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满目疮痍的繁华 -- 烟涛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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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满目疮痍的繁华

    女孩牵着我的手,奔跑在树林间的一条小路上。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风吹进树林,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女孩的手心沁出了汗水。我们的身后是一团巨大的黑色的浓雾,咆哮着想将我们吞噬。一条巨浪翻滚的河流横亘在路的尽头。我回头看见浓雾幻化成巨兽的形状张开大嘴,向我们咬来。女孩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我能感到女孩瘦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

    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我瞪着眼前无边的黑暗,梦中那团黑色的浓雾渐渐在黑暗中涌现。我赶紧闭上眼睛,就看见几丝饱含着焦急和恐惧的目光从女孩那被风吹得凌乱不堪遮住了自己眼睛的头发的缝隙中射出。悲伤像水一样将我淹没,而疼痛从胸口蔓延,直至覆盖全身。我忽然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打开手机,把电话本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我翻了很多遍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拨打的号码。我叹了口气,将手机甩在一边,然后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找衣服穿。

    我推开门,灯光箭一样刺进我的身体。灯光下的人群正进行着各式各样的交易,吵闹的声音将本该宁静的夜搅得喧嚣不堪,只有一栋栋高楼沉默不语地伫立在夜空之中看不见顶端。几个人正在为一块面包讨价还价,而他们所说的“面包”,赫然是一块土窑烧制出的砖头。另一堆人煞有介事地抢购着的新鲜的“水蜜桃”竟不过是几颗石子。亮着灯的教室里孩子们昏昏沉沉地趴在课桌上,老师模样的人拿着针管挨个从孩子们的脑门正中插进去,吸取出一些白色的液体。在背光的阴暗的街角,一对男女正在商谈着今夜的价格。只是如果没有仔细听,我也不会发现那女的才是嫖客。而这条街道另外的男人们的生意却十分的冷清。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带着哭泣的孩子满怀着急切和期待的目光,哀求似的招揽着每一个过路的女人“大姐,耍下不?” 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几个穿着黑白竖条纹制服的人背着手左顾右盼,老鼠一样观察着周围的世界,似乎怕错过了每一丝可能存在的危险。至少表面上看来,在这片夜的繁华之中,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夜风很凉,彻底吹醒了我的瞌睡,我再也想不起梦中的情景。我想起经常出现的一句电影台词似的话:“欢迎回到现实世界。”我象一片树叶一样被夜风吹起飘荡在这片现实世界。

    枯黄的树叶从一栋高楼某一层的窗口里飘下,象在一片区域下起了黄色的雪。人们的眼睛看见那些枯黄的树叶,就放出了一种奇异的光芒。人们放下手边所有的事情,发疯似地冲向树叶将要落下的地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目瞪口呆:人们为了争夺树叶互相撕扯着衣服,甚至用牙去咬对方握着树叶的手。抢到树叶的人发出喜悦的尖叫奔向远方的黑暗,两手空空的人们低声咒骂着在后面追逐。我呆呆地看着,直至人群散去,地上只剩下一滩滩血迹和撕扯下来的衣服碎片。一股股污水从不同的地方流过,一只老鼠慢悠悠地从一个垃圾桶里爬出来,又爬进另一个垃圾桶里。我忽然感觉我的胃里也有一只老鼠在动,我扶着花圃的栏杆,吐出一滩黄色的苦水。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我抹了抹嘴,头也不回地说:“谢谢你,我没事,不需要帮忙。”我的背后发出一声冷笑,两双手架在我的肩膀上,我被扑倒在地。我还没有来得及挣扎,一副冰凉的手铐已经拷在了我手上。我趴在地上艰难地回头,看见两个穿着黑白竖条纹制服的人正义凛然地瞪着我。看着他们的目光,我觉得自己一定犯了滔天大罪。我还想多看两眼,一段黑色的布条紧紧地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的胳膊被架起,我象在黑暗的梦中飞翔着前行。

