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山寺杜鹃始盛开 --- 峨眉山游记 -- 朝霞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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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山寺杜鹃始盛开 --- 峨眉山游记

    (前言:好久没上西西河了。下面的游记是他回国的经历之一,我只是做“笔录”的。其实最想放在“感性世界”的,因为当他艰难地登上金顶时,我希望我能等在那里同他说一句:“又上来了,辛苦了。祝贺你!”。 所以要健康生活,非常期待着80岁的时候同他一起登上洪春坪)

    尽管今天的成都同十几年前相比,已基本上面目全非,但新南门车站还是老样子。不过让我略感惊奇的是,在通常是旅游淡季的四月初,满满一车的人都似乎向着那座名山去的。

    新修的峨嵋长途客运站就在熟悉的火车站斜对面,照例有很多人候在车门口用似曾相识的口音询问要不要搭车去峨嵋山(车站到山脚下还有一段路程),只不过不再是将客人劝上简陋的人力三轮,而是“鸟枪换炮”后的小轿车。“组合的士”(因为出租车搭载了不相干的若干人,所以当地称其为“组合的”)在依旧是尘土飞扬的省道306上飞驰,快进市区时,师傅拐了个弯,看样子并不打算进城,而要从省道103直奔峨嵋山。我急忙告诉师傅我要在市区下车。

    师傅有些吃惊:“你不去峨嵋?”

    “这里不是吗?” 我笑笑。

    “哦,我是说山上,来的人不都是上山的嘛?”师傅解释道。不过当师傅听说不仅要上山,而且要一天走上去,就越发吃惊了:

    “那 -- 不可能!我在这儿住了五十多年,从来没听说过一天上去的。最多是头晚住洗象池,然后…”“组合的”上的其他人显然也很诧异:“你说的一天上去是坐车吧…”

    “不可能……,是啊, 时光流逝…… 那长长的钻天坡,那没有尽头的连望坡……还有没有可能呢?”

    不过,一进市区我就后悔了。 佛光广场周围熟悉的景物已经荡然无存。没有那家煮着香喷喷蚕豆炖猪蹄的小店,也没有在店内忙来忙去的老年夫妇对我说:“哦,您又来了,山上还积着雪呢,要当心。” 更没有那个静静坐在一旁做数学题的小男孩,冷不丁地凑上来:“叔叔,你看这道题怎么做呀?”转眼一想,当年问数学题的小朋友恐怕已经大学毕业了。

    让我更后悔是其后到红珠山宾馆寻找落脚之处。在我想当然的要求四号楼时,服务员的报价立即将我震得目瞪口呆。

    “啥?三万?三万一晚。 额的天,住一晚便可以成仙。(试着用天津话念念)那么,最便宜的多少钱呢?。”

    “六号楼,一千二百二十。要快啊,只剩两间了。”

    人民币一千一百二十, 没错。就是直接在当年的四号楼的价格前加了一个“1”。 好的,我的明白,我的知道,我的清楚,我的离开。

    十来年啊,真的是沧海变桑田!忽然想起第一次去北美的时给朋友介绍北美的风光时说:“怎么讲呢?这里的环境就象红珠山吧。”(Well,这里的物价就象红珠山吧)。

    出了宾馆大院,再问了几家看起来还不象“十字坡”的“大酒店”后,尤其是得知阴冷潮湿的峨嵋山大酒店的一号楼也要收费800元时,我奋力挣脱一群围追我的“帮你安排住宿的好心人”,找到一家名叫: “3077”的青年旅舍。这还不到傍晚时分,青年旅舍的前院里,一群游客点起了蜡烛,正在进行烛光野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我发现他们不停地抹着被BBQ浓烟熏出的眼泪。一些显然有点喝高的人满脸红光地斜躺在阶梯上,胡乱地同在他们身旁窜来窜去的大狗们说着什么。我尝试了几次,都没法绕过这伙人,最后只得在店老板的鼓励下,从他们头顶上迈了过去。

    来到昏暗的前台,一个面无表情的服务人员象说绕口令般地报出:“没有高级套房、没有套房,没有西式豪华标准间、没有豪华标准间,没有单人间、没有母子间、没有三人间、没有…”

    “那, 还有房没有?”

    “只有四人间了。40一位,没空调的35,不洗澡30…”

    忽然我注意到柜台的角落似乎有个咖啡机,问道:“这里还有咖啡买?”

    “是的” 她的绕口令又开始了:”特级蓝山80,摩卡65,意式 60,比利时皇家50…”

    “我的明白。”我不得不打断她“请问,最便宜的多少钱?”

