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唐诗乱弹]遥望那个风流的渊薮(连载) -- 夏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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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41、韩愈:“好奇”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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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表作)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孟县人。文公常常自称“韩昌黎”,这是攀亲戚用的,术语叫“郡望”,其实他跟渤海边上的昌黎县八杆子打不上关系(后来宋神宗追封他为“昌黎伯”,追封嘛,还是没关系)。韩愈小朋友忒命苦,其父韩仲卿做过武昌县令,在他三岁的时候就鹤驾西去了,所以韩愈只好投靠堂兄韩会。可是不久韩会又被贬到岭南做官,然后就死在那里了──看来这小朋友的命不是一般的硬啊。不过韩愈运气还没衰到头,他有一个好嫂子郑氏。韩会去世之后,郑氏将韩愈养大,教他读书识字(后来郑氏去世,韩愈还特意为嫂子服了三年孝)。小朋友非常争气,念书也特刻苦,几年功夫便将经史背得滚瓜烂熟。年轻的韩愈常常追随独孤及、梁肃等人的弟子,最后成长为古文运动的主将。贞元八年,韩愈在故相郑余庆的帮助下出名了,顺利地考上进士。

        韩愈性情戆直,口无禁忌,所以做官不顺利。他先是在董晋、张建封等人的幕府中效力,然后回京做了一段时间国立大学的教授,慢慢升到监察御史。御史的职责是弹劾做坏事的官员,这正好符合韩愈喜欢放炮的个性。可是我们可爱的韩大炮并不满足于批斗脑满肠肥的大臣,他更喜欢挑战皇帝老儿的权威。当时的皇帝唐德宗因为很多地方节镇不肯向他交纳贡赋,快穷疯了,于是想出一个缺德的办法──宫市──来敛财。“宫市”这东东,跟山大王拦路打劫的性质基本相同,只是山大王抢劫之后需要自己哼哧哼哧地把战利品扛回山寨,也算是“劳动所得”;而用“宫市”的名义打劫,倒了霉的那位还得忍气吞声地将自己的财物送到打劫者家门口。两相比较,可见“宫市”更生猛。读过白居易同志的《卖炭翁》的同学应该都知道“宫市”的厉害了;要没读过《卖炭翁》也不打紧,如果你年收入超过12万你就会隐隐约约明白一点儿。韩愈认死理儿,他觉得年收入超过12万的人应当纳税不假,但再怎么着也应当是税务局上门来收而不应该让俺亲自赶着马车送到您家门口吧?可是唐德宗不打算跟韩愈讲道理,反正你想断朕的财路,就休怪朕不客气。于是韩愈被贬到广东阳山做县令。韩愈心里那个郁闷呀,就跟褒姒嫁给了周幽王似的,接连几年都哭丧着脸;可是阳山百姓都乐开了花,为啥?来了个爱民如子的好县令呗。百姓得了韩县长不少恩惠,所以大家都喜欢将自家孩子取名为“韩”,以资纪念。现在的人还这样,据说有位哥们就把领导的名字拿来用在儿子身上,每次在单位受了领导的气,回到家就把儿子胖揍一顿,一边揍一边骂:“死╳╳,叫你给老子穿小鞋!”

        因为在阳山做出了成绩,不久韩大炮就被调到发达一点儿的荆州做江陵法曹参军。唐宪宗元和初年,韩愈被调到东都洛阳做大学教授,再后来就升到河南令了。升?对,是升官。您别看这“河南令”说起来只是个县令,但河南是京县,河南令秩正五品上,差不多赶上一个下州刺史(从四品下)了呢。

        后来韩愈又回到京城做官了,这次是职方员外郎。可是不久他又因为乱放炮吃了亏。当时华阴令柳涧犯了事儿,刺史要把他“双规”掉,可是还没等到朝廷的处理结果批下来,这位刺史却被罢官了。柳涧落井下石,故意给刺史难堪,组织了很多百姓将刺史拦在半路,向他索要建设国防工程的尾款。大家都知道,中央三令五申不准拖欠农民工工资的,所以搞得这位前刺史很被动。下一任刺史讨厌柳涧玩小动作,于是调查了柳县令的问题,将他贬为房州司马。当时韩愈正好从华阴经过,听说过这事儿之后,认为现任刺史庇护前任刺史,一冲动就向皇上参了一本。朝廷派御史继续调查此案,最后发现柳涧确实有问题,贬为房州司马实在太便宜他了,决定将他贬到穷山恶水的封溪县做公安局长。而韩大炮因为管了不该管的事儿,他的职方员外郎的乌纱帽被褫夺了,仍旧回国子学做教授。