    我被抛在灼热的太阳旁边的一朵柔软的云里,布条被人解开,白色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我闭眼定了定神,再次睁开眼时没有了白云和太阳。这是一间满是白色的房间,我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白色的天花板上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满屋的白色在终点汇聚成一扇紧闭的白色的门。门再次被打开时,走进来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模样的人。走在正中的一个人满脸横肉,眼神充满怨气,好像有人欠他很多钱没有还。这个人走到床前,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掰开我的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黄瓜,对着我的舌头晃了晃,接着又按了按我的胸口,伴随着这一系列动作的是他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他退回到人群里,对着身边的人说:“几乎可以确诊了,第二例精神病患者。先打一针,给他稳定下情绪吧。”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就端过来一个盘子,上面摆放着一根巨大的针管和一瓶蓝墨水。那个满脸横肉的人满满吸了一针管的墨水向我走来。我想好好的向他们解释几句,可是看着他们脸上狂热的表情,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悲哀地看着针管扎在我的大腿上,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疼痛伴随着冰凉的蓝墨水流进我的身体。我的腿上慢慢地鼓起一个包,像正在被充气的气球。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发出苍白的光,灯光摇晃得厉害。气充得太满,气球就要爆了。

    一个戴眼睛的人拦住了那个满脸横肉的人说:“赵院长,或许他没有参与抢钱只是因为他本身就很有钱,并不是因为他精神有毛病。这样吧,我再去检查下,免得咱们浪费药物。”赵院长脸上的表情变了变,瞬间又恢复了正常。赵院长抽出针管说道:“小钱,你是一个医生,你这种对病人负责的态度是好的,你去检查吧。”鲜血和墨水混合成一种奇怪的颜色从我腿上的伤口里流出。我还是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正在向我走来的钱医生。钱医生似笑非笑地走到我的面前,在我的口袋里翻了翻,只有几张十元的钞票,再也翻不出其他东西。钱医生不甘心地在我面前伸出一根手指问道:“这是几?”我想也许只有这位钱医生能帮我了,我配合地回答道:“一。”他又伸出三根手指说:“这又是几?”我很愤怒,可表面上,我仍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三。”钱医生失望地摇摇头,走回到医生们的队伍中。我听见钱医生明显底气不足的声音说道:“他没有钱,身上只装了几张奇怪的纸片,而且对数字也分辨不清,也许真的是……。”赵院长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别这么草率下结论呀,刚才你不都提出异议了嘛。我们还是再搞一次听证会诊吧。对了,我们院马上就要评先进个人了……”赵院长的话说了一半,故意没有说下去。钱医生的背抽搐了一下说道:“还是不用再……。”赵院长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了,我们都是本着为病人负责的态度嘛。”赵院长又转头对刚才端盘子的女人说:“孙护士,你去准备一下。”医生护士们开始忙碌起来,再没有人理会我,仿佛床上躺着的是一件已经确定报废的物品。

    我像一具尸体一样被拖进了另外一个房间,里面放着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我坐在桌子的一侧,白大褂们坐在桌子的另一侧,那两个穿黑白竖条纹制服的人坐在我左手边椭圆的顶点处,孙护士坐在我右手边椭圆的顶点处摊开笔记本准备做记录。白大褂中间的赵院长见大家坐定,清了清嗓子说:“事情大家都已经很清楚了,我们还是采取这种非常民主的方式下结论。我的意见是今夜微渺大厦二十九层有人从窗口抛洒数百万的现钞,他在场但没有去抢,这已经证明了一切。精神正常的人怎么会不抢钱呢?因此才被我们的执法人员抓获送到这里。下面大家各抒己见哈,小李,你先说说。”坐在他右手边的一个年轻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黄瓜问我道:“请你回答下,这是什么东西?”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这个房间的屋顶上也挂着一盏日光灯散发着同样苍白的光。我想起很小的时候一个人走很黑的路,看见树林深处传来的隐秘的亮光。我清晰地记得那时的感觉,我不恐惧,只是觉得十分的孤独,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的孤独。

