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洛书?北海志?遥远的歌吟 -- 韦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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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洛书?北海志?遥远的歌吟

    洛书?北海志?遥远的歌吟

    作者:叶沧浪

    “我没什么故事好讲的。”他淡淡道。这是个全身裹在麻布袍里的年轻人,眉宇间颇有些风霜之色,灰色的眸子里散发着暗哑的光芒,微有些扎人眼。

      傍晚的时候大家坐在甲板上乘凉,就着明月和清凉的晚风,暂时忘记了残酷的战争,有人提议讲些有趣的见闻做消遣,商定好的次序,哪料轮到这个年轻人,却卡住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听了别人的故事,自己却不讲!”有人抗议。

      年轻人本是半垂着眼帘的,闻言向那人扫了一眼。不知怎的,吃他这一瞥,那人禁不住瑟缩了一下,年轻人却已重新垂下眼帘,专注地捻手里的一根牙签,顿了顿,忽的冷笑了一声:“你们若一定要听,我就讲点我自己的事情好啦――不过,这故事可不怎么好听。”

      人们轻舒了一口气,刚才出声抗议的人也不禁松了口气。

      年轻人淡淡道:“我爹是悦州人,年轻当兵的时候在宁州狮关驻扎过,认识了我娘,结成了夫妻。三年前,我爹带着娘、妹妹和我回宁州省亲,正碰上打仗,兵荒马乱的,爹死了,娘死了,妹妹被草原上那群狗杂 种糟蹋了,死活不知,大概也活不成的……”

      “我被一队路过的散军救了,也入伍当了兵,成了一名步军统领帐下的小兵。原指望着和那群狗杂 种们打一场硬仗,好报爹妈和妹妹的血仇,谁知打了三个月的仗,从中州跑来一个皇使,跟那群狗杂 种讲和不打了,年年还要向那群狗杂 种进贡美女、珠宝、绸缎!我忍不下气,逃出了宁州兵营,流浪了三年,一个月前又开了打,我又去当了兵,跟着一个叫赵琪瑞的将官开赴狮关,路过戎城的时候遇上一群难民,其中有几个女孩儿生得颇有姿色,赵琪瑞想去抢来玩,我不肯,他抽了我一鞭子,逼我第一个动手,我不干,他就拿剑刺我,我在悦州时得高人指点过,他如何刺得中?他气得哇哇直叫,命令手下杀我,我大怒之下夺过他的剑,一剑刺死了他!”

      年青人盯着手中那根牙签,眸中有森寒的光,好一会儿,他眼中的光暗下去,抬眼瞧向周围的人,笑了笑,用一种略带嘲讽的轻松语调说:“后来的事情你们就知道了。我逃到凉水湾,恰好见了这只船,就跟你们一起上了船。北海郡已贴满缉捕我的告示,赏银一百两……我值钱还不少呢!”

      众人不禁垂下头去,性格软弱些的已红了眼睛――这故事将他们拉回了现实。一个月前,特尔帖王子率领赤焰部八千铁骑自大草原南下,兵行险道,短短三日突破号称“天堑”的宁州狮关,把战火烧向整个北海郡,人们纷纷逃离家园,涌向南方,沿途青壮男子被抓作兵丁,美丽的女子被乱军奸污,马车和细软被抢走……他们这一群逃难者逃到宁州东南角上一个叫凉水湾的荒凉小镇,遇到这艘要走海路南下中州的大船,幸运地得到船主的接纳,才算是逃过一场劫难。

      一名红脸汉子忽的一拳击在船舷上,咬牙切齿道:“这群王八蛋!草原上那群狗强盗欺负我们,这些当官的也欺负我们,还有我们老百姓过的日子么!”

      红脸汉子话未说完,一个少年已放声大哭起来,叫道:“我大哥就是被乱兵打死的。我和大哥用马车载着娘逃乱,一群乱兵要抢马车,大哥不给,吃了一记窝心脚,活活给踢死了呀!”

      少年的哭声里伴着几缕低低的呜咽,不知是触到了谁的伤心事。一个容貌秀丽的少女忽道:“天下这么大,就没一片干干净净、快快乐乐的土地吗?”

      人们一阵默然。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后面一个一直沉默着的中年人清了清嗓子,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也来说一段故事吧。”想了想,又道:“大家听说过月光族么?”

      黑影里传出一声轻“噫”,大家都向声音来处看去,见一名布袍老人倚船舷坐着。中年人朝老人欠了欠身子,客气地问:“老丈知道月光族?”

      老人磕了磕黄铜制的烟筒,咳嗽了两声,用沙哑的嗓音说:“我早年在草原上走动,听老人们说过月光族的传说,但到底也没见过,这位先生不妨讲来听听。”

      “说起来,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中年人轻轻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上的圆月,眼光缥缈,不可捉摸,“我早年是做马匹生意的,那一年春天和十几个同伴结队去草原上收购马匹,刚好撞上赤焰部和扎澜部两大部族打仗,同伴都在乱军中被打死了,我仗着马快一路向北急奔,十几个骑兵追了我三天三夜,看看追不上,就都转了回去。”

      “我不敢停下,向北又跑出去了几十里,遇上了一批牧人,他们告诉我东北方的谐颜部也卷进了战争,现在的草原上到处都是战火、鲜血和尸骨。在那种情况下穿过战争地带相当危险,他们劝说我跟他们一起向北方流浪,我想,好死不如赖活,只要保住这条命总有机会回去的,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一路上,我们又遇上了好几股骑兵,对方人少的时候,我们就冲过去杀死他们,抢了他们的马匹、食物和水继续往北走,如果敌人多,我们就要小心翼翼地绕过去。这样过了十几天,一百多人就只剩下六十多个了,一些妇女和小孩儿都被抛弃了――他们是死是活,我可就不知道了,在那样的战争中,生存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我们越过格桑海,沿勒纳河西岸向北方走,勒纳河东岸就是谐颜部的地盘啊,因此大家都很小心。前几天还算太平,第六天的早上却出事了。我睡觉向来警醒,那天早晨隐约听到有声音,朦朦胧胧睁眼一看,可把我吓得魂飞魄散!一群黑衣黑甲的武士拿着大砍刀正在一声不吭地砍人,到处都是“嚓!嚓!嚓!”的声音和“嗖!嗖!嗖!”的声音,那是刀砍在脖子上的声音和血柱冲上天空的声音啊!他们砍人像切西瓜一样,脑袋瓜子滴溜溜骨碌了一地,地上的血快要流成河了。我大喝一声,叫醒睡着的人,拿起马刀奋力反击,大家且战且退地走了七八天,第九天的时候,那批黑甲武士突然向我们发起了无比猛烈的进攻,大家抵挡不住,没命地向北方逃去。

