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江湖落拓——杜牧诗拾零 -- 桥上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这是杜牧名句，该是他年轻时作，诗里有万户千门次第开，是写华清宫的。而他晚年再写华清宫，就变成：

泉暖涵窗镜，云娇惹粉囊。嫩岚滋翠葆，清渭照红妆。

约略同时，年轻的杜牧还作了《阿房宫赋》：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杜牧仰慕贾至，他后来《感怀诗》最后两句就是：聊书感怀韵，焚之遗贾生。《阿房宫赋》也和下面贾至《过秦论》有点像：

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杜牧还作了很多咏史诗，我有印象的就有：

折戟沈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堕楼人。

杜牧曾提出一系列关于政治军事问题的建议，且被采纳后有良好效果，这些咏史诗也就不同凡响。

不过建议被采纳，杜牧本身却没被提拔，就和他经历有关了：

杜牧是杜佑的孙子，杜佑一代名相，还做过多处节度使，更重要的是他编撰了二百卷《通典》，到现在也是基本的历史参考书，于是他们家：

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

杜佑死于杜牧十岁时（812，元和七年），不久后杜牧父亲也去世，杜牧这房落入困顿，家里房子也没了，只杜牧和小他四岁的弟弟杜顗（yǐ）寄人篱下，“食野蒿藿，寒无夜烛，默念所记者”。这也让杜牧不那么严谨，后来有“不拘细行”的名声。

杜牧二十六岁进士及第，他响应孟郊及第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作诗云：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却将春色入关来。

入关，是入潼关；此次进士试在东都洛阳，入关是回长安。接着，杜牧参加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考试，及第得任小官，赋诗自夸：家在城南杜曲傍，两枝仙桂一时芳。

小官做了没几天，杜牧入沈传师幕府，再往扬州入牛僧孺幕府，很快得赏识，任掌书记。扬州繁华，杜牧又值三十一岁壮年，老鼠掉进米缸里，于是：

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暗游。喧阗醉年少，半脱紫茸裘。

后来，杜牧少时相依为命的弟弟杜顗眼睛出毛病，他多次告假弃官为弟弟治病奔走，不久那位早年“以驴游丐于亲旧”资助杜牧兄弟二人的长兄杜慥也丢了官，“病弟孀妹百口之家经营衣食”的重担都压到杜牧身上：今日阘茸鬓已白，奇游壮观惟深藏。

所以，尽管会昌五年（845）前后，杜牧多次上书宰相李德裕，也屡蒙采纳，却没被提拔。杜牧著名的诗中说“十年一觉扬州梦”，我原以为他在扬州干了十年，但实际他只干了两年，而如从他离开扬州算起，十年梦恰到此时，他终于觉悟“赢得青楼薄幸名”之后患了。本年杜牧有诗“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也是此时心境吧。

但多情的杜牧，也写出不少多情的好诗：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娉娉褭褭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可与后来罗隐的诗对照：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红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虽然杜牧主张“凡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但他也能作出《滕王阁序》那样华丽的文章，如《李贺集序》：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杜牧为养家，先后做过四州刺史，四州加上他任幕僚之所，都在长江下游，在这些地方他也都写出了漂亮的诗歌。

杜牧在宣州任幕僚时，奉命往扬州见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听说杜秋娘的事，于是作《杜秋娘诗》：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

咸池升日庆，铜雀分香悲。雷音后车远，事往落花时。

……潼关识旧吏，吏发已如丝。……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

……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

这是杜牧代表作之一，李商隐称赞是“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

杜牧在扬州任幕僚时，有《润州二首》：

句吴亭东千里秋，放歌曾作昔年游。青苔寺里无马迹。绿水桥边多酒楼。

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闻吹出塞愁。

谢脁诗中佳丽地，夫差传里水犀军。城高铁瓮横强弩，柳暗朱楼多梦云。

画角爱飘江北去，钓歌长向月中闻。扬州尘土试回首，不惜千金借与君。

同时，杜牧弟弟入李德裕幕府，于是有《送杜顗赴润州幕》：直道事人男子业，异乡加饭弟兄心。

杜牧在洛阳任官时漂亮的诗句有：

草色人心相与闲，是非名利有无间。桥横落照虹堪画，树锁千门鸟自还。

在洛阳，杜牧遇到洪州故人歌伎张好好，还作了《张好好诗》，下图中即为杜牧自书其《张好好诗》，原帖藏故宫博物院，图片自陈麦青《唐杜牧《张好好诗》墨迹的近世命运》中国书法网：

杜牧再在宣州任幕僚时，好诗有：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还有《江南春绝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杜牧在黄州任刺史时《独酌》诗有句：

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何如钓船雨，篷底睡秋江。

《郡斋独酌》里有句：

前年鬓生雪，今年须带霜。……

岂为妻子计，未去山林藏。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

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

还有很多别的好句：

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

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雨暗残灯棋散后，酒醒孤枕雁来初。

羸形暗去春泉长，拔势横来野火烧。（这两句写围棋非常生动）

黄州是后来苏东坡贬谪的地方，东坡在此有两篇《赤壁赋》，还有《定风波》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坡仙洒脱，小杜不如也；但小杜诗清丽，坡仙亦少此调。

杜牧在池州任刺史时，有著名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又有：莫笑一麾东下计，满江秋浪碧参差。——那时的长江水，还是绿色的，李白“碧水东流到此回”亦云。

池州也是李白经行的地方，有多首好诗就写在池州，例如：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杜牧还有《池州送孟迟先辈》，其中一段很有李白味道：

我欲东召龙伯翁，上天揭取北斗柄。蓬莱顶上斡海水，水尽到底看海空。

月于何处去，日于何处来？跳丸相趁走不住，尧舜禹汤文武周孔皆为灰。

酌此一杯酒，与君狂且歌。离别岂足更关意，衰老相随可奈何。

杜牧在睦州任刺史时有：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阑干。

杜牧将任湖州刺史时有诗云：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又云：

捧诏汀洲去，全家羽翼飞。喜抛新锦帐，荣借旧朱衣。

越浦黄柑嫩，吴溪紫蟹肥。平生江海志，佩得左鱼归。

杜牧四十七岁时献《孙子注》于宰相周墀（chí）。同时得李商隐赠诗云：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

杜牧四十九岁时弟弟杜顗去世，随后杜牧升任考功郎中、知制诰，回到朝中。可杜牧返长安后即在樊川建别墅，准备养老了。

下年（852，大中六年），杜牧再升要职中书舍人，但没多久得病，自知不起，就给两个儿子留诗，还给自己写墓志铭，说是“年五十，斯寿矣”，遂于十一月弃世。

杜牧所以被称小杜，是跟着杜甫那个老杜。有杜氏后人考证，虽郡望不同，但两杜祖上均出自杜预，五百年前是一家。老杜说“诗是吾家事”，果然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