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每日更新中)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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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幽明怪谈(每日更新中)

    话说北宋末年,在沧州横海郡内有个富民,姓柴名进,绰号“小旋风”,乃是前朝大周国皇帝的嫡派子孙。柴家自从陈桥兵变让位之后,一直避居河北,由于家世尴尬,早前几代祖先都持着小心谨慎过活,虽居豪贵之势,也只是闭门优居,不敢干预世务。

    唯独传到这个柴进,年方二十五岁,有气力,有义心,更有现世孟尝的美誉,庄上馆舍常开,专门招待天下往来的豪杰,多曾救助困窘遭发配之人。其中有几个被贬斥的忠勇之士,开罪了当朝太师蔡京、太尉高俅等奸佞,必欲置诸死地的,也被他使手段救下,因此名动区宇,却也埋下了祸因。

    当时蔡京恩遇正浓,擅权且有回天之力,势倾朝野,无比显贵。柴进在民间几番作梗,惹得这老臣心中略感不快。某日,蔡京与高俅两个在太师府议事,那奸相有意无意地说起此人,并在言语间挑唆了两句,说这沧州周恭帝后人,不识体味国家宽大,心怀怨望,乐闻朝廷之灾云云。高俅是个世故伶俐之人,立即会意道:“一个破落王孙,何劳恩相记挂。他既敢轻慢朝廷,下官这便致信,教州官克日斩杀之,传首京城,以正风俗。”蔡京摇头,徐徐道:“殿帅有所不知,这柴氏一族可不比寻常财主,他家中藏有我朝太祖武德皇帝敕赐免死的‘誓书铁券’,便是当今圣上见了,也要礼让几分,因此才造就他如此放肆。”高俅道:“恩相只管宽心,下官遣一个十足精细的人前去料理便是,定当把事情办得悄静利落,波澜不兴。”

    议事毕,高太尉打道回府。入内未及更衣,门子便来禀报,候任高唐州知府高廉在偏厅求见。高俅微微一笑,换了一身便服,与高廉在白虎堂会面。这高廉乃是高俅的叔伯兄弟,性如枭獍,好左道,原本追随青牛派的牟道人在浙东四明山隐修,因闻高俅发迹,动了凡心,遂出山入幕。此人心术不正,近年为高俅办成了许多隐秘之事,特为高俅所爱。如今高俅抬举他,荐他出任河北高唐州知府。

    既见,高廉趋拜,而后二人升堂而坐。高廉道:“小人承蒙太尉抬爱,外放任职,特来辞行。回想这几年在府中受恩非轻,一朝离去,满心感念,今后如何做官,犹待太尉提点。”高俅笑道:“一换官袍,言语间便多了几分客气,你我兄弟,理应亲密无间才是。”高廉愧笑。

    高俅叹口气,徐徐道:“外间市井中有许多浅学穷薄之人,说我不学无术,专用邪僻奸秽手段媚主,骗得一时富贵。殊不知我从泥尘中一路滚扑上来,见识历练不知赛过寻常的穷酸读书人几多!前人云,人在当宠之时,哪怕有千人推你,也推不倒;时运不利,即便有万人托你,也托不住。何故如此?手中无可恃,荣辱仰赖皇家也。欲求名位坚固,还需另有倚仗。如今我荐你到高唐州做官,别有深意。你到任后应厚结人心,收聚亲兵,州里的存粮和甲胄务必要多。我在京中若有缓急之事,盼你能有所呼应。这高唐州地近黄河,若要起兵,可先密使人掘破堤坝,放出河水。灾民遍野,便是王者之资。”高廉点头称是。他乃强悍之徒,得知主子有谋权篡位,幅裂山河之志,心中甚喜。

    高俅又道:“临别,尚有一事相托。”高廉道:“兄长有事但言,小弟忠不顾死。”高俅乃详述蔡京嘱托之事本末,且曰:“太师委人办差,向来酬谢不薄。由你指使人去,我最安心。事需慎密,杜绝外间知闻。”高廉领命。

    随后二人到澄心水阁用饭,高廉让侍从们在水边架设炭炉、砧板,洗净双手,亲自为高俅做了一味活烧鲤鱼,忙得热汗淋淋。烧毕,二人就餐,席间又谈了一些京城官员的迁降安排以及权贵们的花酒逸事。谈至申时,相对举酒,互道珍重而别。

    高廉甫一出太尉府,立即吩咐黄头奴去水东一坊请舅子殷天罗到家中相见。高廉的婆娘姓殷,有两个兄弟,大者殷天罗,小者殷天赐,姐弟三人原本都是他在青牛派的同门后进,追随他下山,是他行使妖幻术的帮手。

    这里单说殷天罗,殷天罗如今被高俅安排在太学府里,与儒生们一起课习经史。此人才情缥缈,喜好揣摩世间杂学,尤其擅长音律、书法和星历,常于日落后观星,指天独语,终夜不寐,太学生们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浑天仪”,又因为机警善辩,滑稽不羁,别号“浪狸猫”,平素与乐官董琯的两个儿子董均、董平最好,为忘形之交。

    黄头奴寻到殷天罗家里时,天罗正窝在房中闷发牢骚。原来这日一早,他如常至太学里交牌应卯,然后到梯仙桥下樱桃园乐官董琯住处找董家兄弟耍鼓,不料这董老叟昨夜在树上挂印而去,未曾交代要去何处,连带平日里一齐玩乐,意气相得的董均、董平哥俩也随之无影无踪。下头人等唯有到开封府里举报他弃官出逃之罪,天罗泱泱回家,闻得姐夫寻他,连忙整衣束带,赶到榆林巷高廉住处。

    两人抱见,高廉问:“近日总不见大郎,何事生分?”高廉一家呼殷天罗为大郎,殷天赐为小郎。天罗应道:“姐夫公事似忙,弟不宜常来。”高廉一笑,屏退下人,与他围炉吃酒。

    酒过五杯,高廉又问:“我如今在太尉府里当差,诸多应酬,久不见大郎,不知大郎在太学里得意否?”殷天罗答曰:“姐夫晓得,太学里风尚不正,多宵小。一个个肥白如瓜,洋洋自许,以讥讽为智,阿谀为忠,实不过是一帮人奴之才而已。我亦无心向学,日日应了卯,便去揣摩杂学。之前我遍访城中异国之人,探听域外的山川风物,天候人情,各国边界等等,画成地理图记三卷,藏于终南山石室之中,以备将来游历之用。近来又沉迷羯鼓,与乐官董琯的两个儿子董均、董平兄弟做伴,计已打折了一百多根鼓杖!”

