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奢侈品议 -- 苏北

我曾经听说，圣人治下的国家，以简朴为美；国人争着炫耀奢侈的行为，是亡国的先兆。这个道理，至为明显。桀和纣穷尽奢侈的享受，所以国家和生命一起消灭；文帝景帝不肯多花费国库的一匹绸缎，所以国家昌盛而人民愉悦。难道是国库穷到不能支持国君的额外开销吗？未必是这样的。真实的原因是，国君奢靡，官员就会模仿，上下层层盘剥来维持自己的额外开销，于是百姓的负担就会百倍地加重；国君喜欢过分的享乐，那么小人就有机会靠近神圣的座位，而君子将被排斥出国家的庙堂；奢侈的行为被所有人崇拜和仿效，人民就分不清什么是对错善恶，于是为了利益和享受而彼此争夺，抛弃固有的道德规范。到了这个地步，国家想不灭亡，还有可能吗？所以自古以来，正直的人都崇尚简朴而鄙视奢侈，以此弘扬美好的德行而使国家维持正道，这难道不是我们这个民族历经五千年而保有的美好风俗之一吗？所以知道，简朴和奢侈的分际，哪里是钱多和钱少的那一点分别呢？

今世的富人，一丝一毫地克扣他的工人，一点一滴地压榨他的同胞，该支付的报酬而不支付，该归还的欠债一定要拖欠，使得千万家穷困潦倒，面对号呼和哭喊也无动于衷，积累金钱而不知道休止和疲倦，似乎每一个铜钱都像他的性命一样重要，就这样来实现他的富有。然而，如果有人给他们看西洋来的奢侈品，都是一些设计巧妙而没有实际效用的东西，他们就欣喜万状，激动而又惊奇，饥渴而又羡慕，口中念念有词，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丑态百出的样子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于是一次就穷尽他们多年盘剥来的金钱，也一定要买下来才能满足。而且，这个富人拥有的东西，那个富人也一定要拥有，彼此攀比，使得那些本来几乎毫无价值的东西身价暴涨。富人的姬妾子女，在彼此交往的时候，也一定要努力炫耀，以拥有别人没有的奢侈品为身价的标志。张狂浅薄的嘴脸，使人不愿意多看一眼。如果有机会到西洋，就会像疯了一样扑到贩卖的店里，数十数百地争相购买，即使被商家粗鲁地呵斥和殴打也无动于衷。如果有人问这些富人，你花这么多金子买这些无用的东西做什么用呢？他一定会说，西洋来的东西，不用看就知道华美而高贵，怎么会不好？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知道我们上等人的品味呢？对内就一分一毫地盘剥压榨，对外就千金万金地愚蠢奉献，癫狂的样子也确实只有疯狗可以类比。而国人辛苦积累的财富，就这样轻易流到西洋。

奢侈的风气一旦开始，就会毒害更多的人。很多年轻人，收入只足以糊口，而积蓄还不够用到下个月，也要花光所有的钱来买一件西洋的奢侈品。买到之后，就欣喜地向同辈们炫耀，得意地到处展示，似乎在一夜之间提高了自己的身价。而身边的年轻人还没有得到的，就往往怅然若失，暗自妒嫉憎恨，决心要买到更好的来压过这个人。在这个时候，是否为了家人和以后的生活而积蓄，是否已经还清了别人的欠款，是否可以向丈夫妻子交代，都没有时间去考虑了。如果没有足够的金钱来购买，就向别人来借贷，向年迈的父母索取，克扣自己和家人的用度，甚至不惜盗取他人的财物，也要得到一件两件。像这样，穷尽自己的积蓄来满足西洋商人的贪欲，为了一两件无用的装饰而不顾尊严的人，在街市里随时随处都可以看到。我怜悯他们的无知而不忍心过多地责备，但是难道这样的所作所为，不是愚蠢到令人憎恶的地步吗？

