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龙狮之舞——唐蕃英雄记【壹】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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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二、无可奈何的初唐》之《5、姓氏古怪的常胜将军(下)》

                                《龙狮之舞——唐蕃争霸英雄记》之《二、无可奈何的初唐》

                                5、姓氏古怪的常胜将军

                                唐军大败,吐蕃人却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奇怪地全面收兵,其中固然有黑齿常之率死士突袭的原因,但总体而言,吐蕃在这场战争中损失很小,完全有能力继续扩大战果。因此,吐蕃此举未免让人心生疑窦,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久之后,一头雾水的唐人终于得知了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原来,吐蕃赞普也就是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其实在这场战争爆发前就已经驾崩,大相赞聂多布和元帅钦陵为了不动摇军心遂秘不发丧。不久已方大胜的消息传回国内,噶尔家的威望在国内一时无两,于是他们便趁热打铁,大张旗鼓地为已故赞普举行国葬,同时扶立一个年仅三岁、汉文史书称名为“器弩悉弄”的王子即位,从而挟天子以令诸侯,将吐蕃国政掌握得更加牢靠。

                                只是,此时志得意满的赞聂多布和钦陵都不会想到,这个年幼的孩子后来竟成为他们噶尔家族的掘墓人,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国王新丧幼主登基,吐蕃国内局势肯定不会稳定,赞聂多布和钦陵忙得团团乱转,一时无暇对外。就在此时,大唐名将裴行检(他的兄长裴行俨是隋末著名猛将,据说就是后来裴元庆的原型)敏感地意识到机不再来,遂以送波斯王子归国为名,率兵直扑西域,“简其精骑,轻赍晓夜前进”,突然袭击并摧毁了吐蕃在西域扶持的两个西突厥地方政权,一直打到大诗人李白出生的碎叶城(据考证在今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以东的托克马克市附近)立碑纪功,大唐从此重新夺回了在西域的主动权。

                                经此重大挫折,执政的噶尔家族声望大大受损,不得不重新打起了以外战胜利来堵国人之口的主意,他们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唐蕃交界的青海河源地区。大败唐军三年之后的开耀元年(公元681年),吐蕃军团又一次向着他们曾经取得两次光荣胜利的青海湖进军,主帅是噶尔.钦陵的弟弟噶尔.赞婆。

                                据说为了吸取以前胜利之后就撤军从而成果不保的教训,吐蕃军队这次决定稳扎稳打,为了保证物资供应甚至开始在河源地区安心种起地来,即所谓的“屯田”。这里所说的“河源”,并非是指黄河源头的苦寒之地,而是唐朝设立的“河源军”——它也是后来的陇右节度使辖区内最大的一个军,大概包括现在青海省会西宁周边相当大的一片地域,在青藏高原属于相当适合农作物生长的区域。

                                只是所谓事不过三,对面的唐军如今已经今非昔比,不仅已经“广置烽戍七十余所“,而且采用了与吐蕃人类似的策略,“开屯田五千余项,岁收五百余万石”,可谓准备充分物资不愁,“由是战守有备焉”。而带领他们完成这些战前工作的主将,就是当年那支惨败唐军中诞生唯一的英雄,已经年过五旬的老将、河源军最军政长官经略大使黑齿常之。

                                双方于是开战。关于这场战斗,史书记载十分简单,但无疑是唐军赢了,《新唐书》记“开耀元年五月己丑,黑齿常之及吐蕃战于良非川,败之。”这是唐军在青海战线取得的第一场胜利,而按照《册府元龟》说法,唐军还应该捞到了吐蕃军队的不少物资,“赞婆引退,常之进军追讨,获其羊、马、甲仗而还”,可谓收获颇丰。《旧唐书》的记载则说常之是率军突袭取得的胜利,吐蕃人种地屯田的成果被他付之一炬,“常之率精兵一万骑袭破之,烧其粮贮而还。”

                                按,在这场战斗前,常之很可能已经有过一次对噶尔.赞婆的胜利记录,《旧唐书》载赞婆曾率领三万人在良非川屯田,常之率精骑三千夜袭贼营,杀获二千级,获羊马数万,赞婆等单骑而遁。不过这段记载里并没有提到此战具体发生的时间,而且与上面的记载未免重复过多,要说这位赞婆将军就是不长记性,非要屡次跑到同一个地方致意种地,其可能性相当值得怀疑,且《旧唐书》一向以罗列原始材料导致前后冲突著称,因此有人猜测这有可能这是同一场战斗的不同记录,姑且存疑。

                                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前线吃紧的时候,吐蕃的后方也开始动荡不安。按照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中《大事纪年》的记载,这一年吐蕃爆发了内乱,而根源竟来自噶尔家族内部——同为禄东赞之子的噶尔.芒辗达乍布对长兄赞聂多布长期把持权力不满,于是联合其他大臣一起反对哥哥,试图分一杯羹。兄弟双方各自召集人马会盟,然后准备开练,内战的阴云笼罩着吐蕃。于是后来也有人推测,赞婆也许并非因为战败才撤兵,他之所以匆匆率部队赶回本土,很可能是为了去力挺大哥赞聂多布——根据藏族史书推测,在这场噶尔家族的内斗中,钦陵和赞婆两兄弟应该是与兄长站在一起,共同对抗弟弟芒辗达乍布。

                                转年之后的永淳元年(公元682年),吐蕃国内两大集团对峙的局面仍然继续,内耗进一步削弱了吐蕃军团的实力。汉文史料记载,这一年吐蕃入寇河源,黑齿常之的参谋长河源军司马娄师德领兵迎战,唐军取得又一场大胜,史载娄师德“将兵击之于白水涧,八战八捷”。

                                这位娄师德也是一位孤胆英雄,曾在李敬玄兵败后的一片恐慌中自告奋勇,单刀赴会出使吐蕃,与接替钦陵驻军青海的噶尔.赞婆达成和平协议,如前所述,唐蕃双方当时各怀鬼胎都有烦心事,于是各退一步,从而维持了前面所说的三年左右的和平。

                                这场胜利后,娄师德被朝廷提升为黑齿常之的副手即河源军经略副使,两人继续搭档在河源辖区一带共御吐蕃,直至两年后的光宅元年(684年)十月,武则天派去讨伐徐敬业的部队初战失利,早已在西北边疆赢得显赫声名的黑齿常之于是被太后抓了壮丁。