        史载韩愈“好奇”,不过这个好奇不是那个好奇,跟长舌妇们家长里短地打听别人的隐私不同。韩文公的“好奇”,乃是“喜欢不寻常的事物”。当然,“喜欢不寻常的事物”也有境界高低之别,比方说,有人喜欢用裸奔的方式向某个名女人求爱,以为这样很特立独行,却不知道自己很欠揍。这是境界低的。韩愈的“好奇”境界就高,他喜欢雄奇挺桀的物什。有一次他来到了华山,心里痒痒的──这么帅的山可真是少见,要是爬到顶上极目四眺,估计感觉会更爽吧?于是他爬了上去。可是那时候的华山还没开发,甭说铁链子,连路都没一条。韩愈往上爬的时候觉得高兴,爬到顶上了,还高兴地作了一首诗。可是抒发完诗情之后望山下一看,云海茫茫、松风嗖嗖,腿肚子一哆嗦,没胆儿下山了!唉呀呀,这可如何是好,俺老韩一世英明,咋就没想到上了华山就下不去呢?完了完了,这一百来斤看来要交待在这里了。想到这儿,韩愈禁不住悲从中来,号啕大哭。哭完后又挥笔写了一份求救信兼遗书,顺着山风扔了下去。说来也是韩愈命不该绝,他投下的遗书被一位药农拾到,药农将信交送到华阴县政府。华阴令一看吓了一跳:要是在自己的属地挂掉了一位朝廷命官,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他赶紧组织了一支专业登山救援队,想尽办法才将吓得腿都软了的韩愈背下山来。各位看官要去华山旅游,千万不要错过“韩愈投书处”,因为蛀书知道,看名人出丑露乖可是件特别爽的事儿。

        

        除了脾气有了倔之外,韩愈的学问实在是没得说。他做大学教授,虽说是公务员编制,其实很穷,以至于某些刺头儿学生嘲笑他“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韩教授并不生气,先谈屋上的梁啊柱啊椽啊之类的东西,把学生侃得晕头转向了,再摆出大道理来教训他们:“咱们是为人民服务的公仆,哪里能太在乎收入的高低和官位的大小呢(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那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有没有被韩教授的大道理感动已经无从考证,反正宰相是被感动了的。史载“执政览之,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转考功,知制诰,进中书舍人”。这就行了嘛,反正大道理这玩意儿,本来就是说给相信它的人听的。

        唐宪宗号称“小太宗”,是个要强的人,打算全国一盘棋,做出点大事业来。可是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同志以为自己很牛B,非要跟中央政府唱对台戏,宪宗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起了收拾吴元济的念头。他先把御史中丞裴度派到江淮一带视察了一番,让他判断一下敌我形势。裴度跑了一趟,回来向宪宗密报说:吴元济易与耳。可是宰相不想冒这个险,因为他觉得东方的节度使们互相勾结,如果搞不定吴元济,说不定中央政府的权威就彻底丧失了,所以他要投反对票。韩愈赞成裴度的意见,特地上疏支持他,强调不能纵容地方诸侯胡作非为。宰相见韩愈又不合时宜地放炮,心里很不高兴,找人翻他的老帐。韩愈以前做江陵法曹参军时曾经跟荆南节度使裴均关系不错,但裴均的儿子裴锷名声极差,士大夫都不屑于跟他交往;可是韩愈饯别裴锷时写的送别书信里居然亲热地称呼裴锷的字。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人们说韩愈跟裴锷这样的烂仔交往,他自己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理由,韩愈被贬为太子右庶子。看来那个时候官员们还是很在乎自己的名声嘛,不像现在的人,不管美名臭名只要有名就能成为官老爷的座上宾。还好这事儿对韩愈的仕途的影响并不大,宪宗下定了决心要搞掉吴元济,提拔裴度当宰相,让他带兵出征。裴度当然要对支持自己的韩愈投桃报李,便把他请来做行军司马。韩愈也高兴有人赏识,自告奋勇先去说服开封的韩弘站在朝廷一边,为平定蔡州扫平了障碍。平定吴元济之后,韩愈因功被提升为刑部侍郎。班师回朝后,因为韩愈的文章天下闻名,唐宪宗下诏命韩愈撰写《平淮西碑》,以纪念这件标志着唐朝中兴的大事。韩愈跟裴度是哥们,难免会在文章里替裴宰相多说几句好话,结果惹恼了名将李愬。李愬心想,雪夜入蔡州,老子是第一个,怎么裴度的功劳就比我要大呢?不公平!后来李愬夫人进宫走亲戚,托她的闺中密友向宪宗吹了一阵枕边风。宪宗心一软,马上让人把韩教授写的文采斐然的《平淮西碑》砸了,让翰林学士段文昌重写,这次当然是重点突出李愬同志的功绩了。

        

