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茗谈119:陪审员 -- 本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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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茗谈119:陪审员

    今天讲一讲加拿大陪审员制度的实际操作。

    (一)

    一般的加拿大民众,凡年满18岁的公民,都有被征召为陪审员的义务,不得逃避。但你要去问一个普通公民,愿意不原意当陪审员?多数人不愿意。

    因为要履行这个义务的话,至少要抽出1周时间用于走“遴选程序”,由陪审员候选人中选满人数,组成特定某案的“陪审团”。如果被抽中了,那么更进一步,至少还要用7个工作日以上的时间,履行陪审员的职责,把案子办完。而从被征为候选人开始,这至少一个星期里,你必须放下手头的私事和日常工作,而且无任何金钱补偿(住得太远的可以有点油钱补贴)。这对于经济萧条中的打工族来说,几乎无法承受,因为很可能职位不保。

    西方的司法制度,是个相当好的制度,陪审员体制就是基础,由普通市民组成的陪审团来裁定被告是否有罪,然后才由法官接手,决定如何量刑。加拿大人民发自内心地支持这个制度,所以自己蒙受一些小牺牲,多数人也就忍了。

    我也接到了“征召通知(Summons to Juror)”,在2014年年初去应征陪审员。“大多伦多地区GTA”在2011年人口普查中,共有605万居民,其中近半不在加拿大出生(即第一代移民)。而列入“大多伦多市”的公民人口数应少于此数。然后再考虑到必须无犯罪记录,非法律及相关行业工作人员及其亲属,年满18岁等条件,那候选人群还要少一些。

    “大多市”每周都从合资格市民中,征召约300人,也就是每年征召1.5万人。按这个比例,大约每过20年,就会轮到一次。我这次确实碰到有15年前应征过,这次又轮到的老人家。具体到我们家,就两个合资格人选,我领导7年前被征召过,我今年又碰上,算是概率很大了。我想这跟我们10年来住址稳定有点关系。

    每周都要征召多达300人,一个关键原因,是淘汰率很高。征召的凭据,是市政数据库,比如报税和水电付费记录等,这些无法说明这个公民的英语水平是否胜任当陪审员,毕竟这事关被告的终身司法记录和人生道路的取向,是个大事。

    (二)

    每批新征召的“候补生”,必须于某个星期一早上8:30,到法院大楼(Court House)集合,地址是Unversity Ave 361号。然后你这一个星期,就妥妥地交待给它了,大概齐“学习班”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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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晚到半小时也可,因为凑齐300人,挺费时,加拿大人也不怎么守时是吧?进大楼只有一个入口,得过安检,准点到的话,准得排队,几个法警在那儿慢吞吞地整。

    进去后,到底楼的167房间,County Court Clerk大厅。里面的等待区分4块,这300多人也就分为4个中队(Panel),每中队约80多人。10点,看录像,介绍陪审员的基本知识和伟大意义,鼓励大家为社区做一点贡献,内容很主旋律,就是画面质量很差,一看就是从1990年代的磁带上翻拍到DVD的。上午唯一的好事,是有个小白帅男来告诉大家城门楼子的Wifi密码,当场High翻一片。

    早点名后,公务员给大家一个“申诉”的机会。我前面说过了,凭水电费单子拉壮丁,总有不靠谱的。于是呼啦站起一大批窦娥,纷纷声泪俱下,这叫excused due to hardships,大路点的理由不外是:

    1)自雇,小买卖走不开。self-employment

    2)打工者,请假后老板不给开工资。 an employer who wouldn't continue their salary during jury duty-----不过这条现在拿不出手了,人不同情你。

    3)不见不散,早预定了度假,手术等等。早晚要接送小孩。booked vacations, child care

    4)老总,小的英文悲催。due to insufficient English-language skills.

    5)正好惹了官非了,自己有案在身。

    面对这些“摘帽申诉”,平反工作组最通常的做法,是吃定你,把你押后再排期,下半年再来,你小子总没理由了吧?所以我不建议大家这么做,躲不过,除非你英语真不行。这次忍一忍熬过了,估计15年内不会有第二次,你打算回中国养老都行了。不然这次就算逃过,那第二个靴子啥时候扔下来呢?

    这么一来,每中队大约剩60来人。我们三中队原本人就多,大概剩了近70人。

    大约11点,头2中队被拉到老市政厅去了(那儿也有个法院,当年我家领导领个超速告票,我去那儿代夫(人)出征过)。我在的中队,就地上楼,到了4楼。

    (三)

    需要陪审员的案子,分为“民事诉讼案”和“刑事诉讼案”,前者需要6名陪审员,后者一个案子要12名。

    这幢大楼的底楼装修算是简朴,但从2楼起,就是很多法庭,每间尺寸大小不一,越往楼上越宏伟豪华,到6楼有个著名的,全加拿大最大的法庭,我后面再说。土豪到什么程度呢?走廊里卫生间的小格子的隔板,都是厚大理石板。但房子结构设计很老套了,各层到处是公用电话,因为解放前案子判完,旁听记者一冲出来就抢电话向报社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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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图:2楼的Courtroom2-3,这是个民事庭,6个陪审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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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楼的6-1庭,全国第一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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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院徽章