    高廉大笑,抚其肩曰:“大丈夫当孜孜而求名誉,日日打鼓何为?求做富家伶人么?”天罗赔笑道:“人间官场上喧浊太甚,我擅长星历,将来到司天监谋份闲职也罢。”高廉敛容曰:“享祭、天文、太史、卜筮一类的衙门,向来都是闲散无能者居之,号称病官坊,门前可以张罗捕雀。大丈夫当谋求荣适如志,莫说懊丧言论。”

    天罗问:“依姐夫所见,何为适志?”高廉道:“何为适志?譬如太尉府中,只要太尉在,众官绝谈笑,若太尉笑,则哄堂大笑,威强如此,是为适志,大丈夫当如是。挟朝廷之威,拥兵称雄,枭巨盗,立殊勋,积金巨万,门庭如市,岂不快哉?”

    天罗道:“如此甚好,但我生性散漫,只怕无此本事。”高廉笑道:“差矣。如今坐在高座上的赵官家是个风流天子,最是喜欢杂学。高殿帅诺大一个官,还不是靠着能踢几脚好球出身?你平素爱弄琴玩鼓,耍好了也未尝不是个晋身之道。我马上便要放出去高唐州任官,大郎小郎是自家人,早晚都要相互提携的,不过,可不是让你去做伶官。我时常向太尉说起你的才具,他也要抬举你,但他那里是军职衙门,讲求功绩,无功者不得受禄,如今差你去办一件秘密差事。你办好了,回来便可顶替我的现职。”

    殷天罗道:“太尉和姐夫吩咐的事,即是家事,有没有犒赏,小弟都要尽力去办。”高廉一笑,便将有人要拾掇前朝皇族后人柴进的事说了,天罗略一寻思,乃道:“此事不难,姐夫家中这条青狗,已经养成了魅。只须放入柴进庄里,必定闹出许多妖异事来。然后小弟装做游方道士,混进庄里,使出许多江湖手段,把他唬住。到时大办法事,哄骗他做出些僭越的事来,落个大罪,即便赵官家慈悲回护他,他家也必定败落。”

    高廉道,“此计虽妙,不过这个柴皇孙年纪轻轻竖起这么大的名号,居然入了朝廷大员的法眼,或许是个精细人,你在我这里学的许多手脚未必瞒得过他。再者,此事不宜张扬,要皇上为难。我日前登坛作法,行使勾摄之术,盗得嵩山招魂符一枚,并在符纸上写上柴进名字。你只需前往他家,为他卜筮,取他生辰八字,如此如此,近身种入他身上,自有夜叉上门取他性命。你乘着乱局,再把他家里那些剽悍不驯的人清理一下,便可大功告成。”

    殷天罗于是接下差事。高廉先将那招魂符折成蛱蝶形状,放入香囊中,打上绳结,交与天罗,又取来数根芦苇条,逐条绕编,编作小鼠模样,然后书一道符,搓成纸球塞在草鼠心内。那草鼠忽然“吱”的一叫,窜地而走。高廉连续弄了几个草鼠儿,一一抓定收入竹匣中,教天罗如此这般役使,无非都是些作祟及魇镇的法术,殷天罗谨记心中。及夜深,高廉道:“可去矣。”遂牵来青狗,交付天罗,而后握手道别,二人寄怀美好前程,都甚欢喜。

    次日天曙,殷天罗拭目而起,占卜梦境,忽又忧愁,暗想:“昨夜梦见一条巨木耸透云宵,木刺破天,想来分明是个‘未’字,行事难有结果。姐夫这个差事,虽然有利可图,终是阴鸷不正之事。我去前,不妨先积些阴德,以免鬼神降罪。”

    更衣梳洗罢,天罗先到太学府告长假,他说去为太尉办差,博士也不敢留难。告假毕,出门走在蔡河堤岸,忽见对面某人,举袖掩面,欲投路边隙巷中去——殷天罗一望而知,是在肉市里杀猪的曹正,遂飞奔赶上,伸手拉定他衣袖,笑道:“曹大哥,为何遮住面目走路,拙计也!欠我两千贯钱,几时有还?”

    曹正摇头一笑,左手反拉天罗手腕,右手搭住他肩,近身道:“浪狸猫儿,且宽容我,更待半月。我用竹篱在相国寺后的池塘里圈养了成万头蛤蟆。过几日捞起来,可以用竹篓装起卖给宋门、曹门、戴楼门一带的食店;可以晒成肉脯卖给东角楼的贩子;或者到龙津桥摆个小摊,抹上盐油烤杀现卖,得钱足以偿还。当初向你借钱时,立下字据,请了金枪班的徐教头作证,二千贯钱,必不敢相负。”

    天罗听他说罢,忽然心动,起了积德之意,便道:“万只蛤蟆,一时殒命,未免有伤造物者之心。我近日修道持斋,许下放生大愿。大哥若肯代我将那些跳虫放归池沼,区区小债,便不用还了。”曹正愕然。天罗又道:“莫疑虑,我是诚心。大哥若有空闲,即可随我去取回字据。我另借三千贯钱与你,大哥固非无赖之人,莫再与牛二、李四那些赌徒厮混,拿去做些正当营生,将来获利致富,再还给我不迟。”

    曹正见他盛意拳拳,无戏耍之意,不禁感泣落泪,叹道:“想不到公子对我如此厚爱。我正思量,欲往山东一带做些羊马生意,苦恨没有本钱。如今得你慷慨襄助,来日便可收拾前去。计程半年即归,到那时,定将本利一同奉还。”天罗道:“如此大好。大哥只管去,去之前记得先把那万几个蛤蟆带到城外放生。”曹正道:“公子放心,我非言而无信之徒。”

    曹正于是随天罗返家,取回借据并三千贯钱,再三拜谢,收泪而去。天罗修书一封,押在床上,留给其弟殷天赐。殷天赐是个狎妓浪子,非为取钱,甚少归家。安排讫,殷天罗牵了青狗,带了银两,用哨棍挑着个竹箧,里头装上若干符禄药瓶,出门便奔河北沧州道来。

    一路狗甚驯附,无甚遭遇,不提。话说这日殷天罗寻访到了横海郡柴皇子庄,那庄园在城郭西南,建于平原上,墙垣高峻,格局深广,四周有护河环绕,两岸都是垂杨大树。殷天罗沿河而行,觅着一个狗洞,伺机先将那老青狗送了进去,随即离开,又行至沧州城里歇下。

