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老兵不死，不肯凋零 -- 晨枫

不可一世的麦克阿瑟在仁川登陆成功后，更加盛气凌人，连总统也不放在眼里，结果被杜鲁门一纸命令 发配回家。在美国国会里，麦克阿瑟发表了著名的“老兵不死只是凋零”的演讲，成功地完结了他的政治演艺生涯。在现实世界里，另一个老兵也拒绝凋零。不同的是，这个老兵受到美国陆军高级将领的力挺，一时半会死不了。士兵中则意见不一，没有上过战场的似乎对这个老兵崇敬有加，但战场上下来的似乎都有点心思活络，盼望新欢。这个老兵就是M4短突击步枪。

M4的前身是有名的M16突击步枪，5.56毫米口径的M16开创了小口径突击步枪的时代，这段历史已经耳熟能详了。早在越南战争时代，M16就有了缩短的卡宾枪型，但美军只是试用，所以沿用民版代号CAR-15，AR是制造M16的阿玛莱特步枪（Armalite Rifle）的意思，C指卡宾枪（Carbine），AR-15是阿玛莱特对M16的公司代号，至今民用市场上依然使用AR-15的代号，不管是哪个公司的出品。正式列装后，CAR-15正式命名为M4。阿玛莱特后来把AR-15的版权出售给老牌枪械公司柯尔特，柯尔特长期为美国军方供应M16和M4。2006年，柯尔特对M16和M4降价，美国国防部乘势取消了竞争投标的打算，柯尔特成为美国军方M16、M4的唯一供货商。国防部审计处表示异议，但美国陆军为单一供应商的决定辩解：如果达到了最低价格的目的，维持单一供应商有利于保证质量、交货、价格和避免竟标的开销，实际上是降低成本的。不过到2007年美国陆军再次向柯尔特订货价值3.75亿美元的M4和1.5亿美元的附件时，关于M4的争论再次爆发，至今余音未消。多年来，美国陆军对于继续使用M16最大的辩解理由就是大规模换装没有足够的理由和资金，但用M4换装M16实际上已经是全面换装了，而且还是用15年前美国特种部队订购时制定的技术指标，不经竞争就直接采购。要是M4满足战场需要，这本来不是问题，但战场美军基层对M4的怨言甚多。

M4在设计上是划时代的。5.56毫米小口径弹药就不多说了，M4采用可伸缩的枪托，其刚性优于可折叠的枪托，枪托内部空间还可以存放擦枪用具，尽管缩短总长的效果不如折叠托。M4的提把可以拆除，用于安装瞄准镜、夜视镜等。更重要的是，M4延续了M16模块化设计的传统，不光前护木四周的导轨可以方便地安装前握把、战术手电、红点照射、枪榴弹发射筒、霰弹枪等附件，整个枪也可以分成包含枪管、枪机的上半和枪托、扳机组的下半，便于分解和升级。

短小的M4和标准长度的M16共享85%的部件。M4轻小、短小，特别适合在密林、房屋等狭窄地形作战，指向性和平衡很好，而且后坐小、射击稳定、命中精度高。在M4大量配发之前，在伊拉克作战的美国大兵常常把缴获的折叠托AK47用于巷战，或者用手枪在突击步枪容易磕磕绊绊的室内作战。在多沙多尘环境里，M4要求严格清洗和保养，否则容易瞎火或者卡死，AK47则没有这样的问题，其传奇式的可靠性是枪械世界60年来的标杆，可能在未来60年里继续作为标杆。但正是可靠性成为M4的致命伤。

虽然M4和M16同宗同源，美国海军陆战队系统司令部在2002年的一次试验中发现，各发射6.9万发子弹后，M16A4发生61起故障，而M4竟然发生186次故障，故障种类从弹匣、不能进弹、不能击发、不能退弹到磨损或破损，一样不少。2005年10月到2006年4月，美国陆军进行了一次类似的对比试验，这一次M16也一样不妙，10枝M16和10枝M4都平均每5000发子弹要故障一次。柯尔特一面向美国媒体申辩，指责试验方法不公，另一面吞吞吐吐地承认已经和美国陆军解决了在试验中发现的问题。

