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唐诗乱弹]遥望那个风流的渊薮(连载) -- 夏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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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40 续完

          根据史籍记载,张巡是个关公式的美男子:身长七尺,须髯若神,不怒自威。作为文士,张巡记忆力超群,韩愈《张中丞传后叙》记载了他的部下于嵩讲述的一个故事。张巡见于嵩读《汉书》,问他:“你为什么总读这本书?”于嵩答道:“因为读了好久,觉得未熟,只好反复地读了。”张巡说:“看来你的记忆力不太好,任何一本书我只要读过三遍,就能终身不忘。”于是一字不错地将于嵩所读的那卷《汉书》一口气背完。于嵩大吃一惊,以为张巡只是偶尔熟读这一卷而已,但是随便拿起另一卷来问张巡,张巡都能对答如流。可是于嵩跟随张巡那么久,却并没怎么看到他读书。守睢阳时,城中军士、居民数万人,张巡知道任意一个人的姓名之后,再次见到都能随口叫出。

          也许有人会说,吃人是张巡彪炳史册的功业中最为人诟病的一点。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张巡吃人,因为吃人毕竟不是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所能坦然做到的。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是坐视自己的国家灭亡于不顾,还是含泪吃人杀敌?千年之后,我们仰望那些吃人的英雄的时候,还是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占据着尽忠报国的道德制高点。人的观念是变化的,我们以现代的人本观念去衡量一个生活在一千多年前时代的古人,是否合适?鲁迅先生说: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即使张巡有缺点,但我们还是有必要记住他一身勇当千万军的壮举,记住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猛,记住他以身许国死而后已的忠诚。

    • 家园 39、韩翃:君子之美,赖人成全

        

        (代表作)寒食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唐朝最不缺乏的是才子,才子最不缺乏的是风流故事。当年大帅哥崔护什么故事都没发生,只因为明眸善睐的美女多瞅了他一眼,一冲动便写了一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不知引得多少旷男怨女夜不成寐。这叫一见钟情,据说是所有的爱情故事中最令人向往的一种类型。而韩翃与柳氏的爱情故事,却让我们见识了才子们爱情无奈的一面。

        韩翃,字君平,河南南阳人,“大历十才子”之一。唐人许尧佐说韩公子是昌黎人,这与韩文公自署“韩昌黎”一样,不足为据。韩翃于唐玄宗天宝十三载及第,这时候意气风发、风流倜傥的韩公子,结识了一位姓李的大人物。李大官人敬重韩翃的才华,赠给他一位美丽的歌女柳氏,两人情意缱绻,颇过了一段浪漫的日子。不久,安史之乱爆发,洛阳、长安相继陷入敌手,唐玄宗仓皇出逃,两京士女皆不能自保,有门路的就随皇帝跑到四川去了,没门路的,就只好留在城里,死生由命。这时的韩翃正在哥舒翰军中,潼关兵败后不知所踪。柳氏独自呆在长安,无人照顾。她恐怕自己年轻貌美,难免会被一身羊臊味儿的胡兵看上,所以故意把自己打扮得很难看,还一狠心把一头秀发剪了,跑到法灵寺做尼姑。就这样,两人天各一方,相见无由。

        肃宗乾元元年,侯希逸出任平卢、淄青节度使。侯希逸虽然是位赳赳武夫,却一直仰慕韩翃的诗名,将他请来任掌书记,也就是军区参谋长。代宗永泰元年,淄青兵马使李怀玉趁着侯希逸在外打猎,拉起自己的亲兵夺取青州。于是,原本深受器重的韩参谋长光荣地失业下岗了,只好随侯希逸一同返回长安。经过了好些年残酷的战乱,柳氏还好么?还像以前一样美丽么?多年前宋之问渡汉江返洛,那种“近乡情更怯”、于心惴惴的感觉与现在的韩翃正好相似。路上,韩翃特意派人带着一袋黄金和一封书信,先期回长安打听柳氏的行踪,信封只有一首《章台柳》诗:“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长安旧有章台宫,宫前有章台街,街旁柳树成荫;另外,“章台柳”之“柳”又谐柳氏之姓。“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路旁柳枝任人攀折,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柳氏风华依旧,恐怕也早已成了别人的妻室吧?看得出来,这时韩翃心情无比复杂,他既急切地想见到柳氏,却又担心柳氏已经易嫁。可是他没有想到,其实柳氏一直都在思念着自己。柳氏以为叛乱平息之后,她的情郎会骑着白马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的,可是却等来了这样一首无端猜疑自己的诗!于是柳氏含泪写下答诗:“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古人离别,常常折杨柳相赠。柳氏此诗的意思是:我就像一棵杨柳,在春光大好的时节,却总是面临离别;我现在已经年老色衰,恐怕您已经看不上我了吧?韩翃得诗,非常羞渐,知道自己误解了柳氏。可惜的是,当他赶回长安时,情况却发生了重大变化:参预平定安史之乱的蕃将沙吒利,听说柳氏美艳,将她抢回家做了押寨夫人!

