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每日更新中)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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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老将重出江湖,不得不花,
    • 家园 511第二回1

      且看且行,不觉到了集贤亭,钟二郎已经在亭上等候,除了昨日的青布大包袱之外,多带了一张琴来。天罗本身就是造琴高手,一望而知是三百年前李勉制作的漆筒琴真品,保存至今日,比金银犹更贵重。青布大包袱上还蹲着一只巴掌大的鸟,白头黑嘴,通身黄羽,见到生人,既不惊慌,也无去意,似乎是钟二郎驯养之物。

      天罗与钟二郎相对稽首,然后布席而坐,燃起炭庐,铺陈酒食,下酒物主要有兔肩和鹿尾。两人略叙寒温之后,天罗道:“近日作怪,林间水上不见一个禽鸟,大不寻常。此鸟还是我这两日来见到的第一个鸟。”二郎笑道:“此鸟甚有灵性,如今依附于我,为我守护行李。”天罗见他这般说,试伸手触摸二郎包袱,那鸟耸身立起,张翅瞋目,连声吼叫,吼声一时似狗一时似虎,见天罗抓弄不退,作势便要啄人。天罗一笑缩手,举杯斟酒,与钟二郎开怀畅饮,二人纵论天下各州酒菜滋味,不谈道术。

      相酬百杯之后,两坛酒尽,二人皆有半醉,钟某人道:“我昨日曰,深愧受你款待,诚宜报答。今日之来,亦有此意。我识得一首古曲,名叫《广陵散》,二十八叠,今将为你弹奏。你素晓音律,愿能翻习。”

      天罗动容道:“《广陵散》岂非古人嵇康所作?嵇康被斩于洛阳东市,此曲便失传,高士如何习得?莫以别曲错代。”钟二郎淡淡道:“此曲我于年少时习得,至今操弄不倦。古今最熟悉广陵散的,除了嵇康自己,便是我了。”言讫,悠然拂琴,琴声萧萧冷冷,透人心骨。天罗不敢怠慢,潜心记其声韵,并不时用手蘸酒在身周点划标记,一曲尽,已然熟记于心。

      钟二郎弹毕,饮酒一杯,按席问:“一曲已尽,道友记得几何?”天罗道:“迟恐遗忘,容我即时翻奏。”遂接琴而弹,下手全不犹豫,将全曲复弹了一遍,不遗一韵,所有清浊变转,皆依法度。

      钟二郎击席叹道:“如此长曲,道友竟一听而能全记,音律之性,近乎神仙矣。”又道:“道友虽得其韵,未得其神,欲得其神,需知此曲制作之由。此曲叫《广陵散》,所谓广陵,是扬州的古称。三国之曹魏末年,司马氏诛杀曹爽,骄盈犯上,专废立之权,怀取代之意。当时,魏国的文武大臣王陵、毋丘俭、文钦、诸葛诞等,先后以匡扶曹氏为名,在扬州举事,后皆散败,为司马氏所杀。嵇康讥讽时政,以曲叙事,遂将此曲命名为《广陵散》,寓意曹魏将亡,由广陵而始。曲调极肃杀悲壮之能事,主用商调,商为秋之声,秋季草木摇落,天地将变严酷,嵇康以此比喻当时。曲渐进,则慢其商弦,与宫同音,即夺宫,喻示司马氏恣横无君,将行夺宫之事。嵇康以琴曲暗喻时局,欲使后代知之,其用意也如此,因此遭司马氏诛杀。你习此曲时,当体念他深意,方可演其神髓。”天罗敛容静听,一一默记在心,遂又抚琴,三五番后,渐入佳境。

      正自欢喜,忽闻咍嘻之声,抬头看,原来钟二郎自斟自饮,不胜酒力,终于昏醉倒地,鼾声大作。天罗脱下披风,上前覆盖在他身上,回头时,吃了一惊。只见那黄毛鸟已经用爪子拆开包袱上的绳结,包袱中并无衣物,尽是黑色的大叶子簿,纸缝间露出许多黄纸小书签。那扁毛畜生嘴爪并用,翻看不已。

