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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意义——读易中天《劝君免谈陈寅恪》有感 -- 永远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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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意义——读易中天《劝君免谈陈寅恪》有感

    《劝君免谈陈寅恪》在易中天的blog里外链出处

    对前面陈寅恪本人的学问和经历没兴趣,但是对文章后面谈“权力”和“有意义”那段感兴趣,先抄录:

    先是权力:

    “要做事做学问,就要有条件;而如果你非要坚持什么“自由思想,独立精神”,这些条件便很可能与你无缘。正如夏中义所说:“事情很明白,当你不思依傍权力,则权力所支配的种种恩惠也就不再赐你,而其制控的诸多不便或不幸倒可能如鬼魂缠你” (《九谒先哲书》)。比如同是研究《再生缘》,郭沫若可以尽阅当时所能看到的珍贵资料,包括北京图书馆馆藏、郑振铎捐赠的“海内孤本”,陈寅恪就看不到。”

    所谓“权”,并不等于或只是政治权力,也包括学术权力。它可能是一种行政权力,也可能只是一种话语权力。比如能批给你一大笔科研经费,为你调查研究、收集资料大开方便之门,让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等等,运用的是行政权力;多少有着真才实学的人默默无闻,多少有着真知灼见的著作埋没不彰,而某些平庸之辈的平庸之作甚至狗屁不通的东西却被捧上了天,就因为后者掌握了话语权力而前者没有么!

    行政权力与职位有关,话语权力与地位有关,但在中国现行体制下,两者之间往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瓜葛和猫匿。长期以来,中国的学术活动尤其是学术评价(评奖、评职称、批课题等等),一直在行政化的体制下运作。而且,随着所谓“量化管理”的推行,学术的体制化还有愈演愈烈之势。体制是不由分说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体制也是一视同仁的。无论谁和体制作对,哪怕脱离体制,都将一事无成,甚至连饭都没得吃。

    这里面也没有什么世道公不公的问题。世道从来就不是为少数坚持“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人设立的。它只为那些愿意“入时合流”的人设立,也只为他们服务,给他们好处。你既然不愿意,那就别到我这里讨什么“公道”。在这一点上,它只问“是否”(纳入体制),不问“亲疏”(血缘交情),因此不是“不公”,而是很 “公”。

    所以,你不能和体制对着干。你得自觉地纳入体制,在体制规定的轨道上运行。比方说,你得先去读个学位。而且,光有硕士学位还不行,还得有博士学位。然后,你得去评职称,从助教、讲师、副教授一直升到教授。当了教授也还不行,现在教授也分等呢!比如“博导”(博士生导师),据说就比普通教授高一等。要不然那些“博导”们为什么会把这头衔印在名片上,就像把名牌商标留在西服袖口上一样?不过现在“博导”也如过江之鲫了。东西多了就不值钱。所以你还得去争取别的头衔,比如能够决定别人能否升职、得奖、当博导的评审委员。总之,你得去当学术界的“大佬”。到那时,你就牛逼哄哄了。你写的书再破也能出版,你写的论文再臭也能发表,你随便申请一个什么鸟课题都会批准,有着花不完的钱。你将坐着飞机在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讲学作报告或者参加评审会,放的每一个屁都很香,看着谁不顺眼就能把他给灭了,就像阿Q革命成功以后那样:“要什么便有什么,喜欢谁便是谁”。

    这确实很有诱惑力。当然,为此你得先做一点点事情。比方说,你得想方设法每年都发表点论文。其中所谓“权威刊物”多少篇,“核心刊物”多少篇,都是有定数的。你得想方设法去获奖。其中“省部级”多少,“国家级”多少,也是有定数的。你还得去申请课题。这些课题是哪一级的,有多少钱,在评定你是否能够当教授、当博导,是否能够获得重要岗位津贴时都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最后,你还要填许多表:评职称要填表,报课题要填表,申请博士点、重点学科,申请博士生导师、重要岗位津贴也都填表。这些表几乎每年都要填,而且要填一辈子。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当你申请这个申请那个时,必须投其所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比如申请课题,那是有“指南”的。你想做的不一定在“指南”里,在“指南”里的你又不一定想做。但能不能申请到课题,却是你能不能升教授、当博导、成为学术界大佬的先决条件。所以你只能放下手中想做的题目,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这没有什么价钱可讲。相反,你还得挖空心思去对号入座。

    请注意,以上所说,只不过按照制度规定必须去做的事情,尚不包括诸如此类的“诗外功夫”和“画外功夫”:经常到领导和前辈那里去“走动走动”,请学术权威和社会名流题写书名或作序,以及邀齐了哥们姐们来吹吹拍拍等等。还请注意,上述过程有可能是很漫长的,没完没了的。因为即便你当上了什么,还会有更高一级的什么等着你去当。何况在你争取当什么的时候还欠下了一大笔人情债要还。于是,当你把这一切都打点停当,踌躇满志准备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时,恐怕就会发现你其实已经不是自己了。”