    我听见李医生厉声喊道:“看什么呢,快点回答我的问题。不然要给你输液了。”我将目光从天花板上收回,扫视着坐在我面前的穿着白大褂的人们。李医生不敢迎接我的目光,更大声地喊道:“看来他真的需要输液了。”我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这就是黄瓜呀。”除我之外的所有人爆发出一阵大笑,赵院长脸上的肉笑得直哆嗦,小李医生的嘴都快笑到了后脑勺,那两个穿黑白竖条纹制服的人更是互相指着对方笑得前仰后合,好像看见彼此变成了动物园的猴子。等大家笑够了,钱医生讪笑着说:“赵院长,我看不用审了,就直接确诊吧,你看他都把手电筒当成黄瓜。”赵院长满意地点了点头说:“程序还是要走的,我们还是举手表决一下吧。”说完自己先举起了手,然后白大褂们包括正在做记录的孙护士齐刷刷地举起了手。赵院长咳嗽了一声,对两个穿黑白竖条纹制服的人说:“我们已经确诊了,是精神病患者无疑,十分感谢你们将他送到我院,让他不会继续危害社会。本着人文关怀的精神,本院请求将患者留院进行免费治疗。”其中一个穿黑白竖条纹制服的人结结巴巴地说:“赵……赵……院长及贵……院所……啊……有同仁真是我们的社……社……会楷模,一定向……上级汇……啊……报,给予……嘉奖。”赵院长耐心地听他说完,脸上带着一种神圣的表情说:“这都是医护人员分内的事。”另外一个穿黑白竖条纹制服的人说话并不结巴,相反说起话来十分流利,他用三倍于常人的语速说道:“赵院长真是我们的道德模范。”穿着白大褂和黑白竖条纹制服的人们面带着微笑,亲切又不失热烈地交谈起来,于是又没有人理会我了。我感觉周围有无数只苍蝇“嗡嗡”作响,我越听越愤怒。我想拍案而起,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可是我的屁股似乎和它下面的椅子钉在一起,我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时间过去太久,苍蝇们也意兴阑珊了。赵院长轻咳一声,准备宣布听证会诊的结束了。钱医生犹豫着举了举手,面带着一种待罪立功的表情说道:“我倒有个主意,可以让精神病再不会出现。”赵院长不满地瞥了他一眼道:“哦,你说说看。”钱医生谄笑着说:“是这样的,我们可以让他和第一位确诊病例的女患者交配,提出他们后代的基因进行研究,制出防治精神病的药物。”赵院长满意地拍了拍钱医生的肩膀说:“嗯,这倒是个好主意,能让疾病永不发生,是我们医护工作者的天职,就这么办……”下面的话我忽然听不见了,我周围的世界对我静音了。我只能看到赵院长的嘴越来越大,不停地张张合合。

    女患者的房间是由透明的玻璃围成的。在很远的地方我就看见女患者长长的头发披在裸露的背上。女患者起伏的脊柱清晰可见一直延伸到瘦小的臀部。我被钱医生推进去的时候女患者只是漠然地抬眼扫了一眼同样赤身裸体的我和玻璃墙外那几双观望的眼睛。我轻轻地走到女患者的身边,轻轻地将她抱在怀里,她没有丝毫的反抗。我感觉她皮肉下面的骨骼细长脆弱,稍一用力就能折断。赵院长晃了晃那根装满蓝墨水的针管,我就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在我的耳边痛苦地呻吟,她呓语似地在我耳边说道:“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她那呓语般的声音又吐进我的耳朵,她说:“我叫小鱼。”我轻声地喊着:“小鱼,小鱼……。”小鱼的身体很紧,像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我。我感觉玻璃墙外观望的目光子弹一样射穿了我的身体。我躺在小鱼的胸口,象躺在一朵柔软的云里。

    我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盏散发出惨淡白光的日光灯。时间仿佛对我一个人停下了脚步,不管我什么时候睡去,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都是那盏永远没有熄灭过的日光灯。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老去。孙护士有时候会掀开门上的小门,递进来一盘生饭菜。我用尽心思试图从孙护士口中套出关于小鱼以及这个医院的一些信息,以便能够从中了解小鱼的现状以及逃跑的机会,可是我的那些小机关只是让孙护士呆滞的目光变得更加呆滞,也许在孙护士看来我殚精竭虑设计的语言的机关只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根本不知所云。孙护士对我说的唯一的一句话就是先深深地叹一口气然后木然地说:“我要是像你这样不正常,我宁可去死。”我逐渐放弃了逃跑的努力,我的胃适应了那些未经加工的生饭菜,我的身体也适应了那套黑白横条纹的病服。我的胡子开始杂乱地生长,一直长到了脖子上。我的思维渐渐变得迟钝并且像我的胡子一样杂乱无章。我想思考一件事物的时候那件事物就像一个漂浮不定的点,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我根本捉摸不到。孙护士对我也丧失了原有的一丝微弱的同情,我们的对白变成了我流着涎水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胡言乱语和她絮絮叨叨的那一句:“你怎么不去死。”

