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整理】刘立中涟水故事 -- 夏至欧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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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整理】刘立中涟水故事

    刘立中生于1936年左右,江苏涟水四港镇人,1960年左右毕业于华东政法学院。退休前在上海从事导演工作。退休后出了两本书,记录涟水地方的很多故事,我特别感兴趣那些1940年代,战争中人们的故事,特意选一点不怕辛苦,打出来娱乐大家。以下是第一个故事,都是我辛苦手打出来的

    小地主蔡大

    小地主蔡大是个精瘦的小老头,一嘴稀疏的山羊胡子,好抽旱烟,眨白眼。他读过几年四书五经,对孔孟之道虽没有学透,倒是长了一身倔脾气。

    在那风云变幻的年代,他的倔脾气常常得到充分表现。

    1946年夏天,他听说国民党军队要打过来了,便跟别的地主传播这消息,因此挨了斗。那次开蔡大的斗争会是别开生面的,小学操场上搭了台,拉了标语,搬来十张八仙桌,村民全到了,学校也放了假。罚蔡大站在一张八仙桌上,会议主持人宣布了蔡大的罪状,然后令他取下草帽,朝南望远。

    主持人问:“蔡大爹,你望中央,中央军来了没有?你望到没有?”

    蔡大用手罩着额头,答道:“没有。”

    “好,难怪蔡大爹望不见,高度不够,再加桌子!”主持人不无幽默地说。摞上一张八仙桌,令蔡大爬上去,主持人接着:“你望中央,望见了没有?”

    “没有。”

    就这样,每问一次加上一张八仙桌,直到十张八仙桌全部加完,蔡大都回答说“没望见。”弄得主持人一时没了办法,便叫孩子们唱歌,他到干部那里去讨主意。

    烈日当空,骄阳似火。蔡大被晒得大汗淋漓,两腿发抖。他想吸口烟缓缓气,可是,那白铜烟袋在爬高时落在地上了。他眨白眼,很尴尬。不过,叫他改口说“望到了”是很难的。人们知道他的倔脾气,都为他捏把汗,生怕把他晒晕了从八仙桌上栽下来。有人跟村长说了这个意思。

    可是,村长说:这个老头太迂,他啥时候说望到中央就让他下来。否则,我们的斗争没有胜利,谣言就止不住啊。

    这样,双方就僵住了。蔡大的亲戚、儿孙们急了,在下面朝高台上喊,劝他:“大爹,不要憨了,说‘望到了’不就下来了吗?”

    他的儿孙在地上跪下一片,求他:

    “爹爹,求你改口吧!”

    “爷爷,快改口吧!”

    这个吃软不吃硬的老头,刷刷流下泪,好像违背了孔圣人的教诲似的说道:“好,好,那我就违背良心说:望到了!”

    有人还要插上一杠子:“中央啥样,蔡大爹,说说看?”

    众人赶快嚷嚷,打圆场:“算了,算了,蔡大爹,快下来吧!”

    主持人是个会演戏的小伙,便赶紧就坡下驴:“好啊好啊,望到了就下来吧!”

    蔡大被两个儿子搀着扶着下到地上,他吁着气向众人拱手。

    两个月后就是到了那年初冬,蔡大望的中央军来了,中央军第七十四师打到了村里。他们比日本鬼子还坏,立即实行了三光,不仅把鸡鸭猪羊吃光,连房子也拆了搭桥。村里百姓作鸟兽散,到处躲藏。地主却是例外,他们不但不躲不藏,有的人还神气起来。蔡大捏着白铜烟袋,在村里大摇大摆走着,见人就仰起头,眨白眼。他是在让人明白:你们斗我望中央,现在中央军不是来了吗?不过,出乎蔡大意料的是那些大兵不作阶级分析,管你是贫农还是地主,是年轻的男人便拉夫,是美貌的女子就强奸。蔡大把家里人送走后,他留下来看家,晚上,为了安全,他到油坊来住。

    油坊在同业大叔家,三大间房子里铺上麦草,挤满了人。村民企图以集体的力量与大兵们相抗衡。人群的中心是年轻的妇女,外层是老妇与孩子,最外围与门边是老头。蔡大因是地主,又穿皮袍,自告奋勇坐在门口当守卫。妇女们把躲日本鬼子时的化妆术又派上了用场:头上戴着脏头巾,脸上抹黑灰。屋里不点灯,众人都坐在黑暗里,有几个钻在草窝里的中年人打起了呼噜。

    蔡大望了望外面晃来晃去的大兵,关照大伙说:“等会有‘畜生’来,妇道人家捏孩子的屁股,孩子一哭大伙一起喊。”

    大兵们来了,晃晃手电筒,嬉皮笑脸,一口广西腔:“看看。”走了。一会,又来了几个大兵,对屋里晃手电筒。门边的老头们喝到:“干什么?”大兵们嘻嘻一笑,又走了。

    蔡大提醒大家,说:“今晚不太平,刚才来的人是打样,大伙准备好扁担,草杈。”

    过了个把钟头,后门突然被“砰”地踢开,进来两个大兵,手里举着酒瓶,乱晃着手电筒,硬劲地往人堆里挤,外层的老头们挡不住,便靠孩子们哭、妇女们大叫来对抗,立刻乱了营。几个老头站起身来,齐声吼道:“你敢再往里挤,要你的命!”

    大兵一脸奸邪:“你们交出一个妇女,咱就走。”

    蔡大一听火冒三丈,举起棍棒骂道:“交你妈给你,混账王八蛋!”人们将耙子、草杈一起举起来,那拿酒瓶的大兵怕了,退到门口,发狠道:“好你这个共产党,看老子叫人来抓你!”说着,灭了手电,趁黑溜了。

    大伙取得了小小的胜利,高兴了,便拿蔡大开心,苦中作:“蔡大爹,祝贺你了,前阵子村里共产党干部斗你望中央,中央军来了又抢又杀,现在,他们没把妇女搞到手,倒批准你加入共产党,哈哈,‘好你个共产党’.....”