      不知奔了多久,有人叫道:“看哪,我们把他们甩掉了!”大家回头一看,后面果然连一个人影都没了,都高兴极了,纷纷拿出酒来庆贺,一个小伙子挥舞着马鞭高兴地纵马奔驰,突然,他“哎哟”一声歪了下去,大家笑骂道:“涅尔托,逃命逃得骑马都不会了么……”大家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原来那小伙子是陷进了泥坑里,这时我们才吃惊地发现自己闯进了一片沼泽。这下可全明白了,那批黑甲武士突然发起进攻,原来就是要把我们逼进泥沼里来。

      闯进来的时候奔得急,并不记得道路,就算能侥幸走回去,天知道那批黑甲武士是不是等在那里。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继续朝北走。我们摸索着走了半个月,干粮快吃完了,淡水也快喝光了,可连沼泽的边儿都没看见呢。听年长些的人说,那片沼泽的名字叫“神之沼泽”,意思是说那是神的地方,凡人是不能进去的,至于凡人进去了会怎么样,可就没人知道了,听他们的说话,好像也从没人闯进去过。

      尽管大家很节省,但在五天后,食物和淡水终于都没有了,有人杀掉马匹,饮马血,吃马肉,但马血是热的,喝了只会更渴,死得更快。只不过三四天的时间,一行人就只剩下我和另外两名同伴了,我们约定好,渴了喝马尿,绝不许喝马血,谁违反了约定,另两个人就联手杀死他!只过了两天,有一个同伴就受不了了,狂叫着要杀马取血,我和另一个同伴联手对付他,他的力气大得很,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杀死他,累得躺在地上喘气,突然,我发现我那个同伴的眼神有些不对劲,我顺着他的眼睛看去――鲜血从那个死去的同伴脖子里汩汩地往外流,那血水真……真像一口泉,红色的泉……我不禁舔了舔嘴唇。就在这时,我剩下的最后那名同伴突然跳起来冲过去,趴到那名死去的同伴脖子旁喝起他的血来!我连忙也爬了过去,却被他狠狠推开,我手起刀落斩翻了他,就着他脖子吸起他的血来……

      等我喝饱了血,头脑渐渐冷静下来,这才发现整个沼泽只剩我一个活人了。我木木地坐着,太阳落了山,月亮慢慢升了起来,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也不牵马,昏昏沉沉地只管向前走去,不知走了多久,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又圆又大的白月亮高高挂在头顶――不知怎的,回忆起那夜的月亮,总觉得分外的大,分外的圆,分外的亮……月亮洒下轻纱一样的光笼罩住宁静的草原,不远处是大海一样辽阔的湖泊,反映着月光,像是一面银色的大镜子,风吹过的时候带起细细的鱼鳞样的波纹。我呆呆躺着,心想:“我死了,我是死了吧!”我忽然想起老人们曾说过死人是不知道痛的,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人中,痛得大叫了一声,我心想:“还知道疼,这么看我是没有死了。”我又发了一会儿呆,模模糊糊地想:“那么我是在做梦吧?什么战争,什么神之沼泽,都是一场梦,一场梦……”

      我爬到湖边掬水痛饮了一顿,那水又凉又甜,是我这一辈子喝过的最好的东西!忽然,我一个低头瞧见了自己的影子,可把我吓了一跳。那时我只二十七八岁,生得还算英俊,湖水把我的影子清清楚楚映了出来,哪是个人?分明是头野兽――杂草样的头发,满脸的大胡子,破烂的衣服上结满了血痂,脸上、嘴边、胡子上满是血块,我想起那些血有敌人的,有我的朋友的,我能闻到嘴里的血腥味,那是我同伴颈子里的鲜血。我恐怖地大叫一声,抱住脑袋没命地转身奔逃!

      跑着跑着,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一跤跌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我不禁放声大哭起来。也不知哭了多久,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我突然发现身子周围浸满了什么亮晶晶的、清透的东西。我仔细看去,原来是银粒儿一样的月光,那些月光的银粒儿在空中跳舞呢!我静静看了很久,发现空中原来有一缕极细极悠远的歌声,月光的银粒儿原来是在跟着歌声跳舞。听着那样的歌声,心里分外安宁静好,连害怕伤心都不知道了。我循着歌声走去,直到湖水浸到腰部才突然警醒过来,发现自己竟跟着歌声走进了湖水里,我倒也不害怕,一猫腰,朝歌声的方向游去。

      大概游了小半个时辰,就在我累得手脚酸软,后悔不该莽莽撞撞地游这么远的时候,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块礁石,我高兴极了,连忙游过去,手脚并用爬上礁石。虽是春末,天很有些冷,我抱着肩膀在夜风里瑟瑟发抖。歌声忽远忽近,缥缈得很,又过了一会儿,歌声迅速近了来。我伸长脖子向东面看去,只见湖水平阔,茫无际涯,心想:“那人的船划得真快,刚才那么远,一忽儿就这么近了。”我胡思乱想的当儿,湖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白点儿,那小白点儿迅速移近,然后,我看到了这一辈子所见过的最神奇的一幕,那一幕,我这辈子是再也忘不掉了――

      那小白点原来是一个穿白衣裳的少女,她站在水上,像滑冰一样沿着水面朝我的方向飞速划来,我一开始以为她脚下有筏子一类的东西,等她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竟是光脚站在水上的。我吓得一个机灵,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她却已经看到我了,但她远远站住,并不近前来。我们就那么互相望着,四下里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水面的声音。

      隔了好久,她试探着向我飘――是的,是飘,不是划,她是在水面上飘呢……我忽然想起腰带上系的有刀,连忙伸手抓去,这一伸手不禁大吃一惊,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我惊恐地朝她看去,这一抬头,顿时吓得猛向后退去――不知什么时候她竟已站到了我面前!后面是湖,那一脚当即就踩了个空,她张手向我抓来,我想要躲开,但她出手好快,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袖。我心里轰的一声:“完了!我八成是遇到水鬼了!”只听“扑通!”一声,湖水没过了头顶,我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地扑腾,过了一会儿却发现并没有什么东西缠住我或者把我往水下拉,这一静,身体就浮在了水上。一角月光样的白在眼前散发着柔和的亮光,我抬头一看,她就坐在我面前的水面上,张大了眼睛瞪着我,眼光淡漠,又带着点儿好奇,那一角月光样的白原来是她的衣角。她长得真美,美得让人看不清她的样子,那美……像远山的雪、冬夜的月,不能接近,泛着点冷。

