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十年 断章 -- 晓凌

花了将近一整天时间写下这些文字，纪念自己留学生涯的十年。

有同样经历的同学中，最近女生都像我一样在校内和博客上写着各种文字，而男生则一边在回复中取笑着我们的风花雪月，一边在十周年的同学聚会上哭着笑着喝得酩酊大醉，没有一个人清醒着离开。

谨此献给我的父母亲人，以及所有让我的过去十年变得美好的人们。

【之一 时光】

十年前，我们伴着911的余烬，忐忑不安地经过重重安检，踏上人生中的第一次越洋旅程；十年后，我与曼哈顿城南的一家公司签下合同，坐在实习的办公室里向楼下望去，911遗址公园近在咫尺，喷泉潺潺，绿树成荫。

十年前，我们欢喜雀跃地第一次看着《哈利波特》奇幻的魔法世界在大荧幕上展现成触手可及的真实，从图书馆借回原版，拿着电子辞典开始认真地阅读有生以来第一部英文小说；十年后，我与朋友坐在黑暗里看着霍格沃茨特快最后一次驶出九又四分之三站台，走出影院面向灯火辉煌的时代广场，蓦然之间泪水就湿了眼眶。

曾经并未认真想过，自己的年龄终会达到足以轻易理解“十年”这样的字眼。然而总有这样一些时刻，如同溯流而上的箭，带着笑容与泪水将十载流年定格在叫作“记忆”的永恒时空。这些片刻在时间中被赋予了全新的、永恒的意义，成为过去与未来的支点和生命本身的构成。

十年，十年。说这十载光阴漫长厚重，又说人生如梦转眼百年。时光果真是最有弹性的物质，以至于我只感到无能为力的词穷。那么就让我说，我喜欢现在的自己，我并不想回到十年前的曾经；然而我依旧希望可以偶尔在梦中见到那时的我们——怀揣那些脆弱而纯真的梦想，在热带咸湿的海风中快乐地回头对彼此微笑，说，明天再见。

那时我们最初的模样和相聚的好时光。无论多久之后，我都依然记得。

【之二 原谅】

我知道，在这十年的岁月里，我内心深处一直沉睡着那个不到十六岁的自己。

那个自己骄傲敏感幼稚脆弱，从未长大也从未拥有过安全感。还没有摸着花季的门槛，就在一夜之间和熟悉温暖的环境隔开了国境和海洋。在那个年龄该有而没有的东西太多，生活在顾虑和担忧之下：没有钱，没有自由，倘若读不好书就没有前途更没有退路……

那个自己面对压力和冲突时会憎恨自己的不完美也伤害着别人。在不成熟的年纪，所有的遗憾和伤害似乎都被无限放大，直至难以弥补。一年前的某个培训课程上，教授让我们回想自己人际关系中最令人沮丧的时刻；我闭上眼，发现二十三岁时的分手、二十四岁时经历的种族歧视早已云淡风轻，而那些让我感到心底一痛的片刻依旧停留在将近十年以前——暗恋的学长要去另一所高中，同学在学弟学妹面前说我坏话，监护人老师在学校走廊上大声训斥我们要记住新加坡纳税人的“恩惠”……

回想起来，正如我在之后的岁月里一次次劝过别人的那样：这算个屁大的破事儿啊。

只不过，经历这一切的我是十六岁的白裙短发瘦小自卑的异国女孩，不是二十五岁妆容精致自如穿梭在华尔街上的准白领。

这样的鸿沟，注定要用十年的时光来成全与原谅。

在某种意义上，我过去十年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够像如今这样，走向内心深处的那个十六岁的自己，温柔地把她拥进怀中说，请原谅我的姗姗来迟，正如我原谅你的年轻和脆弱。从今以后，让我们重新接纳彼此，幸福快乐地一起生活。

啊，然后一起坐在街角的咖啡店，捧着香甜的奶茶和厚厚的课本，微笑着用无人听见的细碎低语，说说这十年的好时光。

【之三 家国】

十年，从中国到新加坡到美国，从中学到大学到研究生再到华尔街，读书工作白手起家，今后结婚生子落地生根——我目前为止的经历正是模范第一代移民的前半段，被无数前人激励也似乎可以用来激励后来人。

然而，在那些穿行于永不落入黑暗的曼哈顿岛的夜晚，在那些和美国哥们儿端着大杯啤酒对着屏幕上打橄榄球的肌肉男大呼小叫的酒吧，在那些不眠不休地赶作业写论文的寂静雪天，我内心深处总有一个细弱而恒定的声音，在超越一切喧嚣、欢乐和苦痛的远方慢慢地响起：总有一天，我将归来；回到一切的原点，回到那开始的地方。

——哪怕山高水远，哪怕前途坎坷。

对于我这样一个在国内不入党、在国外不信教的温和的自由主义者，所有在媒体和公共空间上关于“回国不回国”的争论都让我觉得身心倦怠：正方念叨着移民监玻璃天花板民主自由，反方重复着大国崛起发展空间高房价地沟油，如同一部琐碎漫长的连续剧，却总还有人要赋予它高尚的政治甚至是哲学意义。然而我知道自己心中那个断断续续回响了十年却从未消失的声音比这一切都要简单和纯净，那是我精神世界深处不假思索的情感指向，是十年漂泊中从未忘却的渴望与救赎——

我希望逢年过节有亲戚可以走有七姑八姨忙着给我包饺子介绍对象；我希望周末心血来潮时最多坐三五个小时的飞机火车就可以回家吃上奶奶做的菜然后夸她一点都不老；我希望今天在街上看到爸爸爱看的书妈妈喜欢的首饰明天就可以买了亲手递给他们；我希望所有这些平凡的思念与幸福不要永远隔着三个小时的边检和十四个小时的太平洋。

