老蒋的政治顾问时,所提供给罗斯福的报告对中国抗战及抗战后的国际地位功莫大焉。

        http://hi.baidu.com/cps200114/blog/item/9d717aac387bd80e4a36d647.html

        作为中国问题专家,他对中国的抗日战争看的很透,给出比较难得的预见和建议。

        包括提前培训东北籍领导人等

        由于拉铁摩尔不是蒋、宋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所以对他的器重和亲密程度远不如以前的外国顾问端纳。蒋只向拉铁摩尔咨询过一些宏观问题,有些是长远的战后问题,未让他参与重要决策,而常让他坐冷板凳。但拉铁摩尔并不介意宠辱得失。作为一个学者,官场上的逢迎拍马不是他的特长;作为一个“中国通”,他很清楚中国问题的症结和自己的能耐,“在那样的形势下,你越是想多提建议,多发挥影响,你所能发挥的影响就越小”。不过,忠于职守的拉铁摩尔还是力所能及地向蒋介石交出了一些很有分量的“答卷”。如他于1941年11月10日呈蒋的一份备忘录———当时各有关国家都想摸清日本的进攻矛头指向何处。拉铁摩尔在备忘录中否定了日本向苏联发动进攻的可能性,认为日本很可能会向东南亚进攻。“英国或许会冒险让日本切断滇缅公路”(此路是“美援”进入中国的惟一通道)。理由是“英国希望,即使这么做会导致中国的最终失败,但至少日本会忙于巩固胜利”,而无力进一步侵吞英国控制的其他地盘;而且,“即使英美以实际行动参战(也许只用空军)来支持中国,所给予的这种帮助也许‘太小太迟’,无法拦阻日本切断滇缅公路”。后来太平洋战争的初期战况基本上印证了拉铁摩尔的预见。他是站在中国的立场来分析形势的,既对英国的“以邻为壑”予以揭示,又没有一味对美国唱赞歌。这对中国方面早做安排,日后形成中、美、英等国在东南亚共同抗日的格局,起了一定的参谋作用。

        同时,其给予罗斯福总统的建议,也为中国抗战及战后国际地位做出极大的帮助

         拉铁摩尔在写给居里、罗斯福的报告中,客观地汇报了中国的状况,反映了蒋介石的切肤之痛:中国被排除在英、美最高级会谈之外,也没有被西方国家接受为盟国;美国援助中国抗日的用心是“坐山观虎斗”;英、美推进“欧洲第一”的战略方针削弱了中国的抗战力量;战后中国很可能得不到应有的战胜国及大国的地位和待遇等等。为此他建议美国和中国正式结盟,以激励中国抗战到底。

        但在KMT这锅粥里,神仙也干不好,

        应蒋介石的要求,拉铁摩尔对云南及滇缅公路中国地段作了一次巡视。他在巡视中耳闻目睹了国民党中央政府与地方实力派政府争权夺利,以及发国难财的大小官员虚报筑路民工名额、在运输业务中搞钱权交易等大量腐败行为;甚至他的陪同谢保樵都利用此行纵酒猎艳。同时,他也对筑路劳工愚公移山般苦干和工程技术人员高效率工作作风产生了敬意。他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但奔走呼吁的结果却一无所获。正如美国学者迈克尔·沙勒《美国十字军在中国》一书所说“拉铁摩尔以及派驻中国的美国技术顾问为何未能发挥影响的原因是不难理解的……他们力求清除滇缅公路沿线发生的贪污事件,建议进行税收和经济改革。但他们忽视了这样的事实,即国民党正是依靠贪污以及同现有的上层士绅互相勾结才得以生存的。改革这个体制的任何一部分,都会冒整个机构互解的风险。蒋并不需要关于改革的外来意见,而只需要枪炮、飞机和金钱。”逆耳忠言既然不被采纳,拉铁摩尔只好不常露面。他利用清闲之便,干起了与其身份不符的“老本行”,写出了一些论述东北、内蒙等边疆问题的论文。