      天罗好奇,上前取起一本,那畜生冷冷觑了他一眼,却不阻止。殷天罗才一翻阅,不禁蹙眉,只见书中文字横行,沿着纸从左向右,一行接一行,好似胡人文书,而字体也不是国中通行的字体,格局细密且相互勾连。

      本书前面提过,殷天罗身兼三绝,分别是音乐、书法和星历。由于长期醉心于摹写古代碑文,他精通大小篆书,颇识钟鼎文和蝌蚪文,隐约感觉黑叶子薄中的怪字与当世文字相通,同源异态而已。于是他根据字形字理,结合古今构字方式,对薄中的文字仔细揣摩,很快就辨别出其中三四成的字义。薄书中的书写格式,基本是人名、籍贯、住址在前,引领注释若干,住址全在沧州一带,而注释则披露其人平生重大的罪福事宜,若年纪尚幼,则注释留空,或仅书一“无”字。如此推断,此簿应是幽冥点鬼之簿,此人必是阴曹使者。天罗越读越觉心惊,恐被察觉,连忙将叶子簿放归原处。

      那鸟翻看须臾,合上簿,又叼又推,将书簿堆叠整齐,飞身用爪子抓起包裹四角,重新打结复原。然后它猛一纵身,飞到天罗肩头,附耳小声道:“你听我说,莫要插话。地上睡者,乃是冥界三大瘟将之一的玄瘟使者钟会,奉天命在此地散布瘟虫。天宫中有只传言鸟,恰巧于鸟架上闻知此事。它原来是本地地祗,甚是义气,趁外出传话之机,飞下来召集各部鸦鹊头领,预报祸事。众头领得知之后,相继率领本部鸟雀飞走避疫,以免沾染。大家恐瘟神怪罪,商议遗下一鸟,侍候瘟神,我不幸抽中短签,不能推托,只得投他麾下,由他驱策。适才我翻看名籍,粗略估算了一下,这次传尸病将取十七、八万人性命,一州之人,歼于此矣。你与他小有交情,他必不害你,你速速回家,带领亲友往南方避疫,过了黄河,方可确保无恙。此事万万不可向告知他人,他若恼你坏他差事,抓你如探囊取物,到那时,必定将你投入炼狱,受千般苦。此非多言之地,他既沉醉,你可不辞而别,珍重珍重。” 黄鸟说毕,飞返青布包袱之上,两脚一曲,伏下闭目不动。

      • 家园 写的精彩

        文章开篇构思巧妙,写得甚是有趣

        嵇康正好我也了解一二

        钟会就是“小人”的代名词啊,跨越几个朝代从魏晋到北宋,这个时空的演变是刻意设计出来的吗?看来石壁兄对《声无哀乐论》亦有研习。

        继续,继续!

        • 家园 《搜神记》曰:

          上帝以三将军(瘟神)赵公明、钟士季,各督数鬼下取人。

          所以我就把钟会给封神了

        • 家园 oops 奉孝来了

          奇识之士也

    • 家园 10B 回来了?

      这么多年哪去了?

    • 家园 花之

      原来楼主缺乐善,多送点花吧,比如我这篇字数够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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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这贴严重违规,大家快随俺用蛋狼狼地砸啊!

      你这厮居然还知道回来!这一猛子扎下去就是五年,最后一次知道你的消息还是从老温那儿,说你回国了..

      警告你啊:找到字节160以上的贴,只要看着顺眼,就献花,这样你的乐善分值才能上去(一花一分乐善)。你现在乐善只有7分,太低,没法儿推荐你做会员,虽然你的注册时间和声望都已超标了。乐善大概要达到120分别人才能推荐你。你丫有五万多经验,不多扔点花儿留着也不能下崽儿,要不你匀我点儿用用?

      这几年净是一走就不回头的,老石你能回来,就是条汉子。希望西柠也能回来。无斋兄没走,只是来的少了..