    我确实真切地感觉到了死亡,像一个黑洞带着巨大的吸力想让人沉沦其中。我几乎就要跳进去了,可是有人用力的拉住了我的手,不停地摇晃着。小鱼呓语似地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快起来,快起来。”我睁开眼,看见小鱼温柔的目光。小鱼眨巴着眼睛神秘地说道:“我查到了逃跑的路线,我们快跑。”我被小鱼从床上拖起来向外面走去。走出很远,我回头看见我住的那个房间的门半开着,日光灯苍白的光从里面传出来,幻化成一只巨大的手想把我抓回去,我赶紧转过头跟着小鱼向前走。经过一个窗口时小鱼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停下脚步趴在窗台前向里面张望。我顺着小鱼的目光看过去,里面有一个封闭的玻璃容器,玻璃容器里面封存着一个闭着眼睛的婴儿。小鱼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从地上搬起一块砖头,奋力扔向那个玻璃容器。玻璃容器被击碎,碎片溅了一地。里面的婴儿像个玩具娃娃一样跌在地面上,一动不动。这时孙护士在我们的身后尖叫道:“不好了,该死的病人跑了。”小鱼重新拉起我的手,跑出了这所医院。

    我终于又看见了天空,星辰,呼吸到了天地间新鲜的空气。我们跑过一座座建筑,跑过一条条街道,每经过一个地方,追赶我们的人群就会增加一些。我们跑进一片浓密的树林间的一条似曾相识小路,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风吹进树林,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小鱼的手心沁出了汗水。我们的身后追赶的人群汇聚成一团巨大的黑色的浓雾,咆哮着想将我们吞噬。一条巨浪翻滚的河流横亘在路的尽头。我回头看见浓雾幻化成巨兽的形状张开大嘴,向我们咬来。小鱼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风将小鱼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遮住了小鱼的眼睛,几丝饱含着悲伤的目光从头发的缝隙间射出。我能感到她瘦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巨浪翻滚之中隐隐现出一条船的轮廓,小鱼不假思索,带着我跳上了船。河水冲击着小船飞快地向前驶去,很快我就看不见追击的人群。

    河水终于平静下来,风吹着两岸的桂树,河面上弥漫着桂花的清香。小船停靠在岸边,我们从船上跳下来。小鱼将身上穿着的黑白横条纹的病服脱下来,撕成一条条细长的布条,一条一条地扔进河水里。我看见小鱼赤裸的腹部一道细长的伤口,用线缝起,像一只流着泪的眼睛。小鱼瞪着眼睛看着我说:“你还穿着这身兽皮干什么?很怀念那个鬼地方吗?”我小心翼翼地说道:“只要把良心摘除,在那里可以活得很好的。”我的话像油一样泼在小鱼本就燃烧着的怒火上,小鱼跳起来将我身上穿着的黑白横条纹的病服扒下来,连撕带咬,扔进河里。小鱼似乎仍不解气,拉着我手跳进河里。在河面之下,小鱼像一条鱼一样扭动着身躯,拖着我到处游弋。我大喊着:“小鱼,小鱼,你别放开我。”冰凉的河水冲击着我的每一个毛孔,从我的嘴里眼睛里和鼻孔里灌进我的身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清醒。小鱼终于将我从水里拖上岸。我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刚刚灌下的河水。小鱼看着微风之下荡漾的河面出神,一粒粒发着光的水珠从她的身体上滚落。我们病服的碎片顺着水流,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远方的黑暗中有幽深的光芒闪烁。小鱼将我从草地上拉起来,我们赤身裸体,脚踩着杂草,用皮肉抵挡着荆棘,向着那团不确定的亮光走去。夜太黑暗,那就是希望。

    亮光随着我们的接近而越来越大,直至映出一个房间的窗口。这是树林深处的一栋房子,房子的四周梅花、玫瑰花、桃花、菊花、夜来香、山茶花等等等等各种季节的各式各样的花混在一起怒放着,那斑斓的颜色像是孩子杂乱的涂鸦。微风轻吹就会扬起各种花瓣的碎片,漫天的花絮将这一栋房屋笼罩。各式各样的香味混在一起,弥漫在天地之间。小鱼停下了脚步,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许久,小鱼张开眼睛指着那栋房屋说:“这就是我的家……”小鱼还没有说完,屋子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你回来了吗?”小鱼大声地应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小声对我说:“那是我的男人,你……要进去坐坐吗?”我将小鱼额前凌乱的头发拂开,轻轻地摸了摸小鱼的脸。小鱼眼眶潮湿,不敢正视我的眼睛,颤抖的瞳孔蒙着一层深沉的雾。我努力将自己的视线从小鱼的脸上挪开,我说:“不了。”我转身重又走进黑暗之中。我听见身后开门的声音,男人淡淡问候的声音,小鱼嘤嘤哭泣的声音。荆棘刺穿我的皮肉,鲜血渗出,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在我走过的地方,所有的鲜花都枯萎了。

