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一章2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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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一章2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父亲挨了批判后心头郁闷,就到援西军政治部找朋友邵英诉苦。邵英和父亲是中学同学,西安事变后一起参加抗大。抗大毕业,父亲被分配到基层连队,而邵英到了援西军政治部。他找到找邵英。正好还有几个在抗大同学也凑了过来,大家一看父亲那张勘误表顿时哈哈大笑。

    “这算啥?我们宣传队长给我们上课,大讲九一八日本人发动卢沟桥事变,抢占了东北四省。这七七事变才几天哪?”

    邵英拉着父亲到了个僻静处才说:“黎明,你太书呆子气了。这里是军队,比不得抗大。军队从来就不是讲理的地方。我二表兄在西北军当过兵,就因为连长一句话他没听清,被马鞭子抽瞎了一只眼睛。他告诉我有些人还因为一点小事送了命呢。咱们刚参加部队,属于屁也不是的小兵蛋子,凡事能顺就顺着人家走,吃饱了撑的提什么意见?搞得不好,真可能白白把自己的命搭上,何苦来着。”

    父亲有些不以为然:“至于那么严重?我不过是纠正一下指导员的文字错误,算不了啥。哎,你不是在军政治部吗?能不能找机会给上边的大干部反映反映。”

    邵英捉摸了一会儿,不太自信地说:“我试试看吧。”

    邵英找的是顶头上司谢富治。他在和谢富治的谈话中拐弯抹角地问:“连队究竟欢不欢迎知识分子?”

    谢富治拿出龙文枝给援西军政治部打的报告给邵英看:“这个黎明是你的同学吗?”

    邵英挺够哥们儿,赌咒发誓说他和父亲一起参加革命,敢保证他没有问题。谢富治皱皱眉头,回答道:“嗯,明天张浩政委要过来,你直接给他反映吧。”

    第二天,邵英等在谢富治的办公室门前,果然堵住了政委张浩。张浩听了邵英的反映,又看了龙文枝的报告,干脆地对谢富治说:“你不是要下部队吗?把这件事也顺便查一下。当前我们的主要任务一是部队改编,二是揭批张国焘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咱们援西军可是重灾区呀。我党现在有知识的人不多,抗大学员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处理时千万要慎重,不能为这些小事分散我们当前的注意力。”

    父亲当然不知道这些情节。他只注意到来了个大干部,身挂皮套盒子枪。那时能带这种短枪的人不多,况且他后面还跟了个背木壳驳壳枪的警卫员。谢富治面色黝黑,石头一般坚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态度和蔼,带给惶恐不安的父亲一种怪怪的信赖感。他找父亲,同时还找其他一些抗大学员个别谈话,了解他们分到部队后的情况。和父亲谈话时,谢富治说话很婉转,先问了些生活和军事训练方面的问题:伙食好不好,习不习惯?投弹刺杀,队列早操有什么想法?接着漫不经心地问起了政治文化课的情况。父亲大胆地把龙文枝和政治课的事都一五一十都说了。他听着父亲的陈述,没有说更多的话。谈话结束后,父亲有点忐忑不安,他老揣摩谢富治的谈话究竟什么意思?吉凶祸福,真不好说。

    第二天,龙文枝通知父亲重新开始给部队上文化课。父亲知道事情就算过去了,但也不敢再“就筋”,顶着不上政治课。小骡子也重新和父亲亲热起来,成天拿出本子向父亲请教。父亲开始还开两句玩笑:“耶,这可是你拿本子来让我看的哟。可别又说我是国民党特务。”小骡子也不当会事,嘻嘻哈哈就混过去了。

    不过,父亲见到龙文枝还是别别扭扭,虽然他也像没发生过这事儿一样。幸运的是,不久龙文枝调往师政治部,连队的支部书记张兆全暂时代理指导员。

    小妮子横空出世,像一朵花衣红蝴蝶在士兵们面前扑腾。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谢富治。谢富治开始没有反应,后来没听到声音才停下手中的笔,诧异地抬头看看大家。很快他好像明白了什么,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简单地说了声:“下课,解散。”带上警卫员转身离开。

