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动物凶猛】八零年的那个夏天(十一至十五完) -- 与往事干怀

十一.一毛七.买不买啊?

我听严俊林一说,马上就不玩了.这个尜是我自个儿的了,我就不能这么卖命地玩了,玩坏了怎么办?所以我捡起尜,放到书包里,鞭子往墙角一扔(鞭子都是从水坑边拔了青麻自己编的,不值钱),说:

"好,严俊林,咱们去看看新来什么小画书了."

我们走进供销社.里面人不多,一进去,感觉黑乎乎的.小画本都是放在一个玻璃柜里,我上个星期天给爸爸买烟时,用剩下的钱买了一本<<长坂坡>>.今天有什么新的啊?

是<<大战爱华山>>!岳飞八百破十万!

"一毛七.买不买啊?"卖小画本的人,是焦书强他娘.焦书强放了学老来这里白看.第二天就在课间讲得两嘴冒白沫,有好几个"小人"就特爱凑上去听.不就是仗着他娘在这里卖小画本吗?咱们就不听,咱自个儿买!

---还"教书强"!当大夫不强啊?当大队支书不强啊?当公社书记不比你教书的强啊?

可是刚才的那5分钱,现在跑到汤丰田手里去了.---就是在,也买不起啊.

我们有点垂头丧气地走出供销社.看到汤丰田在东边的五金部门前正低头哈腰地刮地皮呢.我就对严俊林说:

"要是有 '知了皮'就好了."

严俊林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五金部不光卖五金,也收东西.废铜,废铁,废铅,破纸烂布都收.红铜一斤5毛3,黄铜一斤3毛7,废铁一斤5分.到了夏天,也收知了皮.一斤两块多钱.现在太阳都偏西了,去现粘是来不及了,树上也没那么多了.

严俊林就站在供销社的台阶上向社办厂那边看."有了,去社办厂!"

半个小时后,我俩己站在了五金部里,从每个口袋里掏出一跎跎锈铁片放在台秤上;然后接过当售货员的、头百户的李四新递过来的2毛3分钱.

我接过钱,转身就往外跑,后面传来李四新的声音:"这是不是从社办厂拿出来的?"

十二.好好玩,别欺负你兄弟

我们知道他是在逗我们.可是李四新你管的着吗? 社办厂那么一大堆废边角料,都快锈成一块了.我们去拿几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就不理他,跑到焦书强他娘脸前,交给她1毛7分钱.然后我们捧着那本崭新的小画本,就坐在门前台阶上看起来.

还有五六张就要看完,天忽然黑下来了.是不是要下雨?

严俊林抬头看了一会云彩,说:

"云彩往南,大雨连连;

云彩往北,一阵漆黑;

云彩往东,一阵大风;

云彩往西,放羊的小子披蓑衣.

现在云彩往西走,挡不住要下雨."

然后说:"你家走吧.把小画本带着.我多咱看都行."

我把小画本放进书包,夹在课本中间.然后对严俊林说:"那我家走啦."

刚跑到我家院子大门,小雨点就下来了.我把书包抱在怀里,弯着腰跑进堂屋里.奶奶正在烧火做饭,见了我就说:"你们不是早放学了吗?又跑哪里去了?早回来跟你兄弟玩多么好?人家兰芬早回来了."

兰芬是我家对门大娘的孩子.我说:"她当然早回来了.她也没帮李老师拉煤去."

我把书包放到东屋炕上,看见我兄弟正趴在炕上翻我的小画本.我就说:"你别给我撕了!你也不认字,就知道看画!"他说:"我看得懂!"

我这一放假,他肯定成天要跟在我后面.我们有时就故意跑快些,他胖,人又小,追不上,就哭着回家.我奶奶和我娘就说:"让你兄弟跟你玩一会,你怎么净欺负他啊?你看人家兰芬,成天和她妹妹一块玩!"

我心想,兰芬是女的,我又不是女的.不过,现在下雨了,就陪你玩一会儿吧.

我就从三屉桌左边的抽斗里拿出扑克牌.说:

"兄弟,咱们打牌啊?你先抓."

他九月份就要上一年级了,数数能数到15,所以他会打牌.可我们刚打完一盘,他就哭起来了.

奶奶就冲屋里喊:"小怀!好好玩,别欺负你兄弟!你又把他逗哭了."

我说:"奶奶,他牌抓的不好,想耍赖!我不让,他就哭.我的手壮,8以上的大牌都在我手里."然后,我就对弟弟说:"别哭了,再来一盘,这盘让你赢!"

十三.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我娘从地里干活回来了,一家人就开始吃晚饭.我爷爷去我四爷爷家了,我爸爸在别的公社工作,要星期六下午才能回来.

我们四口人吃完饭,小雨就停了.云彩散了,外边还很亮.院子里有几个小水洼.枣树叶子亮晶晶的.

我娘涮好锅,就说:"烀锅山药吧.小怀你来烧火!"

我最喜欢烧火.我上学后娘才让我烧火,以前我想帮忙,她就说,小孩不能玩火.玩火夜里要尿炕.可是我今晚上不是要去公社看电视吗?要是晚了怎么办?不能告诉我娘,她可能不让我去.把火烧大点吧.我就把风箱拉的呼呼响.

不一会,热气就冒到顶蓬上去了.我就喊:"娘!热气到顶蓬了!烧好了!"

娘正在纳鞋底.她把锥子往头发上抿了抿,说:"再烧一会,还不到二十分钟呢."