美国军方和柯尔特一直强调，只要经常擦枪、保持清洁，薄薄地上一层枪油，M4的可靠性没有问题。不过伊拉克和阿富汗的美国大兵不这么看。在气定神闲和整洁的和平环境下，擦枪和保持清洁没有问题，但在沙尘遮天蔽地的伊拉克和阿富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甚至越擦越糟糕，拆开的枪械沾满细沙。即使在营区还可能，但在野战条件下巡逻几天，就不是总是可能的了。在野外，即使枪口套上防尘套，弹匣一直插在装弹槽里，细沙还是无孔不入，钻进枪机，开始时开能开几枪，但枪机动作反而把细沙抹的到处都是，要不了多久，枪机就该卡死了。2003年美军进军巴格达途中，女兵林奇所在的第507维修连在遇到伊拉克武装分子伏击时，已经在路上连续作战两天，疲惫已极，没有顾上擦洗枪支，结果在战斗中卡壳，林奇被俘，战友阵亡。2002年游骑兵的MH-47直升机在阿富汗的沙科特山区被击中迫降后，内特塞尔夫上尉也遇到M4打不响的问题，最后是用阵亡战友的枪杀出血路，为此赢得银星勋章。2008年6月13日阿富汗东部瓦纳特战斗中，200多塔利班围攻一个美军排级据点，双方激烈交火两个多小时，9名美军阵亡，27人受伤，另有4名阿富汗政府军士兵受伤。这是美军入侵阿富汗以来最激烈的战斗。战斗中，又是经常发生M4卡壳的问题，有人需要从受伤战友那里连换三枝M4才能坚持战斗，而这些都是第176空降旅的精锐伞兵，深知深入塔利班的虎穴，对武器的保养十分尽心，但还是不能逃过卡壳的厄运。

海军分析中心在2006年受美国陆军委托，对2600名从反恐战场上下来的美国大兵进行调查，调查的结果很有意思。使用M16的人对M4赞赏备至，因为M4明显轻小；但在M4的使用者中，19%曾有过在战场上卡壳的事情，其中20%表示，即使在按照条令马上排除故障，依然在战斗的大部分时间里甚至整个战斗中始终无法使用武器。有意思的是，在武器上捆绑附件的似乎更加容易发生故障，而和附件怎么捆绑无关，即使用正规的护木导轨配挂附件也不见得好多少。

美国特种部队是使用M4的第一个大户，对M4的好处和问题都深有体会。在评估比利时的SCAR的同时，也在评估HK416。这是德国HK采用G36的短行程导气活塞技术结合M4的枪托、扳机的产物，即有M4的模块化能力，符合M4的使用习惯，又有近乎AK47的可靠性，加上HK惯有的精度。在三角洲部队的试验中，HK416平均每发射15000发子弹才出现一次故障，可靠性比M4高三倍。可以自由支配采购经费的美国特种部队立刻订购了第一批500枝HK416，在特种部队中使用至今，如今，三角洲和海豹已经把全部M4撤装。HK还“周到”地提供升级套件，用户可以保留M4的下半，只需要更换上半（包括枪机、枪管），降低了换装成本，也容易向上峰交代，升级听起来总比换装要容易过关。但美国陆军依然拒绝用HK416大规模换装，坚持M4是最好的选择，并在2007年大批追加订货M4。

