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那时花开 -- 听松

那时花开

她梦中又出现了校园的情景，这样的梦近些年会隔个一两年造访一次，人和事模糊，就像江南的丝雨天，有青雾蒙蒙，透着光却又看不清楚。梦中情节已在醒来后快速退却，只是有一种悠远的惘然和点点的微痛轻轻压在她的心头，过了一会也就散了。她知道那梦是什么。

很多年前的三月初，那个夜晚，她和好友走在校园里通往宿舍的林荫路上。已是九点多，路上行人较少。南方的三月已不太冷，她穿着红白格子的夹克外套，脚下的半高跟鞋咚咚地敲着路面，声音传出一段距离。她和好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就像每个晚自习后的路上。但她的身体却在轻轻地打颤，心里空蒙一片。每走一步，就像有重锤打在心上，她耳朵里听到了心跳的巨大怦怦声，她很想找个地方蜷起身体，抱团取暖。但她不想露出任何异样，只有强撑着分出心力，和旁边的友人应对。

那时她十七岁，大一的下学期才刚开始，一直幼稚混沌的她适应了学校。她在初中高中一直是一个很一般的学生，绝对地不起眼，绝对地成绩永远中游。她沉默内向甚至胆怯，自己觉得没有任何特点优点，她无疑是自卑的，在心里仰望班上那几个成绩优异出风头的女孩子。万幸的是，高考的前三个月，和一个自强不息的女孩的一席话让她开始开窍，有改变自己的想法并初步取得了成效，成绩进步了不少，考上了外地一个不错的大学的热门工科专业。入了大学，她对自己说现在是一个全新的环境，我要从头开始，努力。于是在不少同学开始歇口气享受大学生活时，她反过来把以前没用的功补上，把以前的胆小怯弱一点点地逼出心里。刚开始的努力竟然让她的成绩一下子名列前茅，她多年没有的自信慢慢聚集。她在开始变化，觉得生活从没有地畅快。本来这变化是不关风月的，但那一晚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她现在已记不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大概是在新生第一次上大课的时候？她对他的最开始印象应该是不太深的，也许是因为刚入大学，在一个全新的环境，要适应的东西太多。他很英俊，不是那种温润的俊秀，而是五官鲜明，带着刚毅的线条，有一种杀伐决断的美，一头浓密的黑发，末端微微卷曲，眼睛深深的，好像要将人吸进去。直到现在，她都不能确定那时的她是不是只是被他的容貌所吸引。

她和他虽然同级不同班，但两个班每一节课都是在一起上大课，几乎所有活动都在一起。她很少和男生直接接触，顶多就是班上活动时或在女班干的带领下到男生宿舍联欢。她慢慢知道他会弹吉它唱歌，多才多艺，球踢得好，不屑班上的争权夺利，翩翩浊世佳公子般。这样的他在一年级大多没长成的男生中就显得卓尔不群。本来对她这样有些自卑的女孩来说，他是有些不可及的，她入了大学后变得很理性，看得清自己的斤两，所以开始时对他完全没有想法。但若有若无地，她觉得上课下课间，他有时在注意她，她有些自嘲地告诉自己，要么是自己过敏要么是他在注意她旁边的其他女生。但一来二去，他就慢慢走到她的心里，她开始并不太以为意，慢慢地有些喜悦，慢慢地多了一些肯定。直到那个三月的夜晚，她的心被重重地打了一锤，破了一个口，他就进入了那个口子，和心里的血肉长在一起，在后来的几年里，时不时绞得她心痛难耐。

那一晚其实只是一年级在系里的联欢会，既是学期刚开始也是搭着庆祝38节。不少同学表演了节目，她也被起哄唱了一首歌，之后就是放音乐跳舞。她的舞跳得不错，人也不象有些女生那么羞涩扭捏，和几个同班的男生跳完后，她看到了他在附近。下一只舞曲响起，她和他对视，她觉得他会来请她，不知哪来的自信让一向自制的她眼里充满渴望地看进他的眼睛，身体中的血液也开始沸腾。可惜，天不如人愿十之八九。他似乎被她的眼光灼了一下，转开头走开。

刹那间，她的心仿佛被重锤狠狠击打了一下，身边的景象和声音模糊一片。她觉得她要失去知觉，但心中强烈的自尊支撑着她尽量没有异样地走到旁边坐下。她的心全乱了，仅留的一点清明强迫自己绝对不能流露在面上。她想着刚才的一幕，果然是自己自作多情，她只希望自己刚才眼中的欲望没有太明显，没有让他觉察，不会让自己丢脸。他这时在和她同班的一个漂亮女孩跳舞。她盼着赶快离开这地方，于是和另一个女生提前退场。在路上时，她开始觉得心痛难忍，偏偏旁边的女生在猜测他和那个漂亮女生的八卦，她硬撑着还得附和几句，真正是觉得每一步象走在刀尖上。

排山倒海的心痛让她始料未及，差点招架不住。她仍然如常地上课吃饭自习，但几近一具行尸走肉。那种疼痛好像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剜着她的心，她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只好坐以待毙。好在她还剩下的一点元神在极力地聚拢她的精神，维护她惯性地读书写字，维护她行为如常地笑闹，维护她在远远看到他时即使心跳如鼓也面不改色。这些强力的压制耗尽了她的心力，每天她就象在被一个坚强的自尊和痛苦悲凉组成的大磨盘碾磨。她不知道这种折磨什么时候会终结，一个月后她自习时疼痛难忍地想起才刚刚过去了30天，三个月后她心如刀割却又庆幸恢复了一点清明功课没有拉下，大半年后她的心仍然在磨盘下煎熬，但心肉好像起了薄茧，不再那么尖锐地疼，而是转为钝钝的绵长的痛。