    蔡大哭笑不得,脸红脖子粗,拼命地吸烟,吸得那白铜烟袋窝一闪一闪。

    约莫到了九点钟光景,那两个大兵带了三个人来,里面有个小军官。他们一进门,就扬言来捉共产党。

    蔡大磕磕烟灰拄着棍站起来:“这里没有共产党,我敢拿性命担保。”

    小军官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地主蔡大。”

    “好,你是地主怎么不慰劳国军,嗯?”

    蔡大反问他:“你叫我怎么慰问,难道给你们奸人妻母吗?你们不会没有妻母吧!圣人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们......”不等蔡大说完,那个不愿当圣人之徒的小军官一挥手,叫道:“上,把这个共产党给咱抓起来!”蔡大声明:“我不是共产党,我是地主!”“好,你是不是共产党先抓两个妇女去审问过再说。”于是几个大兵如狼似虎扑向人群,拉住黄家媳妇往外拖。这时,孩子们的屁股都挨了猛捏一把,大哭大叫起来,男人们挥棍舞杈名妇女们对来犯的大兵扯衣抓帽,油坊里混战成一团。最后,还是妇女们得了手,扯下大兵的衣扣帽徽,缴获到两只手电筒。

    大兵们慌了,边战边退,并大声威吓道:“放开手,再不放手,开枪了!”

    蔡大拉黄家媳妇到身后,用棍指着那个大兵:“你敢开枪,我告你到中央告到蒋委员长那里去!”

    “你有本事你去告吧,你这个共产党。”大兵们边咋呼边退去。

    第二天,还乡队小头目朱五回来了,蔡大对他说了昨晚油坊发生的事。朱五说,捉共产党干部还来不及呢,哪有闲功夫管这种事!你要管你自己找营长去。蔡大没法,约了几个胆大的老人,找到营长,把妇女们缴获的帽徽、纽扣、手电交上,要求营长严惩肇事者。营长营长一脸书卷气,对告状的老人们很客气,答应一经查实,严惩不贷。接着便喊送客。大家很高兴,蔡大非常满意。他对众人说:“你们就等着瞧吧,营长必打那几个混蛋的军棍。”到了翌日早晨,众人见到在往北开拔的队伍里,那几个混蛋走在队伍里,笑嘻嘻地向他们招手。

    蔡大气得直眨白眼,长叹一声:“中央军算是完蛋了!”

    后来,在淮海战役快结束的时候,蔡大忽然疯了。他散着白发,眨着白眼,不断用那杆白铜烟袋敲自己的脑袋,咕噜着:“望中央,中央来了......啊,我怎么成了共产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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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之九

      雪窖酒

      家乡的白酒名扬四海,可是,家乡的雪窖酒现在却难见到了。前不久,问及当地一家很有名气的酒厂厂长,他也摇头。其实,那时在我们乡下,雪窖酒最为珍贵,非上宾好友来访是不会开坛的。

      秋收后冬藏前,村里开始准备做酒。做酒的高粱米是各家凑份的,然后请酒师傅来蒸煮和发酵。发酵房里酒糟气熏人,大人不准小孩进去,说酒药是小孩脑子做的,闻了会中邪。其实,没有那回事。待蒸煮过的高粱发酵好了,做酒师傅便挑着蒸锅与家什来了。那蒸锅据说是铜锡做的,上下两层,左右两边各有个开关龙头。蒸酒的日子一连好几天,村里喜气洋洋,杀猪宰羊,大放鞭炮。在做酒的日子里,孩子们是最开心的。大院里,先是做酒师傅烧香跪拜,向天地撒酒,祭酒神。接着,燃起炉火,院里烟雾弥漫,热气腾腾,蒸锅下一边放着酒桶,一边放着半人高的大木盆,一边流酒,一边流着热水。大人们常去用手指蘸着酒水尝味,与做酒师傅讨论酒的醇度,孩子们挨个扒衣脱裳,在冷风里咝哈乱叫,等着跳进大木盆里“脱壳”。农村洗澡条件差,过了秋天,孩子们在很长日子里没有洗过澡了,一跳进木盆,个个都快活的像旱天下河的鸭子。一会,便脱下一层黑皮。据说,只有孩子们在蒸锅傍水桶里洗澡,那酒才能做得醇厚,这大概跟做高粱酒时需要人们往里撒点尿是一个意思。

      酒做成后,根据每家出的粮多少来分酒。大院里,坛与甏拍成长队。大口竖壁为坛,小口凸肚为甏。我家总是用坛,母亲说,坛口大透气好。

      酒装进坛里,用猪尿泡套住封口。猪尿泡就是猪的膀胱,先把里面的尿倒了,再把它放进草木灰里用脚踩着反复地搓碾,直至它的脂肪被搓光了,像羊皮纸一样透亮,然后用水洗净,挂在阴头里让风吹干,它是封坛口的好材料。坛子封好口,放在屋里候着,等天落了雪,在墙外背阴里挖坑,坑洞挖得比坛子大好几倍,坛子放进去以后,再将雪块填进去,围着坛子踩结实,为防猪尿泡被压破,在坛口上放一块片石,再用雪埋了,覆上泥土。雪窖酒就是这样做窖的。也有人家把雪窖做在大门洞下,大门洞既是阴阳交替之地,又安全又易取。

      但要取出雪窖酒来吃,一般要三年。当然,酒愈陈愈好。要做陈年雪窖酒,得每隔两年挖开窖再加雪培,让其阴发。我曾见到埋在地下九年的雪窖酒,那酒经雪冰封,寒暑往来,地气冷暖,水分蒸发掉许多,变得十分醇厚。其色如琥珀透明,喝时如露珠滚过咽喉,香而不飘,浓而不沾,甜而不腻,洌而不阴,真可谓醇甜甘洌啊。三年的雪窖酒开坛满屋香,六年的雪窖酒开坛满院香,九年的雪窖酒那浓郁的香气,如无形的薄雾延漫到村路上,甚至随风踏浪飘散过河。岸这边的人家开坛喝酒,岸那边的人闻到就流口水,口水流的多了,便寻到河边来骂人:“河东边听着,你想馋死人哪!”开雪窖酒时,一家人都想喝点,连从不喝酒的白发老太太也会高声叫儿孙:“倒一杯来尝尝。”少喝人如沐春风,润润酥酥的,多喝人若置身秋风送爽的田野里,畅快似神仙呀!