    天罗将自己的诨号浑天仪改了一改,化名温天仪,从此每日披着一身道服在附近村落卖卦,乡里少不免有许多给大户做长工短工之人,天罗籍此打探了许多柴家的事。

    如是大约过了半月,某日,殷天罗着意穿戴一番之后,徒步前往柴家庄。扮作怎生模样——头系逍遥一字巾,身穿通州早霞袍,腰间缆起杂彩丝带,脚下着上圆头木履,手中横拿一把用金荆树根削成的悬铃杵,神彩秀澈,视瞻非凡。

    过了庄前护河上的阔板桥,轻触门环,即有门房先生出来应门。天罗拱手,诈称卜祝士温天仪,求见柴老夫人,又将一柄黄毛羽扇送给门房先生作礼。先生且不接扇,却问:“不知温先生替人算卦,费用几何?”天罗道:“一局卜换两匹帛,至于趋利避害之计,例不可隐瞒,酬劳任凭主人家酌情打赏。”先生微笑,收下羽扇,请他到门房内就坐等候,自去通传。

    天罗已经探知,柴家这老妇人虽然居身富贵,心不自安,每日礼佛备至,诵《金刚经》三次,祈求卫护,因此他先求见老夫人,毕竟妇女更容易迷信受鼓惑。

    须臾,门房先生归来,作揖道:“高士请入。”天罗还礼,随他穿越前庭,到了正厅。厅门外有庄客三数人侍立,厅内都是女子,老夫人居中坐,婢女满侧,皆有所执。

    天罗行拜而前,柴老夫人见他仪质秀美,举动闲雅得体,先有几分喜欢,当下略略起身还礼,呼他座于下首,赞道:“道人生于何乡,又俗姓为何?好风采,比美神仙中人。”天罗笑道:“贫道乃越州人士,姓温,双名天仪,生来命薄,于名第禄仕皆无缘分,只喜欢探幽访奇,读书则好读《易经》、《阴符》,崇尚无为清净之道。父母慈爱,许我弃儒业修习方术,游学于天下。至今虽然小有所成,却不敢比拟神仙。”

    柴母点头道:“高士有道骨,天生就是胜教中人。老妇人垂老矣,久绝交际,高士绕道造访,不知有何见教?”天罗道:“贫道路过东南甑口镇,登木楼眺望,时当晴日,四方廓清,唯独贵庄气象怪异,不免瞩目,因此冒昧而来探究,以证学术。”老夫人叹道:“我家近日确有难解之事,正待高士指点,既如此,有劳起卦。”

    殷天罗于是从袖中取出玉龟、古钱、算筹三物,摆布卜筮。卦成,沉吟良久,方才开声解道:“贵宅近日凶怪屡见,至少有三样,一者,木杖生花;二者,时常有白气如云,穿堂而过;三者最为诡异,厨中的大锅、砧板、水缸忽然相互交谈,其声如人而语言不可解,即便使人将之分开,各置一处,仍然遥相呼唤。如今此三物已被人用刀斧劈碎,破碎之时,有血迸洒。”

    此说一出,厅中人无不骇愕,尤其是柴老夫人,她的藤木手杖上无端开了一朵黄花,被她随手剥除,此事不曾告知他人,却竟然被这个后生一卦算中。老夫人惊叹道:“君真高士!神卦之精准,何致于此!”随即让丫鬟入内将此事禀报庄主柴大官人,并请他出来前厅叙话。

    丫鬟去后,二人谈论移时,忽有一个青衣小奴从后厢走出来,弯腰回禀道:“柴大官人正带领一众庄客与沧州牢城的管营大人在后园球场上打马球,无暇分身见客,只差我送来答书,附送银钱三两,酬谢先生。”言讫,带出书笺一幅,先呈柴老夫人。老夫人看罢,笑叹一声,摇摇头,转交殷天罗。天罗看时,只见笺上写着一笔轻快的草字,字云:

    “万物乘时变化,虽然幽妙难解,总归亦是天道之常事。我辈凡夫俗子,既不曾因之受祸,又何须介怀?朗朗乾坤,不论五行如何更替,天自高,地自厚,日月自照,星辰固列。鄙人只知存真守一,任其自然,无意追究那些杳杳冥冥之事,所谓愚者自愚,请高士见谅。一并奉上纹银三两,聊表对贵教之敬意。”

    殷天罗见他不出,字句间又甚有主见,知道今日事不可为,只得淡淡一笑,起身告辞。老夫人赔情道:“我家孩儿实是个心善之人,只因长居乡间,甚是朴实无知。然而他父亲在生时已经将家业委托与他,这些年他遇事都是自作主张,老身亦懒去管他,由得他多受些教训。如此母子,请先生莫要见怪。”天罗连说不敢,老夫人又令管家王老取五两银子,两匹丝绢酬谢,并安排斋饭、送行车马等等,殷天罗坚持推去谢钱和斋饭,只领受车马、丝绢,长揖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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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这个,还会更新吗?
      • 家园 第一回

        谢谢关心,这个还不够好,打算重新写,现在开头是这样的,将来写全了再贴

        ....

        话说北宋,徽宗皇帝在时,蔡京任宰相,掌管八十万禁军者,乃是太尉高俅。蔡京与高俅结为朋党,交致势力。

        这日二人在相府密谈,末了,蔡京提起一事:“近日开封府冒出一宗奇案,说与你知——东南陈留有个破落户,姓桑名奇,习武好斗,平素在墓地里替贵族看坟,当地的闲汉为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卫灵公。此公纠集几个无赖,监守自盗,偷掘无主之坟,拆散棺木,装嵌成马车车厢,重新上漆,卖到东京城来。京城之人不知,见其用材坚厚,叫价低廉,纷纷购买。后来被人举报,开封府派捕快缉拿,尽抓其党羽,单单只得桑奇察觉,及时逃脱……”

        高俅哂道:“阿也!原来京城中许多王侯贵胄,日日都从死魂匣子里钻出钻入!”蔡京道:“若只如此,小事而已,不值一提,然而案中有案——公差抓拿卫灵公时,在一座空坟中发现两个失踪的妇人。一个,是东鸡儿巷的领头妈妈,艺名桃花夫人,这桃花夫人不但是东鸡儿巷一片妓院的首领,而且交游广阔,笼络住京城中一大群卖艺之人,无论谁家要开戏台,甚至开封府在节庆日举办盛会官民同乐,都爱请她居中促成。另外一个,是洞元观的师婆,叫木善影……”