    我们这就上了4楼,进了一个新装修过的法庭(比我勇闯过的老市政厅法庭,那漂亮多了),旁听席有近百席。我们70人坐下,一位女法官介绍了案子,是个凶杀案,被告是个白人大男孩,控方和被告方(包括辩护律师)均已在座。

    首先,法庭书记员把案情和控罪向大家宣读,然后询问被告,对上述6个重罪指控,认罪还是不认罪?如果被告当庭认罪,那么就不必遴选陪审团了。被告当然不认罪。于是选拔程序开始。

    法官再次提醒大家,凡有与被告或将来会出庭的证人(由检方宣读证人名单)有社会联系的,以及其他几种不适合担任陪审员的原因的,现在可以向法官陈述。确实有一人举手,说明自己认识被告,结果离开法庭回避。

    书记员桌上有一个摇号桶,所有在场“候补生”的号码条都在里面。然后书记官随机抽出一张朗读,叫到的“候补生”到法官右侧站立,叫满15人为一小队,开始选拔。每人依次走上前,此时被告及辩护律师起立,双方面对面直视,法官开始询问意见。

    被告的辩护律师,有20次否决“候补生”的权利,而且无需理由。就是说,如果被告方认为此人可能对被告不利,就可以无理由否决,此时辩护律师只要回答法官“challenge”(即否决此人),那么你就被“毙”了,这个案子里没你什么事了。

    如果被告方接受了此人,那么法官再问控方。公诉人也有权challenge,但次数较少。控方检察官不必起立,坐着回答即可。

    假如双方均接受此人,法庭工作人员就会领此人到专门的席位,如需要则手捧圣经,向法庭宣誓(可提供的经书有3种,包括古兰经),然后直接坐上陪审席。

    这里大家可以看到,刑事辩护律师非常重要的一个能力,就是“相面”。他猛一下面对70个陌生人,等于面对70张牌,必须在极短的时间里,选择判明此人对被告的思想倾向,从而选择对被告最有利的人选(王牌)来填满陪审席。由于被告律师先选,所以控方只能在辩方挑剩下的(就是辩方已接受的)人选里再决定自己的好恶。

    出于对法官的尊重,控辩双方始终面对法官,或站或坐,我们70人都在他们背后。他们能纵览全中队的机会,是这么几个:

    1)法官最后一次重申“有回避者请举手”时,律师们可以趁机回头瞄一眼,不算上课开小差。

    2)法官介绍双方(律师和检察官时),被介绍者可以起立转身,面向我们点头致意。也有辩方律师只是转动椅子,转过来点头致意并不起立的。但检方一般都起立。原因我很快就明白了。

    3)检方向我们宣读将要出庭的证人名单时。(“候补生”凡与被告/辩方律师/证人有社会关系的,比如同事,或他老婆的同事,都必须回避)

    这个“纵览全局”的关键,是把握一下,70人中的各肤色人种的比例。一般被征召者中,白人居绝对多数,其他有色人种少于1/3,黄种人更少于10%。知道人种比例,方便辩方合理安排有限次数否决权的使用。

    每名“候补生”被抽中时,法庭工作人员会大声读出此人的职业。法官对一些“候补生”,会再追问一次,原因一个是表格上的职业太简略,比如只写“专家”,是哪门子专家?修水管的还是报税的?第二个是考考对方的英语,配合辩方律师决定取舍。

    好,现在辩方律师就根据对面那人的年龄,职业,人种,面相,在几秒钟里决定要还是不要。在这个案子里,辩方律师基本就只选较年轻,有正当职业(看来收入不错),打工的,身形较健美的白人。有色人种基本都拒掉,怕你们想起平素被白人歧视的深仇大恨来,一股脑发泄在被告头上,玩阴的还一点没痕迹。这样控辩双方交叉否掉,一直选了3小队,才凑齐12人,最后2人还是因为辩方已经把challenge的配额都用完了,无力阻击,才顺利产生的。

    这期间,每“面试”一个“候补生”,被告和辩方律师就必须起立/坐下一轮,而检方则不必。所以看来当大状还是很锻炼大腿肌肉的。

    (四)

    12人陪审团顺利产生,法庭的大门方才可以打开,大家可以去分头吃午餐了。我们这个中队,现在分成3拨,第一拨是陪审团12人,第二拨是被否掉的那批“药渣”,第三拨是我们这些还没抽到的新鲜当归虫草。法警把这第三拨,安排到了五楼的502室。

    我家领导在附近上班,我陪领导下完馆子回到法院,才明白为什么502大名鼎鼎。

    502是五楼走廊尽头的一大间,只有一个门,还要经过一长排法院小办公室的半截窗,进去容易出溜难。管着502的是位白胡子老头,穿着法院的制服西装,如果手里再多一串大钥匙的话,基本就是典狱长的造型了。最可气的是,502门口走廊的墙上,装着个倍儿古典的老式电话,铃一响,老头一接,就是下面法庭打过来的内线。这502除了墙没漆黑,整个就是一小黑屋。