      几十年来,我走过不少的地方,喝过多种名酒,但总觉得那些名酒没有我们家乡酿制的雪窖酒香浓甘美。绍兴黄酒有一种叫香雪,不知它的酿制方法是否与我家乡雪窖酒的酿制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酿制雪窖酒,曾是我们家乡的一种风尚,现在,似乎已无人做了。

      通宝推:stamilo,
    • 家园 之八

      甏(beng)中秘史

      这是意想不到的,在村中也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

      那是母亲过世后的第三年,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回老家给母亲立碑。石碑是从南京运回来的,很快就立在母亲的坟前,同时栽了松柏。在返程前,大家心里感到空荡荡的,偌大一个家院,眼前一根草也没留下,什么都没有了。大哥想带点纪念物走,问及家里曾有过铜鞋拔,也不知踪影了,我们一阵唏嘘叹息。这时,住在我家屋基上的三表弟媳跑来说:大姑奶奶有一口坛子,你们要不要去看看?我跟三姐点点头,便跟她去。

      那是一口甏,挺大,放在靠近屋檐的梁头上。取下来一看,甏里尽是纸张,计有地契、税单、当票、国债卷、枪支证明、捕盗申报、户照、课本以及1922年县农校毕业证书等等,内容十分丰富。

      一甏纸张,一叠叠发了黄的宣纸对我来说是家庭秘史。就地契、户照等资料而言,家史溯源到高祖玉书公、玉森公兄弟买卖土地,曾祖西川公、京川公兄弟分家、划清地界,皆有案可查。不过,从地契来看,从咸丰十年、光绪元年到民国年间,土地买卖都是在兄弟、家族中间进行,没有将土地卖给外姓的记录。这是为什么呢?那时可能有一种观念、一种规定,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将祖业卖给外姓人家。这使我想起我家被刘耕川叔侄常年讹买他的土地,每次几分几厘卖给你,让你年年供养着他们。现在想来,除了其他因素外,跟土地只能在族内买卖的传承可能有关系。

      过去,我对家里拥有多少土地一直弄不明白,一看土地税照旧明白了,1943年我家有土地32亩。这对1946年土改每人可分4亩7分地来说,我家多出的土地是极有限的。从护照、地契上还反映出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那就是在我们那里没有工业、缺少商业的穷乡僻壤的地方,穷富往往以拥有土地多少为标志的。但是土地与人口是成正比的,一个家庭的人口多了,特别是兄弟多了,人均拥有土地也相对少了。我对照族谱后发现,凡在土改时定为地主、富农、富裕中农的人家,基本上是两三代皆单传,凡被评为中农、下中农的人家,一般都是两三代人中,时有兄弟,凡被划成贫农、赤贫农的人家,百分之百是两三代人中代代都是兄弟两三人甚至四五人。当然,贫富的形成还有其他原因,诸如或善于经营与不善于经营,或懒或赌,或贫病交加,或健壮勤劳,等等。但在我族中,人口、土地与贫富的关系从五代人的发展来看,是十分清楚的。

      我家高祖兄弟二人,曾祖兄弟二人,祖父与父亲都是单传,因此拥有土地相对比较多,而高祖的另一支三代单传到我叔叔,他家即成地主,我曾祖的另一支生下三个儿子,到了我堂叔一辈,他们三家都成中农。这种情况如果在不与工商业联姻的偏僻的农村,人口(男性)、土地与阶级(阶层)成分的情况可以说一般都是如此。

      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

      令我惊奇的是我家曾有一支枪,1925年我父亲有持枪证明,七九马枪一支,子弹若干,由乡长俞凤藻、区长金东华签证。我父亲买枪无疑是护家只用,那时,洪会可能已经过时,家里的大刀已经起不到防御盗贼的作用了(那柄大刀我儿时玩过)。当时民间已有军事组织,从户照上看是:庄董刘海亭,庄佐贾小楼,排长蔡郁哉。另一处写明刘海亭为族长。

      家庭经济方面,有当票一张,捕盗申报一件,购物单一件,信生社交会费通知一件,1925年发行的兑换券,等等。这些文件很能反映我家过去的方方面面,比如信生社是一种民间的互助组织,1937年11月,我父亲接到它的通知:“社委会决议限期还贷三十三元。”这说明那时我家已借贷。在“选奉”单上,详细记录了在淮阴乾协绸布庄购买各种绸布的品种尺寸与价钱,这好像是为我母亲出嫁而购置的嫁衣。由父亲交给外祖父176元银元,亦记录在案,可能是礼钱。这一类的人文资料,现在恐怕是很难见到了。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母亲保存下来的一甏珍贵资料,其意义不仅是让我解读家史,同时,也对涟水社会撩开冰山一角。

      那么,母亲为什么要把那些纸头塞进一口大甏里呢?我想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敬字惜纸。我们那里有敬字惜纸的传统,对字很恭敬,对纸一片也不能乱丢乱扔。我在开蒙读书时,教士墙角的竹楼上就贴着这个口号。

      母亲这一举动如果在“文革”动乱期间被人发现的话,是有坐牢与批斗的危险。那时的村里,据说“革命”搞的如火如荼,帮派之间斗得死去活来,连各家的祖坟都刨了,对被称为“变天账”的地契是绝对不会客气的。但是,看来革命总难彻底,对如此大量的地契竟无人发现,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哪!