      她突然慢慢向我伸出一只手,又秀气又美丽的小手儿里握了一柄弯刀,那是我的刀。我呆了呆,一把夺过刀,戒备地盯住她。她吃惊地瞪着我,手悬在空中忘了往回收,静了一刻,突然飘开,远远站住,眉尖微微攒着,把手收到嘴边轻轻吹气。我猜是我弄疼了她,不禁有些后悔,大着胆子喝道:“你是谁?”她瞪着我,似乎听不懂我的话,静了一会儿,抬手抛给我一样东西。我接住一看,却是一串淡紫色的浆果,每颗只有拇指般大,晶莹透亮,好像一串紫水晶,等我抬头看的时候,她已经消失掉了。我不敢随便吃她的东西,把那串浆果儿扔到湖里,重新游回岸上。

      我当时累坏了,身子一粘上草地就睡着了,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傍晚。这时我才看清楚,这里原来是一片方圆几十里的山谷,西、北两面都是层层叠叠、似乎永远走不出去的山岭,东面是辽阔的湖水,湖的另一边隐隐约约似乎也是山岭,这片山谷的南面就是一望无际、吃人不吐骨头的神之沼泽了。我肚子饿极了,但要跳去湖里抓鱼吃……呵呵,说真的,还真有点儿怕呢!我朝草地深处走去,一方面想远离那片怪异的湖水,另一方面也希望能抓到些什么野味来吃。

      那天运气真好,不一会儿就看见远处起伏的草间隐隐露出些土黄的颜色,凭在草原上行走几年的经验,我断定那是一群野黄羊。那畜生机警得紧,跑得又快,听到一点儿风吹草动,撒开四只蹄子可就没影儿了,想要抓他们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饿啊,成不成总得试试。我潜伏在草丛里悄悄掩过去,说来奇怪,那畜生全都安安生生地散成一片吃草,连只负责警戒的都没有。我心里暗暗高兴,悄悄靠近一只离群最远的肥羊,这种半大不小的肥羊肉是最嫩的,想想那滋味儿,我不禁咽了咽口水,恨不得扑上去一口把它吞下肚。但我知道不能急,要非常小心,绝对不能惊动它。草很软,踩在上面没一点儿声音,风从湖上吹过来,草摆呀摆的,刚好儿做了我的掩护,我心里不停地祈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求你叫我捉住它!

      近了,越来越近了,那傻羊一点不知道危险的靠近,吃得可真欢。我悄悄握紧了刀,刀已出鞘。隔着最后一丛草,我欢喜地瞧着我的猎物,不料就在这时,它竟突然回头瞪住我。我吃了一惊,心想这下完了,大喝一声扑上去,手起刀落――它竟不逃,反而慢慢抬起眼睛疑惑地看着我……真是傻羊哪,可那傻羊的眼睛真好看,菊花一样,又明亮又温柔。我不禁呆了一下,远处传来一声唿哨,我刀下的黄羊立刻跑掉了。

      我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个穿白衣裳的女孩儿握着根长草远远站着,黄羊波浪一样翻滚着跑向她,把她团团围住。她把头靠在一只高大的黄羊的脑袋上,右手轻轻理羊颈间的柔毛,左手甩草叶子玩儿。我看她的时候她也在静静看我,眼光纯洁得如初生婴儿,那时太阳快要落山了,霞光映在她脸上,那容光真叫……艳绝。

      我呆呆看着她,有好半天移不开眼睛,只觉就算要我立刻死在她面前都是心甘情愿的。隔了会儿――究竟有多久我可不记得了,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又像是过了一辈子――她拍了拍黄羊的脑袋,甩着草叶儿转身走了,羊群跟在她后面,像一团黄云彩追着白月亮在碧绿的海上飘。那一刻,我真恨自己不是那只黄羊,不能让她靠在我身上,轻轻拍我的脑袋。

      风吹着,草摇着,那一块土黄在草间忽隐忽现,我突然福至心灵,拔脚向她追去。做了几年马贩子,别的本事没有,腿上也算是有点功夫,哪想追了小半个时辰竟落得更远了。那一朵黄云飘呀飘,渐渐消失在草原深处,我着了魔似的,拼命朝羊群消失的地方跑。天色暗下来,最后一点儿微光也沉进了西面的山峦里,风渐渐变得猛烈,夹杂着鱼腥味儿从东面吹来,我知道这是暴雨的前兆,心里更加着急了。没一会儿,雨水倒豆子似的从天下滚下来,四野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偶尔“喀嚓――”一声,黑沉沉的天被撕出个光亮的口子,只一下子就又合上了。

      雨真大,连睁眼都困难,我完全没有方向,只凭着感觉往前冲。后来我在一片山坡下找了个勉强可以容身的凹地把身子缩了进去,可狂风卷着雨箭直往凹洞里钻,我被冻得半死,肚子里又在叽哩咕噜地造反,真是难捱啊。那雨下了小半夜才渐渐消停下去,只剩一些零星的“吧嗒,吧嗒”声,我冷得不行,把衣裳上的水拧干了,在草地上跑步取暖。跑了一会儿,不经意间一抬头,突然发现山坡上有一星亮光,光很弱,但在黑沉沉的夜里却十分显眼。我连忙朝山坡上跑去,到了跟前才发现那里竟座落着一座小木屋,光线就是从木门的缝里透出来的,木屋周围搭了很多木棚,黄羊一只挨一只聚在木棚底下,都正拿菊花样美丽温柔的眼睛瞪我。我又高兴又气恼,高兴的是终于找到投宿的地方了,我猜想……里面大概就是我要找的女孩儿,气恼的是离我这么近的地方有人家我竟一点儿不知道,在山坡下白挨了一夜冻饿。

      灯亮着,里面的人应该还没睡。我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一丝动静,我加重些力气又敲了几下,仍然没任何动静,我有些奇怪,又加重了三分力气,但这次只敲了一声,“吱哑――”一声,门打开了。只一眼我就认出是她,心里一阵狂喜。温暖柔和的光线替她镶了一圈淡金的边,逆光下看不清她的样子,只那轮廓已是美极。

      我弯了弯腰说:“打扰了,外面很冷,我也有几天没吃东西了,能让我这个漂泊异乡的可怜人进去避避雨,吃点东西吗?”因为冷,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她静静看了我一会儿,轻轻让开身子。我连忙跺掉脚上的泥走进去,她在我身后轻轻关上门。屋子很小,只有一床一几,甚至没有椅凳和坐垫。当眼光落到桌角的“灯”上,我顿时目瞪口呆了。那是一株略似海棠的植物,养在拳头大的木纹花盆里,肥厚浓密的枝叶顶端捧出朵茶碗大的淡金色的花骨朵儿来,每一片花瓣都亮澄澄的,放射出淡金色的温暖的光,把小木屋照得暖洋洋的――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我有种幻梦的感觉。

