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我的父亲 (引子) -- 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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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我的父亲 (引子)

    早就想写点什么,但是每每提起笔来,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中国人好像没有写点什么,献给在世亲人的传统。祖父写家谱的时候,他的父亲早已经仙游若干年了,所以他用了大量的笔墨来写那个只在一起生活了2年的亲人。虽然关于祖父年轻时候的种种,父亲已经给我讲了许多。但父亲写关于祖父的东西,只有一篇,就是祖父的碑文。父亲大人现在还健在。而且按照父亲家族里面的长寿传统,估计再这么硬朗地活30年没有问题。我在过去的几年里面,总是提起笔来,又放下。不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是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就象这次离家,虽然很想跟父亲来一个拥抱告别,但是到了最后,还是无奈的放弃了。

    看了小猪写的东西,觉得很惭愧。还是多少写一点,以此,作为今年父亲的生日礼物。希望他能够喜欢。

    元宝推荐:禅人,
    • 家园 好象还没贴粮票

      俺给垫上。妖道别偷懒,快快接着续。

    • 家园 【原创】我的父亲3-续

      看到这篇老文又被翻出来了,深表惭愧。上次是停在父亲的生日之前。这次既然被翻出来了,那么就再写一点。当作是一个回顾好了。我会慢慢地写,希望能够在未来的30年中完成。呵呵。

      军校的生活,也许跟其他的大学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什么事情都要排队,无论是上课、下课,吃饭,洗澡,出游,还是训练,参观。另外一个不同就是,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那几届,没有招收任何的女兵。偌大的校园,除了个别的女教官,以及男教官们的极个别的家属,偌大的校园,放眼都是男性。

      但是,我并没有听说,这种纯粹的男校生活给父亲带来了什么困扰。原因其实很简单,很简单,父亲他们当年实在是太忙了。除了每天必要的队列训练,整理内务,早晚出操,学习时间,其余的时间,都是政治学习。而且,为了贯彻太祖治军的思想,他们还不时的开拔到某地,参加了从四清到红卫兵的所有的政治活动。

      而在这些所有的活动中,父亲却感到以前最拿手的学习,成了自己的最大的难题。虽然当年在中学里面呼风唤雨,父亲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笨蛋,但是在这样的一群选拔出来的精英中,父亲感到了压力。而且,压力非常大。

      如果没有后来他的睡上铺的那位同学的到访,我不会知道父亲曾经如此的刻苦和狼狈过。拿同学的话来说,父亲是上厕所也会捧着本书的。其刻苦程度,甚至惊动了大队长,来特地关照他要爱护身体。即使如此刻苦,父亲在班中的名次,也是乏善可陈。当然,拿同学的话来说,当时的标准是又红又专,红是第一位的。父亲虽然如此的刻苦,但是离着白专典型,还是差得很远。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一点,在后来的风波中, 反而成了父亲的一个优点。

      父亲对于这段时间的回忆,却是避开了学习。而是充满了对于参加政治活动的回忆。与大家所想象的不同。他的政治活动,其实,就是一个城市长大的孩子,在农村生活的新鲜感受。

      比如说,去延安参观。父亲很显然记不得了太祖的故园,却记得墙上挂的红辣椒,和蒜辫子,记得当地人吃饭,就是一碟子油泼辣子,一碟子醋。有点干白菜叶子,是沾着盐水吃的。

      比如,四清是在嘉兴,父亲也去参观过南湖的船,据他说,破破烂烂的,快要沉了。这话要是文革中恐怕会要命的。他记忆中的,更多的是,作为种猪的乌克兰大白猪,竟然有700多斤,有两米长,还长着獠牙;而约克夏猪,则快要1000斤了,站在那里,活似一堵肉墙。他记得每天早上只能喝粥,是昨天晚上剩的米饭煮的,没有干饭吃,喝好几碗也不饱。

      父亲记忆最深的,还是早春插秧,那泛着冰茬的水田,忙了一上午,中午吃饭的时候,腰根本直不起来,只能弯着吃。一再感叹,粒粒皆辛苦。说南方人比北方要苦多了。

      就在这辛苦的学习,与四处休闲般的政治活动中,父亲过了两年。第三年暑假,上面说,可以探亲了。参加军校的孩子们第一次,可以回家了。

    • 家园 不花木人性,挖坑也木人性啊

      建议道长标注“此处坑深,慎入!”

