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父母的平淡婚姻 -- redbud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家庭会对孩子有多少影响，一直到我读博士的时候，开始接触实验心理学的内容，有一句话对我触动很深，那句话的大意是说，一个人童年的经历基本上会影响到成年后的行为模式，而家庭是第一个会影响儿童行为的社会场所。即使触动很深，我也从来没有真正想过家庭会对一个人有什么影响。一直以为，我跟父母是不同的人，我不会走父母的道路，我不会受父母观念的影响，在我的眼里，父母的婚姻平淡至极，没有浪漫，没有甜蜜，就是一对平常也许凑合的夫妻吧。假如我想要婚姻的话，我不会想要父母这种的。

穿越教授在告别帖子里讨论，说找女朋友要看一个人的父母，什么样的家庭出什么样的孩子。当时看了心里是万分的不服气，想同他辩论，这不是老观点么。后来将这话一直藏在心里，直到写了我的非主流老爸的帖子，才顿然醒悟，自己多多少少是女版的老爸。对穿越的话开始有点信服，因为想通了老爸的性格，跟妈妈的沟通多了很多，又了解了老妈很多。蓦然之间，父母的婚姻跃然纸上。

由于小时候没有跟父母一起生活，对于父母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只有一些片段。在农村的时候，全家人一起劳动，用铁锨铲地，在农田里种麦子，一起收割庄稼，小麦、玉米、大豆，那些暴热的天气里劳动而有收获的感受是非常快乐的，收割小麦和大豆的时候，拿着镰刀割一点，地就空出一块来，所以要不停的割。收完了麦子在打麦场里打小麦，我跟着父母在自家的麦堆上常常就睡着了，深夜的时候，爸爸妈妈叫醒我再回家。

其实大部分的时候，农田里的活是妈妈在干，因为爸爸在外地工作。妈妈说，她是不愿意跟爸爸结婚的，因为她中学时成绩不错，高中毕业，在农村当地算是高材生，她在没跟爸爸结婚前一直做村里的小学民办教师，她一直等待高考恢复，这样就可以去考大学了。因为在当时的农村也算大龄，外婆押着妈妈结了婚，妈妈居然比爸爸还大，这样妈妈不得不收起了自己发展事业和自我的心。结婚后几年内陆续添了我们姐弟三个人，妈妈就这样错过了考大学的机会。因为弟弟的出生，妈妈最后连民办教师也不当了，她说专心教孩子。

妈妈是个怎么样的人，直到我这几年慢慢回想才有印象，之前她就只是妈妈，一个代名词，意味着唠叨和抱怨，自己不打扮还总追着我要我剪掉长发。小时候印象里，妈妈会自己裁剪衣服，她说一个村子里的衣服都是她做的，我上小学的时候，是记得妈妈用别人做衣服剩的碎布给我们做了书包，好像下面这样的花色。我也还记得，有一年过年大家都有新衣服，独独我没有，妈妈用花布连夜给我赶做了一件新衣服。去年回家翻看从前的照片，妈妈指着我半岁的照片说，你戴的这种毛毛边的帽子，在当时农村非常流行，我只看了看样子，就琢磨出来了，给你做了戴上。这样的妈妈，难怪我和姐姐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是拿着家庭大全里描着绣花的样本，装模作样的绣花。难怪我在香港的街头，看见一台小小的缝纫机就走不动了，非要买下来琢磨着用起来，到了英国看到brother的缝纫机，又是心里痒痒的。

妈妈一个人在农村干活，还非要干出样子来。所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常常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姨妈说，她常常抱着姐姐站在村口，等着哪个姨妈上学经过，这样就可以帮她看一会孩子，她去农田里劳动。我不知道这样的妈妈到底是怎么熬过了农村里的那些时光，去城市里探望公婆的时候，又是如何面对城市里的人对农村人的若有若无的歧视的。那些差别，即使是亲人，也是微妙的存在在那里的，即便是叔叔姑妈，跟爸爸亲如一家人，还是让爸爸妈妈每次都感受到了被嫌弃的感觉，我的猜测。后来的妈妈，累到得了肺结核，好了以后，才突然看开了人生，不再那么辛苦的劳动，可是自那以后，我们家就没有以前那么干净整齐了。

我不知道，每次对于亲人表达爱意的礼物被嫌弃的感觉是什么样。反正爸爸妈妈要表达对爷爷的爱意，为他做一件农村里非常暖和的羊皮袄的时候，拿到城市里就会被退回来，我想妈妈用心做的棉被，恰恰就被城市里的又轻又薄的印花漂亮的丝绵被所淘汰了，总之，爸爸妈妈每次用心准备的礼物，在农村是精品中的精品，在城市却成为过时和老土的象征。这样的结果，爷爷去香港上海，往往给婶婶姑姑每人带一份时髦的服装，项链类的首饰，等我和姐姐大一点的时候，也会有我们的份，可是就是没有妈妈的，大家都想，因为她在农村，不需要。爸爸去出差，也会将最好的礼物带给姑姑和爷爷，他们都忘记了自己需要什么。