    • 家园 这是开河时期的老河友了,可能还要先去认证

      否则只能在新兵营了,呵呵

    • 家园 510第一回2

      这柴家马车载着天罗出庄,沿着大路,望沧州城里去。殷天罗一边与那车夫说着闲话,一边思索:“此番有备而来,本拟下若干手段,先将青狗放到庄内作怪,我从外间响应而入,以此算计他。不料甫一接手便失算,吃了闭门羹。柴进这人正直豁达,不信诳惑,不畏妖妄,确实有些英雄气概,不是个寻常的膏粱子弟。”

      天罗回到沧州,每日依旧外出卖卜探风,夜里则在旅社中苦思,重新拟定计策。

      如是想了两日,未有头绪,第三日,天罗一早起来,回想昨夜梦境,历历清晰——梦中他见到青狗化成人形,突入他在京城的卧室中,他手持两根鼓棒追打之,老狗回复原形,摇尾而去。天罗用手指在枕上勾画解梦,解道:“卧室即是内室,内中有人,是一个‘肉’字。手持双棒,好似执筷子。老狗寓意为猎。梦兆曰,‘打猎将得肉食’。如此好事,我当应之。”

      于是他先到街上买了一对快靴,一副皮筋弹弓,又问旅社主人借了一把割肉刀、一柄两股叉、一捆绳索,戴上皮帽,穿上快靴,腰悬刀绳,手挽铁叉,缓歌而行,出城外打猎。

      出城北门,一路行,地势渐高,路两侧尽是墟墓灌木,人迹稀少。不知何故,树间不见一只飞鸟,亦不闻鸟声,天罗暗暗称奇。他摘了一丛海棠果,一边嚼食,一边寻找鼠兔窟穴。天罗从来不捕狐狸,却是寻找兔子刺猬的行家里手,原因稍后再说。

      搜索不久,他砍断一截树干,插入大石之下,将石掘高,石下果然伏着一只四五斤重的大刺猬, 蠕蠕而动。那畜生逃走不及,被他一叉按住。

      天罗用绳索将刺猬套定,提到水滨,挖粘土糊在蜷缩成一团的刺猬身上,厚厚裹住,架起干柴便烧。他又从身上取出一瓶一碟,拔去瓶塞,将瓶内的椒豉汁倒入碟中。待那泥团烧硬之后,天罗将干泥拍碎,猬皮与刺,随泥脱落,露出赤白浓香的熟肉,割肉蘸汁食之,肥嫩似脆,滋味实佳。

      食未过半,有个路人荷一青布包袱经过,见天罗割食野肉,停步注目不移。殷天罗抬头看他,只见来人白皙清瘦,眉毛雪色,穿着甚古雅,不似当代衣衫。天罗起身拱手道:“处士从何处来?”来人不答,却问:“大郎烧的什么肉,芬馥若此?”天罗道:“是刺猬,才熟。”来人叹道:“前路且长,腹中空乏,殆不可治。”天罗道:“处士若有银钱,可与我共此香肉。”来人默然,天罗笑道:“若无,是老天成全我做一次主人。”那人大笑,轻谢一声坐下,伸手拔一脾食之。食脾毕,向天罗借刀,乱挥切食,甚快,顷刻都尽。

      食讫,那人拭嘴大呼奇味,神态放逸,抱拳道:“在下钟二郎,受君一食之恩,当有所报,愿知姓名。”天罗道:“行路人互助,乃情理之常事,何须报答。在下姓温,双名天仪,江南人士。”

      钟某听了,冷笑,拂身而起,持刀走入灌木丛中,不时砍断枝条,凡砍断处,皆有树汁沥沥滴出,他从怀中取出两只藤杯,承接了两杯树汁,递一杯与天罗道:“春季树汁最堪饮用,安神益智,兼杀腹中三虫。”天罗知遇异人,道谢一饮而尽,树汁滋味微甘。