                                从公元678年到公元684年,黑齿常之驻守西北边疆长达七年之久,除了上面所说的几场大胜仗外,很可能还取得了许多场没有记载的小胜,加之他积极构建防御工事并大力屯田保证军需,敌人一直无机可趁,屡次进攻失败后进而对常之敬畏有加,再也不愿过来啃他这块硬骨头,史载“常之在军七年,吐蕃深畏惮之,不敢复为边患。”

                                光宅元年(684年)十月,黑齿常之被任命为江南道行军大总管,率援军火速奔赴帝国的南方,与在扬州揭竿而起的徐敬业作战。由于起义军的战略失误(后来人们认为当时徐敬业应该火速北进直扑武则天的统治中心洛阳,而徐却选择了南下),加之唐军此次调集了黑齿常之等一干久经沙场的悍将强兵,一个多月后,徐敬业及其主要谋臣如骆宾王等一同授首。(至于说骆其实逃出去当了和尚等传闻,不在本文讨论之列)

                                黑齿常之此后再也没有回到青海前线,他仍然是常胜将军,只不过其战绩与吐蕃无关,而是与北方蒙古高原重新崛起的东突厥人联系在一起。垂拱二年(公元686年),常之在两井(今河北鹿泉北)大败突厥,因功封燕国公;转年,燕然道行军大总管黑齿常之在黄花堆(今山西山阴县东北)又一次战胜突厥人,将突厥残兵一直驱赶进蒙古大漠深处。

                                对于东突厥的重新崛起,武则天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正是她为了实现取唐自代的目标,大力排斥甚至诛杀异己,一批身经百战的唐军将领因与她政见不和或被贬斥或被处决,导致帝国的北部边防一溃而不可收拾。尤其是光宅元年(公元684~685年)十二月,帝国北疆无法替代的干城、一代名将程务挺被皇帝火速派来的钦差突然斩于军中,无比震惊的人们后来才知道,有人告发程将军和已被冤杀的宰相裴炎以及谋反被诛的徐敬业同谋,武太后于是决定斩草除根。

                                史载,突厥人听说程务挺的死讯,喜出望外欢宴相庆,但这些草原人一向崇拜勇士,他们对这位被冤杀的勇敢对手仍然非常敬佩,竟然为其建立祠堂祭奠。尤其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据说突厥人每次出师征战,一定要来程的祠堂祈祷敬拜,我们不知道程将军的在天之灵,选择保佑的究竟是他为之奋战但却抛弃了他的祖国,还是这些对自己无比尊敬让自己在地下衣食无忧的敌人?

                                唐军几次战败之后,朝廷不得不调任黑齿常之前往塞北主持防务,这无疑是一次拆东墙补西墙的无奈之举,尽管北部突厥带来的危机暂时缓解,但缺少了敌人敬畏的黑齿将军,西方吐蕃带来的隐患无疑会越来越大。

                                从历史记载来看,常之似乎是一位基本不参与政治的纯粹军人,他镇压徐敬业是奉命而为,没有证据表明他有邀功于武太后的政治倾向。但当时的政治形势却已经由不得纯粹军人的存在,武则天“疑天下人多图己,又自以久专国事,且内行不正,知宗室大臣怨望,心不服,欲大诛杀以威之,乃盛开告密之门”。

                                在这种恐怖气氛的笼罩下,人性中最卑劣的部分被无限放大,以罗织告密为职业的酷吏们大行其道,史载“朝士人人自危,相见莫敢交言,道路以目。或因入朝密遭掩捕,每朝,辄与家人诀曰:‘未知复相见否?’”

                                永昌元年(公元689年)九月,战功显赫的黑齿将军终于难逃厄运,著名酷吏周兴诬陷他与右鹰扬将军赵怀节等谋反,常之被捕下狱。按照当时的政治气氛,他这种政治犯几乎不可能有机会为自己辩白,等待他们的只会是一道接一道让自己后悔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酷刑,而这些犯人招认或不招认,对那些法官来说结果没有什么不同,反正审判的结论毫无例外都是法官自己编造出来的“谋反是实”。

                                在这种绝望的情况下,年已花甲的黑齿老将军不愿受辱,于是在监狱中自行了断,或曰上吊或曰服毒。对这位百战将星的不幸结局,人们给予了深深的同情,史栽“及死,时甚惜之”,而那篇名字长长的《大周故左武威卫大将军检校左羽林军赠左玉钤卫大将军燕国公黑齿府君墓志文并序》则叹息道:“既从下狱,爰隔上穹。义等绝颃,哀同仰药。”

                                聪明的朋友大概已经联想到,黑齿常之后来肯定被平反了,否则一个被控谋反的政治犯不可能有这样名字的一篇墓志。果然,到了圣历元年(公元698年),时日无多的女皇已进暮年,她早已清除了所有的政治对手,那些曾经的酷吏爪牙们也已被她当作替罪羊一一抛出处死以平民愤,她不想再折腾了。

                                主人既然不为已甚,鹰犬也就乐得不再伤天害理,于是为当初那些冤死者平反就提上了议事日程。“皆哀其枉”的黑齿将军自然也在其中,他被恢复生前拥有的各项官职和荣誉,同时又加赠左玉钤卫大将军的头衔。号称是虔诚佛徒的老女皇大张旗鼓地为这些多年前的冤魂恢复名誉,也许是为了自己死后也有个更好的归宿吧。

                                常之离开河源后,他的老搭档娄师德继续镇守着唐蕃边境,期间基本太平无事,直到万岁登封元年(公元696年)。

                                那一年,唐蕃之间爆发了第三场大战,主战场在素罗汗山(今甘肃临洮)。与前两次的结局一样,战前势在必得的唐军又一次惨败于噶尔.钦陵统率的吐蕃军团,担任唐军副总司令的娄师德与总司令王孝杰(也就是当初随刘审礼战败后又被吐蕃释放的那位将军)一起被贬官。但娄师德的仕途只低落了一年,就被一直欣赏他的武太后于神功元年(公元697年)调回中央,很快升任宰相(头衔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