        前面所讲的故事里,韩大炮曾经放过很过炮,大大小小的官员也得罪了不少。不过,这都是小打小敲,一点都不过瘾。后来韩愈放了惊天动地的一炮,这一炮使他一下子声名远扬。事情是这样的,“小太宗”唐宪宗与“老”太宗一样,都崇信佛教;不过“小太宗”信佛信得死去活来的,不如老太宗那样克制。当时凤翔府法门寺有一座护国真身塔,里面供奉着舍利子,据说是释迦牟尼的一节指骨。元和十四年正月,唐宪宗命宦官杜英奇率人前往法门寺将舍利子迎入宫中,供养三天。当时达官贵人见皇帝如此,都争相施舍金钱,比现代人往股市里投钱都疯狂。就是普通百姓,也有很多人倾家荡产向寺庙布施,甚至用火烧脑袋和手臂的变态方式来表达自己对佛的虔敬──呜呼,让人想到了轮子功及其它……韩愈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要知道他是一个极端激进的儒教信奉者,哪里能容忍佛教误国害民呢?于是他一连好几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搞了一番考证之后他得出了这样一组数据:佛教传入中国之前,帝王都非常长寿──黄帝活了110岁、少昊100岁、颛顼98岁、帝喾105岁、尧118岁、舜和禹100岁,后来的周文王也活了97,周武王93。可是自从汉明帝时佛教传入中国以来,皇帝的寿命就明显减短了,唯一一个做了48年皇帝的梁武帝还死得冤哉枉也。最后他得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结论:皇帝不能信佛教,否则会早死!

        唐宪宗看了韩愈的研究成果,气得半死。他把韩愈的奏章拿来给宰相们看,定要宰相将韩愈处死。宰相裴度是韩愈的哥们,当然会为他说好话:“陛下,韩侍郎话说得是难听了点,但念在他一片赤诚上,希望您饶了他的死罪,否则大臣们都不敢强谏了。”唐宪宗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呢?他说:“韩愈指责朕信佛太过倒还罢了,他居然敢咒朕活不长,哼,绝对不能轻饶了他!”朝廷大员们虽然也怕宪宗发火,但大家还是明白事理的,觉得宪宗佞佛过头,韩愈只不过是说出了大家不敢说的话而已。所以大家都为他求情,最后板子高举轻落,将韩愈发配到潮州做刺史了事。

        被贬潮州,是韩愈一生的最低谷。这一年韩愈已经52岁了,他以为自己这一把老骨头再也没有机会重返长安了。在大雪纷飞中踽踽南行,行至蓝关,韩愈遇到了前来送别的侄孙韩湘──就是传说中八仙之一的韩湘子,心情沉痛地写了一首《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至尊除弊事,肯将衰骨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诗中虽然有“肯将衰肯惜残年”的豪气,但“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连后事都安排了,可见那股豪气不过是强自安慰罢了。伴君如伴此,龙鳞哪里是那么好批的?

        虽然心中郁闷,但韩愈毕竟是个干实事的人。到得潮州,韩愈听说那里鳄鱼为患,个头大得跟船似的,吃牛吃羊,把老百姓都吃成了穷光蛋。韩愈只是个书生,只能用书生的方法来驱赶鳄鱼:跟鳄鱼讲道理。他命下属秦济往河里扔了一头猪、一只羊,算是送给鳄鱼的见面礼,然后写了一篇《祭鳄鱼文》烧化。他在这篇文章里警告鳄鱼道:老夫是潮州父母官,不能坐视你们为害百姓。你们要是胆敢再吃潮州百姓的牛羊,别怪老夫命人将你们开膛破肚!鳄鱼们不知道是被韩大人的爱民之心感动了还是被韩大人的威胁吓坏了,反正它们流着眼泪纷纷离开潮州,去别的地方安居乐业,从此潮州就再没鳄鱼之患了。真是奇怪,这鳄鱼居然比人有通灵,韩大人一句话它就老实了;联想到现在政府再三告诫房地产商不得牟取暴利却无见效,看来房地产商一个个比鳄鱼还贪婪啊。可惜不能起韩文公于地下,不然让他写一个系列:《祭贪官文》、《祭房地产业、教育产业、医疗产业文》和《祭中国石化、中国电信、中国移动文》等等,那咱全中国的老百姓就都得救了。

        在潮州,韩愈给皇帝写了一篇检讨,措辞哀切。宪宗看了后很感动,跟裴度说:“朕明白了,韩愈确实是想匡正天子之失才上那篇奏疏的,只是他不该咒朕短命而已。”裴度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个叫皇甫樯的人很讨厌韩愈(哪个当官的都不喜欢身边有个正直的同僚,不然岂不要累死?),马上跟皇帝建议说:“韩愈心是好心,不过这个人太狂妄了,还是得让他受点挫折。要不给他安排一个近点的地方做官吧?”皇甫的话都说出来了,裴度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朝廷将韩愈调到近点的袁州(今江西宜春)做刺史。这一年,韩愈的诅咒终于应验:唐宪宗信佛过甚,果然死翘翘了。穆宗即位,改年号长庆。