        韩翃回京,遍寻柳氏而不得,成天像条蔫茄子。忽然有一天,他偶经龙首岗,遇到一个仆人模样的汉子赶着一辆犍牛拉的大车,车子装饰得很豪奢,后面还跟着两位婢女──显然,这是某位贵妇人座驾。此时的韩翃正心烦意乱,骑在马上,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辆车,直到车中女子问话:“敢问前面郎君可是韩员外?”韩翃定睛一看,居然是多年未见的柳氏!久别重逢,两人恨不得抱在一起痛哭一场,可是旁边都是沙吒利的耳目,两人不得不把心中如潮涌起的情感压抑住。还好,柳氏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向韩翃详细说明了分别之后的情况,相约第二天清晨在长安道政里小区的牌楼下见面。第二天,两人匆匆相见,柳氏送给昔日情郎一个亲手做的荷包,荷包里装着她自己平素使用的香粉。柳氏哭道:“这次我们恐怕是永远也无缘会面了,希望韩郎好好保存这个香囊,就当妾身还在身边侍奉着。”说完便挥手乘车离去──她知道,沙吒利这个杀人如麻的武夫要是知道了韩翃与她的事儿,肯定会一刀把她深爱的韩郎剁翻在地的。

        韩翃目送柳氏所乘的小车辚辚而去,悲不自胜。这天正是曾在淄青节度使府任过职的同事们在酒楼小聚的日子,席间大家都谈笑风生,唯有韩翃神色沮丧,说话都带着哭腔。韩翃平时可是个外向的性子,在众人间高谈阔论、口若悬河惯了的,大家见他这个样儿,知道必有原委。于是有一个叫许俊的小将站起来,手按宝剑,说:“您肯定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儿,说出来吧,我愿意为您效劳。”韩翃不得已,将事情经过和盘托出。许俊说:“这事情好办,您给写个字条吧,我好拿去给柳氏作信物。”于是许俊穿上胡兵的服装,腰佩双剑,带着一个随从直奔沙吒利的府第。他躲在一旁,等沙吒利出门之后,骑着快马直冲进门,大呼道:“沙将军从马上摔下来,快不行了,柳夫人何在?将军让我接你去见他最后一面!”沙府仆从吓坏了,谁也不敢阻拦他。许俊直奔后堂,找到柳氏,向她出示了韩翃写的字条后,将她拦腰抱起放在马上,绝尘而去。可怜沙府的人威风惯了,何曾想得到会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来“抢”沙将军最宠爱的柳夫人呀?想想沙吒利回家后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吧,一定很好玩,呵呵。

        许俊的快马驮着柳氏,直奔酒楼。举座大惊,纷纷赞扬他的义举。韩翃、柳氏相见,执手对泣,众人也深受感动,抽抽咽咽的,酒也喝不成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得考虑一下如何解决后遗症了。沙吒利军功赫赫,是皇帝跟前的红人,现在惹恼了他,恐怕得找一个地位更高的人才能摆平这事。于是大家一齐跑去见他们的旧主,左仆射侯希逸。侯希逸听罢大吃一惊──不是怕沙吒利,而是怪自己平时没有认识到小将许俊有如此胆略。他夸奖许俊道:“这样的事情我以前也干过,想不到今天小许也能做到这样,实在可嘉!”众人见侯希逸是这样的态度,知道事情好办了。第二天,侯希逸向皇帝上疏,报告了韩翃的劳苦功高、沙吒利的骄奢淫逸以及许俊的路见不平。唐代宗还算是个明白人,马上下诏,命令将柳氏归还韩翃,官府支付给沙吒利两百万钱,作为对他的补偿。从此,就像童话里说的那样,韩翃与柳氏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韩翃小两口的爱情故事,后来被许尧佐写成唐传奇《柳氏传》(也叫《章台柳传》),这个故事在后世颇受欢迎,元人乔吉的《金钱记》、明人梅鼎祚的《玉合记》和吴长儒的《练囊记》,都是依据这个动人的故事改编的。至于“章台柳”,更是成了一个常用的词,只是后人一般用它来指代歌舞厅里的坐台小姐,韩翃夫妻泉下有知,不知是否会不高兴。

        