    这是父亲第一次见识谢富治的威严。看起来,他什么都没说,实际上大家明显松了一口气。秦基伟更像松了绑的猴子从地上跳起来。他眨巴着眼睛,推攘着父亲道:“黎大长官,还犹豫个啥?也带咱吃几个饺子呀。”在侯马那几天,父亲和秦基伟,小骡子,小杨一块儿住在小妮子爷爷家。因为父亲的个头大,再加上平时注意军容风纪,老大爷一家把他当成了大长官。

    父亲狼狈不堪,试图推开秦基伟:“麻子,别闹。纪律,纪律。”

    “纪律?什么纪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条说不准吃房东家的饺子?”秦基伟满脸疙瘩,外号秦麻子。

    小妮子不耐烦了,一把抓住父亲的手:“就是嘛,我爷爷请你,还磨叽个啥?没瞧过这小心样儿的当兵的,住人家里连饭都不敢吃。”

    父亲的手像被马蜂螫了一下,马上一甩手把小姑娘摔了个趔趄,小姑娘‘哇’地哭了。秦基伟弯下腰把她搀起来。小姑娘得理不让人,指着父亲大声嚷嚷:“我爷爷好心好意请他吃饺子,他不领情还欺负人。”

    满院子的人不管当兵的还是老百姓全都笑了。秦基伟做好人:“就是就是,天下也没见过这么不讲情面的长官。啥叫军民一家啊?”

    父亲揉着小妮子抓过的手臂,小声说:“哎,连长,谁知道他们是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其实,父亲一辈子都盼着当上资产阶级。

    秦基伟不屑地:“这人家不过是做小买卖的,城里多得是,那就算资产阶级了?再说饺子也不分阶级成分,吃到谁肚子里就算那个阶级。我说你别装洋蒜了,赶快走吧。”

    一行人推推攘攘进了房东家院子,还在门口,小妮子就得意地高喊:“爷爷,今天该怎么犒劳我?长官们都叫我拉来了。”房东大爷跑出来,高兴地说:“哎,小妮子能干。叫奶奶给小妮子花花糖。”然后赶快上前拉住父亲往屋里让。得,这一家子还真把父亲当成了领导。父亲冷眼瞅瞅秦基伟。秦基伟老奸巨猾呆在一边当缩头乌龟不说,还一脸的奸笑,恨的父亲牙直痒痒。

    进了屋,看见房东一家六口全体出动,老大娘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儿子拿着茶几,媳妇端着几盘荤素菜,女儿提着酒罐,拿着酒碗。父亲当然想开洋荤,但没料到他们做得如此丰盛,也有点不好意思,怎么也得硬着头皮出面客套几句,说什么初来乍到,不好意思打搅主人,惹得老大娘唠叨起来:“眼下这个世道,乱糟糟的。你看车站那边,逃难的人都挤成跎跎了,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哭的哭,闹的闹,叫人心酸。要叫鬼子兵打过来,老百姓的命都保不住,还有这个家。这国家,国家,有太平国才有太平家。说起上前线打鬼子,我老婆子看见的是一拨一拨中国军队往后退,你们这是头一遭往前开呀。你们拼性命,精忠报国,我们有东西,不给你们吃给谁呀?要是你们能把鬼子给挡住,我老婆子把这个家都捐给你们也愿意。”

    老爷子也认真起来:“你们不是天天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这抗日可不分男女老幼,人人都要出力。我们上不了前线,管你们几顿饭总是应该的吧。你们要再客气,就是看不起我老头子,是见抗日的外了。”

    儿子把茶几往炕上一搁,当先把父亲推上炕,靠着小妮子坐下,说:“我说长官,咱哥们儿就讲个义气。冲你们手中那几把破家伙,敢去和日本鬼子斗。没别的,就一字:‘服’。咱要都还是中国人呢,你今儿吃了这饭。以后打鬼子用得着咱,尽管说。兄弟我也是有血性的。”

    老大娘淬了一口儿子:“去,外边忙活去。长官不知道怎么打鬼子,要你瞎搀和。”