      饮讫,天罗放下藤杯,从袖中取出一支猿骨做的短笛道:“小弟吹笛,处士自便。”钟二郎点点头,不去,揽臂倚树而坐,听天罗吹奏。

      天罗遂吹,吹一曲《红绡》,笛声清圆悠扬,品调绝高。吹罢,钟某抚手赞道:“妙极,妙极,你殷天罗的确是尘世中的妙才,不服不行。”殷天罗被他惊得一震,讶道:“在下因故不曾向高士报上真姓名,高士却原来识得小可,不知往日曾在何处结缘?”钟二郎笑道:“你我今日新相识,不过本山人独有妙诀,四方之人,坐地一算便知。东京太学府中只有绰号浑天仪的殷天罗,哪有一个温天仪?”

      天罗愧道:“有如此法?前辈高明,真是匪夷所思!那前辈可知殷某是何样人?”钟二郎拍了拍天罗的肩膀,说道:“小狐仙,你虽然偶然行善,却是个心怀叵测的小妖,此不须计算,一望可知。”

      此言既出,殷天罗叹伏。他姐弟三人,原本只是一窝在江岭之间奔走的狐狸,捕捉鼠兔刺猬为生,某年于天姥山聚食仁寿之花,得活数十年不死。活至宋哲宗时候,因为在湘西一个富户家中抛掷瓦砾、粪便作祟,被青牛派的牟道人用渔网擒获。它几个从此长随在道人左右,学方术,服丹药,修炼天狐别行法,修得人身。牟道士仙逝之后,他们随师兄高廉下山,寄身人间。此事极隐密,世间除高廉外无人知悉,今日却被这人一语点破。

      天罗又问:“前辈说我心怀叵测,何以见得?”钟二郎道:“你神气沮丧,坐姿摆荡,语声飘忽。语声飘忽因为暗藏奸谋,神气沮丧因为事业新败,坐姿摆荡因为未有主意。”

      天罗听他如此说,矍然睁目,伸手执其腕道:“正是如此,大师既然知我,何不慷慨赠言,助我解脱?”钟二郎道:“劳你面向日光而立,我再为你看一看前程。”殷天罗如言而立,钟某绕到身后远远看了半晌,说道:“阁下命格属火,心窍极为剔透,想必机智过人,凡事即兴而为,亦能使之生色。惜乎此心略偏于常人,因此你邪性未尽,将来当有若干劫数。命多奇遇,然亦大凶,余寿不长。若问禳凶延寿之法,唯有积德行义,反之,则或被人诛,或被鬼诛,报应有如回响。”

      天罗见他道行高深,谈的又都是正理,不敢怠慢,屈膝拜伏受教,愿为耳目,追随左右。二郎道:“郎君与我,断无此等缘分,今后郎君当万计修福,而我亦从此逝矣。”言讫,长揖欲去。天罗知他口馋,起身笑言道:“既如此,休说闲理。今日我作主人,甚惭无酒。沧州有运河之利,市集中可以沽到天下好酒。你我若得来日再聚,共谋一醉,然后撒手各赴前程,不亦快哉?”钟某虽然得道八百余年,嗜酒喜肉,怜葱爱蒜的癖性,终是不能免除,见他相邀吃酒,欣然答允。二人约定次日午时在运河边的集贤亭上叙别。

      天罗收拾绳索铁叉等物,匆匆返回沧州城,向旅社主人借来一辆独轮车,推到集市中买酒。古人卖酒,沽酒者欲知酒味,不需要拍开酒坛的泥封,只需在泥封上钻开小孔,用细芦管伸入坛中吮一小口即可,尝得酒味如意,方才付钱。殷天罗一圈吮遍之后,选了四坛好酒,一是乌程产的若下酒,一是河东产的葡桃酒,再有两坛是富平出产的石冻春。

      翌日,天罗推着一车美酒佳肴,以及炭炉草席等等,自西门出,直抵运河。时正暮春,风色恬和,波流静谧,照常理,河上应该有连群的水鸟,但任他肆目四望,看不见半只飞禽,一如昨日,只闻虫声,不闻鸟叫,殷天罗大感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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