        唐代宗大历年间,是韩翃诗名最盛的时候。他与钱起等人合称“大历十才子”,成了达官显宦们的座上客。可惜的是,“十才子”名满京华,却没有一个做官得意的。大历十四年,韩翃赴永平军节度使李勉幕府任职。这个时候韩翃已经比较年老了,他的同事都是新晋进士,这些刚刚成名的小青年,满以为天下就是自己的了,不大看得上韩翃这个老家伙,甚至敢把他的诗称作“恶诗”。在李勉幕府,韩翃的唯一知己是一个姓韦的巡官。因为做官很不得意,他大多数时间都托病在家闲居。第二年,唐德宗即位,改年号为“建中”,韩翃的命运终于出现了转机。一天午夜时分,韦巡官突然叩门贺喜,声称唐德宗已经钦点韩翃任驾部员外郎兼知制诰。所谓“知制诰”,也就是皇帝的私人秘书,专门负责起草诏书,一般都是特意挑选文采出众者充任。韩翃很惊讶但又很平静地对韦巡官说:“你肯定弄错了,哪有这样的好事啊?”实际上,他不相信唐德宗会挑选自己待诏宫掖是有理由的,他年纪一大把了,年轻的时候都没有人重视他,哪敢企望现在会突然时来运转呢?韦巡官解释道说,他刚看到邸报(有点类似于现在的内参),上面说,当今皇帝缺乏一名贴身秘书,中书省长官两次拟定人选报上去,德宗都嫌人家文章写得不够好,不肯用。中书省只好直接上折子问皇帝打算让谁掌制诰,德宗御笔批曰:“韩翃。”中书省官员一翻在籍官员的名册,发现有两个韩翃:一个在永平军节度幕府供职,另一个现任江淮刺史。这下可麻烦了,皇上看中的究竟是哪一个韩翃呢?无奈,中书省只好把两个韩翃同时报上去。德宗看了奏折,这次在上面批了一首诗:“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诗下写道:“与此韩翃。” 听罢韦巡官的一番解释,韩翃这才欣喜地相信了。大清早,节度使李勉带着其他同僚前来贺喜,祝贺他因诗而得升迁。

        这首被深受唐德宗欣赏的诗,题作《寒食》。寒食节,是中国古代一个相当重要的节日,时间在清明节的前一天。相传介之推辅佐晋文公成大事业后,看见大臣们为功大功小争得面红耳赤,耻于与他们为伍,于是携母隐于绵山。晋文公当年饿得发昏的时候可是吃过人家的大腿肉的,现在做国王了,可不能忘了他的恩情。可是绵山太大,他想找介之推也找不着。某个衰人给晋文公出了个馊主意:纵火烧山。这个主意妙吧?大火一起,用不着找,介之推就得自己跑出来。可这介之推是个犟种,说不出来就不了出来,最后背着母亲抱树而亡。晋文公悲伤难抑,命令每年的这一天开始,全国禁火三天,以表达他的无限哀思。因为禁火,人们只能吃冷东西,所以叫做“寒食”。韩翃此诗,写景极生动。您看,长安的御街上,杨柳的枝条在随风摇摆,杨花漫天飞舞,正是一幅春风骀荡的胜景。不过,真正让唐德宗喜欢的是后两句。“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唐诗习惯以汉喻唐,寒食节结束后,宫中以新火赐予幸臣,五侯因为是皇帝近侍,所以最先得到赏赐。在这里,“五侯”实际上是隐指敢于跟皇帝作对的权贵。当年汉桓帝诛跋扈将军梁冀,单超等五位宦官居功至伟,同日封侯。后来这五人却动不动就欺负小皇帝,让皇帝如坐针毡。唐德宗这年刚当上皇帝,正为宦官势力太大而挠头呢,韩翃这首诗,本来就写得好,而且还道出了他的心里话,他能不喜欢么?所以他才会钦点韩翃知制诰。后来,德宗更是将韩翃提拔为中书舍人,使他成为“大历十才子”中官做得最大的一个。

        其实韩翃的其它诗作也都不错,在十才子中颇有个性。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说他的诗“兴致繁富,一篇一咏,朝士珍之”,评价他的诗“如芙蓉出水,未足多也。比兴深于刘长卿,筋节成于皇甫冉”。意思是说他的诗委曲深隐而又不乏矫健气势。从上面所举的这首《寒食》来看,诗中对于皇帝宠信“五侯”的讥讽,含而不露、委婉有致,颇合中庸之道。

        不过,说起来韩翃的幸福生活完全是靠别人成全的。要没有许俊拔刀相助,他就不可能得到自己挚爱的柳氏;若没有“五侯”的飞扬跋扈,他也不会因为一首《寒食》而得到唐德宗的提拔。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靠别人成全自己的幸福确实有点窝囊。怎么说他呢?对了,就是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 家园 38、李涉:遇到了有文化的好贼

        (代表作)听歌

        飒飒先飞梁上尘,朱唇不动翠眉颦。

        愿得春风吹更远,直教愁杀满城人。

        