    “不,不,不,我不是长,长官,也是当兵的。”父亲屁股如坐针毡,从炕上爬起来指着秦基伟:“他才是我们连长。”

    秦基伟横眉吊眼,哑着嗓音:“说什么呢?是连长还是长官大?我说你就安心地坐那儿吧。”一把又把父亲摁回去,然后自己也大大咧咧坐在炕边。

    小妮子刚坐下还没坐稳,就“腾”地从炕上又跳起来,拍着小手尖叫道:“爷爷,我要唱支曲儿。”

    房东大爷连声答应:“唱,唱,来段红火点儿?瞧秧歌。”

    小妮子毫不害羞,站在炕上开口就唱,好像一只春风扑面的小黄莺:

    “家住(儿)在太谷住沙(儿就)河,

    北光村搭起了台台台台唱秧歌,

    咱姐(就)妹走一(就)回,

    一个个红花绿袄实在美。”

    还没唱完,父亲他们几个丘八大兵就忙不迭地拍手叫好。房东女儿提着酒罐准备给大家倒酒,老大爷眉头一皱:“怎么倒这个?上地窖拿最好的来。”

    房东大娘忙不迭出去一会儿,小心翼翼端来一不起眼的红土泥坛子,放在炕沿对面的一张四方木桌上,对着父亲他们说:“这可是老东西的命根子,压地窖里好几年了也没舍得动。”然后从媳妇手里接过小铲,铲去坛口上厚厚的泥封,慢慢揭开坛盖。

    老实说,父亲他们有点莫名其妙。的确,从酒坛那方飘过来一股香味,但这点香味还远谈不上让人陶醉,虽然这些当兵的还没品过什么真正的好酒。接下来老人家的举动更让人莫名其妙,他居然让女儿给每个人碗里先倒了半碗清水。然后,房东大娘把一根擦拭得呈光瓦亮的铜吊子放进坛中,拉出一吊酒来,就着坛口蹭去沾在铜吊子外侧的液体,轻轻把酒倾在父亲的碗中。几个人看在眼里顿时惊呼起来。原来,此酒性沉,落入碗中并不马上弥散在水中,而是坐底形成一个颤巍巍的浑园球体。球体晶莹剔透,颜色呈深红褐色。配上略带青色的碧水,看上去就像一颗发着荧光的琥珀石。

    “像个咸鸭蛋。”小骡子大叫道。

    更让人拍案叫绝的是:老大爷随便用筷子在酒碗中搅和了几下,父亲顿时感到一股浓烈浓厚馥郁的异香扑面而来。醇烟无形,眼目却有熏醉之烈感;酿酒未沾,口舌已有爽甜之回味。父亲端起酒碗半晌,欲饮没舍得饮,转眼看见身边的秦麻子眼也直了,脸也红了,不停地抿咬自己的嘴唇却禁不住哈拉子长流。他想人家到底是连长,自己的顶头上司,赶紧把碗先递过去吧。不料院中传来一阵爽朗地笑声,随即就见指导员张兆全掀开门帘进到屋里:“哈哈,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刚路过就被这里的酒香牵着鼻子进来了。”

    父亲当然顾不上挤鼻子弄眼睛的秦基伟了,马上把酒碗递给张兆全。张兆全也不谦让,拿过酒碗就是一大口,用两个腮巴包着回味片刻,然后狼吞下肚,半晌才咽了一口气,长嚎道:“好酒,原来就听说山西出的上好汾酒,没想到这么带劲儿。”

