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读革命回忆录漫谈之二：关于吃的故事（九） -- 孤星

对越作战（下）

时任41军政治部副主任宋子佩的《生死二十八天—四十一军对越作战高平战役纪实》全面回顾了四十一军出境作战的经过，包括部队后勤保障情况。我们再看看41军普通干部战士对那场战争的一些回忆。

时任123师政治部摄影干事的陈朝荣，著有《战地记者见闻录》，记述了该师执行穿插作战任务中的一些情况，与宋子佩的回忆可以相互印证、补充。

1978年12月，123师政治部宣传科的几个人住在广西靖西县一个老伯家里。老伯家里每天只吃两顿饭，粥、地瓜，加点菜。陈朝荣他们开饭，有时多乘两碗饭给老伯的两个小外孙。1979年1月27日过春节，靖西县尽管很穷，也为部队送来了一批鱼、肉和罐头等慰问品，加之上级又拨下来一批罐头，部队凑合过了一个年。师机关各科室把房东请来一起过年，菜不多，但有8元一瓶的简装茅台喝，房东以前哪里喝过茅台，喝得津津有味。师首长也和房东一起过年，喝酒聊天。

2月14日，作战命令下来了。计划不超过1周就撤军，干粮只带5-7天。每人发2-3斤压缩干粮和2-3个菜、肉罐头，以带得动为原则。2月16日晚7时，战前提拔的李德元副师长率师侦察大队（两个连加少量配属部队，约230人，这点人也要副师长指挥？）作为先头部队出发。侦察大队的任务是向扣屯地区穿插，与搭乘坦克前进的367团2营会合，依托有利地形组织防御，配合军主力围歼高平之平。侦察大队出发之前，陈朝荣过去看他们，被李副师长留下来吃饭。侦察大队部伙食比连队好一些，但也只有肉罐头、菜罐头可吃。平时师团干部吃小灶，但战斗即将开始，师团领导与战士们同甘共苦。因为他的到来，李副师长专门让厨房加了一碟鸡肉。吃完饭，陈朝荣到了侦察1连，他的好友刘显祖在1连当副连长。陈朝荣前几年给该连拍了很多照片，往军报和其他报纸上投了不少稿，展现了他们的“光辉形象”，所以和他们很亲热。有战士在村里买了一桶酒，大战在即，连队干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制止战士们喝。几个战士用碗给陈朝荣敬酒，请他给自己家里寄照片。

2月19日下午，123师基指开始转移，陈朝荣任务特殊，所以坐在师长之后的一辆吉普车里。晚上天黑了，部队还在行军。突然，车里扔进来一块半斤重压缩饼干，打得陈朝荣右脚很疼，接着又是一块。有个战士递了1桶9.6斤重的压缩饼干进来，又一个战士塞进来2个罐头。异国作战，掉队容易当俘虏，步兵每人背五六十斤，机枪手还要多，能不要的东西都不要了。这一夜，吉普车上多了很多吃的东西。

2月20日上午8时，部队到了越南北部的小县城通农。这个时候，部队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执行得不错，商店里的东西都没动。过了通农，才行进五、六公里，就见到丢弃的担架有十多付、背包十几个、干粮二十多桶。当晚，师基指在班马宿营。2月21日上午，陈朝荣跟政治部主任请示，到山下几个村庄里拍照，政治部主任让他顺便检查一下群众纪律执行情况，并安排他领了1000越币（战时相当于500人民币）。

师野战医院就在附近，陈朝荣听说，伤员需要营养，医院上午派人在附近一个越南群众家里找到四个鸡蛋，并留了10元越币和一张纸条。陈朝荣正愁找不到素材，立即请了一名医生、一名护士，带着四个鸡蛋回到原处，摆拍了一幅“国际性”的军民关系照片。