      感谢母亲,为我们保存了如此丰富而珍贵的历史资讯。

    • 家园 之七

      陪铳

      枪决,在我们那里叫铳;陪着被枪决的人,叫“陪铳”。

      在那动乱的20世纪40年代到50年代初,常常见到枪决人的场面,也常常见到陪铳人。不过,目睹铳人令我心惊胆颤两腿发抖,因为少年人的心毕竟是稚嫩的嘛。

      我读初一那年,有一天学校忽然通知大家到梁岔镇参加公审惯匪大会。早饭后,我们全校师生到了梁岔镇的一块空地上,整齐坐在前排。场地上搭建一台,横幅标语为“公审××、××、××大会”,两边有民兵站岗。宣布大会开始后,民兵押上一个姓张的犯人。被五花大绑着,背插纸牌,上书其姓名与“惯匪”“反革命”等字样。那家伙生得虎头虎脑,满面油光,两眼如铜铃,一幅土匪模样。在专员宣布他罪行的时候,他好像满不在乎,如旁听者,而在如潮如雷鸣的口号声浪里,他好像也不在乎,只是到了有位老妇拿着血衣控诉他杀了她全家时,他才低下头。据有经历的大同学说,此人有些异样,一般犯人此刻是面色死灰,两腿打颤,而张犯现仍睁着铃铛眼,涨红着脸,像没事人一样,怪哉,怪哉!

      奇怪的事还在后面,对五个犯人一个个公审与控诉完毕后,专员宣布枪决令。宣布时四个犯人晕倒,唯独那个张姓惯匪没有受到多大震动,甚至他嘴上还掠过一丝冷笑。在令他们上独轮车推往枪决地时,别的犯人两腿都不听使唤了,上不了车,靠民兵们推拉着他们上车,而那张姓的惯匪却是自己坐上第一辆车,面部表情很镇静。枪决地离会场仅隔一块麦田,很近,到了那里,别的犯人都吓瘫了,张犯却很熟练地跪倒,姿势也符合跪的标准,不像别的犯人那样东倒西歪。这时枪响,第一个就把他给铳了。会场上,人人都说那张姓惯匪不怕死,我也想起这类人在毙命时常喊出“老子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故事。不过,到了第二天便弄明白了,原来,那姓张的惯匪已被公审过几次了,每次枪决人时都没有向他开枪,他只是个陪铳者。据说,第一次陪铳时,枪响后他是晕过去的,但是后来当他再参加陪铳时便有了经验,不仅能做到不晕倒,而且还会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次梁岔公审,他显然以为是陪审陪铳,所以,他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让人惊异。可是,他是搞错了,像他那样血债累累的盗匪,人民是绝不会让他活命的。

      我还有一次目睹陪铳,印象也很深。

      那年,我们那里闹“西乾道”,闹得人心惶惶,夏天,大家不敢开门开窗睡觉,说是有人会夜里来割小孩的生殖器做药,同时,他们还来窃取财物。后来,在淮安破获“西乾道”聚集武装,搞暴乱。我见过一个展览,枪支不少 ,有机关枪,有手榴弹。1950年8月25日在五港镇开公审大会,押上场的有军师、国防部长、军政大员数人。军师郭敦孝是海州人,五十多岁,大脑袋,留长髯。国防部长是一条腿,三十多岁,据说他原是复员军人。在其他军政大员中有一位是我村里人,姓季,他的儿子是我小学的同学。公审时,我的那位同学与家人拿着芦席站在台下,等着收尸。宣布他们罪行后,押解他们到镇上小饭店让他们吃好喝足,以便死后做个饱死鬼。执法人员也参加吃喝,大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然后,押解犯人到镇东头乱葬坑去枪决。这种做法也许是古代传下来的遗风吧。

      在枪决军师郭敦孝时发生一个插曲,使其他陪铳者黯然失色。

      当时,不知是枪手喝了酒还是他原本枪法不准,他在相距不到十米的地方开枪,第一枪子弹竟然从军师的右耳边擦过,第二枪子弹又从军师的左耳边飞去,两枪未中,观者哗然,都称军师有护身符。这时,嘴里“咕噜咕噜”在不停地念咒的军师,他转过头,泰然地说:“你打不倒我!”众人赫然。执法队长见状,提着盒子枪跑上去,对准他的后脑一枪,把他毙了。陪铳的“国防部长”和我那位同学的父亲早已魂飞魄散,昏昏然倒地,他们大概以为自己已经毙命了。收尸的家属亦以为他们被毙了,抱着芦席嚎啕大哭起来,推开众人往前挤。

      后来,陪铳者被执法队用冷水激醒,押解回县。

      陪铳制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一种法制,其作用有三:1.震慑(对陪铳者),2.警世(对世人),3.玩命(犯人中尤其是土匪之流,他们大多为玩命着,因此在处决他们时,有人也想拿他们的命来玩玩)。当然,这种违反人道主义的陪铳制在我国早就被废除了。

    • 家园 之六

      潘绍余其人

      潘绍余是个厨子,常在婚丧喜事场面上走动,学了不少礼教家法,懂得规矩。潘绍余长得敦实,天庭饱满,眼大有神,皮色白里泛红。他天生乐观,总爱一边“笃笃笃”地斩肉,一边哼着小调。鬼子投降那年,潘绍余当上了农会主任,民兵队长。

      盐河在蔡工村边打个S湾,潘绍余住在湾尾,朴小痴住在湾头,两家相距一华里光景。朴小痴不是他的大名,因他做事不顾后果常常离谱,就这么叫开了,反而忘了他的大名。朴小痴生得高挑黝黑,眼大而长,他总是不声不响,拿着他那双驴眼觑人。他家独门独户住在河堤上,那里是土匪出没之地,朴小痴经不住土匪大碗吃肉大把分钱的诱惑,一成年就入了伙。那年反霸开始,潘绍余和朴小痴变成了冤家对头。