        穆宗一直比较欣赏韩愈,他即位后将韩愈调回长安任国立大学校长,之后又转任兵部侍郎。这时镇州兵变,兵士们杀死节度使田弘正,拥立王廷凑为帅,将牛元翼统令的唐军围困起来。穆宗非常重视此事,派韩愈前往调解。大臣们都替韩愈捏了一把汗,元稹得知,在穆宗面前叹息道:“可惜了,不知道韩大人能不能活着回来?”穆宗听了,也觉得不应该把韩愈派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要是王廷凑脑筋一短路,像李希烈缢杀颜鲁公一样,损失岂不大了?于是赶紧派快马命韩愈回朝。可韩愈胆子大,并不怕杀人如麻的军阀。到得镇州,王廷凑故意让很多人端着明晃晃的刀站在一旁吓唬韩愈,说:“围困牛元翼的事儿闹得沸反盈天,其实是兵士们自作主张干的。”他的意思是:韩大人别怪我谋反,老夫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韩愈才不吃这一套呢,一落座他就大声说:“皇上觉得你王大人有将帅之才,所以才让委任你做节度使。却没想到你会勾结这些叛贼,一起谋反!”底下兵士听了,提着刀就跳出来:“姓韩的!我们跟随田太师平定朱滔之乱,于国有大功,你居然敢指责我们是谋反的叛贼?”韩愈微微一笑:“老夫还以为你们早就忘了被你们杀掉的田太师了呢,记得就好。你们想想,安禄山、史思明和李希烈等人当年比你们的兵力强大得多吧?可是现在且不说他们没有子孙在朝廷做官,你们看见他们还有子孙活在世上么?”众人说:“没有。”“这就对了,如果你们一定要逞一时之快,灭掉牛元翼,跟朝廷为敌,将来你们的下场也会跟安禄山他们一样。”众人听了,背脊一阵发凉,都不说话了。王廷凑顺坡下驴卖了韩愈一个面子,将牛元翼的唐军放出包围圈。韩愈搞掂王廷凑后回京覆命,可把穆宗可高兴坏了,马上任命他为吏部侍郎。

        之后韩愈的官运终于稳定下来了,只经历过一些小风波。当时宰相李逢吉与李绅不和,李逢吉想利用韩愈把李绅搞掉,于是任命韩愈为长安市委书记兼御史大夫,特意给予他毋须按时上朝的待遇;同时任命李绅为御史中丞,做韩愈的直接领导,让他们俩自己斗去。李绅果然上当了,他做御史中丞还每天辛辛苦苦上早班,可他的手下韩御史却躺在家里睡大觉,真是岂有此理!于是李绅参了韩愈一本。韩愈很委屈:我不用上早朝,可是皇上特命恩准的,这样批评也太不讲理了吧?于是又上疏为自己辩解。这李绅、韩愈都是文才出众的家伙,两人你一篇我一篇互相指责,极其热闹。李逢吉见时机已到,于是借口御史台与长安市政府关系不和,两者都有责任,所以各打五十大板,改韩愈为兵部侍郎、李绅为江西观察使。李绅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去拜会了一下皇帝,把自己的事儿搞定了;李绅没事,韩愈当然也没事了,仍旧做他的吏部侍郎,直到长庆四年去世。

        

        韩愈谥“文”,在文学上当然有过人之处,不管是散文还是诗歌,他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代宗师。韩愈以复古相标榜,所谓复古,从政治上来说就是要严守夷夏之防、重建君臣之义,从文学上来说就是要弃“时文”而取“古文”。复古运动的政治目的与文学目的有一定程度的重合,习古文就是要复儒礼、复儒礼则必学古文。以韩愈为代表的复古派聪明地将文学利益与政治利益捆绑在一起,搞了个买一赠一的把戏。皇帝想借重儒学树立中央政府的权威,那么对不住,文学是下层建筑、政治是上层建筑,您要想住舒舒服服的二楼,麻烦先把一楼建好。为了让皇帝和知识分子们接受他的理论,他提出了一系列命题,先是“文以明道”,接着是“不平则鸣”、“文如其人”、“文从字顺”、“务去陈言”,说来说去就说到了“师其意不师其辞”这个关节点,最后就成了以复古为名行变古之实。蛀书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理论家就是忽悠专家。他们辛辛苦苦建立起理论体系,可不是用来玩的,他要用理论体系来把你忽悠得晕头转向,然后趁机向你贩卖他的观点。至于理论本身嘛,who care it?当然,某些砖家居然敢得出“自行车造成的污染比汽车大”的怪论,这明显是侮辱全国人民的智商,活该他们混不到饭吃。

        在散文方面,韩文公被列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其文气势奔放,号称“韩文如潮”;在诗歌方面,韩愈与孟郊一起建立起了“韩孟诗派”,充分发展了杜诗散文化、议论化的倾向,沾溉宋诗甚多。不过“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却导致某些韩诗不堪卒读,特别是《南山》,蛀书捏着鼻子也未能读完,觉得读《尔雅》都比读这玩意儿来劲儿。因为韩愈在儒学重建中的重大功绩,宋神宗元丰七年,他与荀子、扬雄配享孔庙,吃上了冷猪肉,从此就成了一位板着面孔的圣贤了。

        其实韩文公对朋友甚至后生晚辈非常亲切,除了教训皇帝,他基本上不板着面孔说话的。

    • 家园 40、张巡:一身勇当千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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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睢阳作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