        今天要介绍的李涉,在唐代数以千计的诗人中实在属于寂寂无名之辈,尽管他身后留有一百多首诗。不过,蛀书初读他的《牧童词》,勾起了对自己以前放牛生涯的回忆,所以还是写一下吧。《牧童词》曰:“朝牧牛,牧牛下江曲。夜牧牛,牧牛度村谷。荷蓑出林春雨细,芦管卧吹莎草绿。乱插蓬蒿箭满腰,不怕猛虎欺黄犊。”读罢这首诗,有过放牛经历的同志肯定都会会心一笑。这首诗里描绘的牧童憨态可掬,腰间插上几枝蒿竿子,小胸脯一挺,自信心爆棚,就以为自己是李广了,老虎来了也不怕。是啊,有谁儿时没有做过这样稚气的侠客梦呢?与吴作人、张大千、李可染和黄永玉等老先生的《牧牛图》中的主人公相比,这个傻乎乎的小家伙似乎更逗人喜爱。

        李涉,洛阳人,生平不详。李涉家兄弟五个,全是爱学习的好孩子。年轻的时候,李涉与弟弟李渤一同在庐山五老峰南麓隐居读书,哥俩养了一头白鹿做宠物,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巨威风。鹿这东东本来就非凡品,何况还是一头基因变异的白鹿呢?相传很多神仙都以鹿作坐骑,比如南极仙翁;李太白学仙,也曾经起过“且放白鹿青崖间”的念头,不过估计他老人家最后连白鹿长啥样都没见过。您想想,哥俩领着头白鹿东逛西逛的,能不引人注目么?贵妇人喜欢抱条京叭,因为温驯;泰森同志则喜欢牵着老虎溜弯,那叫一个猛呀。但是,跟李涉兄弟比起来,贵妇人和泰森都显得俗不可耐。至于养蛇养蜥蜴养……算了,俺都不稀说你。却说这头白鹿极其乖巧,哥俩在深山里苦读,没有时间去超市购物,什么时候缺纸缺笔缺食物了,便在白鹿的角上挂上一个袋子,将钱与购物清单放在里面,让白鹿跑到星子镇替他们买回来。因了这头标志性的白鹿,人们便把哥俩称作“白鹿先生”,他们也把自己读书的地方取名“白鹿洞”。后人在这儿正式建起一个书院,这便是驰名天下的白鹿洞书院。蛀书上次独游庐山,因为行色匆匆,跑了西边的东林寺,南边的白鹿洞书院就只好割爱了,郁闷至今啊。

        跟李涉兄弟在一起读书的还有崔膺兄弟。这崔膺不是什么好鸟,虽然出身于博陵崔家,却从小就爹不疼、娘不爱的,扔在外公家里养着,跟现在的留守儿童差不多。偏偏这娃儿不听话,外公家的人也不待见,所以就养成了孤僻乖戾的脾性。都是缺乏父爱母爱惹的祸呀。崔膺长大后学到了写文章的本事,写的第一篇文章就是《道旁孤儿歌》,骂他外公、外婆、舅舅、舅妈的。就这样一个人,著名美女关盼盼的老公张建封同志还把他当成宝,恭恭敬敬地请到自己统率的军队中做参谋。崔膺在夜里一惊一乍,几声大喊差点把张建封的军队搞崩溃,您想想他的嗓门会有多吓人。将军们气愤至极,要把他抓起来,割他的肉吃,幸亏张司令将他藏起来了。第二天,将军们摆了一桌酒席,席间监军大人操着鸭嗓子对张司令说:“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请你把崔膺那王八羔子交出来治罪。”张建封笑着说:“好的,好的。”过了一会儿,张建封对着监军举杯道:“公公,我也有个请求,请求大家放崔膺一马。”众人大笑,这事儿才不了了之,要不然狂放不羁的小崔还真得光着PP下油锅。