其实美国陆军对M4的局限很清楚。M4的直接导气式自动原理用弹药燃气通过又长又细的导管引到后方，直接推动枪机完成在退弹、装弹和击发动作，敞开了枪口到枪机的通道，在原理上就容易导致卡壳，AK47、HK416等无数其他突击步枪的活塞导气式自动原理用弹药燃气推动活塞，活塞通过连杆推动枪机动作，隔绝了枪口和枪机的直接通道，自然极大地提高了可靠性。事实上，阿玛莱特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在推出AR-15之后，推出了AR-18，依然是尤金斯通纳设计，只不过AR-15成为M16而名声大噪，而AR-18名落孙山。今年柯尔特也悄悄推出外观和M4相似但采用导气活塞的新设计，一旦美国陆军改主意，柯尔特可不想在直接导气这一棵树上吊死。除了HK和柯尔特，雷明顿、ADCOR、FN还有更多的枪械公司都有导气活塞的设计。

这只是M4的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M4的短枪管和5.56毫米子弹造成远程威力不足。2009年美国陆军指挥与参谋学院的托马斯埃尔哈特少校在《提高阿富汗轻武器的威力：夺回步兵的500米》一文中指出，阿富汗美军和塔利班的交战有50%以上在300米以上的距离发生，而M4的有效距离和美军的标准训练在200米以内。如果以标准的轻步兵连配备，在战斗中，如果交战距离在300米以上，只有6挺7.62毫米M240B机枪、2门60毫米迫击炮、9枝7.62毫米M14精确步枪可以有效地参加战斗，这只是全连19%的火力，其他81%的火力只能旁观。训练改革已经开始，但M4的短枪管和5.56毫米子弹依然是一个限制。2006年的联合军种创伤弹道研究指出，理想口径在6.5到7.0毫米之间。这其实不是新发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几乎所有军方弹道研究都指出同一个事实。6.5毫米、6.8毫米新弹药的出现不是偶然的，所有弹道研究都表明了新弹药比5.56毫米具有明显的优越性。

对于有些成熟技术来说，更好的替代技术存在已久，但没有合适的机会。如果现有装备还有使用价值，就没有必要为了有限的改进而花大钱。但有时“有限的改进”最后证明是救命的。比如说，悍马是很优秀的轻型越野车辆，但当伊拉克和阿富汗的路边炸弹造成不可接受的杀伤时，美军被迫采用早已证明有效的V形车底的MRAP。M4已经暴露了高沙环境下的可靠性问题，HK416明显优于M4，但这个“明显”似乎依然没有达到美国陆军的换装底线，即使在追加订货M4的投资已经和换装相当的情况下。美国陆军以全面换装需要耗资10亿美元为理由，拒绝考虑大规模换装。但2007年的追加总额已经达到5.25亿，在这种情况下，完全可以考虑部分换装，上前线的部队使用HK416，换防到后方的部队改用M4。美军是有这样的先例的，在从M16刚换装M4的时候，上前线的部队使用M4，换下来到后方的部队使用M16。从这里起步，以后逐渐全部换装。另一个问题是美国陆军要求现成的大批生产能力，只要有订单，柯尔特可以每月生产10万枝M4，但其他公司还不能保证这个能力，非5.56毫米口径的弹药更没有大批生产能力。但这是一个鸡和蛋的问题，只要有决心，是可以打破这个死结的，问题就是在于缺乏这个决心。

