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走南京 -- vzen

　　南京省会于江苏，素有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的旧誉，历史上对于本地的命名也有数种，为世人谙晓的应是“金陵”与“南京”。

　　所谓“金陵”是指公元前333年楚王大败越国在此置邑的地方，而谓“南京”当任由明太祖朱元璋诏易“顺天府”后的叫法，这个叫法也自民间惯用到了日后。

　　先前未戾时，对于南京论印象不过是幼年课本中的长江大桥、闲书内的秦淮河景、雨花石、板鸭以及闻名遐迩的中山陵，抵达后方才有所见识、名副其实。当然也有出入，譬如秦淮河“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诗句就描写得失风色，“酒家”然在，“月沙”实在更多，且不吝啬地从月上流入水中，营造出白日下的一床绿沙，冬秋还算新意，到了夏暑则已臭熏不堪了，想这“六朝金粉”衍变为的黑水，古人是不会料到的，幸由夫子庙依昔热闹。

　　夫子庙原本单指孔庙、学宫及贡院三者的合一，最早时既府学、祭奉的地方，来年茶酒逐多、春栈四溢添了景致，加上荡逸其内的书肆轻舟，几番迭过后徂变为了香诱南北的秦淮绝景，声名在外，于是把其四通的作坊街集又并合称，也以适应新的身份。继而这种事后的剪裁宛如癖好社交的专家学者名片上的若干别称，或是哲学文章后面无关紧要的引释，虽无高明之处，却适时营托出了场面，在讨好人势上占了风——风是最难以考究的——正好说明博深的有证据，而争风吃醋显然不是文雅人士的专利，还应包括宦游鸿商，于是唱和之中又对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骈句，虽然未能去丝竹以清耳，却也“无案牍以劳形”，如此一来夫子庙也就气韵自华了。

　　人杂了必定市闹，所以夫子庙内学得举人的书生远不如苏杭那样多，又所谓“寸有所短，尺有所长”，所以才少了，情就多了，不但多而且精，精得成妖，只恨肉体太重，落水变成了怪，惹得众生都去争相“见识”，兴奋极得更是溢于言表，犹如在自家大院掘到了宝藏一般。从而一同出土的传奇，也就被情感浓烈、遭愁离奇、叙画生动的包裹到了民间，这便是后人所说的“金陵八艳”。

　　南京的建筑，给我映像很深的是总统府，乘车两趟，一次中午，一次夜里都曾看到，而无停车的愿望，它却有特殊，也有亲历的理由，实在是自己一种近乎荒唐的顽执，把它给冷落了，这府邸原是汉王府，又名煦园，明初时建的，所说荒唐归根来其实是一种不满、对艺术决心的郁闷，三个出口的府门应是中华礼仪传统的关口，却偏自中夹杂了6根西方化的石柱，看则已经不美还复披出一顶方底凸盖，不高阔又乏精巧，显然受了西方传教的启发，急于模仿却又无从着手，选择性的批理，耍巧拼凑成了钱锺书小说内“中国人连同补丁一道仿制的第一套洋西装”，符合了一时的风雅，却碾到了传统艺术在审美观念上的旧有观念，好比半夜踩到了猫尾巴，一声大叫，旁听的人以为是叫春，联想到了风雅，实在猫的痛得叫命。似乎“洋相”最擅助长“个性”，这“蹩脚”的门面也受到了个别的拥戴，只是空恨着没有和谐的下肢，不便跑去国外献媚，所以自嚷着当被“重视”，始终抱着体贴外国皇帝的打算。

　　称南京为古都着实不假的，但为一小部人情怀融汇，而给以大多数人概括的还是中山陵和紫金山。

　　紫金山就是钟山，按说势不算高地也不袤阔，若是放它到五岳至多是条脉系，然因其巧作的生性、宛绵的形姿，加上周围可任由朝俯的平原，自古以来被比喻作“虎踞龙盘”，叹服了一桌纵横家，勾践是一个、刘备也是一个……虽然风骨竹居的不在少数，成王霸业的却不多，也就显得不是那样必需了，更顾及享受山里的那份安凉。而传钟山顶上紫岩呈金的写照则多半是文人的添饰，即有也被山绿覆盖，并不能够看到。

