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张居正的心学境地 -- 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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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张居正的心学境地

    张居正的“万历新政”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全国禁止“别创书院,群聚徒党,及号召地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谭废业,因而启奔竞之门,开请托之路”。

    当时所谓“别创书院”,最热闹的大概就是最流行的阳明心学,天下纷纷,就好象现在的文化精英人士好谈民主、自由、市场等等时髦西学一般。

    王阳明(1472~1529)去世的时候,张居正(1525~1582)已四岁了,所谓阳明心学被高高标榜、被广泛谈论,大概是阳明先生在饱经困苦而带着遗憾离世时,未始料及的。

    大凡一系思想,一旦引起一个社会足够大面积的注意,那么它越是深刻,越是会在大多数人那里被异化。对于这一系思想而言,这种异化,有的情形是一种戕害;有的情形是一种辅助。例如,佛教,其有效传播,对于佛教的核心思想,并无致命的害处,而有增益流传的好处;而阳明心学则不幸属于前者的情形,其流行基本是对于阳明心学的戕害。

    这是一个思想史的有趣命题,这里不铺叙。我们只需要知道,当张居正决定整顿学政时,所面临的,正是这样一种局面:当广大生员秀才都热衷于讲求心学,坐而论道时,心学早已悄然远遁。

    单纯从行政的角度来考量,就足以判断,如果坐而论道的风尚,从秀才们那里,蔓延到整个社会的以秀才为人才基础的行政层面,必然是一件徒增内耗的事情;不过,导致张居正对此风尚痛下杀手的,并不仅仅是基于行政的考量,而是基于张居正自己对于心学的真实境地:越是自己对心学有自信的体证,越是能够对异化心学的秀才行径,施以痛击。

    那么张居正的心学境地,实况若何?在他儿子所搜集整理出来的46卷张居正全集当中,没有专门的论述,但从以下三封书信的摘录,可窥一二。

    此行虽勉强涉世,乖其本图。近日静中,悟得心体原是妙明圆净,一毫无染,其有尘劳诸相,皆由是自触。识得此体,则一切可转识为智,无非本觉妙用。故不起净心,不起垢心,不起著心,不起厌心,包罗世界,非物所能碍。恨不得与兄论之。

    将试不必多作文,但凝神养气。曹孟德临敌,思意安闲。如不欲战,亦可以武喻文。

    --《寄高孝廉元谷》,张文忠公全集,书牍十五。

    张居正在翰林院做编修的时候,整个朝廷的政治气氛很压抑,很诡异,很混乱,呆着极不舒服,就在嘉靖33年上疏请病假,在江陵老家闲住了3年,然后又觉得“欲骋万里途,中道安可留”,于是在36年秋天,动身进京。这封信就是在回京后,寄给一位正准备应试的朋友的。

    在谈了一些琐事之后,张居正忍不住说起自己最近的一个领悟。这个领悟令张居正如此兴奋,以至于“恨不得与兄论之”,这种情态说明了两点:

    1,这段文字明显是沿用了佛家的词汇,亦属心学的语境,若只是从表面来看,可以质疑这段文字只是陈词浮语,但是,若考量其当时的处境,就会认为,这确实出自一定程度的内心体悟。而其“恨不得与兄论之”的,最重要的领悟,在于,“识得此体,则一切可转识为智,无非本觉妙用”,“包罗世界,非物所能碍”。

    在修行的传统文本当中,“悟得心体原是妙明圆净,一毫无染...不起净心...”之类,殊为常见,就好象鱼香肉丝的做法,在所有的烹饪手册当中,都是类似的描述一样,但张居正马上语义一转,“识得此体,则一切可转识为智,无非本觉妙用”,“包罗世界,非物所能碍”,就是非自出心源而不可的了。因此,这两句话,可以算是他在那个阶段的心学境地之定标。

    2,这一领悟,大概发生在嘉靖36年左右,也就是张居正大概33岁左右,以其“恨不得与兄论之”之情切,可知这应当是他的第一次领悟到此义。按照修行的常律,他还得经过一番历练,才能稳定下来这一领悟之下所对应的能力。确实,在他后来行万历新政,勇往直前的气势上看,正是内秉了此一精神修为。

    在给另一位遭到贬谪的朋友的信中,张居正谈起了他读《易》的心得:

    《易》所谓"困亨"者,非以困能亨人,盖处困而不失其宜,乃可亨耳。弟甚喜杨诚斋《易传》,座中置一帙,常玩之。窃以为六经所载,无非格言,至圣人涉世妙用,全在此书,自起居言动之微,至经纶天下之大,无一事不有微权妙用,无一事不可至命穷神。乃其妙,即白首不能殚也,即圣人不能尽也。诚得一二,亦可以超世拨俗矣。兄固深于《易》者,暇时更取一观之,脱去训诂之习,独取昭旷之原,当复有得力处也。

