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数字挽歌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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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数字挽歌

    安尔莫在胜利路彩票销售点买了一注号码,在去老年人之家的路上,他突然感到头部有点不适,他立即决定回家。

    安尔莫是个执着的彩民,从一开始的即开式到现在的选号式,一买就是十几年。但他对彩票的痴迷并不显山露水,每次只买一注,每周两次,每月八次,费钱十六元。

    他有个小本子,里面记着历年来买彩票的收支情况。比如,还是即开式实物奖励的时候,“五月一日,中飞鸽牌自行车一辆,值金三百六十元,投注金额为两元。”那辆自行车的下落也有记载,“七月七日,萍儿出嫁,以此作嫁妆之一。”还有,“六月十四日,中羊毛毯一条,值金四十余元,投注金额为两元。”下面一个注,“劲儿外出打工,充行李,御寒用。”

    选号式彩票出来后,安尔莫的本子上记着的便大都是买选号式彩票的情况。日期,注数,开奖的情况,自己的号码,熟识的人的号码。选号式彩票的现金奖励方式以及奖金的额度无疑比即开式实物奖励方式更吸引人,以至于安尔莫不再光顾每年每季搭在人民广场那个即开式彩票售票台了。

    可惜,买选号式彩票他的手风似乎不顺,本子上大都是中两个号码三个号码的记录,一张彩票也没兑出去,全夹在本子里,象一叠过时的货币。于是他有点心急,一次竟买了五注。五注都不中令他很懊悔,马上纠正了态度,重新一注一注地买。当他翻阅本子回顾以往时,曾经的盈亏令他想起“买彩票不无小补”的感慨,脑子又回响起人民广场彩票销售台锣鼓喧天的情景,而过世已久的老金也便同时被回忆起来。

    老金是他在老年人之家的棋友。他们下棋的时候,往往被外面,从人民广场传来的喧哗声骚扰。老金这时候总是把吃在手里的几个安尔莫的棋子劈啪翻转,语带不屑地说,“买彩票的人都是傻子。”安尔莫随口应道,“恩哪。”老金说,“想人一条裤,去了半匹布。”昂昂然若世间真理掌握于手中。安尔莫应道,“恩哪。”

    老金把手里的棋子翻转得更快,说“我从不买彩票。家里人要买,我就说,少去!去那送什么钱!”安尔莫从棋局中抬起头说,“我倒不去管家里人买不买彩票,只要他们不买大了,我懒得管。”

    老金把手里的棋子摆在桌上,一丝冷笑磨利了讽刺的利刃。

    “我家一个乡下亲戚,一个女人家。来城里给女儿买嫁妆。来到这里,看到领奖台上的那些电器,就想着只花几块钱买下来。结果——身上带的三千块钱一个子都没剩下,只摸到两个末等奖。末等奖是什么啊?肥皂!三千块啊,就买到两块肥皂。急的女人家在台下打滚。卖彩票的人看她这样子,就送了一辆自行车给她,把她劝走了。哼,三千块钱买一辆自行车,贵到神龛上去了。”

    有人说,“人家到底白送了一辆自行车给她,也不错。”

    老金尖声道,“白送?还不是看她哭得凶,怕影响后面的人买彩票,赶快打发她走?也就是女人家这么挂不起,要是我们,谁花几千块钱买彩票,一个不中,人家会白送我们东西的?我们男人家也撒赖不起啊!”

    安尔莫说,“确实,有人买大了,收不住。”

    老金说,“彩票这东西,害人。”

    听老金说那话的时候,安尔莫的口袋里正揣着一张刚买的彩票——他从不当众开奖,总是耐心地等到回家后,一点一点涂开彩票上的覆盖层。每回的奖级图案他都烂熟于胸,因此只要覆盖层下的图案现出一个小角,他就能知道中奖与否。对他来说,每周两次在家中独自开奖是对老年生活的一种调剂,且不说还有时不时的“不无小补”呢。他听着老金的话,不想反驳,毕竟,人各有志嘛。另外,他认为,彩票这东西,只有买过的人,或者中过奖的人,哪怕是末奖,才会感受到其魅力。重要的是要控制,才是持久之道。他对自己的控制力是有信心的。当然,还有运气是最主要的,而运气是不可强求的东西。

    他认为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运气的。

    几天之后,印象深刻的那一天——跟故意赶着老金的话一样:他在售奖台下的人群中穿梭,观察着卖奖的情况。有一盒奖票快要卖空了,那些从那个盒子里买了奖票的人在他旁边一张一张开着奖,一张一张把废票丢在地上。他看准了,将攥在手里的两元钱从那快清空的奖票盒里换了一张奖票。突然他听到锣鼓声,旁边的人群躁动起来。出大奖了。