　　中山陵建在钟山南坡上，耗力极大所以气魄也极大，392层台阶，几处牌坊、几处碑亭、几处平台、几处墓道、几处陵门，掐指可积，不会有人去数，扛垮的肩膀、扭跛的脚踵是又如何数清。从钟山下盘攀至灵堂，一路上走来只顾低头数路，相伴的是一条庄凝，一条初次望到的路，心情和路一样的平坦，392层台阶有些多，并不急促，轻步而上可说悠然，迈至灵堂步伐放慢，方才体会到心离平常外的跃动，悉数灵堂东西壁刻的《国民政府建国大纲》，同感发一些、疑忧发一些，更多的是对于“过去”弥留下的新进步新理想所暗自的徘徊以及对三民未酬的感慨——民族平等、民权自由、民生博爱，世经多年完成到一个怎样的地步，民众有杆秤、政府又有杆秤，想若问究起来，恐怕又是农商间的彼此不屑。到了墓室，看到中山先生的汉白玉馆，相比前堂的思悟，来到这里反感到平静，一个生前的伟人，死了那么多年，没有腐烂发臭，也不可完整如初，气息已灭，围着这棺柩走上二圈，不应当再萌生些别的虚假了。我站往中山陵的阳端向前凝望南麓的风光，昔日“自由钟”的警示已随历史的湍怒、柔缓，一点点沉到深处，而那些隐约被觉的尊仰却由着青年人的步伐，在已消失的长流里一点一点击出水面，任放眼秋懿的微风中、窈窕中，若影若现。

　　磅礴的山如果没有了川，未必是片土石，因为有作水云的相伴，可若没有了云，则连石头也算数不上。紫金山地势不高未必峙云，不过那肥瘦山头在玄武湖中的倒影不容得下天上所有的云？所以它仍旧是山，只是你要顺着玄武湖去看。玄武冠湖，是缘由宋文帝一次偶遇“黑龙”的经验，因为年代久远，无从查究，一文说是鳄鱼之类的水兽，并不足信，不过台城的鸟啼倒是可以亲聆的，鸟本来随情，春天的生机、秋天的窃语，用人的感受去展示总是不及鸟啁那样恰然，落在台城后面的玄武湖色也同样需要入了城后方闻味得到。玄武湖古称“桑泊”，不知情人以为是死湖其实流金川、秦淮两河到长江，湖内景圆秀方，一色一曲间都柔捏着纤慧，所在的双目角容不下，不可顾多，把握三分奥妙已致，否则酩酊大醉，不为大悲也成大笑，而这三分的欣赏已够徊走湖央五洲道间的相连桥堤，已足醉情岸口风逐古垣半抱湖周的青墙锁愁，即便有意贪多，也因区区年岁而不能把握，宛如惊鸿嬉游，惟有复想时，才觉绿香袭晨、鱼暮丹霞，仿佛这霎满夕道的小观，仿佛那撩彩轻素的门雕，一边潇洒烟柳，一边清漪蕴忧，必又自愁万千了。

　　明初时南京城垣有四重：宫城、皇城、都城、外郭，聚宝门是属都城内最大的一道城门，同没有流失的古物一般中华门的存留照例费多周章，从初造时的屡次坍塌，到用聚宝盆作基得以成城，再经受政野兵燹的侵杀，能够触及现在的蔚蓝，欣慰它的庞大。这大用二十人高百余步深来形容还显得有些谦虚，因为城有侧速飞城上的马道、因为有横卧城顶临望百里的敌楼、因为有三千储卒兵洞、因为有三关四门贯城的瓮城，而现马道残驳、敌楼毁尽、兵洞拂土、瓮门草黄，月盈月亏中来的新生且从城门一天天老去，麾下的影子则由月光叠影高长。