下午，陈朝荣到另一个村子班弄检查纪律。这里可不咋地。部队作战伤亡大，有的战士发泄，把越南老百姓家里的自行车、缝纫机、热水瓶、碗碟都砸了。他只好每户放上三五十越币，并找战士把这些房子贴上封条。但后来发现做无用功了，他放的钱，都被后边上来的部队拿走作为纪念了。一间房子里地上有血和猪场，乱七八糟，他发现是一个战士杀了一头猪，命令战士把猪肠拿出去埋了。

由于魁剥一带仍被越军几个火力点控制，运输车辆进不来，连队带的干粮已吃完，生活成了大问题。2月20日，上级通知就地取材、就地筹粮。不知是哪一级下的通知。前边提到，宋子佩回忆，2月22日，121师才收到广州军区前指允许就地筹粮的电报。

2月21日傍晚，师基指转移到那民。2月22日上午，陈朝荣下山给坦克部队拍了几张照片，发现一位坦克兵大背着冲锋枪，两手提着两只鸡大摇大摆走过来。他一楞：奇怪，好象在什么电影中见过这动作？电影中很多“国军”进村抓鸡追猪，赶百姓的牛羊，就是这般模样。这名战士有点不好意思，但越说越激动，坦克被毁伤8辆，很多战友牺牲，越南军民不分，抓两只鸡算什么！

尽管允许就业筹粮，但越南很穷，老百姓家里也就能翻点老玉米出来（有好东西也藏起来了），再杀点牛啊鸡啊，能吃的东西不多。有的部队已经断粮3天了。师里决定派兵到扣兰抢越军粮库。

2月23日早上，陈朝荣吃了点压缩饼干，看见侦察连几个战士在煮捣碎的玉米吃。师里1个副政委带了2个侦察班去抢粮，拉了几卡车中国大米回来，还在一个店里翻出来40条烟，尽管不太好抽，也算发洋财了。

有了大米，政治部炊事班每天供应2顿稀饭，偶尔还能吃点干饭，但没菜吃。炊事班到旁边的炮兵连队要了一小袋萝卜干。侦察1连1个排长给炮兵送了1条烟，然后炮连连长回赠了1饭盆萝卜干。陈朝荣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战后在多个报纸上刊出），连长很高兴，用旧报纸包了一包萝卜干送给他。政治部其他人听说陈朝荣到炮兵部队采访，知道有萝卜干吃，都过来“吃大户”，一顿给吃光了。旁边几个战士说请他煮牛肉，水快开了还没见到肉，一个战士拿着一块四五斤重的牛肉回来，切成七八块扔水里，没盐，又很硬，不好吃。刚打死的水牛肉，在屁股上切的肉。2月25日，通往国内的公路打通，运来了很多梅菜肉罐头和白菜罐头，战地生活大大改观，吃饭终于不是问题了。

2月26日，师基指转移到扣旺。2月27日，陈朝荣跟着侦察1连1个排长去河安现场的一个越军仓库搬东西。荷兰鸡罐头、苏联牛肉罐头、午餐肉罐头、西贡黄酒很多，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食品。罐头很好吃，黄酒很好喝，令他终生难忘。

越南全民皆兵，老头老太太妇女小孩，打枪的，扔手榴弹的，不在少数。战士们一开始没防备，没少吃亏。但对真正手无寸铁的越南群众，不管是没跑到山里的老人，还是跑到山里饿得不行下山找吃的老弱妇孺，解放军态度都很好，给与了善待，不仅给他们发饼干的，还给他们分粮（越南仓库的）、看病。战局稳定了，对越南战俘也不错（穿插过程中抓的俘虏，不好带，好多都突突了）。给搭草棚子，给吃的，给烟抽，给看病。