    他看到老金站在领奖台上,披红挂彩,一辆头奖摩托停在他旁边。主持小姐煽情地问老金还会买奖票吗?安尔莫听到老金豪放地说:“会!”那瞬间,安尔莫的鼻子酸得难受。他从不以为老金说了那样的话后就不可能去买奖票,也不存老金说了那话以后就不可以去买奖票的意思。那张中奖的奖票有可能是老金买的,也可能是老金的家人买的。不管怎么说,老金这家伙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当老金在送奖车上被鞭炮声簇拥一路凯旋的时候,安尔莫忍不住在领奖台下把自己的奖票开了。

    那天,安尔莫在小本子上记着:“十月三日,投五注,未中。老金中头彩,得摩托车一辆,值金一万余元。此余自买奖票以来最失控的一次,引以为戒。”

    仿佛出于预感,安尔莫一回到家就把彩票交给了老伴。“你帮我保管,”他说,“我有点发困,要去睡一下。”

    奖票在未开奖的时候交给老伴,这在安尔莫还是头一次。他一般买了奖票之后,就将它夹在小本子里,直到开奖那天,电视机里的“摇奖之夜”开播前,他才将彩票拿出来,给老伴欣赏,他在一旁指点。

    “上一期的数字开大了,这一期肯定会出小数字。”

    其实他并不相信任何对彩票规律的推断和演算,他认为都靠不住。靠得住的是梦。他坚信梦中有关于明天的暗示性信息,虽然隐秘晦涩,但破译得当便很准确。他对梦很虔诚,一旦做了不好的梦,第二天他准会栗栗不安。有一天,他从梦中醒来,脑子里清晰地映着两个数字,两个彩票号码内的数字。其余五个,不知是被他遗漏了还是梦有所保留,他找不出来。他毫不犹豫地在投注单上填上梦见的数字,然后绞尽脑汁摸寻了其余的五个,且惊且喜半信半疑地拿着单子到投注站,买了一注。票打出来后,那五个数字越看越象早上那两个数字的孪生兄弟,遂掏钱追加投注。本想追加五注,想起了早先的引以为戒,只加了四注。这也已平了他买彩票历史最高投注了。因了这个原因,揣着票回家的路上,他必须找到一个理由来跟自己解释这次出手不是出于头脑发热,而是基于相当大的把握。首先他必须厘清昨晚的梦,要证明那个梦不是在日有所思的基础上做的。而要说服自己那很容易,但是他面对的是假想中的对手——他的爱人,就得费番口舌。他对她说,首先,昨晚临睡前我一直在看那本《三国志》简装节选本,你应该还记得我还跟你说了,真实的三国和小说中的三国有很大的区别吗?比如我特别提到关羽关云长,《三国志》中的关羽和《三国演义》中的关羽近乎两个人。所以,临睡前,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有关三国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根本就没往彩票上想。但那两个号码在第二天早上好端端地出现在我脑中,这表示了什么?不会是碰巧吧?那么,为这样难得的梦,为好梦增加投注应该说不上不理智吧?就这样一路对着假想中的爱人自辩着,到了家门口,还是觉得未能说得透彻。于是,真正见到爱人时,他干脆不对她提起今天自己买了多少注彩票了。好在她总是会忘了这一天是他固定的买彩票的日子。他煎煎熬熬地捱到晚上开奖的时间,好长好长没有过这种期盼的忐忑了。

    那一期奖开出来,梦见的数字全中,自己选的全部落空。最要命的是,开奖的时候,那五个未中的数字象是刹那间从梦中闪现出来,就象是五个小孩和他躲迷藏到时间出来宣告胜利一样。这对安尔莫是个打击,怎么会忘了是那五个数字呢?他认为自己错过了来之不易的运气。但由此更加深了他对梦的信赖,他笃信,只要虔诚下去,总有一天,梦会再给他完整的七个数字。

    为此,有时他就加睡一两次,美其名曰睡回笼觉。老伴知道他睡不着,在强迫自己,就劝,“你又何苦?年纪这么大了,伤神费力。又不是过不下去,要靠天财来打米。”是啊,老两口的退休工资对他们的用度来说绰绰有余。他们无一嗜好,过惯清贫的生活。早些年,他们还有余力存钱,存下了一笔让他们颇感安全的数字。儿女的长大,物价的涨高,存折左支右弩终告捉襟见肘。他们的儿子一直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在遥远的城市流浪,打着小工,赚些血汗钱。他们的女儿工作的工厂已经倒闭,和女婿摆个小摊,过着蓬头垢面的生活。正因为他们,安尔莫混浊的老泪不知多少次在一无所获的梦里冰凉地流着。