        有崔膺这样的品行不端的狂人做同学,您想李涉哥俩能学到啥好东西?日后李涉犯下不少错误,俺觉得跟崔膺这个不良少年的影响大有关系。史载李涉“性狂险,宰臣恶其为人,久不得用”,真是近墨者黑呀。宪宗元和六年,李涉被任命为试太子通事舍人,“试”的意思是说他本来不够格,先干着,干得好再转正。这年十月,宦官刘希光接受将军孙璹二十万贯钱的贿赂,答应替他向皇帝说情,谋求一个节度使当当。事情被他们的政敌揭发后,刘希光被迫自杀。跟刘希光过从甚密的另一个宦官吐突承璀也被怀疑与刘希光有染,所以各位言官联手上书,参了他一本,将吐突承璀逐出长安,撵到淮南做监军。前面不是说李涉“性狂险”么?现在体现出来了。他想搞一场政治投机。李涉觉得吐突承璀仍然深受皇帝宠信,只是迫于舆论压力才被外放。如果他能通过上书将吐突承璀留在皇帝身边,皇帝与吐突都会对他感激不尽的。于是他赶紧写好奏折,投送到匦院。现在的党政机关门口大多挂着一个用来接受群众意见的小匣子,这个东西搁在唐代就叫做“匦”。匦院,是朝廷为了方便吏民上书而设的机构,由匦使(玄宗时一度改名“献纳使”)负责管理,跟现在的信访部门差不多。当时主管匦院的官员是李太白的老友孔巢父的侄儿孔戣,孔戣很讲原则,看了李涉的上书后,拒不接受。李涉无奈,只好贿赂宦官,直接将上书交到皇帝的手里。孔戣一怒之下参了他一本,说李涉不但居心险恶,而且还越级上访。这个罪名可就大了,于是李涉被放逐到峡州(今湖北宜昌)做司仓参军,这场政治赌博以搭上自己的政治前途而告失败。做逐臣的日子那是相当不舒服呀,若干年后他遇赦归来,写了一首《峡石遇赦》:“天网初开释楚囚,残骸已废自知羞。荷蓑不是人间事,归去沧江有钓舟。”诗中表现出悔意,似乎要改改过去的脾气了。可是不久以后,他又被贬到峡州夷陵县任县令,原因不明。这次他写了一首《再谪夷陵题长乐寺》:“当时谪宦向夷陵,愿得身闲便作僧。谁知渐渐因缘重,羞见长燃一盏灯。”比上一首诗流露出更多的出世之意。也难怪,被流放到南方做官,滋味确实不怎么好受。《岳阳别张祜》诗云:“十年蹭蹬为逐臣,鬓毛白尽巴江春。”又曰:“山疟困中闻有赦,死灰不望光阴借。”满纸血泪,觉得生活一点希望都没了,真可谓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大约在这时候开始,李涉沉迷于宗教,前面两首谪诗里已经流露出了这个苗头。他不但自己信佛,跟着和尚讲经论道,还把夫人送进庵里做尼姑。《送妻入道》诗曰:“人无回意似波澜,琴有离声为一弹。纵使空门再相见,还如秋月水中看。”唉,闹到这般田地,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走正道呢?

        可是李涉仍不悔改,他要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李逢吉入相,推荐他为太学博士。国立大学的教授当得好好的,他却偏偏要跟着李逢吉冲锋陷阵。当宰相的有几个能全身而退、不被政敌扳倒的?所以李逢吉一倒台,他也跟着倒霉了,被流放到康州(即今广东德庆),不知道有没有揣上两方上好的端砚回家。

        憋到最后,蛀书再给大家讲一个好玩的故事。据晚唐范摅《云溪友议》记载,长庆二年,正做太学博士的李涉前往九江,看望自己做江州刺史的弟弟李渤。船行至浣口,忽然遇到一群打家劫舍的盗贼。数十名贼人手执刀枪,喝令他们停船。船停下后,劫匪问:“船上何人?”船夫答道:“是李涉博士。”匪首听说后,命令部下停止抢劫,说:“如果真是李博士,我们就不劫他的财了。不过我辈早就听说他的诗名,希望他能给我们写一首诗。”李涉听罢,铺开宣纸,写了一首绝句:“暮雨萧萧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世上如今半是君”,看来唐代还远远没有达到和谐社会的标准呀。匪首得诗大喜,不但不抢李涉的钱财,反而将自己的劳动成果送给他不少。当然,李涉也不好意思拒绝──人家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呢,可不敢惹大王生气。再则,肥猪拱门,居然把它往门外撵,这不有病么?

        这位山大王要诗不要钱,真是个有文化、爱学习的好贼。想想当今社会,著名作家戴厚英好心帮助一个小同乡,最后却惨遭这个烂人的毒手。呜呼,人心之不古,观贼之行可知矣!

    • 家园 37、柳宗元:其实男人也可以很林妹妹

        

        (代表作)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一首《江雪》,恐怕识得几个字的国人均能背诵。蛀书记得,小学课本里的《江雪》按照教学进度来说正好安排在隆冬时分学习,那时候跟着老师摇头晃脑地吟诵此诗,思想一溜号,兀然看到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几句。散了学,踏着深深浅浅的雪回家,看着长江风浪中隐没的渔舟,觉得自己对此诗的体会更深了一层。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柳宗元;儿时懵懂,也未必真的懂它,单是觉得它好而已。成年后再读这首诗,渐渐从里面昧出一丝苍凉和无奈。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解(今山西运城解城镇)人,亦是唐代著姓。唐之河东,如明清之苏州,的是人文荟萃之地。河东三姓,裴氏、薛氏、柳氏,再加上太原王氏的河东旁系,组成了河东的“四大家族”,声名煊赫。当然,最牛的是裴氏,历史上曾出过59位宰相和61位大将军,实在让人咋舌。柳氏在唐代虽然只贡献了3位宰相,但这个家族文化名人众多。它的初祖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后来在中国文化史上数得着的名人有柳公权、柳宗元、柳开、柳亚子等,据说“奉旨填词”的柳七郎也是这个家族的旁支。柳宗元的曾伯父柳奭是唐高宗时期的宰相,宗元之父柳镇曾为汾阳王幕僚,官终殿中侍御史。柳氏虽然势大,但遭受过武则天的打压之后,颇沉默了一段时间。所以,到柳宗元这个时候,就完全得靠自身的能力出人头地了。