        高俅是个世故伶俐之人,心生警觉,暗想:“蔡老儿笃信道教,洞元观距离相府不过两个街口,这个姓木的女冠,自必与太师府过从甚密。”动问道:“两个老妪,值得几多赎金?”蔡京道:“贼人既未讨要赎金,也未劫色,只是穷极无聊,想探听皇城中高门大户和成名艺人的隐秘之事,于是将桃老鸨和木师婆两个禁锢在地穴中,日日拷打,逐家逐户逼问,以此为乐。”

        高俅听了,沉吟道:“此等顽贼,不可轻饶。王侯将相的私密之事,被他们知道事小,倘若传到文人耳里,写入野史,绝非好事。”蔡京道:“正是。我已密令开封府将一干涉案人等从速处死,目下只有一个卫灵公在逃,匿藏在河北沧州柴皇子庄,不便强拿。”

        高俅蹙眉道:“柴皇子庄,什么来头?”蔡京道:“沧州横海郡内有个富民,姓柴名进,乃是前朝大周皇帝嫡派子孙。柴家自从陈桥兵变退位之后,一直避居河北,由于家世尴尬,早前几代祖先都持着小心谨慎过活,虽居豪贵之势,也只是闭门优居,不敢干预世务。唯独传到这个柴进,游手好闲,一身匪气,庄上馆舍常开,专门收容往来的知名人物和绿林客,在民间有现世孟尝的美誉。不单卫灵公,就连被朝廷罢黜的元佑党人宁守成和乐古道两个,如今也在他庄上寄住。”

        元佑党人是蔡京政敌,素不相容。高俅恼道:“一个破落王孙,何劳恩相记挂!他既敢私藏罪人,下官这便致信,教州官克日斩杀之,传首京城,以正法纪!”蔡京摇头,徐徐道:“殿帅有所不知,这柴氏一族可不比寻常财主,当年逊位时,太祖武德皇帝敕赐‘誓书铁券’,保他们子子孙孙世世平安,免罪免死,不得加刑。铁券如今传到柴进手中,一旦亮出此物,即便当今圣上也要奉旨礼让,寻常公差,怎不束手?!因此才造就他如此放肆。”高俅笑道:“恩相不必担心,下官派一个十足精细的人去,暗施手段,扫除此辈,定当把事情办得悄静利落,波澜不起。”

        议事毕,高太尉打道回府。入内未及更衣,门子便来禀报,候任高唐州知府高廉在偏厅求见。高俅微微一笑,换身便服,与高廉在后堂会面。这高廉乃是高俅的叔伯兄弟,凶猾之徒,好左道,原本追随青牛派的牟道人在陇西鸟鼠山隐修,因闻高俅发迹,动了凡心,于是出山入幕。此人近年为高俅办成许多隐密之事,特为高俅所爱。如今高俅抬举他,荐他出任河北高唐州知府。

        既见,高廉趋拜,而后二人升堂就坐。高廉道:“小人蒙太尉抬爱,得以外放任职,特来辞行。回想这几年在府中受恩非轻,一朝离去,心存感念,今后如何做官,犹待太尉提点。”高俅笑道:“老道!一换官袍,言语间便多了几分客气,你我兄弟同气连枝,理应亲密无间才是。”高廉愧笑。

        高俅又叹口气,徐徐道:“外间市井里有许多浅学穷薄之人,说我高俅不学无术,专用奸邪手段媚主,骗得一时富贵——殊不知高某人从泥尘中一路滚扑上来,见识历练不知赛过寻常的穷酸读书人几多!前人云,人在当宠之时,哪怕有千人推你,也推不倒;一失恩宠,即便有万人托你,也托不住。何故如此?手中无可恃,荣辱仰赖皇家也。欲求名位坚固,除了乞恩邀宠,还需另有倚仗。如今我荐你到高唐州做官,别有深意。你到任后应当厚结人心,收聚精兵,府库里的存粮和甲胄务必要多。我若有缓急之事,盼你能有所呼应。高唐州临近黄河,若要起兵,可先密使人掘破堤坝,放出河水。灾民遍野,便是王者之资。”高廉连连点头,他本强悍之徒,得知主子有谋朝篡位之心,幅裂山河之志,暗暗欢喜。

        高俅又道:“临别,尚有一事相托。”高廉道:“兄长有事但言,小弟忠不顾死。”高俅于是细说蔡京嘱托之事本末,且道:“太师委人办差,向来报酬不薄,但需慎密,杜绝外间知闻。由你指使人去,我最放心。”高廉领命。

        随后二人到清凉水阁用饭,高廉让侍从们在水边架设炭炉、砧板,洗净双手,亲自为高俅做了一味活烧鲤鱼,忙得他热汗淋漓。鱼既软熟,二人就餐,席间又谈了一些京城官员的迁降安排以及权贵们的花酒逸事。谈至申时,相对举酒,互道珍重而别。

        高廉甫一出太尉府,立即吩咐黄头奴去水东一坊请舅子殷天罗到家中相见。高廉的婆娘姓殷,又有两个兄弟,大者殷天罗,小者殷天赐,姐弟三人原本都是他在青牛派的同门后进,追随他下山,是他行使妖幻术的帮手。

        这里单说殷天罗。殷天罗才情缥缈,好奇尚异,多识世间杂学,如今被高廉安排在太学府里与儒生们一起课习经史。只因为人机警,行事洒逸,在太学生中得了一个绰号,叫“浪狸猫”。

        此刻殷天罗正在甜水巷浴室院。据记载,宋代都市人雅爱洗浴,浴池天未亮便开门迎客,所谓“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当时已经有洗身用的胰子,就是把猪的胰脏晒干、磨粉之后,揉合砂糖、豆粉和香料,造成胰子,有所谓桂花胰子、玫瑰胰子、珍珠玉屑胰子、狗屎胰子等等。浴室里还有挠背、剃头、修脚一类的廉价服务,一如当世。

        殷天罗用青木香胰子洁净之后,与两个友人跳下儿皇池一角泡水。天罗在左,乐师董均居中。董均妙善音率,有振古之才,绰号董惊座。董均下首,是他胞弟董平,武艺出众,绰号双枪将。

        三人谈笑风生,在水池另一端,浴室院的火工头陀用火炭将铜制的石敬瑭人像煨得炽热,不时送入池水中,为池水加温。红铜入水,激起白雾四塞。

        忽有一人,从气雾中涉水而来,作揖道:“同文馆管记牛奋青,这两日郁结难平,听闻浴室院有三贤,时常在此与人闲谈,为人拆解心结,因此特来拜见。”董均问:“在下董均,牛管记何事不悦?”

