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姥爷是个手艺人 -- 与往事干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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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姥爷是个手艺人

    姥爷是个手艺人

    前些年,我从中西部“裸奔”到加州找工作。80号公路蜿蜒起伏,带我到了太平洋岸边。奔走在连绵的烈阳下,心知不能再靠下雨洗车,“工作打猎(Job Hunting)”要想有收获只能主动出击。狂发简历的成果是和几个猎头在星巴克喝了几次咖啡,每天接一两个电话。有一天,一位华人老板打电话来面试我:“你有Sheet Metal的经验吗?”

    我答:“薄片金属啊,我......”

    放下电话,为我这破英语发了半天愁:单词是听明白了,可也不能这样硬译啊。同学你真有意思,那是“薄片金属”吗,那叫“钣金”!“钣金”说起来文气些,不过就是用机器做“白铁活”:放样,划线,折弯,打孔,算“天圆地方”。农村的白铁匠都会,而我姥爷就是个好白铁匠啊。

    真是越活越抽抽,打小就玩的东西,可以说是“家学”了,怎么就给忘了呢?怎么就给忘了呢??真是狗熊掰棒子,娶了媳妇忘了娘。

    我怎么就给忘了呢?

    姥爷解放后先是在县农机厂上班,六十年代初响应号召回家务农。然后就捡起了打白铁的手艺,做白铁活也成了家庭的重要经济来源。这期间,他带过四个徒弟,现在他最小的徒弟,我却喊作“哥”的,已近七十岁,仍以打白铁为生。等我长到记事时,姥爷又到县化肥厂工作了,所以我不曾见过他摆摊打铁的样子,他只是偶尔还为村里人做点活。

    姥爷是个好白铁匠。说他的手艺好,不只是我小时候的朦胧印象,也是我成为所谓的机械工程师之后的结论。

    姥爷家工具齐全。铁砧,木锤,铁锤,铁剪,钢锯,烙铁,钢尺,冲子,应有尽有,就放在西屋里,飘散着轻轻的铁腥味。我拿锤子敲那铁砧,当的一声闷响;拖起铁剪向空中虚铰,喀吃喀吃。转身抄起一根锯条,走西屋窜东房,在锅台边,青砖炕沿,三屉桌面,桐油橱角上,锯下一道道沟痕。

    姥爷的“活儿”全。铁皮水桶,水壶,舀子,烟囱,漏斗,簸箕,笼篦,香油提子等,自是样样不在话下。一张镀锌薄钢板,比着钢尺划出样子,用剪子铰好,一手执锤一手轻移铁皮,或弯筒或折边,眼瞅着一件家使儿在姥爷手下渐斩成形。姥爷话不多,干活时更是无言,就是那样一下下敲打着,我蹲在一边出神儿。

    高级点的,比如换锅底,倒“钢精”锅(也就是铝锅),弯圆桌腿,也难不住他。

    家里手使日用的,到处是姥爷的作品。饭勺,笊篱,蒸锅,炒锅,铲子,酒壶,门吊,洗衣大盆。舀子是一块厚铝板打成;菜刀是不锈钢的,刀面上有砂轮磨出的朵朵圆花;桌门上的锁鼻,是桃叶形的,细细地刻着脉痕。

    姥爷做过好些矸石灯。一大一小两个铁皮筒相扣,扣住几块矸石,注六七成满的水,就有可燃气从焊在上筒底的细铁管里逸出来。火苗蓝白,气味很化学。

    也做过两只小火轮。铁皮做成的轮船,甲板上有个小水包,包下有细管沿船身通到船尾水面下。点燃一段蜡烛头搁进船身水包下,水开蒸汽出,推着小火轮突突前进。尾部有舵,撇个角度,船就在大铁盆里转圈不停。

    姥爷也是个焊工。他有张照片,是在县化肥厂时,拿着防护罩焊管道,这就是所谓电焊了;而钎焊应该是白铁匠人人都会的。

    姥爷还是个电工。他十四岁去关外,辗转多地,曾经在日本人工厂里做过几年电工。后来,他教过我用日语数数:一气,你,三,喜,......,苦,酒。苦,酒。苦,酒......

    据母亲说,五几年,他用钢管焊了个架子,放上一个柴油机,又安了四个轱辘,就变成了一台拖拉机,还开到县城里去了呢。我相信,虽然我没见过。

    姥爷会的东西多了。他在院子里垒了一个灶,厚平底铁锅里放上白铁做的模具,用来做糕点,形状类似“马粪(Muffin)”。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忘记滋味。

    我忘了,好多都忘了。

    姥爷还会拉胡琴,吹笛子,扎风筝。

    姥娘姥爷家真个是有趣。他们村地多人少,种的东西花样多,在四乡八村里很另类。

    村南是大片沙土地,就种了花生;有三个仁儿的,叫“老马”。队里分下花生来,姥娘边晾晒,边找出老马来,递给一边的我。

    村西靠近运河,种了十几亩芍药,为的是其根可入药。夏初,或红或黄的花儿在阳光下绽放着。那花蕾,若你用舌头轻舐一下,有一丝丝甜味。我读《雨巷》,想象不出丁香般的姑娘何等模样,但你要是说芍药般的姑娘,我就想起了那一丝丝的甜。

    村西北,有一小片枸杞树。或红或黄的枸杞子可不能多吃,会流鼻血。

    他们村最特别的是房子不是“土坯砖包皮”的,而是干打垒的。红砖打下地基后,墙体是在夹板间填上黄土,一层层夯实垒出,如同现在的3D打印。墙很厚,夹板接头处土松,年久成洞,会有麻雀钻入做窝。姥爷家前邻的后墙上有七八个洞,我都掏过。

    姥娘家有两个大胆瓶,是用来醉枣的。腌的鸡蛋,出的油多;腌的蒜,有咸的也有甜的;姥爷种了洋姜,入冬采掘,腌做咸菜;地是土洋灰地,可不是家家的光土地;窗户是开扇的,而不是我家那种“气死猫”的。

    姥娘家的桌斗里总有好吃的。点心,糖块,沙果,盘桃,桔子。我如土匪,一进门便拉抽屉,开桌门。若见了一包点心,便喊,姥娘你上上供。姥娘就把炕桌搬到院子里,摆好点心,向天拜上几拜。仪式完成,点心归我。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吃好东西前要上供呢?姥娘已离世二十三年,无法答我。

    故乡已多年未亲近。九八年是最后一次回老家,随叔伯兄弟们在村里一家家磕头拜年。姥爷也是九八年离世,自那,再没去过那个二百人的小村。信息都是母亲告诉我的:今年落了好多枣。房卖了。打了一块好石碑。清明和你姨上坟去了。

    有时,就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姥爷的三个孩子早夭而膝下无子他是否忧伤?姥娘的嗜睡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的那些打白铁的工具哪里去了?我给他买的那件汗衫他穿过吗?(地坛的偏僻处应该有史铁生坐着轮椅的铸铁像吧?)

    那把菜刀是304不锈钢的还是420的?那么粗的管道,只焊一层行吗?那个拖拉机的传动系统是咋样的?老家也不出煤,从哪里来的矸石呢?姥爷,你能做桌面电脑的机箱吗?姥爷已离世十五年,无法答我。

    我唯一可告慰姥爷的是,零九年那条街上走过的那些家使儿中,有一件上的一个小白铁活儿,是我“做”的。

    今年是姥爷离世十五周年。清明才过,以此文纪念远去的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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