    “你想想,如果中了奖,他们的事不就解决了?”安尔莫跟老伴讲出自己的心思。

    “要是这样就好了,”老伴由衷地附和,“一人给十万,他们就好活了。”

    “再说,”安尔莫进一步讲解,“每次两元又不多,不伤皮骨。”

    “就是,”老伴跟着说,“有人打牌,一次输的比这不知多多少。”

    “我们等的只是运气。只是运气。”安尔莫强调道。

    说到运气,安尔莫不禁现出凄楚的神情。他向冥漠中的司梦之神低下头。

    “要是能让我知道一期的七个数字是什么的话,我…只要一期…”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别太多想。”老伴劝解道。

    安尔莫这次是中风了。他躺下后就再没起来。在稍微清醒的时候,他拒绝了家人送他去医院的意图。很快,他的沉睡就转为弥留。他一心一意地存着一口气,等着儿子回家。

    在他瘫痪的表面下,他的梦却活跃地展开着。

    他梦见自己走进老年人之家,进去后发现里面完全变了。里面没有人,只有一台电视里看到的摇奖机横亘在那里。它是那么巨大,就象在特写镜头里它占据了整个银屏一样。三十一个号码球在圆弧内沉淀着,象是在等待着他。他一进来,号码球就跳动起来,一个快活的女孩子的声音也在摇奖机后面某个空间里响起。

    “第一个号码出现了,是8号。”

    安尔莫赶紧摸着衣兜,很快想起彩票交给了老伴。又摸了摸衣兜,纸和笔都没带。也是,来老年人之家怎么会带这些东西呢?一下子找不到别人,他只好强记,好在自己的记性不错。但他忽然想起,自己正生病来着,似乎快要死了。于是又对自己的记忆力产生怀疑。值得欣慰的是,他这么久买的都是同一组数字,所以现在只要去记摇奖机里开出的数字就行了。

    第二个号码球出来了,第三个号码球出来了,随着女孩子快活的声音,号码球一个一个出来,安尔莫觉得自己快呼吸不过来了。最后的幸运号码也出来了,安尔莫有些颤抖。七个数字都出来后,女孩子用激动的语气将这些数字按排列顺序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安尔莫终于肯定自己中了头奖。

    他赶紧往家里跑,身子只一动,就回来了。他微微睁开眼,看见坐在床前的儿子,风尘仆仆,满面哀伤。

    安尔莫眼珠转动一下,嘴里咿咿啊啊。看到老伴还未反应出,急得手动了一下,做了个明确的手势。老伴赶紧打开抽屉,翻出小本子,把夹在里面的他的最后一张彩票递给他。

    他把彩票郑重地交到儿子手上,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个笑容在他半边脸上显得又和熙又凄凉。他望着站在儿子后面的女儿,想说什么,但不能够。儿子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知道了,您放心。”

    安尔莫把那口留存的气,缓缓地,毫不吝惜地吐了出来。

    那是张末等奖的中奖彩票。

    “你们爸爸买的第一张彩票中的是末奖,最后一张彩票中的也是末奖。这就是命啊,他一直想为你们中个大奖,中不到。他的运气不好。”

    儿子一直在流泪,静静地哭着。许久,从衣兜掏出一把碎钱,翻出一张五元的钞票,塞给姐姐。说,“这张奖票留给我,好不好?“

    姐姐也哭着,推他的手,说,“钱我不要,奖票你留着吧。”

    “爸爸的意思我明白,是让我们平分这张奖票。这张奖票中到五块钱,奖票给我,你拿钱。”

    “那…我找你两块五…”

    “爸爸刚死,你们姐弟可不要生分了。”老妇劝解道,话未说完,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嚷了起来:“啊…我明白了…你们爸爸临死前的样子为什么是那样!他以为自己中大奖了。他一定是梦见了这张奖票中大奖了。他一直在等这个大奖,他以为他等到了。你们别哭了,爸爸走得很好,无牵无挂上了路。”

    母亲含泪望着儿女。

    “你们知道这张彩票上的数字是什么吗?是爸爸的生辰八字!他一直没梦到幸运数字,你们爸爸就为了你们,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压了上去,那不是赌运气,而是赌命啊…”

    屋里的人一齐痛哭失声。

    通宝推:Batman,老醋花生,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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