                                娄师德确实做官有术,比前辈李世绩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以政治高压著称的武则天统治期,他却于一片肃杀里令人不可思议的出将入相游刃有余。当时,索元礼、周兴、来俊臣等酷吏如走马灯般你方唱罢我登场,恐怖的朝堂上人人自危,但娄师德却是个例外,他不仅一直官运亨通,而且从未惹上谋反的官司,保持着没人能及的全须全尾,其水平让人无法不深表惊艳——要知道,就连活得相当明白的狄仁杰也曾经差一点儿死于冤狱,而我们的娄公却始终毫发无伤。

                                更难得的是,娄师德并非刘仁轨那样有能力没道德的倾轧政客,反而素以忠厚著称,是那片乌烟瘴气中难得的老好人,做过的好事不胜枚举堪比雷锋,而且一直秉承着行胜于言的原则从不声张,这也许才是武则天看重他的最根本原因。

                                比如,娄敬德曾为国家举荐了大量人才,其中就包括狄仁杰,但他自己从来不让对方知道,导致老狄一直认为这个老好人尸位素餐,对其鄙视不已,最后还是女皇亲自揭露了娄公做好事不留名的秘密,让高傲的狄公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不过,这位娄公有时候似乎厚道得实在有些过分了,不信?那您就去查一下“唾面自干”这个成语的来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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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键词(Tags): #娄师德#酷吏#黑齿常之#赞婆#突厥通宝推:foureyes,

                                本帖一共被 1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 家园 我觉得娄世德不是厚道地过分诶

                                  而是这恰恰就是他的处身之道,而且事实也证明,在那个冤狱肆虐、告密横行的时代,又要当好人好官(而且还是大官)又要能明哲保身的,除此再无他法。老子说的“上善若水”“柔弱胜刚强”大概就是这样的道理吧

                                  反正我个人对娄老夫子是无比的崇拜滴~

                                • 家园 《二、无可奈何的初唐》之《6、无以为家的钦陵(上)》

                                  《龙狮之舞——唐蕃争霸英雄记》之《二、无可奈何的初唐》

                                  6、英雄末路——无以为家的噶尔.钦陵

                                  (上)自相残杀

                                  高宗至玄宗前期,大唐的文坛群星璀璨,除了著名的“初唐四杰”外,还有一对以“燕许大手笔”而闻名天下的文化人,他们就是被封为燕国公的张说和袭封许国公的苏颋,两人并称文章圣手,又因其姓氏而被时人称为“苏张”,唐代著名诗人元稹甚至在其诗歌《代典江老卜百韵》中将他们与流芳千古的李杜并提,诗云:“李杜诗篇敌,苏张笔力匀。”

                                  苏张二人都主张“崇雅黜浮”,即讲究实用,重视风骨,以矫正陈、隋以来的浮丽风气,其中的苏颋非常擅长公文写作,甚至能将政府诏令写得自成文体,连皇帝也爱不释手并要求专门保留其原稿;而另一位大手笔张说则尤其长于碑志,撰写的碑文形式严整,典雅宏丽,显示了格调雄浑、气势恢弘的盛世气象。

                                  比如,在一直流传至今的《张说之文集》——其意并非“张说的文集”,而是因张说字“说之”而得名——卷十七中就保存着这么一篇碑文,名为《拨川郡王碑》,其文笔一如既往的恢弘壮丽气势磅礴,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找来赏析,这里不过多讨论其文学方面的成就。

                                  我们知道,唐宋封王的名号一般都附带地名,但奇怪的是,唐朝并没有“拔川”这个地方,而且,碑文中的这位已故的拔川郡王有一个古怪的名字——论弓仁,也就是说他的姓氏是更加古怪的“论”。

                                  按照碑文的内容,碑主人论弓仁逝世于唐玄宗开元十一年也就是公元723年,时任位高权重的朔方节度副大使,他生前的爵位已经是酒泉郡开国公,死后更被朝廷赠予拔川郡王。

                                  从历史记载来看,唐初的封王标准十分严苛,除了李、武两家宗室外,异姓封王者可谓凤毛麟角,远非天宝以后亲王满地走、郡王多如狗般的泛滥封爵可比,那这位明显是外姓的论弓仁究竟何德何能,竟然能列身连功高盖世的李卫公、李英公也无法奢望的王爵之中呢?

                                  人们进一步研究后发现了更令人吃惊的情况,这位碑主人并不是唐人,光这点其实并不奇怪,大唐是一个开放包容的社会,前面说的阿史那社尔、黑齿常之以及后面将要说的哥舒翰、高仙芝等都是外族在朝为官,但论弓仁的出身却还是让人大跌眼睛,因为他竟来自大唐的百年死敌——吐蕃!

                                  仿佛嫌这些料还不够猛似的,碑文中还写道:“拨川王论弓仁者,源出于疋末城,吐蕃赞普之王族也。曾祖赞、祖尊、父陵,代相蕃国,号为东赞。”解读后的结果让人无比震惊,碑主人竟然出身于曾执掌吐蕃朝政的噶尔家族,碑文中的“曾祖赞”就是禄东赞,据藏文史料看,碑文在辈份上错列了一代,论弓仁其实是噶尔.东赞域松即禄东赞的亲孙子,而其父亲“陵”无疑是指“钦陵”,也就是说,这位大唐郡王论弓仁竟然是屡次大胜唐军的吐蕃统帅噶尔.钦陵的亲儿子!

                                  我们已经可以肯定,论弓仁就是来自于噶尔氏家族。“噶尔”这个词在不同的汉文史书中有不同的表示形式即“薛”或“蒆”,比如《旧唐书》记为“蒆”,《新唐书》作“薛”,而《通典》复作“薛”;《会要》则又作“蒆”。

                                  关于噶尔家族的起源,历来说法不一。

                                  一说如碑文中标明噶尔家族“出于吐蕃赞普王族”。这一说法或出有因,因为这一权势显赫的家族从来不与王室互通婚姻,从避免近亲或同族婚配的角度来讲,似乎可以作为旁证。但其为王室一支,藏文诸书都没有记载,反而是汉文史书有所涉及,比如《资治通鉴》里记载:“吐蕃俗不言姓,王族皆曰论。”

                                  但这个记载是不正确的,后来的研究发现,吐蕃上层社会其实相当重视族姓,各贵族都有自己的姓氏,如娘氏、卫氏、蔡邦氏等等。所谓“论”即大臣之意,并非指王族,吐蕃王族只有王室悉补野氏族一家,其他氏族皆不能称王。也就是说,论弓仁的姓氏“论”只能说他是出身于吐蕃大臣,并不能证明该家族来自王族。