她可以肯定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心思，包括他。她再和他偶而说话时，她知道自己所有的血液都涌入脑里，她知道自己已听不清看不清，她知道自己已没有思维，但她也知道自己的面部表情和声音都被控制良好，虽然和他说话的机会很少很少，虽然她渴望这种机会，但她却希望谈话快快结束，只因为为了自控，那短短一两句话已耗费了她的全部力气。

她庆幸她的自制力让她其他方面一切正常，她已习惯了她每一科的成绩包括体育都优秀，习惯了逼迫自己去做以前的自己不敢做的事，习惯了自己在宿舍的小天地里和在外面敢吵敢争，习惯了有些人用或欣赏或钦佩的目光看她。她兴趣广泛，喜欢诗词，会画国画尤喜工笔。她人渐变得从容镇定，不卑不亢。她代表班级参加辩论会，她参加校内校外的活动如英语角等也认识了不少外系的男生。她晚上都在教室自习用功，却接到了陌生男生的约会纸条，那男生条件不错，她却没有在意。

她的灵魂已经比入大学时强健几倍，但她的心里他已长入血肉中，她没有办法去除，她的意志力一到了这里就完全粉碎。一两年都过去了，她对自己分析了再分析，觉得他不会是她的理想良伴，她很清醒地认识到，即使他突然青睐她了他们也不合适。但她无奈地发现他还是能左右她的心，让它在他还在五米之外时就怦怦地乱跳，如果他碰巧坐在她的旁边她就几乎要窒息，要知道他们每天几乎要在一起上至少4节课，时时是可以看到的。她想好吧，就让这颗刺留在心窝里吧，反正疼痛已减缓许多，由急性剧痛变为了慢性钝痛，她的力量已足以压制。

多数女生对他都很有好感，她们有时会谈论猜测他喜欢那个漂亮女生，讽刺该女生除了容貌没有其他内涵，可惜他终于流于浅薄，或不相信他会那么浅薄。每到这时候，她都不发一言，心里倒奇怪地觉得他这样无可厚非，为他辩护，甚至觉得如果他真能追到那女生才子佳人也是美事。她和那女生关系不错，也欣赏她的美，有时开玩笑时会假装轻薄地抬起那女生的下巴要她笑一个。那日他们全年级出游到远处，她看到他一人背对着人群站在山顶好久，似乎孤独而忧伤，后来他的好友陪在旁边好像在劝解。八卦一下子流传开来，说是他和那女生吵了架，她听着其他人说那女生有外系几个人在追并和其中一个关系亲密。她这时才放任自己毫不顾忌地看着山顶的他的背影而不怕被人起疑。这是他和那女生的关系首次明确地呈现在大家面前，她心里叹了口气，感觉到了他的心伤，但她心里的隐痛没有加剧，很是奇怪。多年后她知道这种情节大概是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那时她极喜欢读《简爱》，看着那个其貌不扬但自尊自强兰心慧质的女子把握着自己的命运，看到终有一个懂得欣赏她的好男子与她携手共看繁华。她从那段感情充沛的经典对话中一次次汲取力量：“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我就没有心，没有灵魂吗？——你不是想错了吗？——我的心灵跟你一样丰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样充实！要是上帝也赐予我美貌与财富，我会让你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我不是凭借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躯同你说话，而是我的灵魂同你的灵魂在对话，就仿佛我们两人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是啊，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负，这本书寄托着多少象她这样平凡的女孩的美好心愿。

直到大学结束，他们年级里大多数的男女生都没有风花雪月，大概是因为全校几乎最重的课程让大家没了时间和心情。她没有多少遗憾，实是因为也没看见什么既会青睐她而她又觉得精彩的男子，即使没有他。毕业后同学们天各一方，她觉得他已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回忆，在她重新精彩的新生活中慢慢埋藏，直到不再想起。但她在感情上有了底气，即使她从来没有恋人，可经过这一役，她已倾尽全力地投入过，已耗费全部心力地和自己搏斗过，已尝过感情的百种蚀骨滋味，她觉得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岁月流逝，她再看到他的名字是在网上的同学录里。相隔万余里，各在天一涯。他的名字还是让她心跳，她注册进去，猜想着他下次登录时会不会注意到她的名字。另一个夜晚她又登录，看到他上次的访问时间就在几十分钟前。那一下子，她觉得有一种淡淡的甜美和忧伤弥漫在心，明白了古人写“天涯共此时”和“同饮长江水”时的心情。她对自己说，原来真的有同看一轮明月就觉得慰藉的美好感觉，古人诚不我欺。

又是多年过去，她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有了家和孩子。她一次出差时见到了当年那个漂亮女生，竟然仍是一个人，当年讨厌学习的人儿在靠专业技术吃饭。想到自己这以为会终身独身的人却早已成家，当年勤奋学习现在却在做与专业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她顿生世事无常之感。聊天时，她听那女生说当年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是玩得来的朋友而已，那些流言都是谣传；他还没有结婚，事业发展不错，听说有一个小很多的女友。又过了几年，她偶然听那女生说他结婚了，于是装着好奇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要她转婚礼照片。

当她打开邮箱等着照片下载的那一刻，她觉得多年的光阴似乎分花拂柳地远去。在时光通道的另一端，她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穿红白格子外套心如刀绞的女孩，高跟鞋一步一步地走在路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仿佛踏在她此刻的心上。没有意外的，就象每一个类似的故事一样，她看到的人是陌生的，一头浓密的头发已变成前面微微谢顶，只有眼睛还略可看出当年的深沉。她笑了笑，无悲无喜。岁月无敌，这个人早已是无关了。她多年前的那些心情却已是她生命中丰富的一部分，就象心头的一眼甘泉，一直滋养她的心灵，润物细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