    我们这近30棵虫草被告知,在这里等着,因为上午选完了陪审员,那案子下午2:30就开庭了,为防不测,你们先关在这里。所谓不测,就是有陪审员黄了。如果你们散了,为补齐陪审团,就必须另拉一个中队的虫草,从头再来一遍,那纳税人就亏大了。以前出现这种情况,法警临时上街绑票路人,都有过。

    老典狱长刚说完,墙上的电话响了。真的悲催了,有个陪审员“消失”,于是我们又下到4楼,重新补选了一位,这才能开庭。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到502报到,继续备用。11点,墙上决定命运的电话又响,4楼法庭一切正常,老典狱长终于放我们走了。

    走,可不是回家,而是回到底楼大厅,等下个案子抽选。在那里,新老药渣会师,我也看到了那位“临阵脱逃”的前陪审员小白MM,一问才知道,问题出在:等当上了陪审员,才拿到日程表,发现自己不赶趟。

    我以为咱这就算任务完成了,却没有想到,这仅仅是上半场,以下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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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收到陪审员征召,两个月后报到

      再读此文,学习之。花赞楼主的分享精神。

    • 家园 《金牌律师》(朱丹版)

      当我对西方的社会运转深深好奇的时候(我承认这好奇都好奇了几十年了),我不可避免地对西方的法律制度也深深好奇。

      所以,忝为一个非法律专业的“法盲”,我有时候也在西西河里说一些对法律相关事务的理解和迷惑。

      最近陪太座看了上海拍的电视剧《金牌律师》(朱丹版),意料之外的,在大结局(第39集)看到一段分量很重的独白戏。

      这是在该集第25分钟起。老牌律师贝林是中国第一代执业律师,上海顶级律所的老板,他提携了年轻律师苏东,但在一起涉及30亿资产的私企老板离婚案中,贝林从苏东的保险箱里偷出重要证据,转交给诉讼对方,使苏东蒙受“出卖委托人利益”的污点。全剧高大上的主人公苏东一路过关斩将,笑到最后,贝林黯然退隐前,同苏东在华东政法大学的教室里,有一场戏。贝林作了长篇独白,可以说跟全剧情节的关联不太大。

      这篇独白,对律师行业的理解颇为深刻,也使我很受启发。因为以前看英国丹宁勋爵的书时,觉得他其实是一个挺单纯的人,至少这个疑问,在这里受到点拨了。

      电视剧当然有很多狗血成分,但这一段,值得推荐给大家。而且整部剧法学信息量挺大的,全看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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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本大,能不能给介绍下为什么那么多美国财主都想当驻外大使啊

      不可能只是为了个身份吧

      内部是个什么道道?

    • 家园 我们在这里谈陪审员

      其实还是瞎子摸象,因为谁也没当过这个陪审员。我后来差一点点就当上了(容后再述),但还是临门一脚不够力。

      但从我个人来说,并不希望当这个陪审员,个人损失太大了,单为了刘姥姥进次大观园看看新鲜,不值。事后我跟几个警界的朋友说起,这几个老白无一不神情凝重地说:“算你小子走运,没有进去”。

      真要进去了,恐怕也不能透露案情,所以还是不能讲八卦,于大家无益。

      陪审员制度,我觉得类似于1960年代让工人参与工厂管理和技术事务(三结合),打破管理精英的垄断心理,让他们夹起尾巴做人。但为了防止工人老大哥们过分胡来,或者久而久之腐化堕落,变成工人贵族(就是像中国的全职“人民陪审员”那样),所以是刻意让大家轮流坐庄,蒙眼抓阄,只干一次。这样,老爷们的气焰也打了,穷棒子们也坐不了龙庭,阶级凝固也没有破坏,挺好。

      但我的意见,凡是被征召的“预备生”,就必须给钱,每天给张25块的购物卡,或者全程走完的各位,事后寄到家里。而一旦被选为陪审员,从第一天起就按天给钱,前10天每天50加元,以后再涨。而这些钱加在一起,多伦多全年也就200来万,大企业赞助点购物卡,诉讼双方承担点,国家补贴点,肯定能解决。这样就对本分应招的市民们公平多了。如今过日子容易吗?把大家吆喝来吆喝去,这些老爷们太漠视民生了!

    • 家园 感觉

      一定会讲到《十二怒汉》这部电影

      • 感觉
        家园 12 angry men 是部好电影

        有两个版本,一般说起来都只提1957年的黑白版。大家不妨先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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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不是(剧中某个陪审员)他自己的孩子一定是无辜的------就像片中那嫌疑犯一样,也并不一定是无辜的。司法界总是颐指气使地权衡生命,但是到底这个度量是否准确,就像这个父亲一样,难免会因为自己(个人因素而)蒙蔽真相。这就是为什么美国会出现陪审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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