                                  另一种说法认为噶尔家族出自苏毗。松赞干布的父王囊日松赞攻灭苏毗后,常驻苏毗故都辗噶尔,为了防止娘氏、韦氏、蔡邦氏等豪强大族势力做大以保持政治上的平衡,赞普遂刻意物色和培植原来地位较低、同诸大望族存在一定矛盾的当地土著力量,一个不怎么显眼的辗噶尔当地小豪强——噶尔家族于是幸运中选。

                                  这一家族原是苏毗国王的家臣之一,按照吐蕃历史文书的记录,它发迹于“蔑布一个小山谷里”,既属于有一定影响力的土著势力,又不如娘氏、韦氏等声望显赫。因此,当权势显赫的前任大论(即吐蕃群臣的首脑,一般译为‘大相’)蒙赤多日芒策去职以后,囊日松赞就让该家族出身的噶尔赤扎孜门继任为第二任大相。

                                  据说这位赤扎孜门其人“贤明、果断、刚直”,而且还有一个独特的本事——能够猜到别人的心事,按照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推测,他可能有相当深的心理学造诣或察言观色能力,文书中写道:“有三宾客结伴同行,彼能知第一人所想何事,第二人所想何事,第三人所想何事。后,问诸三友人,真耶?伪耶?此三人心中所思,口中所言,竟与赤扎孜门所言一一应验”。由赤扎孜门开始,在吐蕃历史上发生重大影响的噶尔家族陆续入相吐蕃宫廷。

                                  到了囊日松赞的儿子松赞干布的时候,噶尔家族的首领噶尔.东赞域松——即汉文史书中所称的“禄东赞”——成为了藏王的智囊,协助藏王谋划统一雪域高原的伟业,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连汉文史书中对禄东赞的能力也赞不绝口,说他“性明毅严重,讲兵训师,雅有节制,吐蕃之并诸羌,雄霸本土,多其谋也”。

                                  松赞干布驾崩,禄东赞开始执掌吐蕃朝政,此后他的主要政绩是扶持幼君即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制订法律、定税赋、分庸桂(‘庸桂’指武士阶层,其中‘庸’指随军奴户)、查户口、立丁册、征服吐谷浑及用兵西域,成为吐蕃史上一代名相。对他的相关事迹,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中有比较详细的记载。

                                  汉文史载禄东赞有五子,而比照藏文史料则至少六子。禄东赞死后,其长子赞聂多布继续担任吐蕃大相,二儿子钦陵则担任起吐蕃军队的统帅,开始了东征西伐的辉煌历程。

                                  咸亨元年(公元670年)和仪凤三年(公元678年),噶尔.钦陵带领吐蕃军团,在青海湖附近两次大败唐朝远征军,唐军每次都是全军覆没,主帅名将薛仁贵和宰相李敬玄差不多也是仅以身免,噶尔家族因显赫军功在国内树立了极大威望,同时也很可能引起了吐蕃王室和其他大臣的猜忌。

                                  禄东赞的其他几个儿子也在吐蕃朝廷担任着重要官职,比如噶尔.赞婆一直在二哥钦陵手下担任类似青海方面军司令的一路主将,但其战绩似乎并不十分突出,从历史记载来看,他有过不少胜利,也多次败于黑齿常之等唐将之手。

                                  开耀元年(公元681年),吐蕃爆发了内乱,而根源竟来自噶尔家族内部——同为禄东赞之子的噶尔.芒辗达乍布对长兄赞聂多布长期把持权力不满,于是联合其他大臣一起反对哥哥,试图分一杯羹。兄弟双方各自召集人马会盟,然后准备开练,内战的阴云笼罩着吐蕃。

                                  此后,对唐战争的失利一度缓解了吐蕃国内两派势力的对立,弘道元年(公元683年),两派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妥协,芒辗达乍布把会盟的主持权仍交还了哥哥赞聂多布大相。是年唐高宗卒,子中宗立,同年吐蕃举行了祭祀已故王后(古藏语称‘赞蒙’)文成公主的盛典,唐朝也派员参加了此次祭奠仪式。

                                  光宅元年(公元684年),武太后废中宗皇帝,开始独揽大唐朝纲,这一年吐蕃“牛疫大作”即爆发了大规模瘟疫,局势更加动荡不安,因此吐蕃大相赞聂多布一年两次主盟,呼吁各方加强团结共度难关,但毫无效果。

                                  垂拱元年(公元685年),吐蕃两大派势力终于公开发生火并,噶尔.赞聂多布死于自己的同胞噶尔.芒辗达乍布之手,噶尔.钦陵随即接任大相之位。对此,吐蕃历史文书中写道:

                                  “及至鸡年(即公元685年),赞普驻于辗噶尔,大论赞聂与芒辗达乍布二人相互残杀,大论赞聂薨于孙波河谷,……,任命论钦陵为大论。大钦陵举行冬季集会议盟。上赞普赤都松赞尊号,谍者执进毒者多人,毙之,是为一年。”

                                  就这样,噶尔家族兄弟三人之间开始了自相残杀,弟弟噶尔.芒辗达乍布击杀大哥赞聂多布之后,旋为二哥钦陵所杀,钦陵遂挟天子以令诸侯,为幼主赤都松赞上尊号并自立为大相,可见钦陵大相之位也是靠武力取得的。

                                  此后噶尔家族虽然继续专国,而这场火并却充分反映了此一家族的地位已远非昔日那样牢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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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华烟云,A Moment In Pe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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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键词(Tags): #噶尔#拔川郡王#钦陵#论弓仁#禄东赞通宝推:foure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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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二、无可奈何的初唐》之《7、无以为家的钦陵(中)》

                                    《龙狮之舞——唐蕃争霸英雄记》之《二、无可奈何的初唐》

                                    7、英雄末路——无以为家的噶尔.钦陵

                                    (中)最后一战

                                    公元696年,大周帝国的西北边疆重镇洮州,也就是现在甘肃省甘南州的临潭,两支数量庞大的人马正在对峙,一支是原来的唐军也就是现在的周军——为了前后统一我们仍使用唐军来称呼他们吧,另一支则是他们的多年死敌,强悍的吐蕃军团。