      正四处打量的时候,肚子又“咕咕噜噜”叫起来,我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她丝毫不理会我的湿衣服和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扔给我一张薄薄的毯子,向地上指了指,就缩到床上睡觉去了。没有办法,我只好安慰自己:“有这么个暖和的地方睡觉,总比睡外面好。”说来奇怪,那毯子也不知是用什么织的,竟出奇地轻柔暖和,简直比得过两床厚棉被了。身上渐渐暖和些,我越发饥火中烧,肠子在肚子里直打结。忍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下去,悄悄坐起来推门走了出去。我朝挤在棚子底下的黄羊打量了一番,盘算着怎么弄走一只羊吃却不教她发现――套鸡、偷狗这类事情我小时候干过不少,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走一只羊绝不算难事。

      我选中了一条靠边儿的小羊,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把瓶盖掀开条细缝,伸到它鼻子下轻轻晃了晃。瓶里装的是一种特制的香料,类似丰美水草的味道,黄羊和野马最喜欢这味儿了。那小肥羊打了个喷嚏,哼哼唧唧站起来跟着我向山坡下走去,别的羊都睁大眼睛看着它,倒像是在送行。我引着它走到山坡后面的一处密林里才停下,它仰头望着我,没有一点儿戒备的意思。看着那双美丽温柔的眼睛,我竟突然有点可怜它。我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它顿时高兴起来,将柔软的脑袋伸到我腿上轻轻蹭,我心想:“从前她常这样温柔地理你颈子上的毛吧,可惜我却是要吃你的。”

      我悄悄抽出腰间的马刀,一刀割断了它的喉咙,它吃这一痛立时就要跳开,我早有预备,两臂一张抱住它的脖子把它放倒在地,它张开嘴要叫,却发不出声音来,滚烫的鲜血汩汩地往外涌,流进喉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抱紧了它,把嘴凑到颈子上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血,滚烫的血带着些腥甜的味儿顺着咽喉流进胃里,全身都变得火热,舒服极了。它开始挣扎得很厉害,渐渐不再动了,放完血,我拣几处味道鲜美的肉削成薄片,生着吞下了肚。生羊肉的味儿很膻,但对饿了几天的我却是难得的美味,怕肠胃受不了,我不敢吃太多,吃到六成饱的时候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我满足地叹了口气,眼光一转,却不禁呆住了――那女孩不知什么时候跟来的,正站在不远处吃惊地瞪着我,像是看到了可怕至极的妖魔鬼怪!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来了几颗星,淡淡星光映在她雪白的脸上,给人的感觉很冷。我突然觉得那眼神好像在哪里见过,细一想,脑中轰的一声,心不禁沉了下去。是她,原来是她,昨夜的湖上,我们已见过一次面,只是今夜她的眼神比那夜更加吃惊。我很害怕,不知她会对我做出什么,连忙握紧了刀,戒备地盯住她,手心儿里满是冷汗,滑腻腻的很难受。但她一动不动,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还常会在深夜里突然梦到那双眼睛,那双吃惊中带着深深的不解和悲凉的眼睛……最后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抱着死去的小黄羊一个人回了山坡上的木屋。我没法儿再跟着她回去,只好在山坡下的冷风里挨了一夜。

      我用三天时间在山坡下的树林里盖了座木屋,然后用半个月的时间走遍山谷的每一片草地。那片山谷里长着许多奇怪的树,结满了美丽的果子,有一种树全身都是红通通的,每到夜里会开出洁白的花儿来,风一吹,那些花儿就都变成白色鸟“咕咕”叫着飞上天空,这种白花儿变的鸟很怕光,只要天一亮就会从天上掉下来,你拾起来看的时候,鸟已经又变成了白花儿。山谷里的动物很喜欢吃这种花,我拾了一朵放回木屋里,以为到了晚上它会重新变成鸟儿,却原来不能,花瓣倒一点儿没有枯萎的痕迹,我放在嘴里嚼了嚼,很苦,但入口生津,一股清苦的奇香透入肺腑,顿时神清气爽。还有一种又直又高的树,那么高,像是要把天戳一个窟窿,树尖上挂着成串的红果儿,像一个个小灯笼,到了夜里那些果子就发出红光来,树密的地方,能把一片天都映成红的。白鸟儿们很喜欢吃这种红果子,深蓝的天幕上常能看见一只只红肚儿的白色鸟拖着长长的白尾飞过,像一朵朵白苞红芯的花儿,这是吃了红果的白鸟,没吃的鸟浑身都是洁白的。

      我喜欢上了那种会变鸟的白花的味道,于是不再捕捉野物吃。白天,我在草原上游荡,到了夜里,就爬到高高的树上躺在枝丫间看白鸟儿一只只从头顶飞过。而我的邻居――那个穿白衣裳的女孩儿――每天日上三竿的时候赶着黄羊群走下山坡,走进草原深处,每天黄昏的时候赶着羊群从草原深处走出来,走回她的小木屋。她不跟我说话,不理会我,我也不跟她说话,不理会她,我只远远看她。她很美,很静,我很喜欢她,也很害怕她。

      这样过了很多天。一天早上,我睡得正香,被从山坡上传来的一阵骚乱声吵醒了,钻出木屋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老天,我做梦也没梦见过那么大个儿的鹰隼,脊如山梁,两条纯黑的羽翼铺展开,几乎遮住了大半个天空。那头巨鹰在天空盘旋着划翔,半个山谷都笼罩在它的巨影下。我想也没想,抄了根木棒就冲上了山坡。那女孩儿浑身颤抖地守着羊群,黄羊们美丽平静的眼睛里第一次装满了恐惧。我挡到她面前,大声叫道:“别怕,我在这里!”她仰脸望着天上的巨鹰,双眼发直,已听不清我在说什么了。

      巨鹰像一位坐拥天下的王,高傲地俯视脚下的山谷,羽翼的每一次扇动都卷起灾难性的狂风,及腰深的长草波浪一样猛烈起伏,高大的树木拦腰折断,巨大的“哗哗”声灌满整座山谷。忽然,它一声长唳钻入长空,迅速化成了一个小黑点,我心一沉――这是要展开攻击了!连忙扯住那女孩儿的手没命地朝山下奔去,一面跑,一面仰头观察天上的动静。果然,不一会儿那小黑点就迅速出现在消失的地方,迅速扩大,黑色羽翼再次遮住天空,矫健硕大的身躯小山般朝我们所在的山坡直压下来!