      潘绍余奉命捉拿朴小痴,寻了几天,终于找到线索。原来,朴小痴住在他情妇家里。河堤下半里宽的地面上连连绵绵生长着芦苇,苇荡里住着一户姓沈(隐去真姓)人家,三间堂屋两间灶间,围墙外一圩杂树。这户人家男的在外打短工,家里只有姑嫂二人。潘绍余带着两个民兵,一个守着大门,一个在圩后放哨,他提着汉阳造进屋,刚到灶间门口便碰到嫂子出来倒水,惊问:“潘队长,有事吗?”潘绍余虎着脸:“你叫朴小痴出来!”嫂子说:“他不在这里。”说着就转身进屋,蹙进厢房。厢房的门并没有门板,只挂着兰花帘布,潘绍余伸头张张,里面黑咕隆咚,便推子弹上膛,喝令朴小痴出来,朴小痴瓮声瓮气地回道:“大家都是好汉,你让我穿上裤子。”里面一阵响动。这时,嫂子端出马桶,放在灶间门口,拉下裤子坐下来。潘绍余赶紧退出来,非礼勿视也。他想,这房子没窗,看你姓朴的往哪跑。他听到厨房里不断传出响声,就是不见人出来,便喊道:“朴小痴,你出不出来?”说着就要往门里冲。嫂子说:“潘队长,你敢进来,我叫你一辈子做不了人。”潘绍余一想,看女人屁股这事宣扬出去,就难看了。他又缩到门外:“我看你坐马桶坐一辈子?”他倚着酱台往里看,只看到那女人曲着膝头,松脱的裤子盖着脚面。一会,姑子从厢房里出来,跟嫂子调班,拉下裤子上马桶。潘绍余骂道:“你两个不要脸的东西,看我点火烧房子!”两个泼妇心里有数,这不过是唬人。女人上马桶,潘绍余便不敢进房,这事现在看来简直不可理解,但在半个世纪前,在懂礼教守规矩的潘绍余看来,应该这么做。而且,朴小痴是瓮中之鳖,是跑不掉的。其实,潘绍余不知朴小痴这个家伙的狡猾,他在厢房里用长凳竖起来顶住房檐,把房檐向上撑高。灶间房屋低矮,用长凳上顶房橼下抵床头,一会儿就将屋面顶出一条缝来。他从缝隙里拱了出去。潘绍余真有点迂,他还在盯着女人的脚,守在院子里。这时,只听圩后放哨的民兵急叫:“朴小痴跑了!”他才醒悟过来,拎着枪骂道:“你两个婊子,回来跟你们算账!”

      当潘绍余跑到大门外,朴小痴已经跑出一大截路。他们紧追着,在潘绍余追到盐河堤上时,朴小痴已经游过了河。潘绍余悬赏道:“哪个抓住他,赏三笆斗小麦!”这时,潘绍余的外甥小金保在河西地里翻山芋藤,他听到舅舅的喊声,便举着木棍上前拦截者朴小痴,将他绑起来交给潘绍余。

      朴小痴被关在北边刘大庄一家地主的炮楼上,为了防止逃跑把他吊在梁头上。那天夜里月色皎洁,在楼下能望见朴小痴吊着的身影。但是,那天夜里还是给朴小痴逃了。关于朴小痴的逃脱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是民兵有意放走的。不过,我听继业二叔说,他那天晚上与人值班,被朋友邀去喝酒,回来后望见楼上朴小痴仍吊在那里,也就放心了,可是第二天早上一看,原来朴小痴已经逃了,那梁头上吊着的是朴小痴的长衫与礼帽......

      一年过后,也就是1946年冬天吧,当了还乡团的朴小痴回来就抓潘绍余。他们互相打埋伏,也常常隔着盐河互相对骂,互相用枪来对话。清明那天,潘绍余几个在西河堤下,朴小痴一队人藏在河东树林里,双方又对骂起来。

      “你投过来,包你没事。”

      “你投过来,包你有田种。”

      “国军强大,八路跑到山东去了,你们垮了。”

      “蒋匪兔子尾巴长不了,我军举行大反攻,快来这里了!”

      接着他们要赌命,朴小痴喊道:“潘绍余,你是条汉子就从堤后站出来,我三枪不打你断子绝孙的话,我给你打三枪,怎么样?”

      潘绍余喊道:“你朴小痴就不是条汉子,用女人屁股挡着逃跑,你说话算数?”

      “不算数不是人养的。”

      潘绍余从堤后走出来,站到盐河堤顶上,准备给朴小痴打三枪。这时,一个机枪手端起机关枪就要扫射,潘绍余的妻子箭步上前,一把托住了机关枪。朴小痴叫道:“抓你来是叫你劝潘绍余投降,想不到你会这样!”接着,朴小痴对潘绍余连开三枪,打掉了潘绍余头上的帽子。潘绍余从河堤上拾起草帽,看一眼帽顶上被子弹打穿的两个洞,顺手戴在头上,然后端起枪。这时,朴小痴也从树林里出来,站到河岸上,给潘绍余打了三枪,有一颗子弹把他的裤裆打个对穿。潘绍余说:“我只想打掉你裤裆里的铃铛,叫沈家姑嫂守活寡!”

      韩信一生,“成也一妇人,败也一妇人”。这话用在潘、朴二人身上倒也恰当。朴小痴逃命是沈家姑嫂救护的,而潘绍余的死却也在一妇人。

      后来,潘绍余已不是当年的厨子了,他手中有权,又有几杆枪,游来游去,上级也难管束。潘绍余已不是见女人上马桶不敢进房的人了,他勾上几个骚货,又跟河西地主朱家的女儿姘居。那朱家女儿是个破鞋,潘绍余对她总不放心,时时盯着。一天早上,朱家女儿去五港镇赶集,潘绍余远远地跟着。他还没到镇上,蒋军、还乡团突然从青纱帐里冲出来,包围了镇子。潘绍余赶紧躲到曹王庄北边一户姓刘的人家,他躺在床上装病,可是来了几个拉夫的蒋军士兵,硬是拉他去抬猪猡。当他走到五港镇口,落到朴小痴手里,立即用铅丝穿住他的锁骨,戴高帽子游街示众。据说他死得很惨,肩上插刀,活埋。