        牛奋青道:“在下在同文馆接待高丽使者,尽力款待,私交日深。谁想前日,高丽使者忽然邀请我跟随宋使一同到儒术的先祖地高丽国一游。我愕然,高丽何以是儒教故乡?!使者云,高丽祖先,原本是箕子所率领的殷商遗民,箕子仁恕忠贞,流芳传素,他是宋微子的叔父,亦即孔子祖先,因此高丽是儒教的先祖地,笑傲中原。此君不唯出使中国,出使大辽、西夏、于阗、三佛齐之时,亦不忘自夸。牛某是名教中人,护教心切,当即与他争辩,苦战良久,终不能使之折服。我急去禀报上司,欲奏请朝廷下旨正告高丽人。上司懦弱,不肯出头。我气结于心,两日不得爽利,因此特来拜访三贤,求三贤助我解气。”

        董平笑道:“想不到高丽人爱儒术爱得如此出格,以致认祖称宗。”董均沉吟道:“齐鲁、淮泗之人,皆爱夸口,事事第一,不肯让人,天下各地亦不曾遣人去正告他们——禀性如此,何必当真?你不妨投其所好,带他去桑家瓦子听听荒诞大王谈无敌的吹牛表演,让他晓得我们中华人物说大话的本领,别让他小觑了我们。”牛奋青失笑,告辞而去。

        随即又有一老汉迈水而来,作揖道:“三位贤人,有礼。老夫王铁雉,小有家财,勉称员外,然而一生节俭持家,花费未尝过分。无奈何,家里出了逆子,早年间不幸与一个叫高毬的帮闲结交,被他引入勾栏瓦舍,风花雪月地挥霍。老夫当时忿恨难平,于是一纸文状将那高毬告到开封府。开封府尹持正判案,笞高毬二十脊杖,将他逐出开封境外,总算大快我心。此后高毬流窜异乡,直到哲宗皇帝登基大赦,方才回到东京。这些年,忽然地,攀龙附凤得志,竟然成了当朝权贵!啊呀呀——京城里多少人识得这个破落户,无赖高二,落拓放荡的奴才,谁会正眼瞧他?!却怎地成了正二品太尉,把持军国大事?!这是什么世道?老夫我气不过,想不开,咽不下,睡不好,听闻浴室院三贤专能开人心结,又能守秘,特来诉说一番,以求解气。”

        董家兄弟听了,都看殷天罗,天罗笑道:“老员外可知,蝴蝶原是毛虫所变?美艳的毛虫未必会变成美艳蝴蝶,美艳的蝴蝶原本可能只是一条丑虫子。高俅如今便如脱茧化蝶一般,无复旧观,你时时去想他往日的丑相又有甚好处?他既不来寻你,你又何妨静观其变,看他祸福如何?”王铁雉听了,点头叹气,道谢而去。

        俄而又有一条汉子,踏着水来到三人面前,既不拱手,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在水中,面色煞白。殷天罗一看,原来是东市的杀猪郎曹正,笑道:“曹大哥,年初借我两千贯钱,几时有还?”曹正摇头道:“吃了大亏,一时间还不起钱。你要是等不及,杀了我,我亦不怨。”天罗笑道:“罢罢罢,你好好歹歹活下去,我情愿等。”

        曹正怅然道:“你看,我杀猪剥牛的手段极好,屠户里最受赞赏,人称操刀鬼,不可谓无能;除了在作坊杀猪,我还兼顾着许多杂活赚钱,这两年,夜卧早起,未尝偷安,不可谓不勤;每日里,数米而食,称柴而烧,不敢奢纵一分,不可谓不俭。既有本事压身,又肯勤俭,为何老天却如此不公,总不让我发财呢?”

        董平取笑道:“拙夫!你要多听说书,自古英雄,个个都被女子羞辱、唾弃过,然后方能成事立功,你至今未能发财,想必是因为周遭妇人待你太好的缘故。”曹正两眼发愣,木然不语。董均道:“这位曹兄,先说一说,除了杀猪宰牛,你还做过什么生意?怎地折了本呢?”

        曹正叹道:“去年冬至,我将一个预订的滚炙猪头送到迟老太医家中,后院交割之际,偶然听到迟太医与儿子在内堂说话,说那齐安王病重,脑内发痈,性命垂危,万万撑不到初春。我暗暗思量——此等大贵人,死后必定风光大葬,照例,封土之下要铺一层厚厚的碳灰。到时候天寒地冻,草木灰烬不易筹措。何不趁着雪未深,干草枯柴易拾,勤勤烧定,等那郡王两脚一伸,我便高价售卖,恰是一笔小利。”

        董平拍水道:“好主意!如你所愿,齐王死于隆冬,后来如何?”曹正道:“有个看坟人桑奇,绰号卫灵公,与我相识。等郡王一死,靠着他穿针引线,将火灰尽数卖给郡王家,赚得些许银子。事后,他约我到家中饮酒,酒半酣,翻开床板,出示一批丝布,说是家乡运来,似是好货,正欲脱手,谁人可以代售?我仔细一看,竟然是上等的篆文锦和散花绫,要价低廉,不禁又惊又喜,第二日便来问你借钱,将他的丝绸包揽下来。”

        殷天罗道:“切!一个看坟人,怎会有许多绫罗绸缎?!我看他的家乡在死人坟里。”曹正哽咽道:“当时财迷心窍,哪里想得周全,等我将锦缎抬回家中,在太阳下一晒,全数溃烂如粥,方才吓醒。于是我去找桑奇算账,那厮正与几个泼皮在家中锯木,拼砌马车车厢。我与他理论,他仗着人多,一口抵赖,我见那几个泼皮目露凶光,怕自己寡不敌众,只得衔恨而去。出门仔细一想,这伙盗墓贼分明在用偷挖的棺材板打造马车车厢,一气之下,告到开封府。结果,一众泼皮被擒,单单只有桑奇机警,席卷银两逃去。便是如此,落得个血本无归!”