    --《答胡剑西太史》,张文忠公全集,书牍十五。

    这一番心得与见证的关键处,是“处困而不失其宜”,“无一事不有微权妙用”,这是一个在每日日常事务中,体察“微权妙用”者的心得体会。正是这样一种心学态度,积累有年,煅就了有明一朝,最精明强干的治国者。在这一点上,张居正与其上一代的王阳明,息息相通。

    进一步,如何更具体而微地做到“无一事不有微权妙用,无一事不可至命穷神”,张居正在大概同期给另一位朋友的信中写道:

    学问既知头脑,须窥实际。欲见实际,非至琐细、至猥俗、至纠纷处,不得稳贴,如火力猛迫,金体乃现。仆颇自恨优游散局,不曾得做外官。今于人情物理,虽妄谓本觉可以照了,然终是纱窗里看花,不如公等只从花中看也。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非意之也,必洞于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分,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人情物理不悉,便是学问不透。孔子云:"道不远人。"今之以虚见为默证者,仆不信也。

    --《答罗近溪宛陵尹》,张文忠公全集,书牍十五。

    对事物的把握,“非至琐细、至猥俗、至纠纷处,不得稳贴”,那感觉,就好象炼钢,不是用最大的火力猛迫,事物没法显现出其本体。

    若这事物是人事,则需历尽人事,所以张居正深感自己没有机会去做外官,仅仅在京城混闲职,“终是纱窗里看花”,很难经由历练而洞彻人情。而他的志向呢,则是追慕“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的境界,直欲天下万众,莫非自己的手与臂。而要达到此境界,则非“洞于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分,达于其患”而不可。然后,他径直否定了那种所谓“默证”的做法,不过,这里的“默证”,并不能作为标签,被贴到心学里的“致良知”,因为心学的“致良知”,是知行合一下的良知,而非“以虚见为默证者”,恰好在这点上,张居正仍然是上溯潜通于阳明先生的。

    最后,张居正对自己有一个最简要的评价,“别无所长,但能耐烦。”

    这耐烦二字,可以说道尽了心学之要旨:入细微处伺候,时刻不断,即仆即起,绵长无尽。

    更多请参考ikosmos.name/

    上面为旧文一篇,下面是因此而生,对现代的感概一下子:

    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优势,离不开类似张居正这种社会中坚人物的层出不穷,内在精神充沛,外部应物有方;而他们所处的知识分子士大夫阶层,其主流价值观,所谓礼者,所谓义者,更是凛然廓然。再看看现在,GCD固然扭转了国家的颓势,但也是以中断这个精神文化传统为代价,迄今尚未见有续命的明显迹象。比方说河里的忙总,根据他自己的说法,可能还算权势阶层有操守有学习的人,但全无修性砺德的根基,还自以为得,以管窥天,以锥刺地,可见官僚阶层之基本生态,相比过去的中国,是如何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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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不知今夕是何夕!
    • 家园 旧文写的很好,蛋是投给后面那段所谓的感慨

      完全不知所云

      希望能有详细解释,如果解释合理我撤销投蛋。

    • 家园 恭喜:你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 家园 刚看到这篇,有道理、但不是全然有道理:

      内在精神充沛,外部应物有方

      此等人物未必一定是张居正,打倒中国传统的毛泽东也是。

      所以精神者、未必一定就是中国传统之精神。

      但在中国,一定有对中国传统之集大成或了如指掌再利用颠覆。比如毛读《红楼梦》《水浒》。

      比方说河里的忙总,根据他自己的说法,可能还算权势阶层有操守有学习的人,但全无修性砺德的根基,还自以为得,以管窥天,以锥刺地,可见官僚阶层之基本生态,相比过去的中国,是如何不堪。

      忙总对四书五经确实不敬、而且应该少读,所以可能看起来更像能吏、而不是老兄心目中的楷模:贤大夫。

      因此,我看老兄的人才观,是正宗的明朝宰相、吏部尚书眼光,而且类似我党组织部:你人再能干,但不深入学习、了解、领会我党政策理论,最多就分你个皇庄看管,军国大事,非尔等商人胡雪岩、粗鄙军官如李广者,可以与闻的。呵呵

      殊不知,现代社会已经不是懂得农耕、整军就可以领导的了。如果专业军官不当权,你再购买先进的炮舰、也一样是北洋水师的下场。如果领导不懂专业,命好的就是看见美国打伊拉克,才会想到科技建军啊。哈哈哈