我也希望可以在想要的时候就能轻易站在天坛的黎明下或者西湖的垂柳边体会自己血脉中五千年未曾磨灭的记忆；我也希望我的孩子在念到“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时候可以自然而然地体会那种充盈的自信和责任感而不需要我借助《高效人士的七个习惯》才能把道理讲明；我也希望随时去一流的音乐厅欣赏黄钟大吕丝竹之声而不用眼巴巴地期待着网络转播或者翻录的CD；我希望所有这些融入血脉的文化情怀在自己的余生中不仅仅是存在于纽约旧金山唐人街和中文学校的断简残篇。

对于第一代留学生来说，在哪里都能生根发芽的野草似乎是一个非常政治正确的比喻；然而总有那么一些野草，哪怕移栽之后早已在陌生的土地上郁郁葱葱，却始终眷恋着今生今世唯一的故土家园。这样的情感用“爱国”来概括都太过肤浅，所幸博大精深的中文还给我们留下了四个字叫作——家国情怀。

我在国内做过法律援助的志愿者所以不是不清楚中国有多少问题亟待解决，我经历过作为“留学人员”换驾照转户口办财产证明的各种抓狂所以从来没有期望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我们一代人就能拿着中国护照称霸世界。

但问题的解决总是要从某个人某些人的行动开始的。他或者她可以是无数个“别人”之一，也可以就是我自己。

而且，而且就算大国不崛起了民族不复兴了世界都要2012了，在万里之外的故乡，还是会有人等着我回家啊。

总有一天，我将归来。哪怕山高水远，哪怕前途坎坷。

在此之前，所有我爱的人们，请你们各自珍重。

要身体健康，还要自在幸福。

【之四 梦想】

我依旧记得自己在十年前对于未来计划的描绘：要学习新加坡先进的科学知识当个生物工程或者材料工程学家走上学术道路然后再有一天成为业界栋梁。

在之后的十年里，我在高中就放弃了生物和化学，在大学告别了理科；再后来庸俗地背着小书包奔向华尔街即将成为下一次金融危机的帮凶，至于短期目标则是在下一次裁人大潮之前学好业务及时跳槽。

常言道爱情就像是鬼，相信的人多见到的人少；而“梦想”二字，大抵与此类似。出国十年的我们早已不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我们抱怨考试毕业找工作，谈论升职加薪跳槽，间或夹杂些关于恋爱结婚或者去远方旅行之类的小情调。整个人生都准确得像是在清单上划勾，谁先攒齐所有的项目就万事大吉。

只有在独自一人的夜晚，我们才会在确保周围无人嘲笑自己很二的情况下抬头看一眼久违的星空。第二天则顺手从网上转载一些乔布斯教主所说的“追寻梦想，活在当下”之类的文章而后感慨唏嘘一番，仿佛这样就足以证明自己还不是“彻底庸俗”的代名词。

然而我们不再谈论梦想，只因为我们几乎已经忘记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它不仅意味着那些一时半刻的热血、成功和满足感，更要有足够的分量承担起数十载春秋霜雪的隐忍和牺牲。

这学期我选了一位老教授的课，这位教授年轻时当过战斗机飞行员，后来成为商法界的泰山北斗；虽已年近八旬，却依然三十年如一日地每天早上八点穿戴着西装领结给我们这些小孩耐心讲授最基本的商业交易与信贷抵押法规。在我眼里，他代表了老一代美国人最优秀的品质：爱国、克己、对于事业的热爱和近乎宗教般的责任感。然而有一天他却这样评价自己的一段职业生涯：“修订《统一商业法典》第五款的那两年简直就TMD是噩梦，别以为我干了这一行就觉得每一分钟都无比美好了……不过看到那一款的修订版在各州大受欢迎几乎一致通过，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世间万事，没有什么“追寻自己心声”所作出的选择能够让每个人的每一分钟都无比幸福。然而总有一些牺牲与责任，在时间的流逝下会让付出的一切都呈现出它的价值。

只有这样的牺牲与责任才能增添生命的厚度，才能让我们无论在当下还是在未来的某天都骄傲地想起，每一步风和日丽抑或艰难困苦，都是梦想中不可或缺的构成。

所以就算没有成为牛掰的生物技术或者材料工程学家又如何。在背着小书包奔向华尔街的庸俗背影里，我依旧记得自己十年前的模样：为了那些可称之为“责任”的存在，学会批判而不愤世嫉俗地看待世界，海纳百川而又努力保持着轻快而柔软的心灵。

所谓梦想，你可以长久不曾提起，但你清楚地知道它从未远离。

【之五 明日的未来】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

虽然在十年这样一个时间节点，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畅想下一个十年的生活：多么希望自己那时已经事业有成结婚生子，在一个终于不会从心底感到陌生的地方工作定居。多么希望每天都可以在温馨的烟火气中看到爱人家人的笑脸，感受工作带来的成就感，间或体会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快乐。那时的日子依旧会有烦恼泪水和伤痛，但总还是会有很多欢欣的片刻——在那些时刻我相信天很蓝风很清澈，阳光透过流云洒下一片宁静的摇曳绿荫。

只是，只是在那样宁静了然的时刻，我又将以什么样的心情想起自己年少时候这一场惊心动魄而又无人纪念的颠沛流离？

我不急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坚信生活在揭晓答案之前会给我一个富足美好的过程，正如过去的十年一样。

那些明日的未来，终将渐渐成为值得把握的现在，带领我们走去那些或近或远的前方。

在下一个十年我或许不再会隆重地写下些许文字，然而我的心底依旧会回荡着与今日一样的声音——

“感谢曾经的困难、历经的辛苦和错失的机会

一切重创但未将我们扼杀的力量，都让我们重新出现时更加灿烂善良。“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