    “那是美式咖啡,白咖啡,35. ”

    得勒,少喝一杯咖啡就可以住一晚洗澡有热水的四人间,我忍住了。

    四人间的其他三人是来自西安的大三学生。他们本来要同我一道登山,但听说要早上5点起床,而且海拔比华山还高,就放弃了。

    早晨出门时又费了一番周折,因为起得太早,找不到打开反锁大院房门的人,我不得不一点点升高我原本已经够大的嗓门,最后在一个房客忍无可忍的咆哮声中:“你们把门开了让他出去看日出吧”。看门人才姗姗来迟,我急忙为打扰了他的休息而道歉。谁知他非但不恼,反而睿智地一笑;“看不到日出的。“

    出得门去,发现原来我并非是起得最早的。马路上黑压压的人群吓了我一跳。我急忙拦住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询问。得知这些人是搭公交上山看日出的。“过去了好几辆车我都没挤上,真的很纠结。”他有些沮丧的说。

    “是啊,真的很纠结“。到了善觉寺的我才体会到这个词有多妙。我的印象中,从前的数次路过,我从来没有面对面的看到过这座寺庙。而如今不仅可以面对面地正视庙里的菩萨,还必须面对面地万分注意寺庙里那几十只狂哮不止的“恶”狗。原因是现在的寺庙周围开了太多的“农家乐”。在黎明前最黑的这段时间里,似乎每段路都指向正确的方向。但每段路的尽头结果都是一家让人哭笑不得农家乐。我”纠结“地在寺庙前的小路上打转。等我终于找到正确的上山路线时,天已快亮。不过正如青年旅舍的看门人所说,四周依然薄雾蒙蒙,确实没有机会看到日出。

    不过到纯阳观的时候,已是阳光灿烂,满天的彩霞将这座不起眼的寺庙照得溢彩流光(真对得起它这个名字)。整个山路静悄悄的,只听得悠闲的茶馆伙计正啪嗒啪嗒地享受他那装着碎烟末的烟斗。他笑眯眯地对我说:“来得这么早啊,要不要歇歇呀?”

    纯阳观是我最喜欢的峨嵋山地名之一。“那是因为你总是将它作为登山的起点。”朋友曾解释道。也许吧,我最初确实就是因为看到这里后而喜欢上峨嵋的。

    纯阳观到圣水阁,中峰寺,广福寺,清音阁的几公里路,同以往一样,波澜不惊,相当顺利。只是作为猴食的一小袋玉米售价居然从十几年前的两元每袋降到一元五袋,让我很是感叹。一个小插曲是在清音阁收容了不少从这里出发且“立志”一天爬上山顶的大学生队友。其中有个大男孩很有意思,总是“队长,队长”叫个不停,脑子里装着一千个问题需要解答。事情上这些90后的年轻人比想象中的要懂事得多。当我在洪春坪那不起眼的小坝子里久久凝视山下风景时,他们中的一个居然跑到那正坐在藤椅上发呆的胖厨师面前说:“大爷,能不能麻烦您将椅子给我们队长坐一下,我们给他照张相。”即使到现在我也不知他们是怎么看穿我的心思。不过在登山途中能与他们同行,确实一件非常令人高兴的事。

    过了洪春坪,就见到了久违的九十九道拐,见到了无忧无虑的高山杜鹃花。说实话,这段号称15公里的路程让我颇感吃力。尤其是茶棚子前的那几段阶梯,我竟然也到了顾不上观赏风景,只是埋头机械地行进的地步。而这种感觉以前要到洗象池以后才有的。“难道真的老了?” 正疑惑间,发现同行的年轻人正伏在栏杆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时,又觉释然。

    在茶棚子的小店坐下来吃午饭。看起来店家的豆花饭似乎很不错,但想想还有近一半的路程,就忍住了。只是用15元钱买了一大壶开水 (比十几年前的贵5元)分给大家喝。正好有一个挑山工(挑饮料和食品上山的)也在旁边休息,便倒了一碗与他。同他聊了聊走山路的经验,他劝我试试之字步。同时得知他背一趟上山,收入不过20元。“不如那些抬滑杆的,一天要顶我们好多天。”他叹口气。

    当问他为什么不去抬滑杆时。他又叹口气:“以前他们生意不好的,现在好了。我们又没资格了。”从路旁的标识得知我们刚刚走过的那段路滑杆的价格大约是450元。虽然沿途我的确看见不少招揽滑杆生意的人,“可是好象并没什么人坐啊。”我对他的话有些不解。

    “哦,现在是淡季,爬山的多是学生,没钱。夏天生意就多了。”挑山工背起背篼,准备赶路了。

    我们也站起身来继续前行。我试了试之字步。果然有如神助,越走越轻松,一口气就赶到了洗象池。尤其是经过那段有拦路虎之称的钻天坡时,一点也不觉吃力。又一个十公里就这么轻松地过去了,真当我感叹时,忽然发现石梯上蹲满了“猴视眈眈”的猴熊们。(峨嵋山的猴子象狗熊一样肥胖,有个绰号叫猴熊,如图)。想起上次就是在这里同它们纠缠了近一个小时,我顿时警惕万分,赶紧追上前面人群。还好,前面有三个从藏区来的喇嘛,长得高大魁梧,我随同他们,顺利地通过猴区。不过,后面的大学生们就没这么幸运了。真当我在浓雾中的洗象池庙前烤火休息时(一个和尚在庙前的大香炉里烧着游客扔下的各种东西),就见随行的大男孩慌慌张张地跑来:“队长,他们被猴子拦住了,上不来。”看起来,他通过猴区也颇费了些周折,身上的衬衣被猴子抓破。旅行包好象也被野蛮地拦下。