      潘绍余尸体运回来的时候,裹在芦席里,停放在东堆时,我是看到的。

      后来,调查证实,朱家的女儿并没有被还乡团收买,亦非故意引潘绍余上当,而是潘绍余自己鬼迷心窍尾随着她,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解放后镇反,朴小痴被从镇江抓回来枪决了。

      他俩的坟墓,一个葬在盐河的湾头,一个葬在盐河的湾尾。沈家姑嫂常到朴小痴坟上去哭,朱家女儿也常偷偷地到潘绍余坟上去哭,当然,那是在潘绍余妻子改嫁之后。

      1993年7月31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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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之五

      两个卖壮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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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在1946年到1947年间吧,那是一个极为动乱的时代,村里出现卖壮丁现象。

      那时卖壮丁有两种,一种是上面派给一个村或一个乡出多少壮丁,而村里乡里落实不了,于是大家出现买。另一种是私买,一般是有兄弟两人以上的人家被派了壮丁,而这户人家不愿当兵,于是出现买。

      人们为啥不愿当兵?有些除了怕死以外,也跟那时社会风气有关。那时,人们的观念跟现在不同,对军人印象普遍不佳,流行语是“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所以,派上壮丁的人家,有钱的就出钱去买。那么卖壮丁的是些什么人呢?卖壮丁的多为穷苦的农民、流民。但基本上都是有兄弟的,独子不卖壮丁。

      由于卖壮丁是20世纪40年代的普遍现象,所以,当时在四川产生一部很著名的戏剧叫《抓壮丁》,那部戏把壮丁这个社会问题真实而又全面地反映了出来。

      我们了解了当年的时代背景,村里两个卖壮丁的主人翁就该出场了。跟我同住一个庄上的一户人家是逃荒来的,姓黄,兄弟二人,靠打工生活,家计难以为继。老二年满十八,单身,有人出钱说价,为了哥哥一家活命,他卖了壮丁加入国民党军队,一走就杳无音信。那时,我印象他是个身穿破单裤的青年,黑瘦黑瘦的,很是无奈,一脸茫然。他走时兄弟抱头痛哭。另一个是堆(堤)东的,叫贾兰生。他那时似乎尚未成年年,常常到我们读书的教室外面来玩。来时,他总是背个草篓,在沟边圩前割草。他大概喜欢读书,站在窗外呆呆地看我们读书,痴痴地笑。他从堆东为啥来堆西贾庄玩,是否贾庄姓贾的有他家的近房头,不得而知。贾兰生也是黑瘦黑瘦的,他最明显的标记是右额上有个铜钱大的疤,亮亮的。据说他家很穷,他在替人家放牛。后来,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站在教室窗外,也见不到他来割牛草,人家说贾兰生卖了壮丁,到国民党军队当兵去了。从此他就与黄二一样一走就杳无音信。

      我见到黄二大概是在读高中那年,他突然回来了,穿一身解放军的黄军装,左眼瞎了,留下一个凹陷的疤洞,村里人传说他是打仗时被解放军俘虏过来的,当了机枪手,在后来的战争中不幸负了伤,失去一只眼睛,成了一级残废军人。因为他很老实,又有残废军人生活补贴费,所以很快就结了婚,与一个离异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后来也生儿育女。在我成年以后,见到他时,他总是笑嘻嘻的,一幅满足的样子。

      黄二死于何年,不知,我近年回乡,也没人提起过他。

      十年前吧,我回乡时到镇上同学本生家借脚踏车,他不在家,有个穿西装的老人说他上班去了。我问他贵姓,他说姓贾。在交谈中,他告诉我他是从台湾回来的。他是参加台湾到北京去的一个旅游团去旅游,没到北京,他从半路上就回五港了。他说外地没看头,就想回五港来看看。他的思想之情溢于言表。这时,我从这位黑瘦老人的右额上看到什么东西一闪,原来是个伤疤,一个名字从我的脑海深处跳出来:“你是贾兰生?”

      他惊奇:“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的?”

      我说:“你卖壮丁前,常常在我们教室外割草......”

      “是呀,我家穷啊。”

      “你家现在还有什么人吗?”

      他没有回答,问起了我的情况。当我告诉他我在上海做电影导演时,他又一次睁大了眼睛,接着,他显得吃惊的样子说:“啊,电影导演!在台湾是很难见得到的,他们出来时总是前呼后拥的,保镖很多呢。”

      我笑笑。接着,我们谈起了各自的生活,他说他仍然单身,靠退役金度晚年。平时就是想老家,想涟水想五港。他的乡愁是在外乡的游子都会有的,我能体会。

      第二天,我与从南京回来的大哥在给母亲上坟后,在路上忽见一辆吉普车在村庄间的村路上转悠,因为那时乡里几乎没有小车,大家都很惊奇。有人过来说这辆吉普是乡长的坐骑,现在里面坐着贾兰生,还有乡里干部陪着呢。我哥问:“贾兰生是哪个啊,是不是早年常来河边割草的贾五小子?”

      蔡宗凯跑过去看看,回来说:“是啊是啊,是贾五小子呢,他太阳穴上的大疤一看就是他!”