        柳宗元年少时就以聪慧闻名,善《诗》明《骚》,写诗作文,古意盎然,所以甫一登上文坛,就赢得了广泛的声誉,人称其文“精裁密致,璨若珠贝”。贞元九年,21岁的柳宗元参加了第四次科举考试后终于登第,几年后又举博学宏辞科,授秘书省校书郎、迁蓝田尉,至贞元十九年,升任监察御史。

        顺宗处东宫时,柳宗元就与刘禹锡一起为王叔文慧眼所识。顺宗一即位,刘、柳即受重用,常被召入宫禁问对,超迁为礼部员外郎。顺宗在即位之前就已患偏瘫,无法亲理朝政,他的施政意见是通过牛美人告知宦官李忠言,再由李忠言传达给王叔文。王叔文与柳宗元、刘禹锡、韩日华、吕温等商议之后,再给中书省发文,最后让韦执谊付诸实行。这些小字辈们在官场上搅起了轩然大波,政治气象也为之一新。可惜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仅进行了一年,便因顺宗驾崩、宪宗登基而归于失败,“二王”被杀,其他八名革新主将都被贬蹿远州。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行至荆州,又被追贬为永州司马。您别看官员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其实搞起政治斗争来一点风度都不讲,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很不幸,柳宗元属于官场上的失败者,他在政治舞台的风口浪尖上风光了一年,付出一辈子坎坷的代价。永贞元年年底,柳宗元携母亲卢氏、表弟卢遵和堂弟柳宗直等到达永州。

        柳宗元这一贬,像一棵树一样被种在永州,十年未曾挪窝。古代的官场失意者,照例是要被送到边远地区监督改造的;以唐代为例,首都长安是圆心,罪行越大,被贬得就越远。柳宗元被贬到永州,距长安三千五百里左右;王勃的父亲王福畤教子不严,被撵到六千多里之外的交趾去跟野人为伍,柳宗元跟他相比,似乎要山呼万岁才对得起朝廷的恩典呢。但是不管怎么样,一个中央部委的司局级干部,一下子被发配到边远地区监督劳动,其中巨大的心理落差谁也承受不了──那个时候可没有下乡锻炼、支援老少边穷地区这样的说法。再说,自从三闾大夫客死此地之后,湖湘地区便带上了一丝哀怨和感伤的情调,迁客逐臣,过此无不下泪。柳宗元此时的官职全称叫“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员外置”,表明这个“永州司马”位置本来是有人坐的,他只是个编外人员;后面用括号加一个“同正员”,也就是说享受司马的待遇。至于事情嘛,你就啥都甭干,每天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反省就完了。在永州,柳宗元是个彻底的闲人。还好永州刺史比较厚道,虽说不愿意与这样一个罪人深交,却也不过多地干涉他的行动。老柳无事可做,天天游山玩水,成了中国旅游史上最早的旅游线路开发者,发现了不少值得一游的好地方。

        湘南风景清幽,跟柳宗元生活的北方地区完全不一样。柳宗元的孤独寂清,只能在与自然景物的契合中得以暂时缓解。无事可做的柳宗元,天天拄着棍子钻山沟沟,发现了奇异的景点,便美美地欣赏一番,再写下一篇游记,权作到此一游的纪念。这样的作法跟阮步兵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阮籍喜欢“自驾车游”,驾车到了没路的地方,恸哭一场便回家洗洗睡,而柳宗元属于“背包客”一类,随遇而安。在永州十年,柳宗元“开发”了钴鉧潭、小石潭、西山、袁家渴、石涧等著名景点,为永州的旅游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当然,这只是他的副产品,他的游记《永州八记》彪炳史册,为他赢得了崇高声誉。张岱评曰:“古人记山水,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则袁中郎。”其实在蛀书看来,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成就绝不在郦道元之下,只是郦道元开风气之先,所以赢得了不少印象分而已。

        没有政务的羁累,柳宗元在永州专心作文写诗,或者跟一些命运相同的官员如吴武陵等以及和尚道士们交游。他写下楚辞体的文章数十篇,哀哀切切,使读之者为之泪下。《三戒》、《捕蛇者说》之类,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让人哭完、笑完后不得不掩卷沉思。他试图忘怀官场的纷争,也写了少少澹泊简古的诗歌。《渔翁》云:“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把渔翁的生活写得多么有诗情画意,真让人恨不得挣脱了俗世的羁绊,去做个与世无争的渔翁。唐代的湖湘还属于文化沙漠,几乎没有人能考上进士。天上掉下来一个大才子柳宗元,简直让这里的读书人欣喜若狂。可以说,柳宗元在永州十年,使湘南的文化状况一下子进步了数百年,这里渐渐成了政府的人才输出地了,时不时会有一些人考上进士。史载“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子厚之不幸,乃我湖南之大幸也,永州今天仍有“柳子庙”、“柳子街”,人们恭敬地称他为“柳子菩萨”,这无不彰示着永州人民对这位名人的爱敬。