        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

        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

        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

        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

        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最初知道张巡其人,是从读文山先生的《正气歌》开始的。张巡并不以诗名世,存诗仅二首,从质量是来说也完全无法媲美唐代另一位存诗两首的诗人张若虚。但张巡是一个使人无法忘记的传奇,将张巡写入这个系列,不仅仅是因为他有故事,更是因为他的精气神让人慑服。蛀书漫无目的地写了四十个唐人,现在终于想明白了:我真正想做的并不是拿着放大镜在故纸堆里找来唐人偷香窃玉的花边新闻来博得网友一笑,我之所以写他们的故事,是因为我钦羡他们的盖世豪气、爱慕他们的精神气质。

        

        张巡(709-757),佚名,以字行。《旧唐书》谓其为蒲州河东(今山西永济)人,《新唐书》则称其为邓州南阳(今河南沁阳)人,未知孰是。张巡自幼即有贤名,博览群书、文武兼通,砥砺操行、捐弃小节,遇人困厄常倾财相助。开元二十四年(736)以第三名登第,之后多次以书判拔萃预选,释褐太子通事舍人,与其兄监察御史张晓俱负重名。天宝年间张巡任清河县令,在全国地方官员考核中名列第一,前途一片光明。任满后返京待选,有人劝他拜见炙手可热的权奸杨国忠,以期获得美官,张巡答道:“杨国忠横行不法,是国家大害,即使他能给我高官,我也不会向他屈膝示好。”因为张巡不乐结交权贵,他的政绩再出色也难获升迁,被平级调任真源(今河南鹿邑)县令。真源地处中原腹地诗礼之乡,县中乡绅势力庞大,尤其是一个名叫华南金的家伙,弄权枉法、无恶不作,县中民谚说:“南金口,明府手。”意思是如果华南金开口让县令做什么,连县令都不好意思拒绝。多行不义必自毙,张巡下车伊始,华南金就迎来了自己的末日。不过,张巡还是很有政治手腕的,他只诛首恶,并不追究余党,而是给了他们一个弃恶从善的机会──这样就不会因打击面过大而造成人人自危的局面。在真源任上,张巡的政绩仍然非常出色,史载其“政简约,民甚宜之”。

        如果世事一直像温吞水样不愠不火,耿直的张巡可能就只能在一个小地方寂寞地终老了。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反于范阳。第二年,叛军遣大将张通晤攻陷宋州、曹州,河南东部大都沦于敌手。张巡的上司谯郡太守杨万石向敌军树起了白旗,同时任命张巡为长史,派他迎接叛军进入自己的属地。张巡不甘心从贼,前往老子庙(唐廷尊老子李耳为祖,各地均建有老子庙)大哭,观者无不动容。于是张巡将不愿投降的千余人集合起来,组织成一支义军,加入吴王李祗(时任灵昌太守)的军队,一同进攻盘踞宋州的张通晤。通晤败死,张巡与单父(今山东单县)县尉贾贲的义军合军追击,直至雍丘(今河南杞县)。雍丘县令令狐潮这时已经决定投敌,将从淮阳北上增援雍丘的将士们捆绑起来,准备杀掉。张巡、贾贲率领二千军马来到,令狐当然闭城不纳。这时,前来接应的叛军已经来到,令狐潮亲自出城迎接。被绑的将士乘机挣脱束缚,杀掉守军,大开城门迎入张巡、贾贲。义军杀死令狐潮全家,暴尸城楼,作为他降贼的报复。收复雍丘,贾贲功高,吴王李祗将他擢升为监察御史,令其守雍丘。令狐潮气愤难抑,纠合人马进攻雍丘,激战中贾贲战死,张巡虽受重伤,仍指挥义军奋力击退令狐潮。于是李祗正式委任张巡为雍丘守军的主将,将雍丘以东至兖州的地方全交给他管理。

        虽然击退了令狐潮,但是张巡所部损失也非常严重,几乎人人挂彩。更致命的是,张巡的孤军与朝廷失去联系已久,无法知晓外界的情况。军中六名大将认为:己方与叛军力量悬殊,而且现在连皇帝的音讯都不知道,如果皇帝都做了安禄山的俘虏,雍丘的抵抗还有什么意义呢?张巡无法说服他们,只好佯装答应投降。第二天,他在县衙大堂设置唐玄宗的画像,率领将士朝拜,当众公布六人的罪行然后就地正法。清除了不稳定分子,张巡的部队空前团结起来了。