                                    这一年,大周女皇武则天有过不只一个年号,她在万岁登封元年农历三月十六丁巳(公元696年4月22日)改元为万岁通天,而战争恰恰发生在进行这次年号变更的农历三月,因此关于此战的具体时间,不同的史书就有了不同的记载。

                                    唐军的统帅是肃边道行军大总管、当年曾被吐蕃人俘虏后来又放回的王孝杰,其副手则是我们已相当熟悉的娄师德。其实,此时正被女皇无比信任的娄师德已官至左肃政御史大夫并“知政事”即成为宰相委员会的成员之一,同时他也是帝国男爵,其官爵地位并不在王大总管之下,但以娄公做事一向低调、为人一向厚道的性格,应不会有当年郭待封对薛仁贵的掣肘或刘仁轨对李敬玄的倾轧之举,唐军主帅与副帅之间的配合大概相当融洽。

                                    唐军对面,那支吐蕃军团的最高统帅,仍旧是战神般的噶尔.钦陵。遥想当年,钦陵率军在大非川第一次大败薛仁贵率领的唐军时,他正风华正茂。如今二十六载时光过去,在青藏高原如快刀般冷风的凌厉切割下,那个翩翩少年早已经变成了满面沟壑的沧桑老将。

                                    此时的钦陵想必心中相当伤感,这不仅因为那些随风而逝的青春年华,其中更可能还有难以言表的家国之悲。

                                    大非川之战时,父亲禄东赞刚刚逝世不久,兄弟六人齐心合力团结在长兄赞聂多布周围,才取得了对大唐那个庞然大物的胜利,正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青海湖旁,唐朝远征军几乎全军覆没,史载“死伤略尽”,逻娑道行军大总管薛仁贵等少数几名将领仅以身免,战前势在必得意图直捣吐蕃国都拉萨(逻娑)的唐朝遭受立国以来最惨痛的失败,从此再也没有设立过“逻娑道行军大总管”或类似这样的名号,很可能彻底打消了征服吐蕃本土的雄心壮志。

                                    十八年前的公元678年,在同胞兄弟们的鼎力支持下,钦陵又一次在青海湖边迎战由宰相李敬玄率领的唐朝十八万大军。钦陵诱敌深入围而歼之,唐军副帅、工部尚书、左卫大将军刘审礼率领的唐军先锋部队首先全军覆没,吐蕃军团马不停蹄,随即对龟缩后方的唐军主帅李敬玄发起猛攻,后者马上一溃千里。

                                    此战唐军生还的人数无疑要比上次多,但这些侥幸逃得性命的军人却并不一定感到庆幸,他们要在自己的余生里一直承担着生不如死的羞愧——据一本写成于武后到玄宗前期、书名为《朝野佥载》的文人笔记所载,当时人心涣散的唐军为了逃命,沿途丢弃的粮食不可计数,从而形成了一条长达千里、宽逾尺余的丑陋轨迹:

                                    “中书令李敬玄为元帅,吐蕃至树敦城,闻刘尚书没蕃,著跋不得,狼狈而走,遗却麦饭,首尾千里,地上尺余。”其言尽管有些夸张过分,但唐军逃命时连滚带爬之不堪入目却早已天下周知。

                                    洮州战场上再一次面对钦陵,身为唐军主帅的王孝杰想必心情相当忐忑,可以说他毫无心理优势。前面我们已提到,就在十八年前的那场战争中,担任刘审礼部将的副总管王孝杰被俘,而他从吐蕃死里逃生的故事,是一出相当雷人的喜剧。

                                    按照两唐书等汉文史书的记载,其具体过程是酱紫滴:“王孝杰从工部尚书刘审礼西讨吐蕃,为贼所狱,吐蕃赞普见孝杰,垂泣曰:‘貌类吾父。’厚加敬礼,由是免死。”

                                    也就是说,这位藏王竟然把王将军当成了自己爸爸的替代品!

                                    按照唐朝史书记载,此时吐蕃赞普是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在位已经二十八年,尽管他一直是噶尔家族装饰门面的政治傀儡,因而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但并没有其他证据表明这位藏王精神不太正常亦或感情过于丰富外向。因此,人们每读到这里难免心声疑窦,这会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所为吗?还是其中另有什么隐情或阴谋?

                                    答案没有多么复杂——这位“垂泣”的吐蕃赞普其实只是个几岁的孩子,他并非唐人一直以为的那位芒松芒赞,而是其子、刚刚继承了赞普之位的赤都松赞,这个词在藏文史书中又作“都松芒布结”、“杜松芒波杰”等,汉文史书通常还记为“器弩悉弄”,它们都是这个孩子的名字。

                                    按照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记载,藏王芒松芒赞其实早在两年前的公元676年就已经去世,但执政的噶尔家族为稳定国内局势一直秘不发丧,直到这场战争结束后,大相赞聂多布和元帅钦陵才为先王举行隆重葬礼并迎立新王赤都松赞。

                                    关于赤都松赞即位时的年龄,各种史书说法不一,具体从两岁到八岁不等(还有史料认为他是芒松芒赞的遗腹子,比如后世藏文史书就说父王死后七天他才降生,姑且存疑),总之按照现在的标准,他那时候还只是个幼儿或最多属于儿童阶段。因此,当见到这个长相酷似亡父的唐朝将军时,赤都松赞小朋友就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

                                    尽管被历史的诡诈反复浸染已至麻木,但我们在感叹造化弄人的同时,对这感人的一幕也不必怀疑太多,起码笔者自己确实认为,赤都松赞那稚嫩的哭声,只可能来自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出于内心的童真……

                                    王孝杰因此得以活命,而听到吐蕃赞普的死讯后,本来因李敬玄大败沮丧万分的唐高宗立即又兴奋起来,马上召见名将裴行俭,要求后者“乘间图之”,但深谋远虑的裴大人却给输红了眼的皇帝迎头泼了一盆冷水,他断然回答说:“钦陵为政,大臣辑睦,未可图也。”高宗无可奈何,不得不打消了这个跳回赌桌翻本的诱人念头。

                                    往日的辉煌早已成过眼云烟,而如今,形单影只的钦陵环顾四周,身边却仅剩下赞婆一个兄弟,他只得不无悲哀地承认,曾经显赫无比的噶尔家族已经无可奈何地走向了凋零……

                                    我们前面说过,噶尔家的衰落始于十一年前的公元685年。那一年,钦陵的大哥、吐蕃大相赞聂多布被一直觊觎其位的弟弟芒辗达乍布杀害,钦陵随即率领其他几个兄弟攻灭芒辗达乍布。