      我们离坡脚还有十来丈的时候,身后传来巨大的“喀嚓”声和惊恐的羊叫声,黄羊四下奔逃,像决堤的河水流泻向四面八方。我牵着那个女孩儿躲进山坡下的那个凹地里――实际情况是我把她塞了进去,自己有一大半身子露在外面。那头巨鹰小鸡啄米般,一口吞掉一只黄羊,转眼间吞掉了几百头,余下的黄羊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宿命,一声悲鸣,全都伏进草丛中一动不动了。巨鹰俯瞰着脚下的黄羊,车轮般大的眼睛放射出不屑而锐利的光,贴着地面庄严地划翔两圈,叼起一头肥硕的黄羊扬翼而起,消失在天空中。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平息,四野静了下来,我走出凹地,太阳当头照下来,眼前不由得一花,这才发觉两条腿都软得面条一样,“扑通”一声跪到了草地上。好一会儿我才定住神,心想:“我吃她一头羊她就恼成那样,这回没了几百头羊,可怎么好?”回头一看,却见她靠着岩壁,正失神地望着巨鹰消失的地方。

      我说:“你不要太难过了。”许久,她身子一动似是想要钻出凹地,摇了两下,却向地上倒去。我连忙紧跑两步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它已经飞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你还会有很多的黄羊。你要是难过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但她伏在我怀里一动不动,也不哭。过了一会儿,她推开我,拿膝盖支着下巴壳坐在草地上,对着天空呆呆出神。我陪她坐了小半天,中午的时候去树林里摘了些红果拿回来给她吃,那些红果树因为长得太高,几乎全拦腰折断了,红果散落了一地,我索性捡了满满一衣兜回来,但她不接我的东西,也不看我,只呆呆地看天。没有办法,我只好把红果放回木屋里,回来陪她看天。可惜,除了几朵白棉花一样的云彩,天上什么也没有。我讲了些贩马时遭受过的惨重损失给她听,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根本不接一个字――我有一种猜测,她根本不懂我的语言,也根本不会说话,这种猜测在那个风雨之夜就产生了。

      太阳暖融融的,我竟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已不在。我跑上山坡找她,木屋和棚子都被摧毁了,她根本不在那里。我一面帮她修整木屋,一面思忖着她今夜住哪儿,偷偷想:“她可以睡到我的木屋里去,我可以把床贡献一半给她用。”我一边想一边偷笑――呵,你们不要笑我,年轻人就是荒唐啊!――谁知那夜她根本没有回来。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我把她的木屋修好了,坐在门槛上等她。太阳落了山,她没有回来,月亮升起来了,她没有回来,月亮落下去了,她还没有回来,我不禁有些慌神,走遍了整个山谷都没能找到她,太阳又落到山那边的时候,我站在广阔的草原上想:“如果她不在了,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和恐惧。

      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及腰深的长草里。天边透出一点微光的时候,突然有一缕低沉悠远的歌声远远送入耳中,我心中一喜,飞快地奔了过去。首先映入眼里的是土黄的羊群,黄羊恢复了平静和安详,瞪着美丽温柔的眼睛,众星拱月般聚在她身边,她抱膝而坐,将头靠在一头黄羊身上低声唱一支神秘荒凉的歌儿。黄羊身上落满了白色鸟,黑豆般的眼中是认真倾听的神色,不时有白色鸟从远方飞来,仿佛是受了歌声的感召。

      我呆呆站着,好一会儿,突然发现脸上湿湿的,伸手一抹,竟是泪水。平生的悲欢往事在心头翻涌,只觉百感交集、悲辛难抑。我知道是歌声在作怪,连忙捂住了耳朵,但没有用,神秘低沉的歌声依然清风一样在脑子里飞掠,再过一会儿,悲辛渐渐淡去,化成无限的悲悯――我是苦孩子出身,又是在战争中长大的,向来只知道自己要强要横才能不被别人欺负,踩别人肩膀往上爬的事情干过,坑害人谋取暴利的事情干过……在那个早晨之前,我从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可是那个早晨我听到了她的歌唱……那是我平生从未听过的语言,但却听懂了,就在那个早晨,心底忽然有扇门打开了,我突然发现世界原来有另一副面目,自己的前半生实在做错太过,错过太多……

      白色鸟在太阳光下重新变成了花,黄羊们欢喜地抢花儿吃,我牵她的手回了我们的小山坡,指着山坡上的木屋对她说:“屋子坏了还可以重建,牛羊死了还会出生,没什么大不了。”

      中年人突然停止了叙说,望着茫茫大海,眼光显得迷惘而哀感。甲板上出奇地静,人们神色各异。

      “妈姆――”半晌,一个孩子稚气的声音在角落里怯怯叫道。

      妇人抚摸着孩子的头柔声问:“怎么啦?”

      “妈姆,咱们的房子也能重建吗?”

      妇人一怔,柔声道:“能的。”

      孩子眨了眨眼睛,又问:“阿黄和黑子也会回来找我吗?”

      妇人点头道:“会的。”

      孩子的小脸顿时放出了光彩,欢喜地问:“那爹爹和妈妈也会醒过来喽?”妇人脸色一变,抚在孩子头上的手就僵硬了。孩子半点没觉察到,他偎进妇人怀里,叹了口气道:“妈姆,我想爹爹和妈妈了,他们躺在地底下难受不难受?我和姚三哥有一回钻山洞玩,地底下可潮了……妈姆,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呀?我想家了。”

      妇人颤抖着手拥住孩子,良久说不出话来。她死命地咬住嘴唇,好一会儿从齿缝里挤出一种近乎呜咽的声音:“好……回家,回家……等去中州见了舅老爷我就带小少爷回家,就回家,就回家……回家找爹爹妈妈去,找姚三哥去,那时候咱们的房子就好啦,什么都好好的,阿黄也回来啦,黑子也回来找小少爷啦……”

      她将孩子小小的脑袋揉进自己柔软的胸膛里去,两颗晶莹的泪珠迅速从空洞悲哀的眼睛中滚了出来。众人瞧着她,想到自己的悲哀,都不禁一阵黯然。

      静了片刻,少女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问:“后来呢?”

      “后来?”中年人眼光一动,望向天上的一轮明月,眼中掠过一缕奇异的光彩,仿佛是太阳落山前,那回光返照时的一抹华艳。

      第四天下午,她第一次光临我的小木屋,示意我跟他走。她拿了一卷质地奇特的布匹样的东西,带我走到山谷西面尽头处,翻过两座小山。原来山的后面也是一片山谷,但非常小,方圆不足三里,长满酒红色、及腰深的野草,那东西长势凶得很,像是卯足了劲儿要吸干大地的精气儿,草叶间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好闻极了,我用力吸了几口,全身的筋骨登时软了,翻身滚进了草堆里,连动动手指尖都不能够。

      那女孩儿弯腰瞧了瞧我,微微一笑,拔掉一株红草,挖出地底下紫黑色的粗茎,削去脏皮儿,将白生生的果肉塞了一段在我嘴里――我一辈子也没尝过那么苦的东西。过了一忽儿,力气回来了,我跳起来,想把那苦东西吐掉。那女孩儿微笑着摇了摇头,向我张开嘴巴,原来她嘴里也含了一段。