        殷天罗心道:“哦,桑奇原来坏在你的手里。”又问:“那你今后作何打算?”曹正道:“发财不成,依旧替人杀猪。另外,我用竹篱在瓮子监狱背后的池塘里圈养了成万头蛤蟆,个个出奇肥壮。过几日捞起来,可以卖给曹门、戴楼门一带的食店;可以晒成肉脯卖给东角楼的商贩子;或者到龙津桥摆个小摊,摘掉皮袍之后抹上盐水现烤现卖,得钱几多,都先还你。当初向你借钱时,立过字据,又请了金枪班的徐教头见证,二千贯,必不敢相负。”

        殷天罗听了,忽然心动,暗想:“我追随高廉,为权贵争权夺利,难免杀伤无辜,有机会不妨积些阴德,用来向鬼神赎罪。”便道:“万只生灵,一时殒命,未免有伤造物者之心。我近日修道持斋,许下放生大愿。大哥若肯代我将那些跳虫放归山野池沼,区区小债便可一笔勾销。”曹正愕然。天罗又道:“莫猜疑,我是诚心。大哥若有空闲,即可随我去取回字据。我另借五千贯钱与你,大哥既有本事压身,又肯勤俭,拿钱去做些正当营生,只要遇事沉着,远离骗徒,发财不在话下。将来富贵,加倍还我便是。”

        曹正见他盛意拳拳,无戏耍之意,不禁感泣落泪,叹道:“想不到公子对我如此厚爱。我正思量,想去山东做些羊马生意,苦恨没有本钱。如今得你慷慨襄助,来日便可收拾前去。计程半年即归,到那时,本利一同奉还。”天罗道:“如此大好。大哥只管去,去之前记得先把那万多个蛤蟆带到城外放生。”曹正道:“公子放心,我非言而无信之徒。”

        曹正走后,浴室内已无他人,三人闲聊了几句,便要离开,忽闻人声道:“三贤!留步,留步。”三人一看,原来是烧铜人的火工头陀。头陀跳下水池,上前方欲拱手,忽然罢臂叹道:“数百年未洗头,愧对诸君,先洗头。”言讫,举手一拉头发,将头从项上扯断下来,放入水中搓洗。

        三人都吃一惊,董平骂道:“何时污物,竟敢作怪?!”握拳便要打斗,却被董均和殷天罗一左一右拉住。三人倒退上岸,各拉一条棋盘布围住下体,定眼看那断头客如何作祟。

        鬼怪洗头毕,扶头上颈,迈步出水,拱手道:“在下唐朝老鬼,姓肖,坟墓在陈留县,因被盗墓贼惊醒,浪游于京畿之中。因闻三位俱是才子,音乐之能,惊动灵界,而肖某一生嗜好此道,既然陷在三位的气场之中,岂可不来领教?!为免唐突,我已在此先为诸君烧水三日,聊表敬意。适才洗头是试一试几位的胆气,如无胆气,在下亦不敢多言。”

        三人见他似无恶意,释然回礼。断头客向墙角俯身,拉开一条破布,取出破布下的古筝,抱筝道:“人鬼殊途,不便长聚。眼下我有妖族朋友在门外摒绝俗人,我们两家在此各展所长,稍稍比试一番,如何?”

        好手相逢,自要先分高下,理所当然。董平问道:“肖公,怎么比?”断头客道:“我们比筝,倘若你们手段高明,我不能及,我已为你们烧了三日水,自可抵数。或若我稍胜一筹,便请几位为我烧铜人,我亦好好泡一个大澡,小享虚荣,得否?”天罗拍手道:“好!肖公携筝来,请占先手。”

        断头客咧嘴一笑,退坐地上,奋手弄弦,疾弹一曲。曲调甚急,极奇变之能事,震撼人心,撩动幻觉。此起彼伏,好似无边白浪;音回调转,羞杀百舌黄莺。隆隆天车过雷阵,嗷嗷魔女动禅心。良久,刀截一声,演奏告终,听者三人,都不禁弹指赞叹。

        董均道:“此曲不曾闻。好有气势!雷动风行,雄心勇决,谱曲之人,想必是个狠勇贪胜的真武将。”断头客击掌道:“啊也!果然是知音。这叫《失温侯》,东汉末年吕布所制,吕布曾用此曲迷惑袁绍部将,避过追杀。年代久远,人间早已失传,阁下居然能够通过音律揣摩制作者,才华直追孔丘,我所不及,佩服佩服,算我先输一阵。”

        殷天罗道:“虽是佳韵,然而在第四叠处,若能同时加拨斗弦,则更添紧逼,愈加动人。”断头客奇道:“第四叠乃全曲最紧逼处,我每次弹,手腕几废,如何能腾得出手来,加拨斗弦?”

        天罗回头道:“抱歉,代两位出战。”于是要过古筝、银甲,单弹第四叠。他记心极好,虽然只听得一次,居然弹得毫厘不爽,弹到疾急处,他手不停滞,忽地俯下头,用鼻尖在斗弦上快速划过。噌噌噌!新声入曲,犹如快马加鞭,将曲意推向极致。断头客指着天罗大笑道:“妙!妙!我却学不来,我一刮,脑袋势必滚下来——贼心儿,你算计我!哈哈哈,认输认输。”

        天罗罢手道:“惭愧,失敬失敬。”断头客道:“难得今日拜会当世才子,肖某索性输个痛快,我将这古筝、银甲,送给董家兄弟,筝背后刻有《失温侯》乐谱,我便由此习得。此外我还有一卷舜帝的《南风》琴谱,圣人之遗作也,当世无人识,却送给殷郎。此曲有道家真味,演奏若得法,清朗透人心骨,万望珍视。”言讫,将古筝琴谱,分别交付三人。

        三人大喜道谢,断头客道:“不必。肖某是死人,此数物若长随我身,等同腐泥。今日为它们觅得明主,大慰我心。好罢,缘分就只这么多,在下动极思静,又欲长眠,诸君努力自爱,我去矣!”言讫,不待三人挽留,挥手快步而去,转眼已失所在。

        三人只得整衣束带,离开浴室院,在南门大街上并肩而行。殷天罗心情大佳,得意道:“男人心事,了无新意。不妨让浴室院将男女隔墙推倒,改用最厚的绿桂布拉一道遮光的布墙。我们隔着布墙跟老妈子小姐们谈天说地,如何?凭我们三个柔情汉,势必说得满城怨妇尽开颜。”董均笑道:“此事大妙,可惜日后我两个来不了啦,只好靠你完成遗愿。”天罗愕然道:“怎么?”