                                    但与兄弟相残相比,此时更让钦陵感到难受的,却是身后长大成人的吐蕃赞普赤都松赞那阴冷的目光。当年,家族内部矛盾解决后,噶尔家并没有让权力外流,此后钦陵接任大相并仍自掌兵权,经常带着弟弟赞婆四方征伐,按照吐蕃历史文书的记载,钦陵出征时,吐蕃朝政由钦陵的另两个弟弟努布芒辗细赞、悉多于以及早已臣服于吐蕃的吐谷浑藩王岔达延赤松等人负责,而随着赤都松赞逐渐长大,这个少年国王已经越来越不满意处于与自己父王当年一样的政治傀儡位置了。

                                    其实,根据西藏史籍的记载,在确定幼年的赤都松赞继承王位时,钦陵很可能起到了最为关键的作用。

                                    西藏史籍《第吴教法史》里写道,当时还叫做都松芒波杰的赤都松赞有兄弟三人,也就是说他并非继承王位的唯一人选。汉文史书《资治通鉴》也记载,赤都松赞还有个六岁的弟弟当时正在论钦陵军中,由于他与钦陵的关系,此弟曾有国人欲立之为赞普——但每读至此,笔者总会感到疑惑,钦陵带着个六岁的孩子在军中究竟做什么呢?是为了亲自传授他战争的艺术吗?

                                    据说,意志坚定的钦陵断然拒绝了这个看上去妙不可言的诱惑,反而与兄长赞聂多布一起拥立了稍微年长的都松芒波杰为王。但尽管噶尔家族已确认这个孩子继承王位,可他并没有被正式尊为吐蕃赞普,笔者估计很可能是因为此时噶尔家族正在内讧因而无暇顾及。

                                    一直要到七年后的公元685年,前任大相赞聂多布死后,才由继任大相钦陵在冬季会盟吐蕃众王臣,隆重地给这个叫做都松芒波杰的孩子上了“赤都松赞”的尊号,也就是代表国人正式承认其为赞普,他从此方才坐稳了吐蕃王位。

                                    大概也就在这时候,凭着别人无法替代的独特优势,在陪伴幼年赤都松赞玩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我们的王孝杰将军终于被已成少年的藏王释放归国。他并没有因被俘而受到朝廷歧视,恰恰相反,这种经历反而成了他的又一个独特优势——皇帝正对遥远而陌生的青藏高原老虎吃天无从下口,而史载“孝杰久在吐蕃中,悉其虚实”,于是王将军从此成为朝廷所倚重的吐蕃问题专家,到武则天时已“累迁”至右鹰扬卫将军。

                                    长寿元年(公元692年),武则天长期实施的秘密警察政治结出了又一个苦果:一直忠心耿耿的西突厥可汗同时也是朝廷左威卫大将军的阿史那元庆,在这一年突然被酷吏来俊臣诬告后处决,其长子阿史那馁子亡命吐蕃,被藏王册封为西突厥可汗,随即引领吐蕃军队杀向西域,凭借阿史那家族的高贵出身号令于十姓突厥。而在此前的垂拱二年(公元686年),在噶尔.钦陵的凌厉攻势下,当年被裴行俭收复的安西四镇又一次被吐蕃军团占领,唐朝在西域的统治早已岌岌可危。

                                    女皇决心策划一次大规模反攻,为此她起用了谙熟蕃情的王孝杰为武威道行军大总管。王孝杰果然也没有辜负女皇的厚望,他与突厥族将军阿史那忠节联手,大破西突厥可汗阿史那馁子与吐蕃联军,当年十月,唐军“一举而取四镇,还先帝旧封”,再次光复安西四镇。

                                    在这场战争中,钦陵的弟弟赞婆曾率吐蕃援军奔赴西突厥,但被唐军所败,噶尔家的声望受到沉重打击。而他们的背运似乎并没有到此结束,两年后的延载元年(公元694年),吐蕃与西突厥再次联兵进犯西域,却又再次大败于王孝杰之手——史载是岁二月,王孝杰“破吐蕃勃论赞刃、突厥可汗等于冷泉及大岭,各三万余人”。

                                    关于这一年,吐蕃历史文书记载道,钦陵的弟弟、一向镇守本土的噶尔.悉多于突然率军出征,但他们却吃了大败仗,悉多于本人甚至“为粟特人所擒”,从此生死未卜杳无音信。学者们研究后认为,汉文史料中的那位勃论赞刃很可能就是藏文史料中提到的这位噶尔.悉多于,由于此后的史书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个名字,他很可能战死或被俘后没于西域,而所谓的粟特人很可能是指王孝杰麾下的西域粟特裔附庸部队。这样一来,留守吐蕃本土的噶尔家族重要成员,就只剩下钦陵的另一个弟弟努布芒辗细赞了。

                                    这几次王孝杰主持的对外战役,算得上武则天时期取得的最大军事胜利。史载女皇大喜过望,高调表彰自己的这位杰出军事统帅:“今故土尽复,孝杰功也!” 王孝杰随即被提升为左卫大将军,很快又进夏官尚书(武则天改‘兵部’为‘夏官’)、同凤阁鸾台三品(即原来的‘同中书门下三品’),进入了宰相班子,同时被女皇加封为大周帝国的男爵。

                                    如今到了公元696年的洮州,这两个当年青海湖畔的对手又站在了素罗汗山战场两端,究竟是王孝杰成功雪耻,还是论钦陵再接再厉呢?