      我们继续朝西走,翻过五六座小山,来到一座直插云端的险峻山崖前。山下聚集着近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小孩子,一个个俊美绝伦,都赤裸着两脚,三五一群聚在一处,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躺着的――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啦,我可激动坏了,但他们只瞧了我一眼,就纷纷和那个女孩儿打起招呼来,没有一个人理睬我。他们说的是什么我更是一句也听不懂。

      过了一会儿,月亮出来了,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英俊无比的年轻人出现在大家面前,大家都站起来向他致意,他微笑着说了句什么,大家欢呼一声,各背了一个大口袋朝山崖上奔去。那山崖险峻无比,可对他们这种在月光下身轻如羽的人来说却根本不是难事。只要崖壁上有拳头大一个凸起就够了,他们山鹿一样敏捷,一路纵跃而上,不一会儿就都成了一个小黑点。我看得几乎呆住了,突然,身子一轻,我定睛瞧时,自己已经落足在崖壁间。我吓了一跳,扭头向下一望,竟已离地两丈,我心中咚的一跳险些晕过去。这当儿,身子几个起落,地面飞快地远去了――原来是那女孩儿握着我的手向崖顶纵跃!

      风呼呼地从耳朵灌进脑子里,把那里面刮得一片空白,然后从另一面穿出去,我拼了命地吸气才勉强使自己不至于窒息。在猛烈的风中,我能听到自己心脏有力的跳动声,血汩汩地流动,冲上头颅……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忽然都停止了――我登上了崖顶。

      崖顶是一片方圆十几里的平台,堆满了那种能把人熏晕的红草。这里反而没有风了,也没有鸟和虫子的叫声,静得叫人不舒服,但天显得格外干净而湛蓝,月亮也显得格外大而亮,真是漂亮极了。我们走了约摸顿饭的工夫,迎面看见一座巨大的鸟巢,那女孩儿牵着我的手跳上去。我趴在巢沿上望里一看,一只刚孵出的小鹰半闭着眼趴在里面,说是小鹰,却也有车轮那么大,还没长毛,露着红肉,光秃秃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看到小鹰,那女孩儿似是吃了一惊,回头招呼一声,许多人也跳上来攀着巢沿儿往里瞧,都露出开心的样子,他们议论纷纷,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唿哨,大家都跳回地上去,那个女孩儿也拉着我跳了下去。他们点起火把,也交给了我一根,大家各守住一堆红草,似是在等命令的样子。再过得片刻,忽然有了风,吹动衣服、头发、草堆发出哗哗的声音,山崖也仿佛活了过来似的。大家都仰脸望着天空,似在搜寻什么,可天上只有一轮明月,再没别的了,忽然,一道灵光闪过脑际,我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们难道是要对付那头巨鹰?

      那个长得很英俊的年轻人站在离我不远处,突然,他回头瞧了我一眼,轻轻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好看。我只得也冲他一笑,可脸上肌肉僵僵的,想必笑得十分难看。

      风势迅速猛烈起来,那个年轻人发出一声清啸,大家将火把往草堆上一扔掩住鼻子向崖边冲去。草都晒得极干,遇火即燃,“轰”的腾起十几丈高的火苗,我虽然学别人掩住鼻子,可浓郁到辛辣的奇香还是势不可挡地窜进鼻子里,呛得我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嘴里含着的那截子东西越发苦了,苦味交织着一股清凉浸进肺腑里,任那股子香气怎么冲撞硬是侵不进去,凭着这一点清凉,我总算是没有被熏晕过去。

      眼前陡然暗了一暗!我仰头望去,黑洞洞的,月亮不知哪里去了,再过得一刹那,算是看清了那头伸展双翼的巨鹰,好家伙,刚才原来是它把月亮遮住了,灼天的火焰也被它压得一低。便在这时,我脚下蓦地踩了个空,石头一般直往下坠去,我听到一声恐怖的嘶吼从自己胸中爆发出来,心里似乎很清楚,却又乱成一团,风猛烈极了,在我的身体里、血管里疯了似的奔跑,我觉得自己快要被撕碎了。忽然,腰间一紧,下坠之势迅速减慢了,再过一会儿,我能看清周围的东西了――这一看,可把我吓了个半死,我竟是上不挨天下不着地,在半空中飘着呢,巨鹰愤怒绝望的叫声从头顶传来,更是听得人胆颤心惊。

      一只手揽在我腰际,是那个女孩儿的,刚才若不是她及时提住我的腰带,我只怕就要跌下山崖摔成肉泥了。我向头顶望去,只见大家上下排成一竖行,都是左手拉住头顶人的脚,右手擎着一根银色细绳,绳子末端分出四股绳子,系在块一丈见方的布匹的四角上,布匹被风鼓得成了个圆包。

      巨鹰的叫声越来越凄厉,崖间的风也越来越猛了,大家被狂风撕扯着甩来甩去。停了片刻,眼前一亮,一篷篷火光流星一样从身边划过,想来是巨鹰见鹰雏被困在火里,愤怒之下用翅膀扑打火堆的缘故。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脚踩到了实地,大家也依次落地,收拾好细绳和布匹朝上看去。月亮高高远远地挂着,不时被一只纯黑的翅翼的剪影遮住又放开,无数艳红的流星从崖顶划落,迅速变成暗红,到半山腰便熄灭了,风声、草木声、悲鸣声交织成一片,听得人寒毛一根根直立起来。

      大家静静站着,都不出声。后来,风停了,声音也没有了,十几名年轻人各背了只口袋向崖顶奔去。我和剩下的人们默默瞧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崖间,崖壁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幽光,很有些凄凉。四下里静极了,能听到周围人轻微短促的呼吸声,每个人都很紧张――想想吧,如果计划失败会遭到什么样的报复!

      这样又过了很久,一点淡蓝的光自崖顶坠下,却是一朵会发光的花,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喜的笑闹声,想来那是计划成功的信号。大家争先恐后地奔上崖去,那个女孩儿仍旧牵住我的手一路纵跃而上。

      崖顶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尽是红草,有的还没烧着,有的烧了一半,仍有暗红的火头一明一暗的。异香扑鼻,竟是凝而不散,那头巨鹰倒在巢的边儿上,不知是死是活。我和那女孩儿奔到跟前时,发现大家脸上的喜气儿都换成了悲哀。我跟着他们的眼光看过去,鹰爪下斜躺着一人,露出半张脸,是那个英俊无比的年轻人,胸口被鹰爪刺穿,已经不会动了。想到不久之前在这崖上他还曾对我微笑,我心里不由一阵难过。

      车轮样的鹰眼突然动了动,大家吓了一跳,急忙向后退去,但立刻发现它已经不能做出更具威胁性的动作了。静了片刻,巢中发出一声稚嫩的叫声,焦虑不安,想是那鹰雏饿了。大家有点不知所措,都站着不动。隔了好一会儿,那个女孩儿慢慢向巨鹰走去,我连忙叫了声:“小心!”想伸手拉住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却叫我放弃了――我强烈地感觉到,我是拉不住她的。