        遭受惨败的令狐潮不胜羞辱,纠合了李廷望,很快又卷土重来,这次他带来了四万人马,将小小的雍丘城围得水泄不通。城中将士看到叛军兵强马壮,十分惊恐。张巡知道叛军二十倍于己,肯定非常轻敌,于是亲自率领千余精兵突然出击,打了令狐潮一个措手不及,唐军气势大张。第二天,令狐潮建了许多跟城墙一样高的木楼攻城,张巡则在城墙上架设木栅,使敌军的木楼无法靠近;偶有能突破木栅的,里面的敌军又被投过来的火把烧死了。在雍丘保卫战中,张巡显示出了超人的军事才华,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手握数万重兵的令狐潮被只有一千余人的张巡玩弄于股掌之间,疲于奔命。张巡侦知令狐潮运送经养的船队将至,乘夜大开城门排兵布阵,令狐潮以为张巡要跟他决战了,赶紧调动全部人马严阵以待。结果张巡这一招只是声东击西,暗地里派人将无人护卫的叛军船队抢掠一空,抢不走的一把火烧了,弄得几万敌人饿着肚子打仗。雍丘城中箭将用尽,张巡便用草扎了千余假人,穿上黑衣,趁着夜色用绳子吊下城墙。叛军以为唐军偷袭,一通乱箭将草人都射成了刺猬,唐军把草人拽上城楼,轻轻松松收获了数十万枝箭。后来唐军再用绳子吊着黑衣人下城,叛军都指着哈哈大笑,以为张巡又玩鬼把戏骗他们。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次张巡玩起了真的,五百敢死队突然冲上去,一把火把叛军营盘烧个精光。城中缺乏防守的木料,张巡便对令狐潮说:“我们准备突围了,你把军队后撤六十里吧,我把雍丘城让给你。”令狐潮是个老实人,还真退了几十里。结果唐军从城中出来,把城外的房子拆掉,将木头运回城内,加固防守。令狐潮忍无可忍,再次围城。这次张巡军中缺乏马匹,他又打起了敌人的主意,说:“我知道你想得到雍丘城,这样吧,你给我三十匹好马,我有了马就逃跑,这样城池就是你的了。”令狐潮大喜,赶紧着人送去好马,结果张巡得到马之后分给最骁勇的三十员将士,仍然呆在城中不挪窝。第二天,令狐潮见张巡没有守诺退兵,前来责问。张巡说:“我是想走啊,但将士们不愿意弃城,我也没法子。”气得令狐潮浑身颤抖,摆开阵型强攻。阵还没摆好,骑着良马的三十名唐军突然冲出城门,杀死百余叛军,还活捉了十四名敌将回来。多次被张巡忽悠之后,令狐潮心灰意冷,带着人马败退,却又被张巡撵着胖揍一番,差点当了俘虏。此役之后,令狐潮躲到陈留城中,以后见了张巡就绕着走。列位看官可能纳闷:令狐潮怎么就那么蠢呢,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张巡的当?其实张巡跟令狐潮本来就是关系不错的老朋友,张巡知道令狐潮的全部弱点、令狐潮也不想把张巡赶尽杀绝,这样打起仗来,令狐潮不输才怪呢。

        

        雍丘保卫战,让张巡名声大振。朝廷下旨,拜张巡为主客郎中兼河南节度副使。时任河南节度使的虢王李巨驻军徐州,委任张巡为先锋。不久,山东南部的鲁郡、东平等地相继失陷,济阴太守高承义投敌,徐州门户洞开,李巨被迫退守临淮(在今江苏睢宁)。豫东、鲁南失陷,成为孤城的雍丘已经失去了军事价值,于是张巡弃城,率军东保宁陵。叛军杨朝宗部进犯,张巡命部将雷万春、南霁云在宁陵以北迎头痛击,大获全胜,杀敌万余人,尸首将汴河都堵死了,杨朝宗仅以身免。可是宁陵城既小又不坚固,不可持久,而睢阳城正被敌军攻击,太守许远求救,于是张巡又主动放弃宁陵,与许远共守睢阳(今河南商丘)。经过宁陵大胜之后的张巡已经拥有了三千将士,加上许远的睢阳守军,全部兵力大约是6800人。这次,他们将要遭遇的是悍勇的叛军主力十三万人,形势空前危急。

        唐肃宗至德二载,安禄山之子安庆绪弑父自立,正月乙亥,安庆绪派遣大将尹子琦率本部暨同罗、突厥和奚族劲卒十三万进犯睢阳。此时虽然朝廷已任命张巡为河南节度副使,其实只是个虚衔,并无实际职权。而许远既然是本地太守,理所当然是这支唐军的主帅。但许远自觉军事才能在张巡之下,请求让张巡担任军事主官,自己则专心负责后勤供给。张巡也不客气,泰然自若地接过了指挥权。从此二人戮力同心,共守孤城将近一年,创造了军事史上的一大奇迹。