2月27日下午，121师2个连队搜山，发现约30名饥寒交迫的越南老人、妇女、儿童，便动员他们出山，安排人送到了123师阵地上，请他们解决困难。这是宣传政策、做越南群众工作的一个好机会。每人发半斤压缩饼干，给水喝，越南群众很感动，脸上开始有了笑容。3月某1天，5连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13名难民，2个老头，剩下的都是妇女儿童。营里把仅有的一些粮食拿给他们吃。陈朝荣身上带着从越南军需仓库拿来的一包水果糖，给每个孩子发两三颗，大人小孩都很高兴。傍晚，陈朝荣找人煮玉米牛肉粥给难民吃，一个越南大嫂和孩子笑得很灿烂。3月9日，123师一次给饿得跑回来的92名越南群众分粮2500斤、饼干60斤。有点土改的意思，皆大欢喜。陈朝荣拍了一些照片，越南群众都是面带笑容。

有几天，陈朝荣一直随367团2营在山上搜缴残敌。3月9日早上，炊事班不知从哪弄来了水，煮了两大锅稀粥。带的吃的东西不多，开始就地找吃的。山口处有三户人家，战士们过去找了一些干玉米棒和两口小铁锅。将玉米粒剝下，用石磨磨成粉，放进锅里煮。水烧开之后，派一名战士用枪将大水牛射倒，用利刀从后腿部切开一个大口，剥开皮，取出一大块精牛肉，回来后切成数块，每人一块，放进锅里一起煮，算是一锅很好的牛肉玉米粥，遗憾的是缺盐。

陈朝荣发现，战士们的很多行为和做法，都来自于《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等影片。3月5日，他看到一名战士在追三只鸡，两只在地上狂跑，一只废了起来，被战士用步枪打下来。战士对自己的枪法很满意，拿着鸡走了。还有一个战士一枪打死一只狗。他感叹到，这些兵把电影里的国民党兵、日本兵的动作学的分毫不差。没有打仗打，子弹太多，负担过重，有的战士没事放几枪，以减轻负担。中午，他留在6连吃饭，主食是玉米粥，还有一锅鸡汤。吃完饭，又开始给战士们做思想工作。不能把气发在老百姓身上，各种打砸，有损中国军队的威严。抓鸡杀狗是就地取粮，没办法，但不一定用枪打，容易误伤自己人。听了之后，有的战士哈哈大笑，有的感到很惭愧。下午，2个战士找了半坛红糖水，陈朝荣用水壶灌了点兑水喝，味道不错。晚上在5连吃饭，牛肉，鸡肉，还有酒喝。吃完之后，回营部又吃了一顿，牛肉、狗肉、鸡肉炖了一锅，营长等着他呢。

3月14日，123师返回境内。回来后，干部三个月内不用交伙食费（之前每月交15块，占月收入1/5-1/4，挣得少，很多干部负债累累），干部战士的伙食标准由每月15元增加到30元。为了庆贺“活着归来”，有人提出，用每月省下的15元买酒喝。简装茅台酒每瓶8块，政治部宣传科八九个人，每人每月花16块钱买2瓶，大家轮流来，每天喝1瓶，再加上食堂发的酒，天天有酒喝，天天大鱼大肉，个个喝得醉醺醺。机关的喝酒，连队也喝。连队干部有点特权，通信员把饭菜端到连部，酒一开，话也多了。部队上下流传着这么三句话：死了塑料袋（装骨灰的透明胶袋），伤了担架抬，活着回来喝茅台。几乎天天都有人喝醉，陈朝荣也醉倒好几次。42军有个连队老兵，一天喝得醉醺醺，斜挎一支冲锋枪，左摇右晃满营地找战友干杯，还喃喃自语着，谁要是不和他干杯就毙了他，把战友吓得纷纷藏起来，生怕他走火。