        当然,柳宗元并没有完全忘怀政治,他仍然希望有一天能重新回到天子的身边,让自己经世治国的才能得到发挥之地。为此他曾向在朝官员们写了不少信求助,裴度等人也确实想帮他。可是他在永贞革新中曾经打击过武元衡,武氏秉政,自然不会放过他。更重要的是,朝士都怕他才华太高,要是把他弄回来,说不定哪天就对自己的位置构成威胁了,所以没有人愿意为他出头。就这样,别的地方官员都是三年一换,他却在这里呆了整整十年。

        

        元和十年,朝廷将“八司马”召回京城,终于决定给他们挪挪窝了,但指导思想却仍是不让他们好过。这次,名义上是将“八司马”从司马提拔为刺史,可是他们新的任职地点,却离长安这个圆心更远。所以,名义上是升迁,实际上是贬谪、是进一步的打击报复。柳宗元被安排在柳州,他的好朋友刘禹锡被安排在更远的播州(今遵义)。柳宗元怕刘禹锡的老母经不起舟车劳顿,上疏请求用自己的柳州交换刘禹锡的播州。在裴度的斡旋下,刘禹锡被另外安置到连州。这对柳州人民来说是件幸事,不然后世的“柳柳州”就得改叫“柳播州”了。

        在柳州,柳宗元唯一的好处是终于成了地方主官,可以放开手脚做点实事了。柳宗元之才本堪治国,但是朝廷只给了他一个小州,“治大国如烹小鲜”,现在是他烹好这盘“小鲜”来证明自己的时候了。柳宗元初至柳州,接下的是一个烂摊子,“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治安状况直追当今的广州。柳宗元下车伊始,便大刀阔斧地开始了他的改革。首先是兴文教。他到任后的第二个月即主持修复孔庙,提倡读书,大力发展文化教育。这时,除了湖湘和柳州子弟之外,岭南士人都不远千里负笈来学,史载“凡经其门,必为名士”,虽然有点夸张,却反映出了他在南方文化界巨大的影响力。第二是破迷信。柳州人信巫,跟练某某功的差不多,有病就跳大神,大神都救不了,他就躺在棺材里等死。是柳宗元渐渐地让柳州人开始相信医术。第三是革陋习。当时南方盛行债务奴隶,借了钱到期还不起的,他本人或者子女就得给债主做奴婢。柳宗元革除了这种陋习,有没为奴婢者,令以时间计算工钱,工钱跟债务冲抵后,奴婢即获得解放。解放奴婢之事在广西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上司命令各州推广柳州经验,每年得以解放奴婢数千人。第四是事生产。他组织人力种植柑桔、柳树、竹子,大大发展了柳州的经济生产。他自己“手种黄柑二百株”,使得柳州“香柑遍地,绿柳成行”。他还千方亲近柳州土人,《柳州峒氓》曰:

        

        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

        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圩人。

        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

        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

        

        柳州土人“异服殊音”,连交流都很困难,只能“愁向公庭问重译”。不过,柳宗元对柳州土风十分好奇,在诗中比较详细地描绘了当地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欲投章甫作文身”,是说意欲改换礼服,与土人一样剺面纹身,以便与他们融为一体。

        柳宗元的治国之术,在小小的柳州终于得以施展。中国的老百姓其实是最好治理的,德国农民为了一点拆迁费,敢跟皇帝叫板,中国农民呢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中国百姓就像一群绵羊,任劳任怨,所以古代管理百姓的政治术语叫作“牧”,极其形象。从这个意义来说,如果在中国连一个直接管理老百姓的基层官员都做不好,那绝对是这位官员的人品问题。柳宗元在柳州能取得巨大的成功,如果说有秘诀的话,那就是把百姓的事情当成事情──其实用不着把老百姓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那太夸张了。柳宗元治柳州,是举重若轻、是用牛刀杀鸡。他的能力,不应该仅仅在这个边远小州得到施展,更应该植之庙堂、惠泽天下。

        柳宗元将柳州的政务处理得漂漂亮亮之外,还有很多时间写诗作文、思乡念亲。《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曰:“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苹花不自由。”好个“欲采苹花不自由”!一条蟠龙蜷缩在小小池塘中,它当然心怀怨望;可是柳宗元是戴罪之身,他想做大事业而不得,甚至想弃官“采苹”自娱亦不可得。心中郁积已久的思乡念头,也只能通过“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的方式抒出。当年同时被贬出京城的几位同道,如今也和他一样在蛮夷之地苦熬日子。登高望远,他写下了《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每每读柳诗至此,我都会长吁释卷。“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这样秋雨凄凄的景象,如何能不拔动诗人敏感的神经啊。究竟是坎坷的人生造就了诗人的天才,还是诗人的天才遭致了上天的妒忌?数百年后,六一老人在小笺上题下“诗必穷而后工”的时候,体会到的可是柳侯式的伤感?