        董均改容,正色道:“事出有因,你听我慢慢道来。我家先祖,原本是南唐的宫廷乐师,亡国之后被俘,因为才艺出众,又在大宋朝廷担任乐官,父死子继,至今已过百年。由于世代研习音律,学识积累,渐渐自成一宗。我太叔祖才华绮靡,世无伦比,死前在庭院中吹动玉竽,地仙们纷纷现身聆听。先祖父循乐理破解《易经》,妙论阴阳,满朝折服。家父也是绝代高手,曾经奉哲宗皇帝之命,入大内书阁整理古今各国遗留的乐书、乐谱。他在揣摩古人音乐之余,参考史籍,对比当时国运的兴衰,渐渐能够从乐韵中辨别出朝代更替的征兆!如今天子风流,不爱古雅昂扬之乐,反偏好柔弱萎靡之声,上有其好,下必甚焉,举国乐风为之一变,臣民惑乱,智勇俱困。父亲感伤时弊,日日叹息,料知天道不善,势将有穷凶极恶之灾,歼生灵以千万计。为了免受残害,保全先辈艺业,他决定放弃官职,带我们兄弟逃离这繁闹之地,变姓名隐居荒野,等将来海内平安,国家强盛之时,再让子孙出山,为中华重振乐教。”

        董平道:“我们臭味相投,万分难舍,我亦不欲退隐,只是父命难违。狸猫兄善于筹算,应对敏速,将来定能在乱世中做出一番事业,不必以我等逃逸之人为意。”

        殷天罗听了,俯首良久,叹道:“自商周、秦汉到隋唐五代,天下合久而分,分久即合,礼崩乐坏之际,不可胜数。董老先生及时归隐,保存艺业,以备将来恢复,实在是大智大勇之举。人各有志,既然缘分到此,夫复何言。盼只盼苍天留心,教我们再聚,重拾今日之欢。”

        这时,高廉家的黄头奴迎面寻来,天罗听说姐夫有紧要事传唤,只得与董家兄弟惜别,赶到榆林巷高廉住处。

        两人抱见,高廉问:“狸猫,近日总不见你,何事生分?”天罗道:“姐夫公事似忙,弟不宜常来。”高廉一笑,屏退下人,与他围炉吃酒。酒过五杯,高廉又问:“我在太尉府当差,诸多应酬,久未相聚,不知大郎在太学里得意否?”殷天罗答道:“我没坐性,坐不住,每日支应了学正之后,就去望仙桥与董家兄弟一起消遣时光。”

        高廉笑道:“嘿!我亦风闻浴室院三贤的顽恶大名,你们几个终日厮混,除了光着屁股在浴池里过嘴瘾,还弄些什么勾当?”殷天罗道:“我们时常在樱桃园里打羯鼓,算起来,已经打折了一二百根鼓杖。”

        高廉大笑,抚其肩道:“大丈夫当孜孜而求名誉,日日打鼓有甚么出息,难不成将来做个伶人?”天罗赔笑道:“人间官场喧浊太甚,我想到司天监谋份闲职,日间以书曲消闲,夜里在观天台上卧看星云,倒也快活。”高廉摇头道:“祭享、天文、太史、卜筮一类的衙门,被称为病官坊,门前冷清,可以张罗捕雀,没趣得紧,向来都由闲散无能者居之。大丈夫当谋求荣适如志,莫说丧志言论。”

        天罗问:“依姐夫所见,如何才算适志?”高廉道:“何为适志?譬如太尉府中,只要太尉在,众官绝谈笑,若太尉笑,则哄堂大笑,威势如此,是为适志,大丈夫当如是。此生挟朝廷之权,开衙建府,拥兵称雄,枭巨盗,立殊勋,积金巨万,门庭若市,岂不惬意?”

        天罗道:“若能如此亦好,但我生性散漫,只怕没有攀爬向上的本事。”高廉笑道:“也未必。如今坐在高座上的赵官家是个风流天子,耍乐之道,样样精通,轻佻得紧,那些坏了脑子的酸腐儒生才不中他的意。高殿帅偌大一个官,还不是靠着能踢几脚好球出身?!你平素喜爱弄琴玩鼓,说不定将来也是个晋身之道。我马上便要外放到高唐州做官,你们兄弟是自家人,早晚都要相互提携。不过,可不是让你去做伶官。我时常向太尉说起你的才具,他也要抬举你,但他那里是个军职衙门,讲究无功不受禄。如今差你去办一件秘密差事,你办好之后,回来便可推荐你顶替我的现职。”

        殷天罗道:“太尉和姐夫吩咐的事,即是家事,有没有犒赏我都会尽力去办。”高廉点头一笑,吩咐他前往河北沧州,暗中下手,铲除卫灵公桑奇,元佑党人宁守成、乐古道,以及前朝遗裔柴进一干人等。

        天罗略一寻思,道:“姐夫家中这条青狗已经养成了妖魅。借我,只须放入柴进庄里,定必闹出许多妖异事来,然后小弟扮作游方道士,为他算卦,教他辟邪,由此混入庄中,使出许多江湖手段,把他唬住,继而便好伺机行事。”

        高廉道:“此计甚好,不过这个柴皇孙号称现世孟尝,想必见多识广,你要加倍谨慎行事。我日前登坛作法,行使勾摄之术,盗得嵩山地狱的招魂符一枚。你到了柴进庄上,假意为他占卜,套出他的生辰八字,连姓名一起录在符上,如此如此,自有夜叉上门取他性命。剩下两个腐儒,一个贪财小奴,早晚都会死于你的巧计之中,不在话下。只是离开之前,最好设法将那庄园改成一个运衰势败的风水格局,镇得柴氏一族永不翻身,才算大功告成。”

        殷天罗应下差事。高廉将招魂符交给他,教他使用之法,然后又取来数根芦苇条,逐条翻卷,编作蝗虫,再将一些写好的符咒搓成纸球,塞在蝗虫心间。蝗虫得符,“嗖嗖”飞窜而去。高廉连续弄了数十枚,念咒一声,草虫皆回。高廉一一抓定收入竹匣中,教天罗如何如何役使,无非都是些作祟和魇镇的法术,殷天罗谨记心中。及夜深,高廉道:“可去矣。”从后院牵出青狗,交付天罗,握手道别,二人心怀美好前程,都甚欢喜。

        翌日,更衣梳洗毕,天罗先到太学府告长假,他说去为太尉办差,博士自然不敢留难。告假毕,将杀猪汉曹正领到家中,授予五千贯钱,曹正再三拜谢,感泣而去。天罗又修书一封,押在床上,留给少弟殷天赐。殷天赐是个狎妓浪子,非为取钱,甚少归家。

        安排毕,殷天罗收拾行装,将若干符禄药瓶放入竹箧中,一手用哨棍挑起竹箧,一手牵着青狗,出门便奔河北沧州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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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第三十九回1

