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在乡间的日子(一) -- 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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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在乡间的日子(一)

    那时候住在乡下,略有感触坐在电脑前想写点东西的时候,从心里浮出的第一个句子便是“我该如何来叙写我的哀伤呢?”

    如三好说的,能说得出的悲哀便不是悲哀,说不出来,只能合上电脑,去长辈家屋后的水边坐着,把心情交给时间。和丹青兄见面说起此节,他说,乡间便是你最好的抚慰和疗伤了。到现在,失去的伤口虽然还在,但当日的痛渐渐平息和缓,我也真正和自己能力的局限慢慢和解。这阵子工作繁忙,在凌乱之余检省内心,却渐渐地感受到了某种自由,于是回想当日在乡间的日子,觉出韵味来。

    我生在三清山脚下,父亲也埋骨于此。那天和母亲几个一起去爬山,下午四点往上走,一路看红日西斜,听松涛过耳,到山顶的时候,天色已晚,安排好住宿,略略饭毕,便往浏霞台行去。让服务人员泡了茶,端了椅凳摆好,我们坐在石台前,山风入襟,繁星指尖,绝壁生松。对此最好是青莲,“盘白石兮坐素月,琴松风兮寂万壑”,我亦欲乘风归去,不惧高处之寒。想起玉娇龙的俯身一跃,生起往无限空间坠落体会去除肉身之束缚的冲动。好在我还记得我只是一个需以热茶暖手的凡人,不由对自己一笑挥手拂开妄想,看母亲斜靠石栏闭目若有所思,于是转头拉过语哲和羽洁两个孩子,让他们跟着我背《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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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顶观云(相片是朋友的父亲拍的)

    在山下的一家石器店,见到一件乐器,十三片长度依次递减的灰黑色长石条,上有雕花,排开在三角形的木制坐架上,用一小小的竹制小锤打击演奏,声音清越,有高山流水之韵。店主也不知这乐器的名字,我心道或是“石磐”。想起“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寤寐言,永矢弗谖。”虽然有朋友细细写过,这诗里的“槃”是件盘形的乐器,说这诗是描述女子敲着盘子唱情歌,可我心里总是不乐意:男生敲盘子也就罢了(记得有位河友上过演奏类似乐器的视频),为什么好好一个女孩子要让她坐那敲盘子呢,更何况还是像散氏盘那样的大块头,放在膝上肯定吃不消,圈腿坐着?那也太狼狈。若是我眼前这件乐器,那思念的姿态便要美上许多,想象起来情境也更贴合些。为了这一瞬间的转念,便把这套乐器买了,留在家里,轻轻封存一个送给朋友的心意,也是好的。

    上网查了资料,果然是石磐之一种,如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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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母亲住在父亲生前的好友清叔家中。清叔和婶婶都极疼我,我早上睡到日上三竿,婶婶已经把我换下的衣物洗好。我吃完饭去洗碗,婶婶一把把我从厨房拖出来,说,我还要你给我洗碗!我无奈,带上语哲跑去抓鸡。和小孩儿拿了个脸盆,满后院追得鸡鸭乱跑,可怜那些甫来世间不久的小鸡小鸭,突然见到两个这般的庞然大物,真是吓得小翅膀狂扇,慌不择路。不过我们两实在笨拙,饶是我辛苦地蓬头垢面,还是一无所获。主要原因还是我胆子小,怕被啄,真正靠得近要下手的时候,自己又怯了。我小时曾路遇一肥硕凶恶的母猪,不知该跑还是该躲,犹豫间,母猪朝我哼哼数声,吓得我当即站在母猪面前哇哇大哭。我一哭,半张脸就都是嘴,越发一个小丑娃模样,母猪更是不欲怜惜,不过就算它当时目有柔和之色,我多半也领会不到。最后还是无数次救我于这种路遇大公鸡、大白鹅、大黄狗、大母猪、大水牛......之博弈困境的姐姐自天而降,牵我手施施然离去。真奇怪,为什么我自己就愣是不知道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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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美女之姐姐和小丑娃之嘉木

