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滚床单,练宝典 -- 淮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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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滚床单,练宝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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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读张爱玲小说《十八春》,感慨沈世钧的老实软弱。他一心喜欢顾曼桢,偏又犹豫迟疑。俩人约会,不是围炉谈天,就是弄堂遛弯,瞧着特让人着急。终究,被祝鸿才这浪荡子抢了先去,曼桢不得已,嫁了一个坏男人。

    “世钧,我们回不去了”--- 小说结尾,曼桢讲出这句心酸的话,可从经济学角度稍作别解。这解释来自我看的一本书《More Sex Is Safer Sex》,出版于2008年。作者Steven Landsburg,美国罗切斯特大学的经济学教授。

    此书的一个观点是:保守的男人,例如沈世钧,需要尽量尝试更多的性活动。个人生活的放纵对整个社会的安全反而是有益的。

    这个道德上奇怪的结论,逻辑倒是挺简单的。不妨设想这样情景:沈世钧与顾曼桢情投意合。某晚有一聚会,倘二人出席,之后就该激情的滚床单了。保守的沈世钧退缩了,放弃聚会,宅于家中。于是,顾曼桢在聚会上遇到风流成性的祝鸿才,结果被祝带回家,还染上了艾滋病。

    故事隐含的道理是这样,基于如下两个原因,沈世钧这种好男人每一次和女人一夜情,不论那女人是好是坏,都能给世界带来好处:

    一, 如果那女人是健康的,那么他提高了健康女人找到一个安全的性伴侣的概率。

    二, 如果那女人早已染病,那么他减少了染病女人把病毒传给其他浪荡男人的概率。染艾滋的沈世钧可能孤身死去,而染艾滋的祝鸿才在死前没准把病毒多传给几十个健康女人。

    好女人出去和男人交往,也给世界带来好处,推理同上。

    这种好处甚至被量化过。1994年,斯坦福大学的经济学家Michael Kremer做过一个研究。他用泊松分布模拟艾滋病在英国人口中的传播比例。他发现,对性取向保守的人群(譬如一个人在5年内的sex partner只有1个),如果人人把性伴侣的更换频率降低5%(意味着大家变得更保守),那么病毒传播比例将提高7%。

    您也许想问,到底有几个性伴侣才算不保守的?

    Kremer模型的结论是,从艾滋病抑制的角度,一个英国人每年至少要有2.25个性伙伴,才算达标。以这个门槛衡量,18岁 - 45岁的英国人中间,75%偏于性取向保守(根据NSSAL对1.8万人的抽样访问)。

    是以,Kremer建议:保守的英国人要开放一些,多和不同异性滚滚床单,那么艾滋在英传播将得到有效阻遏。据此,“春风十里扬州路,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是否该获颁红丝带大使了?

    鼓励和不同异性滚床单,有什么经济学道理呢?对经济学家来说,性经历简单的人,价值很可能被市场低估了。例如当沈世钧和女孩发生性行为,他本人只得到一部分好处(例如快感),而大部分好处被女孩和女孩未来的性伴们享有。这种现象在经济学中被称作“外部性”或“溢出效应”(spillover effect)。

    因为“外部性”问题,一个洁身自好的人通常缺乏动力和更多异性交往。他也许更习惯自处家中,而不是主动的与不同的人上床。尽管这样做能减缓社会层面的艾滋病传播,但这种“溢出”好处,于己何干?换言之,保守者的性行为存在着供应量不足的问题。

    解决此类外部性问题在经济学理论中有两个办法。

    其一,改变“信息不对称”。设想,如果每个人当前和过去的性活动数量都变得透明,那么洁身自好的人必然大受异性追捧,风流成性者则遭异性闪避。这可使每个人的“性价值”回归正常,造成性活动的供求平衡。这个思路在经济学中常被“外部性内部化”。

    问题是像性活动这种隐秘的事情,你怎样才能指望信息对称呢?难道您每遇到一个女朋友,都指望对方一见面就告诉你:“大哥,我有5年性史,年均3个活跃的床友,你喜欢我不?”

    第二个办法便是本书作者Steven提到的:给予政府补贴。保守的男人每次事后提溜一个用掉的避孕套,可去政府部门登记。作为奖励,政府为他免费安排下一次的约会。

    这个补贴方案听来有点合理性。因为保守者往往羞涩,不易找到床友。所以,政府补贴他们性活动的机会,理论上将刺激他们提高性活动次数,让整个水池的“干净水滴”的比重增大,并使全社会受益。

    其实,不论是Steven的“外部性”补贴或Kremer对英国人群的模拟,我对经济学家“性越多越抑制艾滋”的书生理论,是非常怀疑的。

    关于艾滋和性,与其看经济学者纸上谈兵,倒不如听听物理学家的卓见。我读过的一本书《Linked》,作者是美国圣母大学的物理学家Barabasi,对人类性网络有不错的讨论。

    在研究人类“性网”方面最著名的一篇论文是2001年发表的,由波士顿大学的物理学家Eugene Stanley和斯德哥尔摩大学联合完成。

    这项研究采集了2810个瑞典人(18岁-74岁)的性问卷。受测者的年龄和性别都遵循随机分布,确保这是一个有代表性的国民样本。

    研究者把数据汇成下图:

    点看全图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横轴测量的是瑞典人一生的床友数量,纵轴是这些数量的分布频率。最明显的特征之一就是:尽管男性的床友数量普遍高于女性(男性人均15个,女性人均7个),男女的性伙伴数量呈现典型的“标度不变(scale-free)”分布。

    标度不变的意思是,性伙伴的数量是遵循幂律分布的。就像经济发展造成“穷者愈穷,富者愈富”一样,人类性活动也同样存在分配上的巨大不平等。

    如果把瑞典的性伴关系汇成一张“性网”,你基本上可以得到一个类似下面形状的网络。

    [IMGA]https://encrypted-tbn1.gstatic.com/images?q=tbn:ANd9GcQnZtF2iyuWpTTmFWM4eWrx3dQw3kkeF8EpmAuVfQCkz5Mx4tblfQ[/IMGA]

    每个点不妨想象为每个人。有人只连着一个性对象(从一而终),有的连着多个(三妻四妾),更有少数红色节点,拥有海量性伙伴(后宫三千)。这些红色枢纽点,对人类性网的架构是至关重要的。

    这种所谓“标度不变”特征的网络,在人类社会和自然界已有很多展现:

    - 中国民航网,印度铁路网,美国电网

    - 互联网站的点击量分布,科学论文的引用率分布

    - 财富在国民中间的分布

    - 酵母菌的代谢网

    物理学家认为,理解这种网络的架构对防疫策略很关键。所以他们的防艾方案和经济学家给出的“鼓励上床”方案截然不同。

    譬如在一个类似瑞典的性网中,传染病的蔓延并非是传播率所决定。所以,如果政府仅仅仅随机的接种疫苗或随机的防艾教育,即使把这种政策地毯式扩大到人群很大比例(成本必定很高),效果照样很差。一个更好的策略是只盯住风流节点,对这些人重点防疫,就能明显降低网络的脆弱度,防止大规模爆发。

    鼓励沈世钧滚床单是没用的,给祝鸿才发一本《葵花宝典》促其练成神功才是最好的物理学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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