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十九岁的最后一天 -- 江城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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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十九岁的最后一天

    前言:这是很久以前的文章了,原来的文档已经随着一次病毒的侵袭而在几年前就化作了无意义的数据,而我也把曾经写过这篇文章的记忆从脑海中抹消了许久。只是在最近整理废纸堆的时候,发现了当年我手写的文稿。悲欢荣辱,喜怒哀乐,现在看来只余下苦笑而已。为了纪念那段过去的日子,我再次将这篇文章打了出来,并做了些修改。全文叙述的情节本来就是半真半假,但感情不是虚假的——希望如此吧,因为我已经快忘却了。当我完全忘却了事情的真相,完全相信如下的文字时,我就会轻松的解脱了。

    正文:

    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十九岁的最后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开始。

    头很痛,就像是一口气喝下了十大杯冰镇的燕京啤酒,身体软的像是食堂里卖的煮过头二十分钟的面条。无休无止的睡意从四面八方向我的眼帘袭来,夹带着类似一口气跑完3000米后的疲倦和尚未做完的黑白色的梦境。我已经掉进了困乏这口无底的深井里,而在远方依稀响起的铃声却变成了丢给我的一根救命的绳索。

    眼前朦胧一片,熟悉却单调的闹铃声已经停止,金色的阳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洒进寝室的玻璃窗,我在空空荡荡的脑海里费力地搜索着阿拉伯数字的概念,可还是不能从滴答作响的电子钟上分辨出现在是几时几分几秒。其他人好像都还在床上,于是我盖上被子继续睡觉。

    很奇怪,这回睡得安稳,居然没有做梦,但我终于还是听见有人在叫我了。

    这一次终于看清了时针所在的位置,8点50!我有点吃惊,但嗓子仿佛成了撒哈拉大沙漠里顽强的仙人掌,火辣辣的刺痛,而嘴唇也变成了戈壁滩上风化的玄武岩。我只有大口大口猛灌冰凉的白开水。头又疼了起来,仿佛有一千架美国飞机正跑到我头顶上轰炸,我只有再一次钻进被窝这个安全的避难所,让那烦人的广播体操和第一堂课在梦乡里化作虚幻的泡影。

    在一个小时后,空袭正式宣告结束。我溜进空无一人的水房,让冷得刺骨的自来水尽情地浇到脸上,终于赶跑了弥漫在骨骼里的疲惫的雾气。我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想着怎样编出一个能让老师信服的理由。

    我想,在我的日记上,可能要记下如下的一笔:

    “10月31日 星期五 晴转多云

    今天是我本学期的第一次逃课,而明天就是我的生日。”

    我觉得这一定会是日记里有趣的一段,可惜我却从来不写日记。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声来,能给自己跨向一个新的未知的十年的生日选择这样一份礼物,我自己也为这个创意感到十足的满意。

    只是快乐的感觉永远是短暂的,我的脸皮还没有厚到连本系主任的课都敢逃掉的地步。

    如果有比喻说时光像沙一般,总是在不知不觉间从指缝中溜走的话,那早上的这两节课,一定是鞋里的沙,时刻让你不能忘记它的存在,它是那么地让你难受,却又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倒掉它。

    幸好苦闷也不会是永久的,连监狱里的犯人也会得到放风的机会。

    所以现在我已经在食堂里了。

    食堂里的饭菜仍是一如既往的糟糕——我无所谓——座位还都挤满了人——我也不在乎,只是有一点不能让人忍受。

    白煮蛋、红烧鸡块、日本豆腐、可乐鸡腿、宫爆鸡丁、韭菜炒鸡蛋……食堂简直成了一个小号养鸡场,耳里充斥着嘈杂的鸡叫声,感觉每个厨师身上都弥漫出一股恶心的鸡屎味儿。我的食欲,也就败坏在这千千万万死去的鸡和丰富的联想里了。