    唉,说起来,我小时候是真丑,丑到我爸一直很伤心,觉得我怎么尽吸收他俩的缺点来长了,更关键的是,我是丑,可别人一看就知道我是他女儿,大伙儿都知道,他是帅哥啊,结果没有把好产品质量控制关,制造了个次品出来,他实在有够郁闷。小时候在乡下,大伙儿也没什么保护儿童心理健康的意识,妈妈形容我的样貌时便直接说,倒南瓜脸(天了,这么恶毒的词汇她对亲生女儿竟然都用得出来)、三角眼、塌鼻子、大嘴巴,再加上稀稀拉拉几根黄毛,和姐姐差得有够多啊。爸爸单位的一些叔叔们呢,就直接叫我丑八怪或丑嘉,臭嘉,说我不是我爸妈生的。可能是我丑这个想法在我爸心里太根深蒂固,所以他一直很担心我会嫁不出去,尤其我20左右的那几年,成天嚷嚷说我是独身主义者,把我爸真吓得够呛。后来我嫁了,我爸是放心了,但还是觉得我丑。我偶尔打扮一下,他就很高兴说,恩,嘉嘉,你是要打扮一下,看着才好看点。我这次回去,有一天穿了条连衣裙,我妈看了看我叹气说,“嘉嘉,其实你好好收拾一下,长得也还行啊。你爸前两年给我说,没想到嘉嘉小时候那么丑,长大了倒也不难看。” 我一听就ORZ了,“前两年” ,我长成这样都多少年了啊,老爸你这肯定也来得太晚了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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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在乡间的日子(三)

      回忆,向时光之屋的最黑暗处延伸,在灰尘掩盖的蜷曲角落里翻检,为发现了快乐的微光而喜悦。

      那蹲在窗边缘用粉笔一遍遍写着“这是我家”的小女孩,一脸的执拗倔强。

      她站在一尺之外静静地看着,忍不住向时光的漩涡中探出手,想拂去小女孩脸上的那一缕决绝。

      然后突然就醒了,乡野的月光透过木制的窗棂,给身边的世界投下一层微霜。

      母亲在睡梦中说着些悲哀的呓语。她轻轻伸出手去拍着母亲的后背,一遍遍低声说,没事,我在这里。

      ------------

      思考,有其自身的维度,以她为圆点,向无尽的空间蔓延,在睡梦中亦继续那艰难的跋涉。

      她只是她思想的宿主。若思考存在一个物质载体的话,也许她的某一缕思想正在银河系游荡。

      也许会被另一个宿主的思想捕捉?也许就永远迷失在浩瀚的宇宙。

      唯有思考,才能抵达精神的自由。

      ----那是他说过的话,她记得。

      也许,从看到这句话起,她就给自己穿上了无法停止的思考之鞋,以为只有如此才能让自己跟上他的脚步。

      思考的终点在哪里呢?

      这世上任何两个人之间的底线,不过是一方的死亡。对生时那些温情的眷恋,只是对幻像的纠缠。

      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

      她觉得心里慢慢生出无尽的寂灭来。

      ---------------

      她睡不着,披衣起来,轻轻推开门,走入庭院。

      一个人坐在晒谷场的边缘,看流萤飞舞。

      “夜月满庭隅”,我们所有的书写不过是在给唐诗做注解。

      屋后的青山在夜色中温柔沉睡,矮墙外竹叶婆娑低语,她想象着白日陪着她阅读的小河轻轻摩挲河底的圆石。

      若自己只是青山上一株树木,或只是绿竹一叶,又如何?春去秋来,可会悲喜?