                                    几部汉文史书都没有记录这场战役的具体过程,但其结果如何却确定无疑。按照《册府元龟》记载:“孝杰及副总管娄师德,与吐蕃首领论钦陵、赞婆战于素罗汗山,官军败绩”,两《唐书》的王、娄两人列传和《吐蕃传》中也都说“官军败绩”或“战败”,《资治通鉴》则写得非常明确:“唐兵大败”。

                                    素罗汗山之役在吐蕃史料中被记作虎山之战或唐人坟(至于为什么如此称呼,看了后面就知道了)之战。对这场战役,与言简意赅的汉文史料相比,敦煌吐蕃历史文书记载得相对详细一点儿:“大相钦陵于虎山唐人坟,与唐元帅王尚书大战,杀唐人甚多”。

                                    在吐蕃人的眼中,他们的钦陵将军几乎是神一般的存在,尽管噶尔家族后来被王室目为逆臣贼子,因而导致吐蕃史家顾虑颇多,但对钦陵在战争中的表现,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仍流露出无法掩饰的自豪:“唐之元帅王孝杰尚书越境前来,吐蕃元帅论钦陵以战谋,驱唐人如驱宰耗牛,双方列阵交战,吐蕃痛击唐军多人。”

                                    按照这个记载,钦陵似乎再次发挥了其一向出神入化的指挥艺术,但这些“战谋”究竟怎样,我们已经无从了解,也有学者推测这场战役很可能是双方硬碰硬的骑兵大会战,真相具体如何也许永远成谜。

                                    另外,以上都只笼统地提到了比较模糊的唐军“甚多”、“多人”,而关于双方参战的具体人数,汉藏史书中并没有确切记录,但从唐军统帅王、娄二人的级别(战前两人都是宰相班子的成员),以及爱好排场的女皇一向喜欢重兵出征的习惯来看,唐军的规模即使赶不上十八年前的李敬玄(主帅宰相,副帅尚书),也肯定超过了二十六年前的薛仁贵(主帅府卫大将军,副帅府卫将军),而唐军的损失也如同前两次一样巨大,战死者很可能超过了十万。

                                    洮州战后那个血淋淋的杀戮场,想必惨不忍睹仿佛修罗地狱。从敦煌吐蕃历史文书的描述中,我们似乎也能闻到阵阵浓烈的血腥味儿——唐军的“尸骸高与天齐”,获胜的吐蕃人甚至“于唐人尸骸中立一具使朝天,以表明杀十万众之标志”,这似乎是游牧人战士们共有的某种炫耀武力的风俗,几个世纪之后成吉思汗麾下那些嗜血成性的蒙古军团似乎也偏好这一口。

                                    同样根据这份古代文书的内容,吐蕃军团留下了两个堆满唐军尸首的万人坑,它们很可能与中原史籍里那种一直不绝于书的所谓“京观”类似:“达拉山之‘汉墓’与马水之‘汉墓’,实由此得名也。”所谓唐人坟之战的称呼,应该就源于此。

                                    似乎从古至今,人类对自身杀戮者的歌颂,都远远高于对自身的造福者......

                                    当然,吐蕃人自己的记载难免有相当大程度的过分渲染,但唐军损失惨重却无可讳言,这从武则天战后对己方指挥官的处理上可见一斑:她已故的丈夫当年宽恕了薛仁贵等人,从而形成了一个不好的先例,使得战败的将军很少被处死,更何况唐军两名最高指挥官此前一直劳苦功高且人缘颇佳,但这一次,盛怒的女皇仍宣布了她所能做出的最严厉惩罚,一直因战功显赫而加官进爵的主帅王孝杰被一撸到底,直接削职为民,而受她器重并引为宰辅的副帅娄师德也被连贬多级。

                                    与前两次内部倾轧导致的窝囊相比,唐军这一次输得实在是无话可说。此次主战场并非人生地不熟的青海湖畔,而是在朝廷经营日久的边疆重镇洮州,这里多数地方海拔都不到三千米,高原反应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唐军起码拥有大半个主场优势,如同当年的松州之战,自己进可攻退可守,而对手却只能拼死一搏。而且,唐军指挥层不存在明显分歧,即使不能说配合无间也起码可以说精诚团结,唐军统帅王、娄两人也都久经战阵,具有与吐蕃人丰富的作战经验。

                                    也许,这只能解释为技不如人吧。与贞观朝相比,此时唐军的战斗力确实下降了许多,其具体原因可能相当复杂,除了小规模的府兵制已经越来越不适应这个庞大帝国的战争需要外,武则天女皇恐怕也要负相当大的责任——在她恐怖的政治高压下,程务挺、黑齿常之等帝国干城纷纷惨死于刀笔吏之手,让整个军队寒心不已。

                                    获胜的吐蕃军团则再接再厉,他们在突厥附庸军的配合下,一举拿下了大周帝国的西大门凉州,从而彻底切断河西走廊这条中原与西域最重要的联系通道,战利品数都数不过来的吐蕃官兵们无不欢欣鼓舞,富庶的中原仿佛已经向这些强悍的武士们彻底敞开了胸怀。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赞普派来的钦差已经到达大营,他带来了藏王赤都松赞确定无疑的命令:就地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全军掉转马头立即班师!

                                    军人们的情绪当然无比激愤,但他们的统帅钦陵将军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默默收拾行装准备回国,他也许已经预感到,在执掌吐蕃国政长达半个世纪后,噶尔家族的末日就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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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拨川郡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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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钦陵其人,偶当初是看了一部很烂的唐穿小说才知道的(羞愧ing),后来一时好奇,去查了他真人的资料,惊叹不已。以前,偶一想起大非川之败就很难受,但知道他的故事以后,却开始以另一种心态去看那时候的唐蕃战争,真是觉得这段历史荡气回肠,双方都是英雄。特别是噶尔家族最后的结局,让人感慨良多——从墓志上看,论弓仁最后竟然成了薛讷的战友,并肩作战呢。薛老英雄和钦陵如果泉下有知,也该一笑泯恩仇了吧!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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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拨川郡王碑奉敕撰

                                    珠玉无远而登辇辂之饰,宝也;松栝无幽而入殿堂之构,才也;物贵其用,人亦如之。拨川王论弓仁者,源出於匹未城,吐蕃赞普之王族也。曾祖赞,祖尊,父陵,代相蕃国,号为东赞,戎言谓宰曰论,因而氏焉。公有由余之深识,日磾之先见,陋偏荒之韦毳,慕上国之衣冠。圣历二年,以所统吐浑七千帐归於我。

                                    是岁,吐蕃大下,公勒兵境上,纵谍招之。其吐浑以论家世恩,又曰仁人东矣,从之者七千人。朝嘉大勋,授左玉钤卫将军,封酒泉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