　　相比看得到的月光，清晨含蓄的灰暗包裹着无法望见的秋凉，没有冰霜，仍旧感到了刺骨，这清寂的孝陵博物馆在几声鸟啼后，让风的微冷压矮了料峭的春寒。前面毁去的享殿，不明朗的方城，一条通往“宝顶”的路在光的围堵中守着一段不长的黑，连接到一个松柏坡头，没有颂碑，只有墓前方城上一房夜榻明月的黄墙，这就是明太祖和马皇后的墓，又起了一阵秋风，神道那头又新几片焦了边的红叶。

　　听说南京春天好去牛首山吃嫩，秋天好去栖霞山观火，现在临近冬天，又不闻春天，所以也凑不合梅花山上的梅雪，看过卢梅坡赋的诗“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梅花是岁寒一友，白色又是纯粹的可以相攀灵魂的高洁，想来梅雪风景应该是压过绿红的，无奈不逢时景，只尝到点“骚人搁笔费评章”的味道。又想到了栖霞山的枫叶，似乎人自学会了赏物后，就对季节抱以了情感，特别是秋天，人的情感已局限的不便裱于窗内的几首诗、几句话，容向了树头、钻进了田野，缩小到放大镜下一个点干燥得要把树都烧掉，情感明亮的乘以偶然碰到了心仪对象，捻下一片叶，闭上眼睛接着爱情了得，情感暗散的余除了机会碰到心仪对象，来不及向前，已看别人捻下落叶，自己只好重重地叹上一口气，接着烟酒了得，于是一些人恋爱了、一些人单怀着爱恋。

　　四开八伸的南京城，桐树夏茂秋高，多是老成的法桐，比之别地的梧桐、青桐大出不少，即或年份相当的法桐也因柔条纤干而至别具，再以园丁修剪用心，节清少枝，粗至一人半高后就由一束开出几方朝天抓去，茂的形似伞骨，单的犹如音叉，极具奇特。有时路间也掺点几笔银杏，虽不成器，到在秋风醉黄时成为点睛，苍穹素朴的黑皮配以纯粹的秋挥洒烁散成的黄隐隐露出一网阳光，因为车站行吟诗律，因为街角盈盈笑语，因为桥头寂寞无主，并非夸饰，南京街头可以看到。

　　人们把风景比作画、比作诗，希望自己就是画里的高山、诗里的桃源，极不愿背后是一片平原，因为生活已然平的没有了做梦的托靠。不过也有描绘平原的，闻必极少，作者也许不信人间会有仙境，或是本就在仙境里伐炊，因为走得太快恋得过少，出了轨来到了人间，对他而言人间反而成了仙境，一切都那么新奇，所以即便不美好也要极力地去歌颂了。不过绘画毕竟需要天赋正如诗人需要灵感，不比男女老少那样随处可见，好像人的善心。婴儿的心应该是善的，因为没有思想，也没有缚鸡之力，一生下来便有奶吃，就有人哄，不会盘算劫别人的奶，即便被遗拐的婴儿也只是本能啼哭——好比成年女人的眼泪——扭曲了身体不容易伤到心，所以对于小小的他而言这个陌生的世界不但大而且是美的。那么一个人来到了陌生的地方，他的心起初不免也是善的。他用脚走、用眼睛看、用语言去说，不瞪眼动粗，所对一方也细心回应不敷衍默然，要遇到上话的，还将为你圈画协引或是方便、划算的建议，临别时照理不忘地回头复嘱几句。走累了上了车，看到向风雨讨生活的出租司机，语言的差异、窗外风景的差异，咀上两口那点抑住泄出的方言，调侃中不禁看到了他们嘴边无为索快的作风，徒若司机品行不差，又会让你觉得他乡人的实在、自乐，这些在过往习惯的生活中又是需要刻意才可体会得出，然而旅途无法拖长，正如快乐无法赊账，当时的情起留到现在也不免有些古旧陈乏，留述一篇非游览撮要，不过是幸福中还有一点未被嚼透的回忆。禾斗 二零零六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