    文章本是分析为什么知识分子不独立,可是我对独立不独立没兴趣,反正是混饭吃,最好能同时做爱做的事罢了- -。但是读罢之后加之在学校耳濡目染,对权力反而更有感觉了。本来俺还算是对权力不感兴趣的,懒得为了地位削尖了脑袋往上爬,懒得运用权力管这个管那个。所以一直对自己身宫在官,紫微七杀化权不以为然,“当官什么的,最讨厌了,我才不要^_^”。可是如果权力能让我去做爱做的事,有什么不好呢?譬如像拉瓦锡给波旁王朝当包税人一样。结合后面的“意义论”,反正不在乎研究啊兴趣啊有没有意义,高兴做就好了。

    然后是论意义的部分,再抄录:

    “科学史上许多课题开始时是没有什么意义,或看不出什么意义的。正因为历史对无意义表现了宽容,才有了今天科学长足的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讲,极少数的“有意义”其实是靠众多的“无意义”来支持的。没有“无意义” 就没有“有意义”。”

    “事实上,中国知识分子之所以总是“毛”,总是想附在某张“皮”上,就因为他们总想有意义。在中国,纯粹的知识、学问,从来就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当它服务于现实,比方说能够安邦治国或者富民兴国时,才被承认为有意义。中国的读书人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济世热衷于做官?就因为只有这样,“无意义”才能转换为“有意义”。所以,与其说中国知识分子有一种“政治情结”,不如说他们有一种“意义情结”。”

    然而知识分子之所以是知识分子,不仅因为他有知识,更因为他是“分子”,既是极少数,又有独立性。如果附在某张“皮”上,哪还是“分子”吗?王瑶先生说得好:“分子不独立,知识也会变质”。显然,要想无愧于知识分子的称号,就得坚持独立立场;要想坚持独立立场,就不能附在某张“皮”上;要想不附在某张 “皮”上,就不能太在乎意义能不能实现。但意义如果不能实现,即等于没有意义。因此,当我们决定选择和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时,就得先问自己一句:你能不能豁出去连“意义”都不要?

    易中天说“极少数的“有意义”其实是靠众多的“无意义”来支持的”,而我要说的是,这众多的“无意义”其实根本不是“众多”,真正众多的是更大多数的有意义普通劳动群众支持的。科学研究,哲学沉思,这些“无意义”,从古希腊时期就是贵族闲暇时的专利,得游离于社会之外,有钱有闲才行啊!而普通百姓,行政官吏,他们的生活目标都是很明确,有意义的:养家糊口,生儿育女,修齐治平。这些现实的人生目标也是儒家大力提倡的。最大的“意义”就在于:维持家庭、国家稳定,对文化文明的传承至关重要。

    “意义”对人的约束,在知识分子只是“情结”层面的话,对其他人就是现实层面的约束。宏观的“意义”对普通人来说可能是痛苦的,不自发,抵制的。最典型的就是古代的工程建筑,如果秦始皇不去驱赶几十万民夫修长城,修灵渠,包括之前李冰父子修的都江堰,那么2000多年前的人类劳动还能凝结起来,一直传承到今天仍然发挥作用么?特别是水利,对人口繁衍,文明传承起了那么大的意义,可是在当时的承担者那里,肯定是抵制的。就好像没有磁化的铁磁物质,小磁畴都是混乱排列,自由的,这时候整体上没有吸铁的“意义”;如果外界施加强磁场,强迫这些磁畴按规则排序,这时候每个磁畴个体都是不自由的,不情愿地转向,但是整块磁铁有了长期的吸铁的“意义”。社会秩序崩溃就好像是加热退火,消磁一样,又恢复个体自由,集体无意义的状态了。

    至于说知识分子个体不独立带来思想不独立,带来知识变质,我看是耸人听闻了。如果真是做学问为乐趣的人,真的是作为社会的思想活跃的分子,是不会被约束住的,该做的还是会去做,有无意义根本不是问题,只有“有没有时间,好奇不好奇,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而且独立不独立不是所谓的学术界乌烟瘴气的全部原因,我认为不过是因为知识分子“有钱有闲”的生活条件太优厚,把那些本不喜欢做学问的人吸引来了而已。此外,即使都是以做学问为志向的人,也免不了“学阀”“学霸”压制后起的“异端邪说”的现象,不全都是因为名利的原因。其实道理很简单,你一个毛头小子一下把一堆毕生追求真理的人的毕生工作推翻了,那么人家几十年的研究“意义何在”?恰恰是因为对学问的追求才让人执着乃至偏执的。这在世界科学史上屡见不鲜。

    2009年7月一稿

    2010年1月28日修改于北京

    通宝推:清嘴小麻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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