      坐乡政府的小车在村民来看是一种待遇,是一种荣耀。请贾兰生坐小车在村中参观游览,在我看来这对他不仅是一种接待,也是对他思乡之情的一种尊重。地方政府能如此热情接待台湾的一个普通退役军人,让人感到欣慰。我想贾兰生坐在车上不仅能看到村里的巨变,恐怕更多地勾起他对过去的回忆,那盐河滩上青青的牛草,那教室里令他羡慕的朗朗读书声,那被生活所逼卖壮丁的悲惨旧事......过去的岁月,一定在他胸中掀起阵阵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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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之四

      走到长江边

      从家乡走到长江边约有五百多华里,我少年时凭一双脚竟能徒步走到那里可以说是个小小的奇迹。回想起来,那次旅程也是我一生中最远的步行。

      1949年春天,淮海大战的硝烟刚刚散去,大哥与其所在部队便到了长江边的黄桥,准备渡江南下。母亲得到消息就立即带着我去看望大哥,同行的还有刘浪的父母、沈崙山的父亲和朱云山的家人。

      母亲对大哥的寄望非同一般,她认为大儿子是刘家的顶门柱,继承人。打完仗,应该让他早点回到家里来。现在,大儿子要到江南去,那何时能回来啊?1946年夏天,大哥在淮阳读华中医科学校时,母亲为了拴住他,请外祖父到淮阴连劝带哄把大哥弄回家,与摇篮里订亲的桑青莲结婚。桑青莲出身地主工商家庭,有点文化,举止大方,长相也漂亮。我母亲很满意,以为用他拴住大儿子不成问题。不料想那年风云突变,内战爆发,大哥在盐城一带前线服务,历经数次战役后回到家里,没几天便与刘浪、沈崙山、朱云山往西北找部队去了。

      漂亮的媳妇没能拴住大儿子。

      当然,大哥上前线找部队去母亲是赞成的,并且亲自送他走的。

      大哥走后,没有音信。母亲又担心又害怕。她四处打听。与有人下山东的人家、河西沙庄上的二爹三爹家来往密切起来。由于苦闷,她请人来算命,住在松林边的瞎子成了我家常客。算命先生是心理学家,他们知道人家要他们来解决心头之忧、胸中之闷的,所以,他们在认真掐算之后,便迎合邀请者的心理,胡吹一通。有一次,那瞎子说,某人儿子外出,多年没有音信,有一天夜里,他在梦里梦到儿子,与儿子分梨吃,刚剖开梨,惊醒了。他担心极了,与儿子分梨是否不吉利,与儿分离了?他请算命先生替他解梦。算命先生一听他说的梦,便笑道:祝贺你了,你儿子明天就会回来!那人问何以见得?算命先生说:分梨见子,梨切开不就见到里面的子了吗?......我母亲听到这类故事就很开心,好像她思念的大儿子就要回到她的面前了。于是她请瞎子喝菜粥,给几枚铜板。

      现在,母亲怀着同样喜悦的心情,到五百里以外的江边去看望大儿子。母亲脚小如粽,虽然从未出过远门,但也没有把五百里路放在心上。不过,当我们走到涟水城南黄河滩时,我已经走不动了,母亲给我雇了毛驴,骑不到廿里路,屁股被磨破,不能骑了,这时母亲可能崴了脚,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但她仍坚持着走,把毛驴给退了。从家到淮安一百廿里路,大家都累的抬不起脚,母亲就鼓励大家坚持住,并说到了淮安有船可坐。晚上,我们到了淮安城,接待站安排了住宿,并开了路条,联系了船只。第二天早上,我们匆匆上路,沿京杭大运河南行。大概是坐船需要等待,大家心情都很焦急,怕亲人去了江南见不到面,于是,仍然相信自己的两条腿。

      一路上,母亲不断在问:“你大哥怎么样了?”她好像在问我,也好像在问她自己,可见她当时焦急的心情。

      我们行走的速度很快,两天后便到了仙女庙。江都城边的河湾里满是庙宇,人们正在那里赶庙会,人群塞途,香火极盛,热闹异常。好像战争

      已经远去。过了仙女庙,我们在村中一座祠堂里过夜,第二天就赶到了泰州的地面。当我们到了黄桥地区,找到大哥他们所在的部队时候,大哥已随部队出发南下了。部队立即派人骑马去追,我和母亲也跟着追去。当时,母亲是很急的,几乎哭了出来,她生怕见不到大儿子,一双粽形小脚脚不点地地奔恨不得飞起来。一路上,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大汗淋漓,衣衫很快就湿透了。

      所幸大哥接到通知,背着背包奔了回来,母子在路上见了一面。那时,田野里油菜花正黄,小麦灌满浆,景色一片明丽。

      见到大儿子,母亲激动不已,没有说多少话,只是深情地望着。

      无疑,母亲当时为大哥感到骄傲和自豪。后来,她对我说:“那么多当兵的没有一个有你大哥漂亮!”母亲用这样的话语夸奖大哥,是她对大儿子的成长感到欣慰和满足的一种心理反应。在黑暗的年代里,她苦打苦熬,把期望寄托在大儿子身上,现在,见到大儿子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地站在面前,她怎能不发出由衷的赞叹啊!

      我们与大哥相见匆匆,至多十分钟,大哥就转身跑步追赶部队去了。

      母亲见到大儿子,在回家的路上非常高兴,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希望。我们到了邵伯,搭船行了一段路。船身上有许多枪眼,帆上被子弹打得像马蜂窝一般。船老大说:“你们坐船、吃饭不要钱,我哩(们)捡一条命回来就不错了。”从邵伯到高邮,一路上他们讲了解放军打过长江去的故事,件件令人惊心动魄。

      从淮安到家百余里路程,我们一天就走到了。夕阳下,母亲站在河堤上,望着满河滩金灿灿成熟的麦子,兴奋地对我说:“快走哇,回家磨刀收麦子啊!”

      通宝推:柴门夜归,故乡在喀什,青颍路,胡一刀,桥上,
      • 之四
        家园 赞 “田野里油菜花正黄,小麦灌满浆,景色一片明丽”
    • 家园 想起了大江大海
    • 家园 呵呵!送花得宝!