    “上等汾烧可喝不出这个味儿来。”老爷子哈哈大笑:“这是我几年前偶然路过平阳一个叫上流头村的小地方,用十个袁大头跟庄户人家换来的。此酒名唤‘将军红’。一说是因为酒色如同将军战袍上的斑斑血渍。另一说和李闯王手下的大将李岩有关。据卖酒的庄户人家说:李自成进北京,路过平阳。当地父老献上河东佳酿乾和,李闯王一饮而尽,连声道好,马上下令要制将军李岩监制军前御酒。将军夫人红娘子召集方圆几十里内的能工巧匠,酿制了数百坛美酒。无奈军情紧急,时间上根本来不及。红娘子命令把未完成的酒酿埋藏地下,以备后用。半年后,吴三桂引清军入关,李自成败退回到平阳。当时正好河南明朝旧部发生叛乱,李岩将军请求分兵前往河南平乱。红娘子特意启出窖藏酒酿,重新酿制。她精中选精,蒸煮溜滤,最后得到一坛绝品,准备为夫君壮行。没想到,李自成当面答应了李岩的请求,背后却听了宰相牛金星的谗言,将李岩和其兄弟李牟一起杀害。红娘子得悉噩耗,伤心欲绝,砸碎酒坛,不辞而别。旁人收集酒坛破碎处的红土,和上新鲜高粱重新发酵,糖化,蒸煮。红土拌上红娘子眼中的血泪,最后才酿成了这绝世的‘将军红’。”

    “这种故事多得很,总也讲不完。”父亲随口说道。那时,他对此还只有一些来自书本上的平面印像。

    “能人呐。水往低处流,越流道越宽,人往高处走,越走道越窄。那么多能人削尖脑袋往里挤,可不就得掐个你死我活吗?”老人家长叹一声。

    “那怎么还要和上清水一起喝呢?”小杨对酒更感兴趣,好奇地问。

    “此酒性烈如火,寻常人根本招架不住。当年红娘子是用青竹嫩叶绞汁,滤除火性。咱们寻常人家,那备有那么些嫩竹叶子,不过和点清凉井水,一来去火,二来释放香味。这酒酽若糖浆,锁住所有香味没法跑掉。加点水稀释一下,香味就出来了。”

    老大娘接过话碴:“要说这井水也不寻常,咱今儿个喝的是从城外二十里地红柳坳子古井中打来的水。听说以前还进贡给皇上呢。”

    父亲就像听天方夜谭,但又不敢说话,只是瞪着眼,抿着嘴微微摇头。小妮子看见嗔怪地推了他一把。

    大家都忙活上吃开了,父亲还是有点放不太开,他竭力想保持一个革命军人的应有的礼貌,不住地和老爷子应酬聊天,或推或让,或敬或谢。小妮子见父亲光顾着说话,不动筷子,便一个劲给他挟菜拈饺子。父亲手忙脚乱,连声阻止:“够了,够了。”

    小姑娘嗔怒地:“这菜里有虫,饺子有味儿?你到是吃呀。”

    就因为父亲没有先把酒给自己,秦基伟心里颇不平衡。正好揪着这个机会洗刷父亲一把:“他不是怕饺子有味,他是怕小妮子你手上有味儿。”

    小姑娘没反应过来,摊开肉乎乎的小手掌,对爷爷说:“我刚才洗过手。”

    小杨嘴里含着半个饺子,口齿囫囵地说:“你洗没洗过手有啥关系,我们黎大长官怕的是你手上的香味。”

    小姑娘顿时羞满脸通红。

    父亲不敢把秦基伟怎么样,却恨不得扇小杨几下。他提起筷子往小杨嘴里戳过去,正好把他咬着的半个饺子敲下来。小杨忙去抓饺子,却忘了手中端着的酒碗,刚好把半碗酒泼在了坐在炕沿下的小骡子头上。小骡子涨红脸跳起来要打小杨,被秦基伟拉住,说:“注意点军民关系。”

    父亲见状哈哈大笑,拿起筷子扒拉扒拉给小妮子碗里拣了几个大饺子,小姑娘咯咯笑开了花,露出红唇中的一口小白牙:“不用,不用,我自己会,自己会。”

    吃完饭,大家伙坐在炕上聊天。老爷子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太原,北平,天津卫都去过。说起日本人的嚣张气焰,老爷子提着旱烟袋一个劲地摇头。张兆全本就有事来找连长,正好拿着一张传单高兴地说:“八路军在平型关打了大胜仗,消灭鬼子三千多人呢。”

    满屋的人顿时活跃起来,争着抢着看传单。老爷子湿润着眼睛,感概地说:“这七七事变以来,就听到这里失守,那里撤退,都是中国人被人追着打,从来没有打过一次日本人呐。”