在美国国会的巨大压力下，美国陆军终于在阿伯丁试验场 用M4、HK416、SCAR-L和XM8作对比试验，每种步枪抽取10枝，各发射6000发子弹，每次连续发射120发子弹，每600发子弹后简单擦枪并上枪油，每1200发子弹后拆开彻底清洁并仔细上枪油。2007年的“第一阶段极端沙尘条件下测试”中，10枝M4发射60000发子弹后，造成9836次卡壳，平均每枝枪每60发就要卡壳一次。美国陆军调整了试验条件和擦枪程序，极大地增加保养力度，使用远远超过厂商要求的枪油润滑，在第二阶段里，M4平均每88发子弹卡壳一次。2007年第三阶段测试中， M4发生了882次卡壳，平均每68发子弹卡壳一次。HK416出现了233次卡壳，平均每257发子弹卡壳一次，比M4好3.77倍。SCAR-16发生了226次卡壳，平均每265发子弹卡壳一次，比M4好3.85倍。XM8发生卡壳127次，平均每472发子弹卡壳一次，比M4好6.95倍。测试还核实了M4枪管在6000发（而不是设计要求的10000发）子弹后就磨损的问题，因为过度磨损，所有参加测试的10枝M4都需要更换枪管，有几枝枪在测试期间就需要更换其他部件。所有参加测试的HK416和XM8都不需要更换枪管。有人指出，美国陆军的测试条件不符合实际地乐观，在激烈战斗中，比如像瓦纳特那样连续两小时的战斗，很难有擦枪上油的机会。三角洲对HK416的测试就是连续发射几千发子弹而没有任何保养，HK对HK416的测试也是这样。美国陆军的辩解则是士兵每天的子弹携带量是300发，一天一次擦枪的要求不过分，所以每600发子弹后擦枪已经留有安全系数了。问题是塔利班经常不理解美国陆军的想法，老搞前赴后继地冲锋的名堂，使M4支持者很生气。

另一个问题是沙尘测试中使用的沙子。在阿伯丁，这是用实验室制造的人造沙子代替的，尺度均匀，没有盐分或者化学腐蚀成分。但美国陆军沙漠研究所对伊拉克沙土的分析结果表明，伊拉克的沙土比实验室的人造沙子要细小得多，而且含盐，所以不光容易造成卡壳，还造成腐蚀，增加长期磨损和卡壳的机会。

美国陆军对测试的解读和大部分人正好相反。纳迪克单兵系统中心主任马克布朗准将指出，尽管M4名列最后，但98%的子弹顺利地出膛。其他步枪达到99%以上，这个差别在统计上显著的，但在作战上没有差别，因此美国陆军再一次订购64450枝M4。对于前线的士兵来说，这样的诡辩没有意义。每68发子弹卡壳一次，就是说每两个30发弹匣打光后，就该卡壳了。在任何稍微激烈一点的交火中，两个30发弹匣打完才刚热身，这就该卡壳，这怎么能说是可靠呢？和HK416的至少每八个30发弹匣才卡壳一次相比，这是太阳与月亮的差别，是生与死的差别，更用不说XM8的至少每15个弹匣才会出现一次卡壳的超高可靠性。事实上，即使在统计上，99%的可靠性意为着1%的故障率，98%则对应于2%的故障率，而1%的故障率到2%是增加了100%，

不过到2010年时，美国陆军终于开始“单兵卡宾枪竞标”，柯尔特的CM901、ADCOR的BEAR Elite、FN的SCAR-16、HK的HK416、雷明顿的ACR参加竞标，史密斯韦森原本打算参加，但在最后关头撤出了。一时间，各大公司纷纷拉前政要向国会和国防部游说，但人算不如天算，这竞标最后可能还是M4“获胜”。

M4的问题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特别突出，要求射程远，抗沙尘能力高。但是美军已经即将完成从伊拉克的撤军，从阿富汗的撤军也是指日可待。这不是凯旋班师，而是壮士断腕。美国已经受不了再这样的长期大出血了。美国的战略重点转向亚太，亚太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作战环境，M4的缺点或许不再突出。更重要的是，亚太的作战环境将是海空为主，陆军的作用大大降低，进一步降低了换装M4的迫切性。最重要的当然还是钱。美国国会终于不出所料地无法就裁减12000亿赤字达成协议。按照8月国债违约前夜达成的协议，这意味着未来十年内再自动削减6000亿美元的军费开支。共和党已经做出姿态，要求修改自动削减军费的条款，但奥巴马已经明确表示将否决任何这类动议。这些当然都可能只是大选前夜的政治游戏，但未来10年美国军费将高度紧张应该是没有异议的。在这样的情况下，M4换装就更不合时宜了。M4将继续老兵不死，不肯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