      送花成功。恭喜:你意外获得 8 铢钱。1通宝=16铢

      作者,声望:1;铢钱:0。你,乐善:1;铢钱:7。本帖花:1

    • 家园 之三

      罚讨饭

      “文革”动乱中,罚的花样百出,罚站,罚爬,罚打扫厕所,罚什么的都有,令人触目惊心。但是,似乎没有罚讨饭的。我儿时见到过罚讨饭的事,虽已为昨天的历史,不妨作为掌故记述在这里。

      我外祖父家东边的一家是地主,所住大宅叫东天,西边的一家也是地主,所住大宅叫西天。为啥叫这么古怪的名字,我至今不明其意。东天大宅有前后院,前院仄小,有一棵大楝树歪斜地生长着,浓荫盖住了大半个院子,地砖缝里生长着绿苔,墙角草垛上也生满绿苔,好阴森。后院墙高院深,也是阴森森地。大院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女主人,小脚,扎丝带,竹布褂裤脸白而丰腴,眼角总是挂着笑意。她有点文化整天念佛。她家大厅里供着观音,檀木条桌上放着一个香炉,一个座钟。她穿着整齐,花白的头发从来纹丝不乱。我母亲说:“东天阿婶总是有条有理,从来不慌乱,就是在路上遇到雷雨,她也不会快跑,脚步也不会乱。”东天住着的另一个老人是女佣,陪她嫁来的,瘦长,瘸腿,出门拄着藜木拐杖。瘸子爱唠叨,见到小孩举起拐杖来赶。那一主一仆很少与人往来,安安静静常年守在那座到处生者绿苔的高墙深院里。

      在我的记忆里,东天太太到大院外的活动极少,好像只到过打谷场。她收租较低,人家以谷物收成与佃户对半分,她就四六分,佃户分六成,她分四成。这样,佃户当然高兴。为了表示对佃户的尊重,她从来不看场。佃户为了表明自己手脚干净,从场上回家时把笆斗口朝下地拿回家。分粮时她并不在场,由瘸子监视。她的出现完全是礼仪性的,办一桌酒请大家吃,并道一声辛苦。接着她就挪着那双小脚,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就像我母亲所形容的那样。这样一个端庄、守礼、收租比较公道的女地主,土改中当然斗不到她。别的地主大会小会斗,罚站、罚跪甚至挨棍子,她照样在家念经焚香。有人说,这不行,革命不彻底,改造地主的工作没有做到家。于是。农会里几个头面人物坐下来研究:怎样来斗这个女地主?议下来,觉得开群众斗争会斗她不行,她除了收租剥削外数不出其他罪行。正在大家拿不出办法的时候,一位讨过饭的副会长说:罚她讨饭,让她尝尝讨饭的滋味。大家都认为这个点子出得好,附近村子斗地主还没有用过这种方法,大家一致同意,就这么办。

      村里人听说要罚东天太太讨饭,家家都做点准备。东天太太开始讨饭了,她穿着整洁,提着竹篮,不紧不慢,由东家向西家挨家挨户的讨过去。大家给她的多是白面馍馍,饺子,包子。为了不让她受窘,大家都不放孩子出来看热闹。时间稍长,有的人家开始骂街了:“这是哪个缺德鬼出的主意,罚东天老太讨饭,真缺德!”不少人家见她来了,都说:“你不要听他们的,就在我这里吃吧!”她表示感激,莞尔一笑:“谢谢了,规定我要讨满七家哩。”

      她提起篮子走后,那家男人关照女人:再磨点面,准备着。那些在灾年曾借过东天太太粮食的人家,趁此机会还她人情,给的馒头又多又白。

      到了晚上,她叫拐子把篮子里的食物给一家家送回去。

      这时,瘸子就咋呼开了: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东天太太倒平静,我去送还,怕罪上加罪,你去送还,没事的。

      瘸子愤愤然:人家骂我是你的狗腿子,嗨!

      两个老人都笑了,东天太太笑得满眼是泪。

      送还馒头的事有人反映到农会干部那里,于是,干部又告知各家各户,东天地主婆来讨饭时不准给她好吃的。

      但是,她讨到的大多还是白面馍馍。大年夜,当她讨到豆腐渣、山芋与玉米粉做成的馍馍时,感到新鲜,咬一口满嘴香。她高兴起来,望着飘雪的天空说道:辛亏佛祖罚我讨饭,否则,恐怕一辈子也尝不到这么香的馍馍。后来,罚她讨饭花样不断翻新,令她讨饭时必须带瓢,散发,拄打狗棍。再后来,令她讨饭时要喊“爹爹奶奶行行好,给点吃的吧?”而且喊声要大,在前庄喊后庄能听到......不过,由于众人反对,东天太太讨饭历时不到一月便停了。众人说东天太太这样讨下去,我们家里麦子都要磨光了,你们这是惩罚她啊还是惩罚大伙啊?

      她讨饭结束时写出一份交待,她说这次讨饭收获巨大,功德圆满。她是用文言文写的,没有几个人能读懂,但众人一致称赞她的字:娟秀、清楚。

      罚富人枵腹乞食,换个位置看世界,这点子确实与众不同。不过,如今不大会有人想出这个点子来了,因为当官者中做过乞丐的人恐怕是没有了。

      通宝推:故乡在喀什,
      • 之三
        家园 难道苏北的土改不涉及房屋?

        看两个地主还住在老宅里。我家有一阵子就住在过去地主家的宅子里,那是在镇子上,没收地主宅子作为乡(公社)的公屋供干部及家属居住。下面村里地主的房屋都分掉了。

        • 家园 不知道

          各地情况不同吧。苏北是新四军老区,感觉是统一战线工作做得好吧。

        • 家园 乡情不同

          偏远乡村,当年政府管控无力,匪盗横行,无人敢露富。本村大地主只有本村人知道,住`行与贫民无异(地主家也没余房)。本村某地主与镇里财主结亲,对方要面子,地主家购二十枝步枪,一挺机枪护院,房盖好一个月被抢,地主本被绑票,几乎倾家荡产,差点家破人亡。无多余房分他人的。

          所以民国范也许真的生活到民国时,一会儿就变成野外的无名尸了。姜文说的对,民国乱世故事多,共和国太平管制严。哪个好自己掂量。

      • 之三
        家园 好人好报

        人心自有一杆秤,所以那些被斗,被肃反的人虽冤也不冤,善恶总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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