                                    《周语》曰:“犬戎树敦,守终纯固。”今其俗犷而轻死,其法折而不挠,故前代无降人,中土无僮仆。自公拔身向化,首变华风,泽潞之间,始见戎州矣。若夫河南胡苑,垧牧所利,每岁冰合,虏骑是虞,中军必谋於元老,亚将因选於时杰。神龙三年以为朔方军前锋游奕使,景龙二年换右骁骑将军,开元五年兼归德州都督,使皆如。八年迁本卫大将军,斧方节度副大使。公之理兵也,坚三革,利五刃,偶拳勇,齐足力,信赏罚,分甘苦,六辔如手,千夫一心。接獯猃犹蚊蚋,卧沙塞如衽席,荐居露食,垂二十年。雨毕而成师,冰泮而休卒,寒风入於肌骨,夜霜出於须鬓,人不堪其勤,公不改其节。

                                    韩公之建三城也,公洗兵诺真之水,刷马草心之山,以为外斥,而版徒安堵;郑卿之和默啜也,公授馆李陵之台,致饔光禄之塞,以为内侯,而宾至如归。九姓之乱单于也,公四月度碛,过白柽林,收火拔部帐,纳多真种落,弥川满野,怀惠忘亡,漠南诸军,韪其计也;降户之叛河曲也,公千骑奋击,万虏奔走,戡翦略定,师旅方旋。而延陁跌复相啸聚,上军败於青刚岭,元帅没于赤柳涧,公越自新堡,奔命冠场,赢粮之徒,不满五百,凶丑四合,众寡万倍,公杀牛为垒,啖寇为饷,决命再宿,冲溃重围,连兵蹑踵,千里转战,合薛讷於河外,反知运於寇手:朔方诸军,壮其战矣。斫摩之奔也,邀於黑山口,覆其精锐;布思之背也,追至红桃帐,掩其辎重。乳泊之会,刜兰池之狂胡;木盘之役,缧方渠之逋寇。凡前後大战数十,小战数百,算无遗策,兵有全胜。是以六狄逃遁,三垂又宁,声暴露於天下,业光华於代载:信皇威之所加,亦武臣之力也。

                                    故锦衣宝玉,允答戎功;甲第良田,丕承锡命:语其智效,未甚优宠,黄头黑齿,比价齐名。积战多疮,累劳生疹,恩命尚药,驰往诊之,晋竖已深,秦医无及。十一年四月五日,薨於位,享年六十。制赠为拨川王,称故国,志其本也;太常议谥曰忠,由旧典,昭其行也。长子卢,袭官封,继事业;次子旧久,特拜郎将。十二年四月,诏葬於京城之南,怀远人也。太常鼓吹,介士龙旆,虎帐貔裘,封犛殉马,吉凶之仪举,夷夏之物备。长安令总徒以护事,鸿胪卿序宾以观礼,哀荣之道极矣,君臣之义厚矣。有命国史,立碑表墓,吾尝同僚,敢昧遗烈。

                                    铭曰:

                                    黄河接天,青海殊壤。举世安俗,拔俗谁放?倬哉论侯,利有攸往。奋飞横绝,搏空直上。以众款塞,因敌立勋。吐蕃万户,吟啸成群。精感天地,气合风云。既封酒泉,乃位将军。朔方阴塞,直彼獯虏。帝命先锋,阚如虎。山北加灶,汉南击鼓。十数年闲,耀国威武。我有师旅,将军鞠之。我有边甿,将军育之。柳涧亡师,一剑复之。兰池叛胡,三战覆之。武节方壮,朝露不待。王爵送终,宿恩未改。时来世去,人物如在。铭勋谥忠,以告四海。

                                • 家园 《旧唐书》中的《黑齿常之传》

                                  《旧唐书.黑齿常之传》

                                  黑齿常之,百济西部人。长七尺余,骁勇有谋略。初在本蕃,仕为达率兼郡将,犹中国之刺史也。

                                  显庆五年,苏定方讨平百济,常之率所部随例送降款。时定方絷左王及太子隆等,仍纵兵劫掠,丁壮者多被戮。常之恐惧,遂与左右十余人遁归本部,鸠集亡逸,共保任存山,筑栅以自固,旬日而归附者三万余人。

                                  定方遣兵攻之,常之领敢死之士拒战,官军败绩,遂复本国二百余城,定方不能讨而还。

                                  龙朔三年,高宗遣使招谕之,常之尽率其众降。累转左领军员外将军。

                                  仪凤中,吐蕃犯边,常之从李敬玄击之。刘审礼之没贼,敬玄欲抽军,却阻泥沟,而计无所出。常之夜率敢死之兵五百人进掩贼营,吐蕃首领跋地设弃军宵遁,敬玄因此得还。

                                  高宗叹其才略,擢授左武卫将军,兼检校左羽林军,赐金五百两、绢五百匹,仍充河源军副使。

                                  时吐蕃赞婆及素和贵等贼徒三万余屯于良非川。常之率精骑三千夜袭贼营,杀获二千级,获羊马数万,赞婆等单骑而遁。擢常之为大使,又赏物四百匹。

                                  常之以河源军正当贼冲,欲加兵镇守,恐有运转之费,遂远置烽戍七十余所,度开营田五千余顷,岁收百余万石。开耀中,赞婆等屯于青海,常之率精兵一万骑袭破之,烧其粮贮而还。

                                  常之在军七年,吐蕃深畏惮之,不敢复为边患。嗣圣元年,迁左武卫大将军,仍检校左羽林军。

                                  垂拱二年,突厥犯边,命常之率兵拒之。蹑至两井,忽逢贼三千余众,常之见贼徒争下马著甲,遂领二百余骑,身当先锋直冲,贼遂弃甲而散。俄顷,贼众大至。及日将暮,常之令伐木,营中燃火如烽燧,时东南忽有大风起,贼疑有救兵相应,遂狼狈夜遁。以功进封燕国公。

                                  三年,突厥入寇朔州,常之又充大总管,以李多祚、王九言为副。追蹑至黄花堆,大破之,追奔四十余里,贼散走碛北。

                                  时有中郎将爨宝璧表请穷追余贼,制常之与宝璧会,遥为声援。宝璧以为破贼在朝夕,贪功先行,竟不与常之谋议,遂全军而没。

                                  寻为周兴等诬构,云与右鹰扬将军赵怀节等谋反系狱,遂自缢而死。

                                  常之尝有所乘马为兵士所损,副使牛师奖等请鞭之。常之曰:“岂可以损私马而决官兵乎!”竟赦之。

                                  前后所得赏赐金帛等,皆分给将士。及死,时甚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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