陈朝荣的战地回忆，基调相对轻松，有些战地黄花、血色浪漫的感觉。对比而言，41军其他一些老兵的回忆，更多了一些说不尽的悲情和悲怆。

121师郑文水师长的警卫员何超美，曾于2018年春天组织一些老兵重返当年浴血奋战的战场。他回忆，1979年2月19日清早，部队断粮了，师警卫连连长和指导员用毛衣和雨衣从越南山民家里换来点大米，安排人员煮成了粥（宋子佩的回忆录中提到此事）。何超美装了一水壶，还没来得及给首长喝，361团的伤员就运来了。师长不会喝粥了，他就把粥送给了伤员。后来杀了马，首长们也没吃。到了中午，他有点不甘心，又偷偷摸到山民的木屋里，在米桶里拿了不到一两米，悄悄用水壶熬成粥。他自己没喝，也没给师长喝，因为这会师长想喝也不会喝。后来有一天，他在师基指附近的菜地里看到许多蒜苗，就顺手捞了一把，到稻田边的水沟洗干净，然后递给郑师长一根，再加一块猪肉。肉是362团通讯连的同公社老乡给他的。郑师长惊讶地瞪他一眼，几口就把肉吃完了。这是六天来第一次闻到肉腥。

2月18日傍晚，361团骡马梯队在越南宗梅地区遭敌伏击，领队的团副政委郑赞正中弹牺牲。作为梯队指挥成员的361团100炮连指导员徐家钦挺身而出，收拢部队进行反击。激战一夜，打退敌人三次进攻，最后突围到305高地与大部队会合。在干粮吃完饿得快支持不住时，团通信连事务长陈业芝递给他一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烤得半熟的鹅头。徐家钦饥不择食，啃完鹅头继续指挥战斗。战后，徐家钦荣立一等功。团通信连连长柯汉权回忆，通信连以班为单位，在山下弄了不少鸡、鹅、狗、牛。

361团通信连战士陈远景在《烽火桂西南》中回忆到，经过几天几夜不停地穿插作战，2月19日，部队来到一片开阔的田垄，看见了甘蔗，极度饥饿的感觉油然而生，大家弄了不少甘蔗，一边跑一边吃，他的背包上也插满了一节一节甘蔗。2月20日上午，他利用行军停顿的间隙，洗脸洗脚，一边吃甘蔗，一边把最后的几片压缩饼干吃了，还是感到饿。无奈之下，他和几个战友去砍芭蕉树，吃中间鲜嫩的树芯，难吃极了，嘴巴被黏液粘住了，只好忍耐作罢！部队怕越南人投毒，不让随便就地取水，他只好提着水壶到满是牛粪的稻田里灌了一壶水，拿回来放上消毒片沉淀后照样喝。饥不择食，喝不择水，这样的情况以后成了常态。

367团2营4连胡锋回忆，2月20日凌晨，其所在部队到达穿插位置扣屯312高地，马上构筑工事。绝大多数人员已断粮3天，体力严重消耗，非战斗减员不断增加，到了上山主要靠爬、下山主要靠滑的地步。山上有一处牛滚出的凹地，里边有点水，水里还有牛粪。很多战士低头就喝，胡锋喝了一口，就反胃呕吐。师前指打开已关闭30小时的电台，与上级取得联系后，开始按命令就地筹粮。部队即分批下山找吃的，胡锋挖了一些芋头，吃起来真香，但过一会嘴巴和喉咙就很难受，喝点水赶紧上山。到了傍晚，经过一天的战斗，大家十分疲劳，加上连续多天的断粮，都感到体力难支。突然，有人发现阵地下的田地里出现了三头大水牛，同时也看到几个战士一人举着刀，其余的人拿着枪，飞快地下山，对着一头牛就是一个点射，另两头牛想跑也被乱枪打死。几个战士费劲把牛皮切开，每人割几大块牛肉，然后快速返回。牛所处的位置旁边，是一座更高大的山，幸好山上没有越军埋伏。看到几个战士平安返回山上，山上阵地瞬间跑下去二十几人，或用枪刺，或用砍刀，或用刀片，三头牛不到半个小时就被收拾干净了，整个312高地都在煮牛肉、烧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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