        文人出身的张巡绝对是一名天才大将,他用兵不循兵法,完全根据形势的变化而见机行事。张巡用兵的特点,一是趁敌立足未稳而主动出击,打击敌人的气焰、提升本方的士气。尹子琦初围睢阳,张巡趁敌人阵形散乱,出城突袭,击败敌军,获得辎重无数,更大大地鼓舞了本军的斗志。二是兵不厌诈,先用一系列的迷敌之计使敌人疲于奔命,等敌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再出动精兵突然袭击。至德二载五月,麦子成熟,叛军热火朝天地抢收城外的粮食,唐军突然鼓起大作,似乎将要出城作战,叛军慌忙列队迎战。可是一会儿城内的鼓声停止了,叛军白吓了一回。如此三番,叛军渐渐麻木,唐军猛将南霁云突然率精兵直取尹子琦的中军大营,虽然没有擒获尹子琦,却将他的大旗砍倒带回来了。三是号令严整,军令如山,将士无不遵从。守雍丘时,站在城墙上的猛将雷万春被叛军暗箭偷袭,脸上中了六箭,仍然屹立不动。令狐潮还以为射中的是木头做的假人,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中箭的是真人,于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地对张巡说:“看到雷将军中箭而不动,我终于明白了您的军令之严啊。”第四,张巡每战必先作好充分准备,不战则已,战必能胜。睢阳被围时,叛军有一羯族大将率千余骑兵在城下挑战,气焰嚣张。张巡事先在护城河边埋伏下数十名勇士,各持长刀劲弩。待敌人靠近,一声号令,伏兵突然涌出,长刀砍翻马蹄,将敌将活捉,然后从容沿着绳子攀上城墙,令敌军目瞪口呆。最后,张巡还擅长使用各种令人叫绝的小骗术,让敌军防不胜防,前面所讲的三戏令狐潮便是如此。尹子琦围睢阳,张巡欲擒贼先擒王,可是却不认识哪个是主将,于是他心生一计,故意折了一根蒿杆当箭射出,中了这枝“箭”的敌人大喜──因为这意味着城中的箭已经用尽,赶紧拿着它去向尹子琦报告。尹子琦正拿着蒿杆子高兴呢,张巡在城上觑得真切,命神射手南霁云一箭射去,正中尹子琦左眼。

        张巡还是一位天才的政治鼓动家。李忠义等十余人原来都是叛军将领,在他的感召下弃暗投明,还都能以死效力。每次作战张巡都亲自动员,让人数处于绝对劣势的唐军奋勇争先、以一当十。作战时他虽然不亲自挥刀上阵,但总是能及时地出现在最需要他的地方。哪里的唐军抵挡不住进攻意欲撤退,就发现他们的主帅正站在身后,和颜悦色却又坚定地对他们说:“老夫没有逃跑,各位不妨镇定杀敌。”于是军心大定。张巡为人真诚谦和,即使是对卑贱的奴婢也会待之以礼。他手下的大将南霁云原本是尚衡部将,一见张巡,慕其为人,固劝不归,从此就随张巡出生入死。张巡之姊此时也在城中尽力鼓舞军心,每天为官兵缝补浆洗,将士们都亲切地将她称为“陆家姑”。

        睢阳是豫东要冲,在太守许远的调度下,原本是做好了充分的战争准备的,光是军粮就够支用一年。可是河南节度使、虢王李巨强行征用了睢阳的一半存粮来支援濮阳、济阴,结果济阴高承义一得到粮食就叛变投敌。尹子琦围攻睢阳十个月,睢阳城中粮食早已耗尽,战士们一天才能分到一小勺米,饿极了只能将树皮和纸等所有能入口的东西混在一起煮着吃,衰弱得连拉弓的力气都没有了。张巡心急如焚,派遣南霁云溃围而出,赴徐州向御史大夫许叔冀请救兵,许叔冀不肯,仅从城上扔下几千匹布,算是他对睢阳的帮助。南霁云气得大骂,让许叔冀出来与他决斗,许叔冀当然躲着做缩头乌龟。南霁云回睢阳后,张巡得知徐州不救,只好再派他前往临淮向新上任的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求助。南霁云率三十名骑兵再次突围,敌军数万人围追堵截,被他一路神箭射得人仰马翻。到得临淮,贺兰进明也不愿意出兵,他说:“睢阳肯定已经被攻破了,出兵没有意义。”南霁云回答说:“睢阳防守严密,应该还未陷落。如果您出师相助而睢阳真的已失陷,南某愿以死相谢。”可是张巡和南霁云不知道,让贺兰进明与许叔冀分兵屯驻,是宰相房琯的歪主意。房琯本是一介书生,完全不懂用兵之道,所以给两人各加御史大夫衔,分兵二处,互相牵制。贺兰进明一则觉得无法打败睢阳城下十数万如狼似虎的叛军,二则怕自己出兵后许叔冀乘机偷袭,三则怕张巡守住睢阳后功劳高过自己,所以根本没有出师的念头。不过是他很欣赏南霁云的忠勇,想把他留下来为己所用。于是他摆了一桌酒席款待南霁云,霁云慷慨下泪,说:“昨天从睢阳出发,将士们断粮已经超过一月。我南霁云没有请到救兵,但绝不会抛开睢阳城中的官兵,独自在这里享用山珍海味。我未完成张中丞(此时张巡已被朝廷遥授御史中丞)的嘱托,今天就放一根手指在您这里,好回去向中丞大人交差。”说完便拔出佩刀砍下一个手指放在桌上,满座宾客都被他的举动感动得热泪盈眶。南霁云抽出一枝箭射向佛寺宝塔,箭深深地射入砖石中,只露出雪白的箭羽。南霁云发誓道:“南某此去,杀尽叛贼之后,一定会回来灭贺兰进明以报此仇,这枝箭便是我誓言的见证!”南霁云行至真源,真源守将李贲慨然以百余匹骏马相赠;至宁陵,廉坦举所部三千人马相从。至夜,南霁云率三千援军趁着大雾冲破敌军重围回到睢阳,一番激战之后,仅有一千左右成功地进入城中。