    但今天我的思维中却似乎隐隐有块神秘的阴影,像是潜伏在北冰洋底的俄国核潜艇。我虽不想让它像“库尔斯克”号般永久地沉没,却又害怕它浮上来后随时有爆炸的危险。

    这顿午餐我吃的心不在焉,但是很饱。

    天,阴沉沉的,虽然还有太阳,射出的却是好像25瓦白炽灯泡的昏黄光芒。一阵风无精打采地从城市上空刮过,剔下了杨树上最后的几片残叶,推动着连绵不断的浮云。这个和往常一样无聊的日子,依旧有着慢腾腾的车流,熙熙攘攘但茫然不知所措的人群,我走在街上,满眼是如此的景象,这样的世界像是早就丧失了让人赏心悦目的能力。

    “一年不如一年……”

    一股寒气从我的脚心一下涌到头顶,那团诡异的阴影马上变得具体化了,成了一种类似牙痛的感觉,反复折磨着我的神经。

    再一次推开那7.5平米寝室的门,将自己和书包一起扔到床上,抓起一本杂志翻了几页,又丢回到书架上,双眼直直地盯着白色的天花板上悬着的已经无法发光的日光灯。睡不着,却也不想做其他事情,大脑就像一块绿色的毛玻璃,既单薄透明有如变质的空气,又时而模糊混沌,完全不知所以。最近几天,我经常这样度过午后的时光,连我自己都怀疑,惰性是不是已经成了一种必需的养分,融进了我的肌体里,滋润着生活的一点一滴。

    电话却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听筒拿在手里就像是烧红了的烙铁,我已经分辨出了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叨声。

    “天冷了……”

    “嗯。”

    “多穿点衣服……”

    “知道了。”

    “英语成绩出来了吗?”

    “没有。”

    “工作找的怎么样?”

    “在找。”

    “报研究生的时候快到了……我晓得你不太想考……见到机会就要上……”

    我真想对着话筒大吼一声“你烦不烦?!”可最后只是应付着“咔”地挂断了电话。这一下至少能让我的耳根保持一个星期左右的清静。

    我承认我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有时我自己也会做一些无意义的事,但我却不希望别人的无聊举动把我也牵扯进去。这是自私?也许吧。

    可是今天我却特别没有耐心。虽然没有特别的理由,可我还在等着一个电话。电话线的那一端不是在家乡,而在遥远的南国。

    她的左手光滑而冰冷,她的微笑甜美又神秘。我的思绪已经纷乱破碎,如同一张残缺不全的蜘蛛网;她的话语却像沙粒,一步步侵蚀这脆弱的身体,将我撕裂成千万个碎片,抛入广阔的宇宙中去。

    “我要出国了。”她说得缓慢而清晰。

    “去哪里?美国?”

    “不,可能是英国。”

    “为什么?国内不是很好吗?”

    “我其实也不想出去,可是……对不起。”

    她沉默,我也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这段感情还没有完全开始就已经结束。

    我握住她的手,然后放开,说了一声再见,跨上车消失在人海之中。

    那天我骑得飞快,虽然是在冬天,内衣却被汗水湿透。

    当天晚上我去喝酒,想尝试一下平生第一次喝醉的滋味,可是却越喝越清醒。我悲哀地发现,我现在的酒量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可我又不喜欢高度数的白酒。

    分开已有十一个月,中间只见过一次面。短短的几分钟,也就是笑笑而已。

    她还没有走,还在湿润而炎热的广州。但我知道她随时都可能离去。我的思念只能是一只从北向南迁徙的燕子,一定赶不上飞越欧亚大陆的波音747.

    夜晚渐渐降临,起雾了,很冷。从北方吹来的风沾满了西伯利亚的寒气,直接将半个中国带进了初冬的肃杀里。从天桥上望去,宽阔的高架桥上凝固着一辆辆大大小小的汽车,无数鲜红的,金黄的灯光在慢慢蠕动,幻成一片片迷离的光幕,折射出一种焦虑的神气。

    这是我在本地度过的又一个,可能也是最后一个冬季。毕业后要到哪里去?现在对我来说都是难题。

    口袋里还有几张优惠券,于是我拐进了路边的一家肯德基,那里人不算多,还有给我发呆的位置。

    只是顾客的稀少好像也浇熄了店员的热情,薯条太硬,鸡米花太辣,冰淇淋的巧克力酱也太少。

    我用吸管乱搅着可乐里的冰块,看着餐厅的门开了又闭,闭了又开,服务员一遍遍僵笑着说:“欢迎光临。”