    • 家园 TG是正朔啊,何谈中断

      前面说的还行,张居正俺也是欣赏的。在他那个年代,干的算很不错了。不过,后面的现代感慨实在不怎么地,骂人骂的没来由。

      类似张居正这种社会中坚人物的层出不穷,内在精神充沛,外部应物有方;
      -- 君不见类似的人物,在现代亦是层出不穷? 不排除老兄经历有限,视野不阔啊。

      他们所处的知识分子士大夫阶层,其主流价值观,所谓礼者,所谓义者,更是凛然廓然
      --- 老兄原来是向往“士大夫阶层”啊。不过,TG所处的阶层里,亦是“其主流价值观,所谓礼者,所谓义者,更是凛然廓然”啊。

      GCD固然扭转了国家的颓势,但也是以中断这个精神文化传统为代价,迄今尚未见有续命的明显迹象

      过去的未必就是好的。过去,便便后,很多人是用竹片来清理屁屁的,现在都用卫生纸了。

      TG既然能扭转国家的颓势,其必然(不用论证了啊,如老兄)弘扬传统中的积极的因素,摒弃了消极颓废的因素,是为正朔也!而被摒弃的东东,当然也就“迄今尚未见有续命的明显迹象”了。

      俺看,有了卫生纸后,不大会再有人用竹片清理PP了,当然少数人除外,比如。。。

      • 家园 对传统怎么继承

        “中断文化传统”是现在很多人加给TG的罪名,加的那么的流畅顺嘴,可是深究起来却问题多多:

        1 封建的文化传统到西汉就断绝了(郡县制、推恩令)

        2 战车的文化传统到战国就断绝了,裸背骑马的文化传统中断于南北朝

        3 大篆的文化传统中断于秦、小篆中断于汉、隶书中断于南北朝

        4 跪坐的文化传统中断于宋(榻榻米改成椅子)

        5 分餐制的文化传统中断于宋(由一人一个餐桌改为合桌了)

        6 卧榻的文化传统中断于宋(榻榻米改成床)

        7 茶饼的文化传统中断于宋

        8 护发的文化传统中断于清

        。。。。。。。。

        这个名单还有很多很多。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这个民族一脉相承了5000年,要是不能与时俱进、不断更新,早就变成埃及、巴比伦等的出土文物了。

        所有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生产环境里,不断革新才是我们最重要的文化传统。TG能继承这点,很好,很好。

      • 家园 正所谓“扬弃”。送花并送宝
    • 家园 读过心学,

      良知难致啊。

      况且人心不是一成不变,如果没有“清规戒律”,难保走错。

      张居正晚年受贿、逾制、败坏科场风气,让人叹息。

      • 家园 一蟹不如一蟹罢了

        根据心学之精神,当张居正之晚年,应当有新的年轻的"张居正"类的人物来斗他,可惜心学子弟没有出息,一蟹不如一蟹.

        所谓"致良知"不过是一种粉饰的说法,用于糊弄脑子不开窍的人.

        心学之精要实际是“一切从人心出发,一切以人心为依归”。

        世界观上,强调“心外无物”,即一方面“人心没有感知到、没有关注到的一切外物都等于没有”,另一方面“世间人心万态,每个人心都有他感知和关注的物,真正没有任何人心感知和关注的物不存在。你感知不到,不等于别人感知不到,你不关注,不等于别人也不关注。因此,认识世界的物首先要认识人心,不识人心便不识物。

    • 家园 阳明晚年就已经深悔当初了……

      心学空疏流弊,在当时就已表露端倪。

    • 家园 文化传统

      文化传统的中断是现在的事实,是很可惜的,也是难避免的,李鸿章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结果。但是细究起来,始作俑者是五四新文化那批人,gcd只是对这个新传统的忠实延续与加强。当然,我还是对李鸿章的这句话不以为然,觉得这多少是他对自己责任的托词。西方文化的进攻是猛烈的,然而真是三千年未有吗?纵观历史,佛教思想也是从西方传播来的,虽然现在已是传统的一部分了,在当时思想斗争也是激烈的罢。陈寅恪说“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奖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其用力用心之处可以与胡适鲁迅之宗旨并置合观。

      • 家园 是的,陈寅恪的这份

        历史洞察力,是超越了20世纪,并必然会在21世纪陆续落实的。

        GCD打着德国人思想的旗子,扭转了国家的溃势,某种程度上类似秦始皇的历史作用,中国文化必然在稍加顿挫之后,勃然而复兴。

        当然,这个文化的进程,不可能指望GCD的政治主导,而只能依靠人民的自觉,然后才是政治的顺势。

        而人民的自觉,也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 家园 不错,这是历史的必然。也是中国的文化的必然。

          可惜,海外华人几乎没有看到这个的。个个都是处心积虑的希望在中国复苏前从国家的身上多赚多得。

    • 家园 微权妙用!说的好说的妙,深得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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