        四方诸侯皆见死不救,睢阳危如累卵。叛军得知,更是将睢阳围得铁桶一般。城中将士建议弃城突围,张巡、许远认为:睢阳是江淮地区的门户,若放弃睢阳,则江淮不保,朝廷将失去抗击叛军最重要的财赋和兵员来源;再则,这样一批面黄肌瘦的残兵即使能够突围,也不可能在强敌的追击下幸存。于是还是决定死守。叛军用云冲、木马、钩车等工具攻城,均被张巡化解,最后干脆不进攻了,就驻扎在城外等着唐军饿死。此时唐军断粮多时,树皮、纸张也吃完了,便张起罗网捕捉鸟雀、老鼠充饥,最后发展连皮制的铠甲都被煮熟吃掉。鸟雀、老鼠和铠甲也吃完了,城中只好吃人。张巡首先杀死爱妾,强令官兵吃下;接着,许远也杀掉自己的奴仆当军粮。吃完主帅的家人之后,然后是城中的妇孺老弱。睢阳城中战前有户口四万,至城破,仅剩四百活人。惨烈啊!

        至德二载十月癸丑,叛军大举攻城,将士们已经衰弱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张巡西向遥拜皇帝,说:“睢阳无法保全,微臣活着不能为国家效力,愿死后做厉鬼继续杀敌!”城池陷落之后,张巡、许远、姚訚、南霁云等人被俘,数十人被绑在一个屋子里,张巡起身上厕所,部下以为他将要赴刑,都大哭起来。张巡从容告慰说:“各位不须害怕,死生,命也!”尹子琦对他说:“我听说您督战时总是咬牙切齿,以至于连牙齿都咬碎了,有这回事么?”张巡骂道:“老夫想将你这个逆贼一口吞下去,只可惜现在没有力气了!”尹子琦大怒,命人用刀撬开他的嘴一看,果然只剩三四颗牙齿了。尹子琦被张巡的气节打动,想将他释放。叛军中有人说:“张巡节操高洁,肯定不会为我所用。而且他深得人心,留着迟早是个祸患。”于是叛军持刀一个个地逼迫唐军官兵投降,张巡当然不会屈服。轮到南霁云,南霁云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有投降的打算。张巡大喝:“南八(霁云行八)!男子汉死则死也,绝对不能投降!”南霁云笑道:“末将本来打算先投降敌人保住一条命,等以后有机会了再杀贼的。中丞大人是我的知音,既然您这样说了,霁云岂敢偷生!”于是与姚訚等三十六人同日遇害,遇害时,张巡脸色如常,慷慨赴死,毫无惧意。太守许远没有立即遭到杀戳,尹子琦打算将他押送至洛阳向安庆绪邀功,行至偃师,也因不屈而被杀。

        睢阳之战其实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可惜转机来得太迟了。至德二载十月,朝廷以张镐代贺兰进明为河南节度使,统领豫东、苏北唐军。张镐三年时间即从布衣升至宰相,也是一位才华盖世的英雄。他一上任就率临淮驻军兼程援救睢阳,同时发急令命更近的濠州刺史闾丘晓立即发兵。结果闾丘晓畏葸不前,贻误军机,等张镐大军进至淮口,睢阳已告失陷。张镐大怒,一通乱棍将闾丘晓打死。闾丘临死,以家有老母幼子为由乞命,张镐冷笑道:“王昌龄也有母子,谁来养活他?”在此之前,诗人王昌龄北归,在濠州被闾丘晓杀死,张镐此举,既是为王昌龄也是为张巡报仇。让人痛惜的是,张巡死守睢阳十个月,睢阳城破后仅三天援军就赶到了,十天后更是全歼这股叛军。要是张镐的任命再早三天,要是闾丘晓不敢违抗军令,要是睢阳城再多几天的粮食储备……可惜,一切都是假设。张巡以数千之众,与令狐潮和尹子琦两支大军先后接战四百余次,杀死敌将三百余人、士兵十余万,兵锋所指,战无不胜,最后却因内耗而饮恨疆场。唯一可以告慰天下的是,因为睢阳沮遏贼势,江淮才没有陷入敌手,唐王朝才赢得了转败为胜的机会。张巡因其盖世之功,死后被追赠扬州大都督,唐末大中年间,更是与许远等三十七人图像凌烟阁。睢阳本地也专为祭祀而建有张巡、许远庙堂,人称“双庙”,连如今台湾都有不少地方仍在供奉张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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