      她坐在那,觉得自己融入到这熟悉的乡间夜色,消失了自我的存在,因此觉得安详。

      -------------

      其实始终是悲喜都深切的人,只是用理性控制着自己,做豁达冷静的模样。

      对她,成长是所有经历过的人事,在心之岩石上凿刻的壁画,

      竭尽全力是她所会的唯一笔法,笨拙、深刻而简洁。

      ---------------

      乡间的清晨忙碌而充满生气。

      婶婶和阿梅在灶台边打转,看她走入厨房,立马招呼她坐下,给她端来热气腾腾的米粥。

      清叔和几个年轻的小工正准备去田地插秧,忙着给水壶灌水,往右耳夹上一支香烟。

      甚至连家里的两条大黄狗也没闲着,在门口和邻家的大黑扭打在一起。

      她突然想去做农活,想去亲近土地。

      想去获得一种不管日升月落世道变迁都恒久不变的实在。

      或许离开乡间太久,她的根基不再牢靠,才会有那么飘渺的思绪。

      她端着饭碗,想如果清叔和婶婶知道她昨晚坐在院子里想得那些,肯定要笑话她的。

      于是追着清叔他们到门口说,你们等下我,我也一起下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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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小工看着她笑起来,说你还能干这活。

      清叔道,你去了,他们好不要干活了,都看你了。

      婶婶把她拉回厨房说,你就和你妈好好歇着,别乱跑。你看你,这么瘦竟然还想去插秧。

      ----他们都疼她,这份疼爱质朴厚重。

      虽然她在他们之间像个异类,但在他们心里,她永是这土地的孩子,走得再远都是。

      她和他们之间并无隔阂,她觉得累了,轻浮了,回到那,便是回到根基所在之处。

      乡间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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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键词(Tags): #我写故我在通宝推:一的W一,chaos,史文恭,
      • 家园 在乡间的日子真好……

        常常看到些个乡风乡情乡思的帖子,很是羡慕那乡间的淳朴民风民情,很是向往那乡间的绿色田间地头,在影视中看在作品中读,怎比得身临其境的坐在小屋前的石坎上的感觉,呵呵,向往之,想像之~~~赶明儿攀个乡下的亲戚什么的,就可以原生态一下咯!

      • 家园 写的真好

        不过呢,也劝劝你,有时候想多了不太好,浑一点会轻松一些。

        几个小工看着她笑起来,说你还能干这活。

        清叔道,你去了,他们好不要干活了,都看你了。

        婶婶把她拉回厨房说,你就和你妈好好歇着,别乱跑。你看你,这么瘦竟然还想去插秧。

        ----他们都疼她,这份疼爱质朴厚重。

        这个哈,你上次说跟我去看打猎,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喔。你穿上那身可以把你装进去的美国尺寸的大水裤,再到类似于水田的沼泽里面去跋涉,我实在是担心喔!

        • 家园 呵呵,谢谢东湖兄

          我过阵子可能真要搬到休斯敦去了,已经和老板、阿壳都商量过了。

          到时候真可以时常找你要野味打牙祭了

        • 家园 只怕风一吹

          嘉木飘到猎物的前面,的确令人担心

          感谢:作者获得通宝一枚。

          • 家园 呵呵,不会的,我长胖了呢
          • 家园 不担心她飘

            担心她一脚踏入稀泥地就把自己栽那里了,没力气把脚拔出来。

            不是开玩笑,真有一个很肥壮的老美,单身一人去打猎,然后两脚都给插在稀泥里面拔不出来,那地方的水比膝盖还高,快到大腿根了。那个老兄就给固定在那里进退不得了。他也不敢跪着爬出来,那要一跪,水就灌到本来是防水的水裤里面了,人就变铅球了。。。

            那老兄就只好这么一直站着,也不知道有多久,幸好我跟W博士路过,救了他一把。一人抱一只胳膊,一二三一起发力,把这个巨型的米国大萝卜给拔出来了

            • 家园 Re:把这个巨型的米国大萝卜给拔出来了

              这个太欢乐了

            • 家园 这个,这个

              她会比淤泥重?

              你们打猎可真危险,那个老美不知是太自负,还是太没有常识了,居然敢独自打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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