这样爸爸妈妈就有了非常一致的生活目标，绝对不让孩子输在自己没有的东西上，我猜测那来自于在农村的那份被压抑和自卑的情绪。爸爸妈妈一致的目标，孩子要上到能上想上的学，结婚的时候，绝对不能像他们这样一无所有，后来这个目标就演化为要有住的房子。于是爸爸妈妈就更加省吃俭用，爸爸的工作单位里有各种各样的工作服，所以他基本上不买衣服，小时候我和姐姐穿的衣服也大都是姑妈奶奶从城市里拿给我们的二手的衣服。除了基本的吃穿，我们家的每个孩子都知道如何省钱，将一分钱变成二分钱花，无论弟弟小时候要一辆新潮的自行车，还是我和姐姐想要的漂亮的衣服，统统的我们都忘记了自己，这些在我们家是奢侈和享乐。

正因为这样，在爸爸妈妈两个人都有了城镇户口以后，农村的土地没有收回，他们还是每个周末都回农村的老家去种地，那些年，粮食的收入每年可以卖几千块钱，我们全家都会再次投入劳动，而我的中学时代的周末，也大都在农村的老家种地，暑假的时候，我和姐姐负责回老家给农田的庄稼除草。经常是6点起床，干到中午，有一年我的皮肤晒到脱皮，那时还不知道有防晒霜。

爸爸妈妈的目标有了收效，我和姐姐陆续读了大学，弟弟也有了上学的地方。他们实现了目标，又在城市早早地为姐姐和弟弟买了房子，只是我想看世界，漂泊无定，让他们常常叹气，如果你不出国，我们也早早帮你把首期付起来，现在也还清了贷款了。这成为他们未了的一个心愿，所以我工作以后，他们不让我拿任何钱回家，只是希望我在异国他乡能够生活好。我们那个城市的房价大上涨之前，我出国前极力游说，逼着他们拿出所有的积蓄付了首期贷款买了一套高层的房子，给他们自己住，他们才自己住了对于他们来说是奢侈品的房子，算是我做的比较欣慰的一件事情。

除了共同为孩子这一点，爸爸妈妈共同的特点还有，他们非常爱在一起聊天，每天晚上他们花很长的时间聊天，聊工作，聊孩子，有那么几次，我不小心听到爸爸妈妈说我上大学之后如何的变化，听得我心惊肉跳。

爸爸妈妈除了聊天和共同为孩子的目标之外，可以说没有很多的共同之处。爸爸喜欢小动物，我们家的三个孩子都喜欢跟猫和狗睡觉，甚至有一年小猫过分到在弟弟的床上拉屎，弟弟那么暴的脾气，也只好乖乖的自己洗床单。可妈妈见到小动物就讨厌的不得了，恨不得一脚踢开他们。爸爸喜欢科技类产品，不爱看书，喜欢动手。妈妈偏偏爱看书，对爸爸喜欢的电脑之类没有任何兴趣。所以，在我们家看不到爸爸妈妈共同散步，共同牵手之类的亲密举动，甚至爸爸妈妈的衣服也是各人洗各人的，互相分开洗。他们的财务也是分开的，妈妈的钱负责日常生活，爸爸的钱负责大事情，比如孩子上学买房子之类，互相都不知道对方有多少钱，他们共同买了保险，商量好受益人都是哪个孩子，谁愿意为孩子存钱就为孩子存钱，谁愿意给孩子钱，为孩子买东西，那自己做决定。爸爸不用按时回家吃饭，他可以在办公室鼓捣电脑一直很晚，妈妈自己吃完了饭，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我一直好奇，爸爸妈妈互相对对方的评价。这些年，陆陆续续的也收集了一些，比如妈妈说，爸爸不是个适合当官的人，他属于比较心灵手巧的类型，说起爸爸的才华，还是有掩饰不住的喜悦。比如爸爸偶尔说起妈妈，也有自豪感，你妈妈有个性的很，又比如爸爸说起妈妈的认真，妈妈单位里组织考试审查，学习完了，很多人考试混个过场，有时候就是抄笔记，妈妈不是这样，她很认真的闭卷考试，而且成绩考的还不错。后来妈妈的工作换了几个单位，最终稳定下来，自己去考了个会计资格证书，全部是自己学出来的，爸爸说起这些的时候，还是很为妈妈骄傲的。

当然他们互相也都认识到对方的缺点，都比较有个性，难免有冲突。父母的婚姻，也绝对不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好婚姻。外公外婆没有儿子，赡养后代的事情全部在姨妈和妈妈身上，爸爸基本不去帮妈妈，爸爸这边，爷爷那里基本上也不需要儿媳。他们互相各自负责各自的父母。

在我的印象里，爸爸妈妈的婚姻，跟我看到的好莱坞大片里那种亲密爱情的婚姻差别太远太远，跟言情小说里深情款款的爱情也毫无相似之处，差别大到我根本不认为爸爸妈妈有过爱情。从来没有思考过他们的婚姻的我，在看破了言情小说的虚幻性，以及好莱坞大片的商业性之后，蓦然发现，爸爸妈妈的婚姻这样走了一辈子，似乎越走越稳妥了。

今年爸爸妈妈开始退休了，他们两个人经常一起骑车回农村的老家，将农村老家里还保留的土地收拾一下，将老房子整理一下。或者在新买的房子里，还是各人做着各人喜欢的事情。

这样平淡的婚姻，似乎也很稳妥地过了一辈子，他们有过爱情吗？我很疑惑，那年爸爸妈妈去香港看我，我带他们到澳门玩，在参观澳门的教堂的时候，爸爸突然笑嘻嘻的拉起了妈妈的手，说要跟妈妈补办一个婚礼，在教堂里顽皮起来。

那年他们在香港的时候，我给他们买什么都不要，那年他们走的时候，将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留给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相信，父母一生的节俭，刻板到忘了自己，真的是为了我们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