    老大娘期盼地:“要是八路军上去真能把鬼子挡住就好了。”

    全屋的人都沉默了。

    秦基伟瓮声瓮气地说:“老人家,别担心。小日本要想灭亡中国,就得过八路军这道坎儿。有八路军和老百姓的支援,就有咱中国人的希望。”

    “还是八路军不怕死呀。”老人家的女儿插了一句。

    小妮子高兴起来,起劲地说:“我也要当八路军,上前线,打日本。”然后在炕上边跳边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老大娘吆喝一声:“小妮子,红嘴白牙乱说个啥,那有姑娘当兵的。”

    小骡子笑着说:“没见过八路军中有女兵呢。”

    “谁说没有?石桥检阅那天,我看见师部有几个剪发头,明明是一伙女兵。”小杨反驳道,他转过头拉父亲证明:“你说说,文化教员。”

    其实,从抗大来部队的路上,父亲那支队伍就有几个女孩。但父亲不想在小杨和小骡子之间搅和,就和稀泥道:“有,有,部队当然有女兵。但小妮子还太小,等过几年再说。”

    小骡子真得了意:“就是嘛。也不瞧你那样儿,没杆枪高,还敢说打日本?”

    小妮子生气了,指着衣柜上的穿衣镜说:“照镜子看看,我要踮起脚比你还高一头呢,你不是十三岁就参加红军了嘛。我现在比你那会儿还大点儿呢。”

    满屋子的人也都笑了。小骡子闹了个大红脸,转过头恶狠恨地盯了父亲一眼。下来后他找父亲算账,愣说父亲和小妮子相好,把什么都告诉她。急得父亲赌咒发誓,坚持说自己在这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小妮子的存在。

    那几天,凡是北上抗日的队伍都受到老百姓的盛情款待,而在候马车站等着南撤的国民党军队,包括阎锡山的山西子弟兵却几乎无人答理。镇上时不时可见几个散兵游勇到老乡门前讨水讨饭。父亲所在连队的其他班排也开足了洋荤,什么拉面,刀削面,水饺,蒸饺,大馒头,大包子不一而足,弄得炊事班的大老王很不开心,连续几天开不了伙。父亲他们深深感到作为一个抗日战士的光荣,觉得臂章上的‘八路’二字闪着光采。

    其实,阎锡山在抗战初期的国共合作中还是讲点义气。所以父亲他们也捞着点带实惠。有一天,指导员带着人到附近阎锡山的军需仓库领来了一大堆东西。什么军衣,军裤,军帽,绑腿带,子弹带,水壶,褂包,雨鞋,斗笠,油布一应俱全,就是没有武器。秦基伟翻了翻,骂道:“阎锡山真是老西作风。他的仓库眼看要给日本人了,才肯大发慈悲慰劳我们,就不肯给点武器。”

    指导员忙着把领来的东西刨堆分类,通知各班排来人领取。父亲的任务是拿个小本子登记领取的单位和品种数目。这活儿的最大特权是父亲可以随意挑选一套合身的衣服。父亲一向注意自己的衣着外表,每次看见他的小儿子“搂里搂垮”(衣冠不整)从北京回家,都忘不了数落几句。只要我狡辩一下,他就会大发脾气:“人要有起码的讲究,没钱也得有精神气儿。邋邋遢遢,谁看了喜欢?你这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闲话少说,言归正传,父亲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军装,再在腰间记上一条宽皮带,感觉真有点神气活现。