    我又不知道该去哪里了,双脚带着我漫无目的地游荡。我又看到了那一片城市昏黄的灯光,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我逃离的地方。我回头看了看身后幽暗的树林和波浪翻滚的河流,小鱼,山高水长,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夜很深了,全世界都已入睡,高楼里的万家灯火早已全部熄灭,只有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照亮夜归人的路,路的终点有温暖的家有家中冒着热气的饭菜等着他们。我走了太久的路,只想倒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睡去再不醒来。夜风很凉,刀子一样割在我赤裸的身体上。街角一扇洞开的窗口像小鱼深邃的瞳孔一样注视着我。我蹑手蹑脚地翻进去借着路灯微弱的光摸索着想找件衣服穿。躺在床上的人还是被惊醒,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吃惊地望着我。那是一张年轻女孩的脸,白皙,苍白。我惊恐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一时手足无措。定了定神我将食指竖在嘴唇上,做出噤声的手势。女孩点点头,脸上满是恐惧。风从窗户吹进来,我又打了个冷战。我下意识地掀开女孩的被窝钻了进去。女孩尖叫一声抱着胸口蜷在墙角,身体不停地颤抖。我哆哆嗦嗦地说:“你现在就可以喊人把我抓走,我只是太冷了。”女孩大喊道:“你快点出去。”我的牙齿发出一阵剧烈地“咯咯”的声音,我说不出话来。女孩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地从墙角爬过来将我抱住。女孩的身体滚烫,像一团火灼烧着我的冰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感觉我们的身体完全熔化在一起,女孩呻吟着喊道:“妈妈,妈妈……。”风吹起窗帘,路灯的光在地板上映出一片明晃晃的亮。

    我轻轻地推开女孩,起身坐在床上,重重地叹了口气。女孩也坐起来,从背后搂住了我。我挣脱了女孩,我说:“你给我找件衣服穿。”女孩打开衣柜,从里面找了几件男人的衣服。我从中随便选了两套,就开始往身上穿。女孩躺在床上,看着我快速地穿着衣服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就这样走了吗?”我点了点头,并没有停下穿衣服的动作。女孩低着头小声说道:“可是……我有点爱上你了。”我把裤子的拉链拉好,抬起头吃惊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说道:“我半夜三更爬进来可以说是把你强奸了,你不求救不喊人把我抓起来,还竟然对我说这些。”女孩把头埋进枕头里,低声地抽泣起来。女孩裸露在外面的瘦弱的背随着抽泣声不停地起伏,脊柱清晰可见。我看见小鱼站在河岸上面对着荡漾的河水,水珠从小鱼瘦小的背部滚落,风吹起小鱼湿漉漉的头发,小鱼神采飞扬。我感觉一把剑从我的心口重重地插了进去,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轻轻抚摸女孩的背。可我只是翻开女孩的身体,看着女孩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孩子,你还年轻,要把精力放在积极的地方,多做有意义的事,别整天爱呀爱的什么的。知道吗?”女孩再也没有办法哭下去了,想拼命忍住却还是笑了出来,泪水还挂在脸上。我放下女孩站起来,女孩说:“你还会来看我吗,我就住这里的。” 我背对着女孩呆呆地站立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孩的问题。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一个男人用刻意压低的故作温柔的声音说道:“忆,你睡着了吗?我回来了。”女孩显然就是男人所喊的忆。忆警觉地从床上坐起来说:“是我丈夫,你快从窗户爬出去吧。”敲门声更加急促了,男人的声音却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忆,我回来了。” 忆应了一声:“等等。”边从床上爬起来边焦急地看着我,示意我快点从窗户翻出去。