      张垩子突入庵堂,吐着舌头搜寻鱼窈儿的味道,栗花庵中却是一片清寂,舔不到半点人气。到了后堂,张垩子发现案几上放着一只嘴窄身肥的玉色葫芦,溜滑圆润,光晕内敛,好似一汪水一般,葫芦下压着纸条。他近前一看,纸条写道:“珍贵葫芦,请勿拿走。”张垩子微笑,伸手拔去葫芦口的木塞,觑一觑里头装的什么药。

      拉开木塞后,葫芦中透出一丝淡淡的荷香,正是让张垩子魂牵梦萦的鱼窈儿的气味。鱼窈儿本是湘江白旗鱼,特爱撕食荷花,久而久之,身带微香。张垩子矍然一震,定眼看时,但见鱼窈儿只有小指头般粗细,倚坐在葫芦底,怀里抱着一颗径寸珠,珠光溢耀,照亮周遭。

      张垩子大喜,把葫芦轻轻一放,缩身跳入葫芦底。鱼窈儿早已察觉到头上蛇目挺动,眼见张垩子跳进来,按捺不住一阵心酸,长嗟道:“陷河神,中计了。”言讫,将发髻上的红符抽出来,一拍贴在明珠上,并将珠子推向张垩子。

      珠子贴上符咒之后,歘然变成一只蜘蛛,展开四对步足,摇动两只螯牙,迎击陷河神。与此同时,有人从葫芦顶伸下一根细草秆,鱼窈儿抢过去抓紧草秆,草秆轻轻一抽,把她带出葫芦去了。

      张垩子双眉一蹙,欲追赶时,那蜘蛛妖飞扑而来,拦在中间。张垩子见状,将身段放长,变作小蛇,屈曲一闪,躲过一噬,随即大呀其口,探头一吸,将蜘蛛吞入口中,符咒脱落,变回原形。

      珠子被吸过咽喉之后,忽然卡住,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张垩子大惊,任它如何甩头,如何作呕,那珠子就是不上不下地堵在食道里。原来田四非给鱼窈儿的琉璃瓶中装有狐龙子配制的胶液,这种胶液由树脂、虫涎以及鱼鳔混和熬成,能够粘定天下间一切有形之物,牢不可脱。鱼窈儿刚才偷偷将胶液喷洒在珠子上,张垩子是蛇,按捺不住就会吞噬对手,一吞就上了田四非的当。

      其实田四非早就识破他的计谋,暗中折返,张垩子被蚊虫逆袭,变身渡水的时候,田四非化成一粒芥子大的小虱,悄然躲进他颈部的鳞甲之下。等张垩子急匆匆跳入葫芦的时候,她便脱身而去,及时用一根草棒将鱼窈儿带出陷阱。

      张垩子在葫芦里变大变小,变水变风,百般翻跳,一再俯仰,折腾得精疲力竭,始终无法将珠子弄碎弄走。这珠子可怪,不知是什么材质,雷敲不碎,火烧不烂,刚硬无比。

      正沮丧,忽然听见葫芦外殷天罗进门问曰:“那黑厮收了吗?”鱼窈儿叹道:“困住了。”天罗大喜道:“哈哈,好也,好也,从此以后,你我永聚欢好,无纤虑也。”张垩子怒不可遏,飞身便要跳出葫芦,谁知却“咚”一声碰在葫芦顶上。原来田四非预设的葫芦口只有八分,而张垩子吞下的珠子足足一寸径,无伦如何挤不出去。

      陷河神重重撞了一下,方才意识到眼前这个葫芦计大有玄机,他冷静下来,转而尝试破壁而出。可是这个夹纻葫芦被田四非下了七重神咒,加上葫芦形特有的太极气场,既能以刚克柔,又能以柔化刚,张垩子的任何冲撞和法术都会被消解或者反弹,风、火、雷,钻、敲、磨,通通不管用,既像铜墙铁壁,又似天罗地网。

      他正徒劳无计,忽然听见田四非在外间拍手唱道:“

      葫芦葫芦,小口大腹,

      莽夫莽夫,蠢过蠢猪。

      吞我一颗珠,从此作囚徒,

      不能咽,不能吐,

      不能战也不能出,

      如进天王舍利塔,若在老君炼丹炉。

      平生不服输,今日逢绝路,

      怒冲冲,气鼓鼓,

      心急急来泪楚楚,

      傲尽万神称尊者,气死你者是尼姑。”

      田四非唱罢,笑着用软木塞子将葫芦一塞,随即唤来弟子,请狐龙子和董均两家到庵堂一聚。两家闻讯,忧疑顿释,欢天喜地赶来。

      田四非见到狐龙子,合十致礼道:“当春干旱,好不快意,原是张垩子连日驱逐雨龙之故,恶子既擒,请龙翁主持降洒,一洗灰霾。”狐龙子道:“仙子吩咐,老狐自当从命。”言讫把手向空中一搭,腰腹伸长数丈,振迅化龙,腾空而去。

      田四非将麦秸草帽挂在瓦檐下,入屋与众人叙话。少顷,屋外刮起阴风,飒飒雨来,干渴的草树得到滋润,无不舒展枝叶,欣欣向荣。雨水沿着瓦檐流下,滴湿了田四非的草帽,草帽上迅速冒出一丛丛菇菌,白茎黄盖,飘飘而动。等菇菌长过两寸,田四非出门将之采摘下来,逡巡,菌苗又发,前后不到半个时辰,田四非收了四匝。

      雨后,狐龙子归来,田四非已经在厨中用菇菌煮好一锅热汤,分给众人。汤汁散发着芦菔一般的香气,即甘且鲜,尤为美味。饮讫,宋皎皎拉起天果天罗两姐弟,围着夹纻葫芦讴歌起舞,把葫芦里的张垩子气得直哼哼。

      殷天果笑道:“陷河神,如今尚有何言?”张垩子在葫芦里嗡嗡应道:“古人云,前辈不可轻视后辈,否则现世有报。唉~当初我真不该手软,没有果断杀掉殷天罗这个小狐精,以致惹出这许多对头,好悔,好悔!不过我躺在这里认认真真地替他算了一卦,未来还有劫数等着他,看他得意多久!”

      • 家园 吞珠计有个问题还没弄明白

        “葫芦口只有八分,而张垩子吞下的珠子足足一寸径,无伦如何挤不出去。”

        如果挤不出来,那么最初珠子是怎么挤进去的呢?

        当然田四非可以事先把珠子变成小蜘蛛放进瓶子,但是以张垩子的法力竟然不能把珠子变化一下,说明田四非的法力还是要比张垩子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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