我离开了家门时,天虽没有全黑下来,也快八点了.离公社大门还有不到五十步,一根槐树枝子突然从树上掉下来,差点砸着我脑袋.

我跳到路中间,往树上看.一看我就骂起来了:"王小华!你差点砸着你爷爷!"王小华骑着树叉上,拿把镰刀正在削槐树枝子.我又说:"全村的树都要让你弄死了!你家的羊比猪都肥了!"

他也不说话,张了一对大牛眼看我一眼,又接着干了起来.我见他这样,就不再理他,走到公社大门的小门前,扒着门缝往里看.离门二十多米,隐隐约约一群人正围在一起,我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我正发愁怎么叫黄俊华呢,就觉着小门动了,往里一开.我差点摔倒.

原来是黄俊英开了小门.见了我就说:"我从大门下面看见你的鞋了.你怎么才来?"

我知道我右边那只布鞋露了点脚趾头,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说:"俺家烀山药,俺娘非得让我烧火."

黄俊英看我进来,就关上小门,又插上插销.说:"今儿晚上的电视不好看.是唱戏的."

这可是我第二回看电视,唱戏的也看!我俩蹲着,慢慢地从大人们的旁边绕到电视前边.这回电视好象带彩色了!我记得去年还是黑白的.再仔细看,原来是电视前面蒙了一层红黄蓝的透明塑料纸.塑料纸后面一个女的,穿了戏衣,正在唱道: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可怜我平地里遭此贫困、遭此贫困，我的儿啊，把鳞儿误作了自已的宁馨。"

我也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意思.上回演的八路军多好,怎么今儿晚上没打仗的呢? ....一会又出来个小孩,也没有什么意思.没意思是没意思,可这总是电视啊.我又看了一会,就悄悄问黄俊英:"这戏叫嘛名啊?"

黄俊英说:"叫《锁铃铛》."

十四.杨树贵这辈子完了

我说:"这名倒是挺好的."就紧盯着那唱戏的女人袖子.

突然,大门那边响起砸门声.人们都往后看.有人在门外边大叫:"席大夫!席大夫!开门!开开门!"

公社看门的老郑站起来,说:"谁啊?有嘛事啊?"

那人哭着喊:"我是杨树贵!席大夫在吗?老郑你赶紧开门!学华淹着了!"

席大夫就是黄俊英他娘,公社卫生院的唯一的大夫.卫生院在公社大院西边,隔着一堵墙;晚上有一个男的值班,会卖药不会看病,所以要是人们有了急病都要叫老郑开公社的院门,再找黄俊英他娘.

老郑这时就赶紧去开门.黄俊英她爸爸对黄俊英说:"去招呼你娘!" 也不知道是谁就关了电视.

小门一打开,杨树贵就抱着杨学华进来了,然后走进老郑的门房,把他放到床上.杨学华光着身子.我个小,看不到他的脸.

席大夫来了,提着个画着个红十字的药箱,脖子上挂着个听诊器,走进屋里.

我也想进去,老郑站在门口,说:"小孩,家走吧!天黑了!"我又在旁边等了十分钟,光听杨学华他爸杨树贵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冷,就想回家了.

走出小门,发现门外面已经围了好多人.大家正在七嘴八舌.

"这个苇子坑,真了不得."

"学旺和学华这俩小子,大黑下洗嘛澡啊!"

"杨树贵这辈子算完了!"

我听出来了,说"完了"的是住在杨学华家后边的冯连义.

杨树贵今年五十了,就杨学华这么一个儿子,连个闺女都没有.要是杨学华死了,杨树贵就彻底"绝户"了.我知道冯连义为什么说这话.他在幸灾乐祸.他和杨树贵吵过架.冯连义有四个儿,杨树贵一开始一个也没有.冯连义总在杨树贵前面就风凉话.杨树贵后来翻盖房时,就把房梁架高了,比冯连义家的房梁高四块砖.你不是有四个儿子吗,我就压你四块砖!冯连义气坏了,也没办法,他家住在后面,就是也翻盖房,把房梁架的再高也没用!从来都是前面的房子压后面的,没有后房压前房的.

后来,听说杨树贵又偷偷请了个老道,来看他家宅子.然后他就把大门住后移了一丈,又在房子东北角埋了块石头,露出的半截上面刻了五个字"泰山石敢当".后来,杨学华他娘就生了杨学华.我们都知道那块石头是杨学华的命,有时候和他打架时,就说:"杨学华,你服不服?你不服,今夜里我就挖你的石头去."

我还想呆一会,就听到我娘喊我,说:"赶紧家走!" 我应了一声,就和娘往家走.

十五.成天就知道跑,今年你都穿坏五双鞋了!

回到家,我娘就说:"你今晚上是不是也洗澡去了?"

我说:"没有.俺没去.俺到严俊林家去了."

我娘拽起我一条胳膊,用指甲盖划了一下.看没有白印,放了心.说:"以后别到苇子坑去啦!老出事!实在想去洗,就去村南头的坑里去."

村南头的坑浅是浅,肯定淹不死人,可也太小了.五六个人一下去水就混了.

我就问:"娘,你说,杨学华是不是给淹死了?"

我娘说:"不是席大夫正治着了吗?到明儿,他就好了.---你睡觉吧.我再纳一会鞋底."

我就脱鞋上炕,躺到己睡着的弟弟旁边.

我娘捡起我的鞋,看了看,说:"又开帮了!成天就知道跑,今年你都穿坏五双鞋了!"

我什么也没听见,因为我已经睡着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