      她一面走,一面又唱起那支低沉悠远的歌谣。这一唱,崖顶陡然静了下来。其实先前崖顶也是静的,但和这时的静又不一样。这时的静……格外肃穆安详,叫人觉得安宁静好,恨不能在歌声中一睡千年……浮躁的巨鹰沉静下来,连巢中的鹰雏也不叫了。她一面唱,一面开始拆鹰巢,一会儿功夫拆掉了朝向巨鹰的那面。看到安好无恙的小鹰雏,车轮样的鹰眼中忽然露出一抹柔情。她回头朝巨鹰笑了笑,一面唱,一面又垒起鹰巢来。一会儿功夫,鹰巢变回了原样,她解下腰间的银丝绳,裁成四段,牢牢系在鹰巢的四个角上,另一端挽个死结,系到巨鹰的一只爪上。我真替她捏了一把冷汗,奇的是那头巨鹰竟然纹丝不动,任她摆布。弄完这一切,她坐到鹰爪上,解开头发,一面梳理一面继续唱她的歌。这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周围的人竟然也坐到地上轻声唱起歌来。

      有人燃起紫黑色的粗茎,苦涩的味道冲散异香,过了一会儿,巨鹰扇了扇翅膀,竟站了起来。那女孩儿跳下地,后退几丈,眼望巨鹰,依旧不徐不急地唱那支神秘的歌谣,她的声音极低极深沉,近百人低声应和,却半点压不住她的声音。突然,她的歌声高越起来,歌调变得悲凉幽远――不知怎的,我的血脉一张,陡然生出一种强烈到无以复加的思乡情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家乡去!歌声越发高远越发悲凉,到后来竟化成一种裂石穿空的金石之声,体内热血翻涌,我再也忍耐不得,也跟着那奇怪的歌调纵声高唱起来!便在这时,巨鹰发出一声长唳,振翼而起,携着巢里的鹰雏升上天空,一头扎上天空朝东飞去!

      巨鹰的翅翼激得狂风骤起,卷起十几丈高的尘土,红草全飞上了半空,悲凉激越的歌声被劲风远远送出去,千山合鸣,那声势真是惊人。再过一会儿,风静下来,歌声低下来,歌调也变得深沉凝重,我想放声大哭一场,却又觉得一片惘然,眼望茫茫群山,只觉一颗心空落落的无处安置。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丝风也没有了,歌声也没了,大家都静静站着,神情肃穆,眼中充满平静深沉的悲哀。

      我忽然回过神来,叫道:“它杀死了你们的朋友,为什么要放它走!”没一个人答我,过了好久,那个女孩儿轻声说了句话,听到那古怪的语言,我才想起来自己是听不懂他们的话的。

      讲到这里,中年人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眼光亮得逼人,声音也变得有些奇特:“直到几年前,在宁州北部的荒原上,一个月夜里我遇到一个神秘的女孩子,她在月光下竟唱起那首神秘的歌谣,我上去和她攀谈,向她请教,才知道了那句话……”

      “那句话说的是什么?”少女性子急,忍不住问道。

      “那个女孩子告诉我,那句话的意思是‘人要活下去,羊要活下去,鹰和它的孩子也要活下去呀’。”中年人的眼光落在遥远的某个虚无的点上,用一种慨叹般的语调说,声音极轻极低沉,仿佛怕声音太大会把那句话惊跑,又仿佛那句话有千斤之重,要用上全身的力气才能从胸中倾吐出来似的。

      众人一呆,那不久前还在为死去的兄长哀哭的少年喃喃重复道:“人要活下去,羊要活下去,鹰和它的孩子也要活下去去……”他眼中忽的迸出一丝悲色,愤然道:“都该活下去――可这世道,哪有我们平头百姓过的日子呀!”

      “啊呸,这故事不通得很!”红脸大汗早已按捺不住,见众人听得认真才勉强忍着没有打断中年人的叙说,这时听了少年的话,猛力一拍大腿,轻蔑地说:“若是老子在那儿,既抓住了那叼羊的贼秃鹰,还不拿刀把它大卸八块!敢叼老子的羊,看老子饶得了它!”

      少女问道: “那支歌儿呢?她有没有告诉你那歌唱的是什么?”

      “那个女孩子倒是把那歌用咱们的语言唱了一段给我听。”中年人沉默片刻,清了清嗓子,竟轻轻唱起来:

      “我从哪里来呀,要往哪里去。这些问题呀,谁也说不清。死去的永远沉睡,过去的不再回来。这些问题呀,谁也说不清……”

      歌词简单,歌调也极简单,但回环往复地唱来,别有种回肠荡气的悲凉味道。众人听得又是一怔,隐约觉出歌中另有深意,但究竟是什么深意,却又说不上来。明月当空,清风徐来,大海一望无际――眼前之景,歌谣之味交织在一处,叫人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捉摸不透的惘然。

      甲板上一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有人怔怔道:“这歌词可真古怪。死去的人当然都睡到地底下了,过去的事情当然回不来了,这不是废话吗?”

      “后来呢?――大叔赶快讲吧!”少女被故事吸引了,连声催促。

      中年人淡淡一笑,眉毛轻轻拢住了,道:“后来就没什么了。自那日在崖顶听了那歌之后,我开始疯了一般地想念家乡,但要穿过死亡沼泽,却连一星点儿的把握也没有……”

      春天过完就是夏天,然后是秋天、冬天,我学会了收集紫色浆果,学会了种植在夜里发光的花,那些紫色浆果使我身轻如燕,月色极好的夜晚,我甚至可以在半人高的草尖上飞奔,在镜子一样的湖上滑行。每到月圆之夜,那女孩儿飘到湖水中央唱起古老神秘的歌谣,跳起古朴简单的舞蹈,月亮越升越高,越来越亮,她渐渐飘上天空。白色鸟从四面八方飞来,围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翩翩起舞。歌唱和舞蹈一直持续到天亮,白色鸟变成花瓣飘落湖面,大群大群的银色小鱼跳出水面抢花瓣儿吃,那些抢到花瓣儿的鱼会飘上天空,但它们在空气中无法呼吸,拼命鼓动着腮扭来扭去。这时,那女孩儿轻若羽翼的身体也恢复了重量,跌进湖里击起雪白的水花,涟漪一圈圈散出去,她仰脸望着在空中飞舞的鱼大笑。