    我咀嚼着鸡米花,却品不出什么滋味,只有一阵久违了的辛辣而已。我的心猛地一震,仿佛坐上了时光机器,穿越了两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季。

    那是一个普通的面摊,她却非说那里的豆腐干挺好,面很香,牛肉很烂,五香茶叶蛋也很不错。只是她推荐的卤干实在太辣,我龇牙咧嘴,她却笑了,笑得十分得意。

    我使劲摇了摇头。怎么又想起她了?她在温暖的南方,欣赏着芬芳的鲜花和淅沥的小雨,而我在寒冷的北国,要接受逼人的风雪和沙尘暴的洗礼。我在思念着她,她却将我忘记。

    贝亚特丽齐啊,我的生命力几乎完全失去。

    贝亚特丽齐,我苟且偷生只是为了能向你倾诉。

    唉,不知她此刻心情如何?是否愉悦呢?三百天时间,对上帝来说,足可以将宇宙万物创造数十遍,而到我的面前,则恰如细密的流沙般,从指缝中悄然逝去,只零落一些散碎的回忆。光阴之神的步伐太快,我已经来不及喊出那句著名的话语:

    “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浮士德在呼喊了这一句以后,灵魂离开了躯体;而我,也希望能把灵魂分开,埋在记忆中那几处诱人的花园里,想把和她相聚的时光,分分秒秒都雕刻成永恒的塑像,收藏进记忆的珍宝馆里。

    可惜,回忆固然是美好的,但总不如鲜活的实际有意义。相聚总是短暂的,分别则显得太久长,无怪乎佛家将爱别离、求不得视为与生老病死一样的人生苦楚。自从她离开我的那天起,我便成了这个世界的孤独游魂,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徘徊不去,像是被汽车无情抛弃的蓝色尾气。这是她拒绝了我的爱意后的第一个星期,我的心几乎变成了冰冷的石器。她任性而可爱的笑容,我永远无法忘记。

    我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却还是走回了学校,走进了寝室。

    房间里几个人聚在一起,电视开着,放的是王杰的《再回首》。

    “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电视中的歌声高昂且激越,我的心情低沉而失落。

    “报军区吗?”我突然开口,问离我最近的室友。

    “不,不报。”他显得有些意外。

    “为什么?军区不好吗?”

    “不是,但我不太想当兵。”

    “那好,我报。”

    我不知道我这样说到底是什么动机,也许只是赌气?抑或是要掩盖心中的阴翳?

    绿色的电话机就放在我的床上,我的电话簿上记着军区的号码,但我还在等。

    等什么?

    我不知道。等待本身已经成了一道充满魔力的符咒,将我拘禁在一个狭窄的圈子里,跳不出去,也不想跳出去。

    等待本身并不难耐,难耐的是等而不来。

    寝室里的人一个个走了出去,去打水,去聊天,去约会,将我一个人剩在这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手始终没有伸向电话,不知不觉中,我已昏昏沉沉,精神萎靡。

    我觉得自己就像家乡田野里的稻草人,落寞地站在那里。一群群鸟雀绕着我飞行,啄着身上的麦秸,唱着不知所以的歌谣,我却四肢麻痹,周身无力。

    突然,一阵短促的鸣叫将我从梦中惊起。

    电话铃始终没有想起,我的手机上却多了一条短信,只有寥寥几个字。

    “出国取消。”

    我疯狂地握紧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她的号码。

    忙音,一片单纯的忙音,在我听来却成了雪夜里天空划过的霹雳。

    我向她发去一条又一条短信,只有六个字:“你现在在哪里?”

    你现在在哪里,我现在又在哪里?

    回答我的只有冷酷的寂静,一直到我看见那不愿见到的四个字“传输失败”!

    我知道,我的神州行已经不再有一分余额,现在已经很晚了,已经买不到充值卡。我突然又想起,昨天已经是军区报名的截止日期。

    我笑了,自由自在的大笑,整个人都已经陶醉在这彻骨的喜悦之中。

    在昏暗的灯光中,我模模糊糊听见,午夜的钟声已经想起。

    我坐着不动,脸上洋溢着笑意,无聊的日子已经离我远去,一个新的十年快要来临。

    我打了个哈欠,喃喃自语:“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是的,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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