    最可怜的是小骡子和小杨。两人个头太小,横挑竖捡,就是找不到一件合身的。小杨太瘦,最窄的腰身套上都像道袍子,小骡子太矮,不管那件上衣,穿上都像裙子,最短的裤子也要卷几圈才到脚脖子。小杨说:“没办法,阎司令长官没有这么小的兵。”小骡子说:“管他大小,有新衣服穿就行。”小杨看见房东老大娘出来,故意摇头晃脑迈着大步问:“你看我像不像真龙天子?”老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对屋里人叫到:“快出来看,这有两个穿龙袍的人。”小妮子一溜眼冲出门,看见小骡子的‘狼亢’像,抿着嘴咯咯直笑。突然她抬眼看见自我感觉良好的父亲,马上收敛住笑容,跑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角,嘟着嘴,摇着身子对奶奶说:“哎呀,难看死了呀。奶奶,你给他们改改罢。”父亲觉得很没面子,硬着嘴皮说:“走开,走开,不用你管。”但架不住小妮子和老大娘死拉活扯,把几个人的衣服扒拉下来。大娘连同女儿,媳妇并两位邀约的女眷,一齐动手,一个晚上就把长的改短,宽的改窄,那端正细密的手工针线和机器扎地并无二致。第二天一早,给大家伙穿上,皮带一扎,绑腿一打,显得精精干干。父亲他们恭恭敬敬给老大娘敬了个礼。老大娘笑得合不拢嘴,替他们扯领口,卷袖子,像对待自己的亲人:“出门在外,别人要夸你们这身衣服,别忘了说是大娘做的。”

    临行前那天黄昏,父亲从团部办事返回,在镇外的一棵老槐树下看见小妮子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穿针引线,他忍不住悄悄走过去。小妮子非常机警,父亲刚走近两步就被发现。她敏捷地把手中的针线活藏到身后,仰起头,粉嫩的脸蛋在夕阳的映衬下泛着红光。父亲透过她长眉下弯翘的睫毛,感受到秋水映月的光亮。小妮子凹下两个红红的酒靥,晃动着小蒜瓣鼻子,挪动两片红红的嘴唇,淘气地对父亲说:“叫你一声哥哥,你得答应,我才给看。”

    父亲心中突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有点慌乱,停了半晌才嗫嚅地道:“好,我答应。”说完马上有些后悔,又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和莫名的兴奋。

    这回是小妮子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不肯说话,也不肯把背在身后的手转过来。父亲转身要离开,她才嗯了一声,把伸过一个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的小拳头伸过来。

    父亲掰开小妮子的小拳头,发现是一个玉白色的青磁小葫芦,上面画着几叶水嫩嫩的绿竹。葫芦盖上有个小环,系着一条精巧的大红丝结,显然是小妮子的手工,尚未完成。父亲揭开葫芦盖,马上飘出一缕柔和甜润清爽的酒香。小妮子抢回葫芦,在自己手掌心上点出几滴酒液,递到父亲唇边:“青竹叶子镇酒,信不?”

    父亲当即闹了个大红脸。但他一辈子也没忘记那几颗墨绿色大理石珠子,蠕动在小妮子粉嫩红酥的小蛮掌心,而且散发出绵绵飘逸的清雅醇香。

    父亲没有动作,他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小妮子一摔手,嘟着嘴背过身去。

    太阳慢慢地落到了山后,把几缕火烧红云留在天边。那天没有风,但父亲很快感觉到一阵寒意随着落叶从天空弥漫下来。他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最后喃喃地说:“部队还有事儿,我先走了。”

    他转过身重重地走了几小步,又回过头重覆一遍:“小妮子,我先走了,啊。”

    小妮子身体都没动一下。

    父亲只好迈开步子,刚走两步,却听到小妮子喊了一声:“明天一早,瞅着窗台。”接着,像燕子一般地飞跑得无影无踪。

    十一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战士就辞别了温柔的炕头。他们在镇外静静地排队,集合。深秋的料峭寒风扑打在睡眼惺忪的脸上,提醒着每个人肩负的责任。战争,这个人类所有发明中最伟大的怪物在不远的北方奔跑,呼啸。我问过父亲,那天早上你想过抗战要打八年之久吗?父亲笑了:“谁有工夫去想这个事儿?只是感觉有点怪,那么黄澄澄的一排人,稍息,立正,向右转,齐步走,就那么走了完事?好像没在侯马呆过似的。”