国朝日益繁荣强大，国人所需要的器用，渐渐地都可以自己制造，唯独由于一直以来的穷困匮乏，很多人还是觉得西洋的东西自然最好，而只要是西洋的东西全部都好。其妄自菲薄而盲目崇洋，往往就像这个样子。而西洋人一向不喜好劳作，只愿意驱使别人劳作而自己获利，且又深知国人的浅薄的心性。于是用很小的代价，制造出那些精巧华美的器物，以本来价值的数百数千倍的价钱，贩卖到我朝。又重金雇用一些帮闲的人，给他们美好的衣服和食物，唆使他们在邸报上日夜叫喊，又携带到各种地方扭捏作态，作出高雅而沉醉的样子，以此来蒙骗国人，于是使得上上下下全都坚信，那些奢侈的器物，一定值得花费千金来拥有。其诡诈而贪婪，往往就像这个样子。于是国人无日无夜地劳作，不知道休息和疲倦，一个人制作出一千件一万件器物，还往往不够换回一件无用的奢侈品。唉，这正是内部的崇尚奢侈的邪恶风气，被外部奸诈邪恶的小人利用的结果啊。正直的人看到这种情景，难道可以忍心放任这个样子继续下去吗？

有人说，商人自然追逐利益，而买卖都是自愿进行的，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这样说的人是没有看到事情的本来面目啊。前朝的时候，西人曾经大量贩卖鸦片而牟取暴利，刚直的大臣全部焚毁，而善良的人民都追随他。那些鸦片的买卖，难道不是自愿进行的买卖？现在的奢侈品，跟那个时候的鸦片，都是邪恶的人商人蒙骗引诱，使得人民沉溺其中而不自知，从而牟取暴利的事情啊。无数人的节衣缩食，辛苦劳作，难道是为了供养几个西洋商人的富有生活吗？国家还有那么多穷困的人民，而每年购买西洋奢侈品所花费的金钱，已经快要世界第一，这难道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吗？我对此深深地感到羞耻。

现在的国库虽然貌似充实，而人民的生活还并不富有，有作为的执政者，不能坐视银货这样毫无意义地外流。税收，是国家的重要手段，可以用来调节大的方向。为什么不可以向这些奢侈品，征收十倍百倍的重税？一则可以用所得的额外收入，扶助穷困孤寡，学生和老人；二则可以使得逐利而来的商人，知道艰难而后退；最重要的是，可以令国人知道，国家勉励简朴而厌恶奢侈，从而对世道人心回复正道，有所补益。有人说，国家许诺内外同税，单独对西洋的奢侈品课税是不适合的。这句话说得很对。我们自己制造的奢侈品，难道就是什么值得鼓励的事情吗？况且按照价值来课以重税，国人所造的奢侈品纳一份税的时候，西洋的奢侈品就要交纳十份百份的税，打击的重点，仍然明显。

我曾经看到，一个所谓的名士，在万人瞩目的地方炫耀他来自西洋的奢侈品，事后更加得意地撰文列举他拥有的昂贵的物品。而很多人不鄙视他的作为，反而赞美羡慕他的收藏，转身去追逐寻找。这难道不是模仿丑行，而不知道羞耻的范例吗？这样的例子大概数也数不过来。人民喜爱奢侈而是非不分，大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先世的人民，被人评价为奢侈，知道是恶评而感到惭愧；今世的人民，被人评价为奢侈，则不知道羞耻，反而得意喜悦。唉，至为明显的善恶好坏的界限，现在已经完全颠倒。目睹同胞的痛苦不去挽救，坐视家人的贫困而不去赡养，不知道什么叫善良，不知道什么叫正直，不知道什么叫简朴，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彼此攀比炫耀谁的器物更加精美昂贵，谁的家宅更加高大华丽，谁的花费更加铺张浪费，这难道是遵循先人的教诲吗？今世的人，离开美好的风俗已经很远。如果不赶紧补救，那么巨大的灾祸，也许就在眼前。

我，本来就没有见识学问，所说的意见都很浅薄，语言也很简陋。但是，该说而不说，说了又不全部说出来，或者只用巧妙的语言来讥讽时事以博取瞩目，都不是人民对国家应有的态度。我愿意举出我的瓦砾一样的看法，期待有识之士用珠玉一样宝贵的学问，来教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