    • 家园 逐篇献花

      感情真挚啊

    • 家园 水风也是性情中人啊

    • 家园 我的父亲(三)

      我不知道,当年父亲考上大学的消息,会不会让祖父也高兴的一夜未眠。

      但是对于我父亲来说,被录取或许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录取他的,并不是他最喜欢的同济建筑,而是保定陆军学校(或者是南京步校,妖道记不清了)。父亲的成绩,无论是清华北大,尽可以去的。但是因为顾及家中的窘况,父亲的志愿,除了军校和师范以外,只写了一个他最喜欢的同济建筑系。就这样,突然之间,父亲的人生方向就被扭转了90度,向着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去了。

      报到,发军装,领新兵的列车就这样带着父亲去了一个完全未知的城市。关于父亲离家,我知道得很少。只知道祖父去了车站,却被告知,不允许进站去送。就那么远远地看着一群穿着一样草绿军装的年轻人排着队,进了闷罐列车。祖母没有离开家,倒是四姑大哭了一场,那个时候,她正在一所医专里因为放暑假而回家。

      我不能体会那种离家万里的感觉,即使是在我上大学的那一年。因为父亲背着沉重的行李箱,送我到了宿舍。而且,三个月后,我就回到家中,好好享受了一顿久违的家中美味,是由我父亲亲自下厨整治的。而父亲的第一次探亲,则要等到他离家之后的第4年。

      很幸运的,也是很不幸的,父亲在新兵训练了两个星期之后,被告知要去新的地方去学习。那所学校就是大名鼎鼎的空军工程兵学院。虽然这所学校已经随着林彪烟消云散。但是在当时,这所代号002的学校只从各大军是学校中挑选优秀新生,而从不从考生中直接录取。在2000年前后的空军里,几乎所有部门的主要负责人,都有这所学校的毕业生。而这些人,都在1971年到1980年那段时间内,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

      父亲于是离开了那所步校,换了一辆新的火车,跟几百人一起运到了南京,在那里,经受住了苛刻如选飞的体检之后,被打散,从新编排了学员队。父亲对于那段经历说得很少,只是有一次说了一句话,“那时我们的学员队长是个陆军的团长”。我想,父亲对于那段经历,肯定是既自豪,又伤心的。因为按照军队的传统,学员队是连级编制,这么一个新兵学员队,要动用一个现役陆军团长来作队长。这里面既有空军的军衔较高的一层原因在里面,更是因为这几批学员,是作为军队现代化的高级指挥人才来培养的。后来父亲才知道,他所在的学员队,是气象和建筑混合的一个学员队。命运在这个时候把齿轮再次拨转了一下,父亲离着自己最喜欢的建筑,好像很近了。

      然后,军列把新学员兵从各地汇聚西安。在这里,父亲这才开始继续自己没有完成的新兵训练。这个时候,他参军已经整整4个月了。

      • 家园 同济建筑系。。。

        我母亲当年也一直是Top1,她的志愿是清华的数学系,后来被命运耽误了。我小时候她教育我时偶尔会流露对当年的遗憾,于是我便对她说:“你当年不曾实现的愿望我来代你实现!”那年,我才五岁。一直到十五岁,我的志愿始终都是清华建筑系。

        后来母亲去了同济教书,而那几年上海生进北大清华都是零志愿还是什么的,反正几乎等于没有名额,于是才修改为同济建筑系。因为同济建筑系也是最顶尖的。为了备考同济建筑系,我还特地去那里学了一年的素描(要加试这个的)。

        但后来命运还是有它不同的安排,最后加物理的我还是进了复旦,而且最终选择了哲学为终身事业。后来的那些年里,每当我惹母亲生气时,她就会回忆起我五岁那年的诺言,说我那时候多么懂事,而现在……呵呵,其实呢,我的确长大了,道路不同了,但心中还是有个结的,多么希望自己的道路同对母亲的承诺能够两全。。。

        • 家园 清华数学系啊,有一次和他们比赛羽毛球

          我们一个老师说,你看他们挥拍的曲线都是算出来的。然后,再加上一句:咳,真难为他们了。

        • 家园 是啊,好响亮的名字

          我一直到去北京之前,每听到人家说同济,都觉得好亲切,好羡慕。原因就在父亲这边。后来就不敢说了。因为怕人说我显摆。

          你当年好乖阿,我小时候好像没有这类言语过。所以父母亲都喜欢我弟弟。后来弟弟惹他们生气的时候,也总会说起小时候如何如何的。而我,就从来没有过。就好像一个多余的人。呵呵,现在有了小孩,反而是我跟家里的关系更紧密一些了。

          也许是因为没有得到,才显得那么的重要吧。我父亲直到我上研究生之前,都没有放弃让我学习建筑的愿望。但是,我天生反骨吧,自己认定了一条路跑到了黑。所以,我对于我的孩子的未来,很宽容。随便她好了,只要能够健康快乐的,不要违法乱纪、杀人放火吸毒诈骗,做什么,我都无所谓,只要她开心就好。

          能够把握自己的道路,我不知道该说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比起那些能够把自己的理想留存在美好的记忆中的人,现在的我,要天天面对残酷的现实,反而是更加的难过。毕竟,他们还有一个曾经美好的梦想。

          不过,这就是人生啊。Enjoy!

      • 家园 好看,谢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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