        除了拉铁摩尔,还有以为著名的人物,“苏联英雄”崔可夫,也是被老蒋给气疯了。

        崔可夫在中国任老蒋的军事顾问(苏联驻华武官),但老蒋不信任他,特别是宋美龄,贬低崔到极点,说崔是苏军中最没用的人,所以斯大林才把崔派到中国。

        但看看崔,人家是骡子是马,用的着你评价么。

        但老崔对中国评价不错:

        对中国为二战胜利作出的贡献,崔可夫也有较高评价。1940年,崔可夫曾来华担任当时中国政府的军事总顾问,回国后著有《在华使命———一个军事顾问的笔记》一书。崔可夫曾回忆说,“在我们最艰苦的战争年代,日本没有进攻苏联,却把中国淹没在血泊中。”正如崔可夫所言,如果没有中国军民的浴血奋战,在亚洲战场拖住了日本军队,日本军队便会从中国进攻苏联的后方,苏联将不可避免地陷入两线作战,则二战或将以不同的局面结束。

        宋美龄这个小人,不予置评

        拉铁摩尔辞职后回美国

        1942年11月17日,拉铁摩尔与出访的宋美龄同乘一架专机飞往美国。当飞机一降落,“她(宋)马上对我置之不理,从那时起便假装不认识我。”宋到旧金山演讲,为当地要人、名流举行招待会,也不邀请拉铁摩尔。拉铁摩尔以委婉的方式转告:“不邀请曾担任(蒋)总司令的私人顾问的人是个错误,因为人们会误以为其政权内部出现了分歧和麻烦。”当他在招待会上轮到与宋握手时,她不置一辞,也不伸出手来。

      • 家园 为什么是通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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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中-下】拉铁摩尔的中国想象

      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一书中提到:

      我们甚至不能大概地给出假定的农业生产方式的渐变时间,如果说这个过程是一个隐含未露的谜,那么游牧生活的起源则是这个谜中最隐秘的部分。

      在早期的西方学者眼中,文明是延着以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的线型模式发展,这种解释方式简单有力,在代表人物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一书中是这样表述的:

      最近关于人类早期状况的研究,倾向于得出下面的结论,即:人类是从发展阶梯的底层开始迈步,通过经验知识的缓慢积累,才从蒙昧社会上升到文明社会的。

      具体到游牧,摩尔根进一步阐述:

      闪族和雅利安族之从大群野蛮人当中分化出来,似乎就是由饲养家畜开始的。 雅利安人发现谷物和种植谷物晚于他们之饲养牲畜。这一点可由下边的事实得到证明……看来,园艺的兴起与其说是出于人类自身的需要,还不如说是出于饲养家畜的需要。…… 在幼发拉底河谷平原,在印度平原,在亚洲草原上,由于饲养动物而逐渐出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那就是畜牧生活;最先实现饲养动物的地方可能就在上述这几个地区中某一处的边缘地带。雅利安族和闪族最古老的传说以及他们的历史记载都同样指出他们生活在这些地区。……无论是雅利安族或闪族,当他们一旦习惯于畜牧生活以后,势必要学会种植谷物,以便在远离草原的地方维持其大群牛羊的饲料,然后才有可能带着他们的畜群重返亚洲西部和欧洲的森林地带。因此,如前所述,谷物的种植看来很可能是出自牲畜的需要,并与这些部落向西方迁移的运动有关;而且,他们由此获得的知识终于使他们自己得到了淀粉食物。

      在摩尔根的观点影响下,一些西方学者,将游牧当成是从狩猎社会进化到农耕社会的中间环节,迪尔凯姆在描述社会结构的变迁时,将游牧社会当成是最简单的社会,而农耕社会则是在简单社会的基础上发展而来;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提到第一次社会大分工指的就是“游牧部落从其它的野蛮人群中分离出来”。而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从经济史角度对人类历史发展的四个阶段--即狩猎、游牧、农耕和商业。汤因比看法略有不同,他认为游牧生活“被假定为一种从动物驯化阶段的标准发展道路分离出来有选择的体系。”