    解救工作其实并不困难: 让猴熊们象电影中的伪军一样搜完身,没收走它们感兴趣的东西(食物)就被放行。但这一来一去耽误了一个小时,让以后的路程比预想的要为艰难。

    洗象池到雷洞坪的7.5公里也没有太大的麻烦,只是积雪被踩实后而变得冰滑的路面以及路旁,山下惊艳盛开的杜鹃花严重阻碍了行进速度。下午四点,顺利到达雷洞坪。因为这是上山公路的终点,所以一刹那间,就看见潮水般的人群四处涌动。就象刚刚的“花山花海”一样,“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也带来另一种强劲的视觉冲击力。

    雷洞坪到接引殿1.5公里,接引殿到终点金顶6公里,最后一班从雷洞坪下山的公共汽车是六点钟。这时候,太阳正好从云层中钻出来,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站在崖边,伸伸胳膊,清爽的山风轻轻拂过脸面,连续十来个小时的行走竟然一点也不觉腰酸腿疼。“看来这次是最容易的一回了。”然而,我的高兴还没持续五分钟,接下的路就证明了这次的旅行并不比从前任何一次轻松。

    川流不息的人群象蜗牛一样缓缓地在雷洞坪到接引殿这段路面上双向移动。(这是去金顶唯一一段必须步行的路。)我艰难地拨开人群,奋力地挤到前面去,还不时要避让急驰而下的滑杆。滑杆的运动正如战斗中的救护场面:‘担架员’满头大汗,高声吆喝,飞奔而行,生怕晚一分钟都会耽误伤员的抢救时间。只是滑杆上的“伤员”们看不出有多少痛苦的样子。他们不约而同地目光呆滞,反应木讷,一副“任人宰割”的滑稽表情。

    这1.5公里原本最容易的路极大地透支了我的体力。由于怕错过下山的班车,穿过汹涌的人群后,我做出一个错误决定:跑了一小段。然后,然后就极其深刻地体验了什么叫“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到太子坪的3.5公里路,我吃力地用手拖住路旁的护栏,一步一步艰难地将腿往上挪。大颗大颗的汗水从我的额头滑下来,几乎遮住我的视线。它们潮湿地聚在颈上,然后继续不断地流下。身上的汗水也如泉水一样,一直不停地向外渗,一会的功夫我的衣服就全透了,湿乎乎地粘在身上,十分难受。我早已顾不得这些,只是不断地打气说:“再走50步,再走50步就好了,真的,只要50步, 50步!……”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模样可能是太狼狈了,以致于有个好心的下山人执意要将她的登山竹竿送给我。其时,我靠在路旁的松树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艰难地对她笑笑,谢绝了。随后,就听她善意地“教育”随行的男友:“以后一定要多加锻炼,不然爬个山就会象他一样(被动)。”

    金顶终于到了!。 也许是要欢迎游子的归来,金顶晴空万里,在金光万道中,白云从千山万岭中缓缓升起,顷刻间,云海大开大合,忽而疾驰翻滚,忽而飘逸舒展,似天马行空,又象大海扬波,气势磅礴,非常壮观。 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峨嵋四绝之一的“云海。”

    同每次登顶一样,到达金顶都没有任何激动的心情。只有那种无法言语的轻松。照例到舍身崖边转了转,就开始了下山的旅途。

    坐在旅游车里,微微有些倦意。恍惚间,听导游正用喇叭高声讲解道:“峨嵋山地势陡峭,风景秀丽,有“峨嵋天下秀”的美誉。它的山体垂直落差2500米,我们今天是坐车上山,如果步行的话,A线过九十九道拐,有60公里,B线走五显岗,里程45...也可以坐索道,除了金顶索道外,万年寺也有.....”然后车上的电视居然播起了刚刚上映的大片《太平洋》(《the Pacific》)。隐约中,听到一句台词:

    “The real marines are here.”

    (后记:下山时,在索道站还遇到一个很“纠结”的八旬老人,下面是摘录的他与我的对话:

    老人:“硬是抢人嘛。从遂宁(离峨嵋山300公里的属于四川省的一个地级市)到峨嵋的火车票才45元。这一哈哈儿(这么短)的索道就要65块。来的时候舍不得出钱,就(从接引殿)往上爬。哎呀,我的妈,这一爬,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倒说,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晕过车晕过船。怎么爬那么几步,就觉地动山摇,天昏地转的。跟前年的地震差不多...”

    呵呵,鲜花盛开的峨嵋,地动山摇的峨嵋。望着可爱的老人家,我忽然想起: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杜鹃始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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