    我蹲在窗外黑暗的角落里,里面的声音从被忆关闭的窗户的缝隙中渗出来。忆打开门,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冲进房间。忆的丈夫着急地喊道:“不可能呢,怎么没有呢。我明明看见那个患者从窗口爬进来的。”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赵院长说:“你别着急,再好好想想。”赵院长的声音失去了平素的沉稳和霸气,竟也带着一丝的慌乱。忆的男人惶恐地说:“我真的看见了,不然就不会向你们报告。”赵院长着急地叹了口气,又努力恢复了平素平稳的语调说:“唉,那真是可惜了,本来以为这次的巨额的悬赏奖金一定归你了。” 忆的丈夫气急败坏地冲着忆大声地吼道:“快说,有没有人进来过?现在藏哪儿了。”接着是一阵拳脚打在另一个人的身体上的声音和忆“呜呜”哭泣的声音。我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手掌心的肉里。房间里又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钱医生小声地嘀咕了几句什么,赵院长开怀地笑道:“你看呢?”这个“你”显然是指忆的丈夫。忆的丈夫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咬着牙说道:“就这么办吧,我早就觉得她不正常了,上次我放在微渺大厦的几百万元钱就是被她从窗口扔出去的。就交给你们吧。”我听见赵院长轻咳一声:“那点钱,这次不就全回来了么。”然后是几个人会心的笑声。一阵杂乱的人群拖动的声音和忆哭泣挣扎的声音过后,房间彻底地安静下来。我趴在窗台上,透过窗户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地板上还有撕碎的被褥和点点血迹,房间里还回荡着忆的哭声。我看见被褥的碎片从地上飞起来飞快地恢复成原状,忆低着头,揉着被子的一个角说:“可是,可是我有点爱上你了。”我摊开双手,无力地坐在地上,青石板砌成的地面冰凉而且坚硬。

    天已经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街道上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几个人正在为一块“面包”讨价还价。另一堆人煞有介事地抢购着的新鲜的“水蜜桃”。教室里孩子们昏昏沉沉地趴在课桌上,老师模样的人拿着针管挨个从孩子们的脑门正中插进去,吸取出一些白色的液体。我站在公交车排队的地方,看人群从我的身边汹涌而过,挤向公交车。我孤零零地站在排队的地方一个人排队,我看见不远处两个穿黑白竖条纹制服的人向我投来几丝诧异的目光。我赶紧奋勇地冲进人群,拨开几个老弱妇孺,挤上了公交车。我回头再去看那两个穿黑白竖条纹制服的人,他们已经将注意力放在了别处。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车窗外另外两个穿黑白竖条纹制服的人正押着忆横穿马路,周围围绕着那几个熟悉的白大褂们。忆已经停止了哭泣,只是像小鱼一样倔强又淡漠地瞪着眼,似乎正在看向我这个方向。公交车开动,摇晃着驶向前方,很快地将忆甩在后面,我再也看不见。我蜷缩在公交车的座位里,车窗玻璃依稀映出我的削瘦的脸,血红的泪水从我的脸上滑过。

    车窗外太阳终于艰难地探出头来将明晃晃的阳光洒在这一片城上,一扫郁积已久的阴霾,给一栋栋耸立的楼宇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人群沐浴在阳光之下,行走在宽阔的马路上,追逐着他们的追逐。整个世界生机盎然,象一只刚刚张开翅膀蓄势待飞的鸟。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即将成为过去的一天。

    通宝推:南方有嘉木,
    • 家园 写得真好

      写得真好,看了以后,感觉对这个世界很是迷茫……

    • 家园 没有看懂,不过这一风格,我很熟悉,也很怀念。
    • 家园 留个记号
    • 家园 许久未见了,还好么?

      你这文字让我想起今年春天看的一部电影《Sucker Punch》。文中的“我”便如电影中最后乘公交逃离的女孩。

      生活,就是一场飞越疯人院,好在总有些瞬间,让我们眷恋:

      女孩裸露在外面的瘦弱的背随着抽泣声不停地起伏,脊柱清晰可见。我看见小鱼站在河岸上面对着荡漾的河水,水珠从小鱼瘦小的背部滚落,风吹起小鱼湿漉漉的头发,小鱼神采飞扬。

      我看见被褥的碎片从地上飞起来飞快地恢复成原状,忆低着头,揉着被子的一个角说:“可是,可是我有点爱上你了。”我摊开双手,无力地坐在地上,青石板砌成的地面冰凉而且坚硬。

    • 家园 看得一头雾水,不过还是上花

      因为文笔真的不错。

    • 家园 花之~~

      lz这篇《满目疮痍的繁华》,读来让人迫不及待,让人屏气与悚然,还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呵呵,顺道瞧瞧其他的,您主贴中的上一篇《理想国度》与这篇是同一篇?呵呵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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