      而拉铁摩尔对游牧,特别是中国游牧的起源有着自己的看法。在拉铁摩尔看来中国的文明进程中的农耕文明并非产生于游牧文明,这一点得到今天考古的证实。当代的中国学者根据考古发现,认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在中国的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曾发生过“游牧部落从其它的野蛮人群中分离出来”的现象。直到70年代之后,在大量的考古发现的支持下,很多西方学者关于游牧的认识才得以改变,而拉铁摩尔在没有考古发现支持的时代,是从民族的习俗做出的推断,他注意到中国农耕社会的饮食记忆中没有食用奶制品的习惯。如果说中国的农耕文明源于游牧文明,那么中国的文化记忆中,应该会保留有使用奶制品的习惯。拉铁摩尔进一步推断中国游牧文明是在农耕文明的冲击下产生的。

      这个观点在今天仍然具有新意,它对《史记》中将游牧民族上推至远古时代的说法提出质疑。拉铁摩尔将中国游牧文明的产生时期设定在公元前三、四百年。而对“华夏”和“蛮夷”的解读,在拉铁摩尔看来,两者之间并不存在本质的区别,只是代表农耕文明发展的不同阶段,“华夏”指的是从混合经济时代较快的进入农耕文明,而“蛮夷”发展则相对迟缓一些。当这种发展差距随着历史的发展进一步拉大,就形成“华夏”和“蛮夷”两种文化结构,“华夏”社会相对于“蛮夷”来说是同质文化的进步形态,当“华夏”社会因其发展,必然对土地资源提出要求,“蛮夷”社会的因应策略可能是主动或者是被动融入到“华夏”社会中;也可能选择保持自己的发展模式,进行对抗或者避让。从拉铁摩尔的观点出发,上古史里中原与蛮夷戎狄的争端,与后世农耕社会与游牧社会的争端有着本质不同。

      在“华夏”的压力下,“蛮夷”向更贫瘠的土地退让,一直退到草原,当“蛮夷”来到草原后,中断了向农耕文明发展的进程,而选择了适合草原环境的游牧生活方式,并逐渐发展成为游牧文明。由于草原并不适合“华夏”社会的农耕方式,“华夏”的领土扩张,至此停下了脚步。写到这里,应该可以看出拉铁摩尔学说中很重要的一个观点,就是地理环境决定论,选择何种生活方式及文化结构是由当地地理环境所决定。这对中国传统的历史观实际上是一次重大的冲击,或许由于游牧民族的前身来源于中原文明进程中的失败者—蛮夷(这里是就拉铁摩尔的观点来说,不代表本人的观点)。中原对游牧民族带有文化上的自信心。当中原在政治军事上被游牧民族打败后,还能在文化上找回一点自信。而拉铁摩尔以为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事实上不存在孰高孰低的说法,所谓游牧民族被中原汉民族同化,其根本原因是因为游牧民族改变了其生活环境,即从草原来到中原。生活环境改变导致文化结构的变迁,而不是反过来。比如蒙元在征服中原之后,在中原实行农耕文明,而在其发祥之地则仍然保持固有文化形态。

      地理环境决定论在今天仍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不仅影响对历史的解释,而且对现实的社会文化也同样具有指导意义。在2008年《人与生物圈》2-3期的合刊上,刊登了“走进阿拉善”的专题报道,在联合国环境规划署评估中,戈壁是不适合人类居住的不毛之地,而在阿拉善大戈壁世代生活着的人,游牧被当成是根据当地的地理环境适应自然利用植被的一种最合理的生活方式。而在国家大规模的建设生态公益林地之后,试图让牧民改变生活方式,或者农耕,或者定居放牧,而调查发现在保持原有生活方式的地区,戈壁草场普遍比禁牧的要好,而禁牧定牧不仅使环境受到了破坏,而且给牧民的生活带来了非常大的困难,习惯早晚都吃肉的牧民,连肉都吃不起。调查报告最后提出疑问:

      离开大戈壁的时候,我们在极力理清头脑中一个疑问,:为什么一些旨在改善大漠环境,改善当地人生计的项目,却使当地牧民陷入了进一步的困惑。

      不过,这里要指出的是,地理环境决定论在今天也受到强有力的理论挑战。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就提出过:

      “(欧亚草原和亚非草原)两个地区的人民过的都是游牧社会的生活,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和不同之处—如在动物驯化方面的不同—可以令人信服地说明这两个地区的游牧生活是很相似的。可是再进一步研究,那种交互作用都站不住脚了,因为世界上其他具有游牧社会环境的地方—北美洲的牧场,委内瑞拉的利亚诺斯(草原),阿根廷的彭巴斯(草原)以及澳大利亚的草地—却没有出现他们自己的游牧社会”

      当代学者倾向认为环境和文化的互动是复杂的,以环境互动的不同方式形成了理解环境的不同方式,而人类理解环境的不同方式也决定了与环境互动的不同方式,这二者之间互为因果。如果仅关注一面,其理论甚至有可能引出某种灾难性的结论。中国传统历史观过于注重文化的影响,造成了对游牧民族文化理解的漠视,甚至是不尊重。而拉铁摩尔的中国想象过于强调地理环境的决定因素,在一些特定的历史环境中,他的理论甚至成为“分裂中国”的理论根据,事实上,今天所谓”中国几块论“的理论来源之一正是拉铁摩尔的理论。

      拉铁摩尔的中国边疆史地有一个中心,就是长城。和一种常见的观点,即把长城理解为中原农耕文明在游牧文明压迫下采取的一种防守的政治军事措施,所不同的是,拉铁摩尔把中国长城理解为“文明”边疆,拉铁摩尔注意到长城的产生成型时期,是中原农耕文明的扩张时期,秦始皇修长城时并不具备很大的边境压力,相反根据史书,此时:“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长城从拉铁摩尔看来是农场的围墙,长城内是适合农耕文明的地理环境,长城外则不适合农耕文明的发展。长城代表了中原农耕文明向北扩张的最大限度。长城首先是生态地理的分界线,其次是文化的分界线,最后才可能是政治疆域的分界线。长城的产生隔绝了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交流互动,渐渐使得两大文明处于互相敌视的态势下。双方的摩擦乃至战争就成了中国历史上长演不衰的八点档大剧。而双方的战争并非由游牧文明一方发动,事实上在农耕文明强盛的历史时期,也会主动对游牧民族发起攻击。

      在确立了分界线之后,拉铁摩尔的研究重心聚焦到这边界线的周围。边界地区存在一种特有的混合文化,这种混合文化对草原游牧文明和中原农耕文明两者势力的此消彼长起着决定性作用,它既可能导致草原政权的分裂和团结,也可能导致中原政权的兴衰成败。拉铁摩尔把这种混合型态称为“蓄水池”。从这种理论出发,拉铁摩尔的地缘政治理论必然偏向陆权,他在《Open Door or Great Wall》一文中集中阐述了自己从中国出发对整个中亚地区的想象。他把亚洲力量的崛起看成是欧洲中心论的挑战,在未来,亚洲必将成为世界冲突与称霸的中心,当然这里也可以提一句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理论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类似理论的影响。

      当然拉铁摩尔的中国学说,这里只是粗略的介绍,从他的学说能引出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就是如何看待中国历史上的游牧文明? 是把它和黄河长江流域的农耕文明并列当成整个中华文明的渊源,还是以文化保守主义的立场将它视为落后的,有待同化的文明。

      这个问题不仅是个如何理解中国历史的问题,而且对现实的社会政治生活同样具有相当的意义。

      通宝推:一剑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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