      那女孩儿银子般的笑声让我恍惚。遥远的家乡,有个女孩儿也喜欢这样笑,家乡的女孩儿曾泪眼模糊地拉着我的袖子叮嘱:“我等你,你要快些回来……”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却又仿佛就在昨天。我对家乡的思念一日深似一日,有风的夜晚我常常坐在沼泽地的边缘向茫茫南方眺望。那女孩儿默默守在我身边。我把家乡的一切讲给她听――艳丽的菊花,辛辣的青酒,热闹的街市,粗豪的大汉,娇憨的少女……我热情地讲述凡俗人世的繁华,我害怕停止,当我停止讲述的时候,弥漫整座山谷的寂寞和安静会从空洞洞的嘴巴灌进胸中,那感觉简直要把我逼疯。她知道我不快乐,但她不懂。我知道她不懂。

      我几乎已忘了时间。一天早晨醒来,北风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咆哮着在山谷平阔的草地上奔驰,绒花般的雪片瓷意狂舞,雪好大,半人高的草竟有一半被掩在了草下,我恍然觉察到冬天来了。女孩儿消失了一整天,傍晚踩着厚厚的积雪钻进我的小木屋,手里捧了盆鲜红的海棠样儿的花。天越来越暗,花儿上透出微红的光,渐亮渐艳,女孩儿的脸被映得明艳不可方物。这个夜有点儿奇怪,我这样想着,女孩儿已偎进我怀里,我不禁怔了怔――我从不敢冒犯她,她也从未表示过这样的亲热。她环住我的腰,将脸贴进我怀里。我心头一热,不禁将她抱到膝上,向她脸颊上轻轻吻去,却发现她玉石样的脸颊上布满了泪痕。我怜惜地捧住她冰凉娇艳的脸庞,温柔地吻去上面的泪珠,我有种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这感觉让我惊惶莫名。

      半夜的时候,雪停了。她为我披上羊毛织的风衣,挽着我的手出了木屋,一路向南,停在沼泽之畔。月光下,我看见雪地上有一张毡毯,不知下面盖的什么,鼓起老高。她向我微微一笑,伸手掀开毯子,大堆的白花儿耀亮了我的眼,只听“扑啦”一声,花儿遇到月光立刻化成白色鸟飞了起来,那么多的白鸟,怕有几千只吧?它们扑扇着翅膀却飞不去。我凝目看去,原来鸟儿们都被一根极细的银线系着,银线的末端系在一张藤甲上。她打了个手势示意我坐到藤甲上。

      我突然明白,她这是要送我离开,心中蓦地空了空。她将我推上藤甲,抚着一只白色鸟轻轻吐出一句咒语样的话,那只白色鸟仰头唿哨一声,几千只白鸟昂头应和一声,齐齐震翼而起。我不禁将手伸向她,想再抱一抱她,却只来得及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北风在推,白鸟在拉,藤甲载着我升上高空飞快地向南方飞去。看见她伸展着两条手臂紧跑几步,身子一歪跌在雪地里。那一身月白的衣衫融在雪月清光里,渐渐模糊,渐渐看不见,一缕细微低沉的歌声遥遥送进我耳中,风的吼声低下去,仿佛也在倾听那绝世的歌谣。歌声仿佛在哭,我几乎忍不住要跳下去回头找她……

      说到这里,中年人抬起头,向众人勉强一笑,神色间有些淡淡的凄凉。众人听得过于出神,颇有些魂不守舍,隔了好一会儿,一个少年怔怔道:“后来呢?”

      “呵呵,还有什么后来不后来的。”这时,中年人的笑容自然了许多,双眉一展,就着酒壶喝了口酒,“我回到舒州老家的时候,那个女孩儿已经嫁了人,后来我也娶了别人,舒州的菊花年年倒是开得不错……酒也还是这么辣。”

      不知是谁幽幽道:“舒州的菊花又该开了吧?”

      众人因中年人最后那句话而微笑起来,忽然听到这句,心下都是一沉――将近一个月了,特尔帖王子的八千骑兵已经打到舒州了吧?

      那秀美绝伦的少女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忽道:“这世上真有那样一个地方,真有什么月光族吗?”

      “如果是我,就在那里快快乐乐地住一辈子。”有人艳羡道。

      “故事嘛,听听就是啦,怎么就当了真?”红脸汉子伸个懒腰,笑起来,“你们少听他胡扯了。连那位老人家都说自己也只是听草原上的老人家说过,大家都没有见过,再说了,要真有那样一个神仙样的地方,他还回来做什么!老兄你不是说会飞吗――今夜月亮这么好,你就跳进海里走一圈给我们瞧瞧。”

      好几个人跟着哄笑起来。

      中年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伸手掩个哈欠,起身淡淡道:“天不早了,大家早点睡吧。”有人露出失望之色,挽留他再讲个月光族的故事,他却不肯了,摆摆手下了甲板。

      红脸汉子依旧在笑嘻嘻地嘟囔:“我说是骗人的吧。天下哪有那样奇怪的地方,不信你们叫他跳到水上走走试试,我敢打赌他不能够的……”

      大家又议论了一阵,妇人抱着孩子回了舱,两个行商也进去了,一些人意犹未尽还留在甲板上。

      舱中甚暗,中年人摸索着找到自己的房间,推开舱门,一点微弱的金光自门缝中流泻而出。

      “弱了,更弱了。”中年人喃喃说着,阖上门。桌角上放着盆略似海棠的植物,养在拳头大的木纹花盆里,细嫩稀疏的枝叶顶端含着朵小的可怜的淡金色的花骨朵儿,散发着微弱的光。中年人怜惜地望着这朵会发光的花,用一种缥缈的声音轻轻道:“十二年了……就算日日用无根水来养,还是终于耗尽你的灵气了么,这尘世,真就容不下你么……”

      中年人朝海上望去。起风了,深蓝的大海在窗外的月光下翻涌。风越来越大,掀起十几丈高的波峰浪谷。外面有人在惊慌地叫:“起大风了,进去,进去,快进去!”有水手在无奈地咒骂:“妈的,看这势头儿还不小呢!”说话声、脚步声、落帆声交汇成一片。

      忽然,一团极轻的脚步停在舱外,压低声音恭恭敬敬道:“再要三天才能到靖波港,辛苦先生了。”明知外面的人看不见,中年人还是习惯性地点了点头,淡淡道:“等靠了岸,传个话给靖波城的守备,让他给船上这些人做个安置。”舱外人低声答应:“是,这是先生的慈悲。”静了一刻,中年人又道:“那个杀将官的年轻人有几分血勇,也算是个人才。等到了中州,我想见见他。”舱外人道:“是。”等了一会儿,见里面没有什么吩咐,才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慈悲……这慈悲救得了几个人?”中年人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仰脖饮尽手中的酒,再一次将眼光投向月光下涌动的大海,风在呼呼地吹,水在汹涌澎湃,微微的醉意中,他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古老神秘的歌谣,歌声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低沉而悠扬,在世界的尽头静静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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