    然而,侯马的老百姓没让他们简单地溜之大吉。快到火车站的时,人们把部队围得水泄不通,包子,馒头,鸡鸭蛋,核桃,红枣,沙果纷纷往战士手里,怀里塞。这是父亲在战争岁月中第一次体验“箪食壶浆”的感觉。他以后多次碰见这种场面,有时场面更大,但侯马的感觉更特别。因为后来那些慰问要么是根据地政权的有组织行为,要么是革命已经临近胜利。而在一九三七年的侯马,共产党的前途根本还是未知数,老百姓对八路军的爱戴纯粹是出于朴素的爱国热情。他们面临国破家亡,对一支敢于奋起抗击外来入侵的军队有着本能的期盼。

    进了火车站,看见站台上和停靠的客车中到处挤满了逃难的人群。官宦商绅,男女老幼,个个面色苍白,目光呆滞,蓬头垢面。女的哭,小的叫,男人在沉重的大包小箱挤压下唉声叹气。父亲的腿被一个怀抱幼儿的女人抱住,哀求他行行好,给点吃的救救孩子。父亲摸了摸自己胸前的口袋,那儿藏着一个玉白色的青磁小葫芦,葫芦盖上缠着一条精巧的大红丝结。这是他出发前趁人不注意,悄悄在窗台上拿到的。父亲情不自禁地往周围望望,周围人山人海,没有看见那团灿烂的红影。然而,他好像知道该怎么做,把刚才老乡慰问的食品全部送给了脚下的那个女人,外搭上半壶宝贵的饮水。小骡子很不理解地对父亲说:“,文化教员,干嘛那么傻,把东西都给了人,自己饿着渴着咋办?”

    父亲说:“嗨,我就看不得小娃儿哭。”

    小杨哧着鼻说:“瞧她穿那花花绿绿样儿,肯定不是穷人。”

    小骡子刺他一句:“不是穷人怎么啦?不是穷人也不一定是土豪劣绅,再说小娃儿有什么错,共产党也不能六亲不认。”

    父亲借机讲起了大道理:“红军既然是人民的军队,哪有人民有难,咱们见死不救的呢?”说得两人连连点头,把自己的干粮也送给了别人。

    十二

    部队乘坐的是一列敞车,装过煤,运过牲口,又黑又脏又臭,而且没车门。土八路哪里开过这洋荤,看见火车先就莫名兴奋,然后不管不顾,连爬带蹬滚进车厢,你推我挤,傻不愣登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每个人从上到下就像涂了层黑油彩,就看见一排排咧开的白牙一张一和。只听汽笛一声怪叫,一股黑烟笼罩下来,所有人都捂着鼻子和嘴巴狂咳乱吐。父亲抹抹脸,就见满手掌沾的是细碎煤渣。列车启动后,打破逢站停靠的常规,只要不让车就一直向前开。秋天的黄土高原,草木稀疏,景色单调,大家伙最初的兴奋劲儿很快减退,开始横七竖八,或坐或躺倒在车厢内。坐在车厢中间,一不留神就就有一双大号臭脚丫赛到你的鼻子下面,再加上没有清扫干净的牛粪猪屎马尿味在人的汗热闷烘蒸捂下搅和升腾起来,直让人脑袋发胀,头痛欲裂。父亲艰难地挪动到车厢边缘,扶着木头围栏,这里的空气虽然好一点,但列车运行带起的寒风像刀子一般割在人脸上,还不时将一团满是粉尘的黑烟硬塞进你的口中。父亲一动不动,望着弯弯曲曲的汾河如一条白带静静地向南流淌,他的心思很乱,想起了汉中,想起了如处子般温存的汉水,想起了儿时的玩伴,想起了几乎和自己同时参加革命却再没有通信的弟弟,想起了孤苦伶仃的母亲,在哥俩儿离家前把最后一袋白面给他们烙成了饼当干粮。最后他想到了小妮子。见鬼,怎么会想起她?父亲挥挥手,想来个慧剑斩情丝,这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当得什么真。我这是去打仗,明儿个还不知道埋在哪里,“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好男儿志在四方,国难当头之际哪能这般腻腻歪歪,儿女情长。老人家一阵胡思乱想,自己都觉得好笑,几次都想把藏在胸口的小葫芦扔进汾水,却最终下不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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