        是的,伤感。宦海浮沉、命途多蹇,哀己之才、悼己之不遇,柳宗元无法不伤感。《旧唐书•柳宗元传》曰:“(宗元)既罹窜逐,涉履蛮瘴,崎岖堙厄,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十数篇,览之者为之凄恻。”他是蘸着自己的血泪写成的诗啊,使览者“凄恻”并非他的本意,只是他的生活中实在没有多少亮点可以抒写。即使是曾经带给他很多欢娱的纵情山水,也只是“暂得一笑,已复不乐”而已。幽愤、清高、简傲,他的身上带有太多的不合时宜,这使得他总是无法快乐起来。不同于刘禹锡性情的刚毅豪放,柳宗元执著、孤峭到了褊狭的地步,难以从政治悲剧中超拔出来。所以他的诗文总给人一种悲清冷峭的感觉。人们说“柳文似泉,韩文似潮,欧文似澜,苏文似海”,柳宗元的诗文的确是一掬清泉,泠然刺骨、甘冽逼人。“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们虽然无法看清那位渔翁的表情,但那个淡定的背影,却让人感受到了一股从足底涌上来的的寒意,使人手足冰凉。

        其实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也可以像林妹妹一样敏感细心。您看柳宗元满纸伤感,林妹妹也不过如此啊。柳侯与黛玉,都是至情至性、敏感多思之人。长期的郁郁寡欢,极大地损害了柳宗元的身体健康──别忘了,林妹妹也是这么早夭的。元和十四年十月五日,柳宗元卒于柳州,时年47。这一年,朝廷本来是要重新叙用“八司马”的,可惜,柳宗元没有挺到这一天。其时,他的儿子柳周六、柳周七,都才三、四岁。孤儿寡母,仰赖他的好心上司裴行立为之治丧。次年,客死远方的诗人的灵柩被运送回京,葬于万年县栖凤原柳氏祖茔。柳州父老思念不已,特意为之立衣冠冢。又,柳州士民说,柳侯殁后,其灵曾降临州堂,“人有慢之者辄死”。这明显是个不实的传闻,柳侯爱民如子,怎么会随意责人以死呢?但是这个故事迎合了柳州百姓对柳宗元的思念,人们便在罗池立柳侯祠,请文豪韩愈撰写碑文。北宋时,石碑仆踣,东坡先生应柳州父老之请,重新为柳侯祠碑书丹,“柳事、韩文、苏书”,此碑因而被誉为“三绝碑”,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文物。

        

        柳宗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在散文上与韩愈并称“韩柳”,其文峻洁纡徐,大异于韩之奔放。在诗歌上他与刘禹锡合称“刘柳”,东坡先生誉其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确是的评。唐末司空图论柳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应物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厉靖深不及也。”

        “一唱三叹”,信哉!

    • 家园 36、刘禹锡:一个猛男的心路历程

        

        (代表作)西塞山怀古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刘禹锡的老家在哪儿是一本糊涂帐,他自称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刘大耳朵也这样吹),所以是中山(今河北定州)人;也有人说,刘郎既然是中山靖王之后,那就应该是沛县人,所以他的籍贯应该是彭城(今江苏徐州,沛县是徐州属县)才对。

        咱们先按下这个令人挠头的考据问题不表。老刘家到了刘禹锡这个时候其实很破落,刘禹锡的祖父刘云、父亲刘溆(一作刘绪)都只是州县的副官而已。其父因逢安史之乱,举家迁居嘉兴,刘禹锡便出生在这里。年轻的时候,小刘曾到吴兴向诗僧皎然、灵澈问学,其《澈上人文集纪》纪曰:“方以两髦执笔砚,陪其吟咏,皆曰孺子可教。”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说:当他还是梳着两个朝天髻的小P孩的时候,就恭谨地手捧文房四宝随灵澈上人他们学诗,而这两个诗名藉甚的老和尚也都对他的才华表示了肯定。子曰:“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读书真的是这样,拜个高人为师,保您一生受用不尽;要是您不幸遇到了蛀书这样的老师,得,还是早点改换门庭吧。话说刘郎“取乎其上”,再加上自己的先天的才华和后天的努力,成名也就是迟早的事儿了。贞元九年,刘禹锡考上进士,同年及第的还有柳宗元、吕温等人。之后,刘禹锡又登博学宏辞科,贞元十六年被淮南节度使杜佑辟为记室,因精于古文、善于为诗,深受器重。两年后,刘禹锡调任渭南主簿,次年被杜佑荐举入京,任“监察御史里行”,也就是编外御史。“╳╳里行”这种不伦不类的官职是从武媚娘时期开始设置的,当年有人骑驴冲撞御史台,一些“御史里行”很生气,把这个人拽下驴来要拿板子打他PP,此君说:“老夫冒犯各位御史,过错在于骑的这头蠢驴,请让老夫先把蠢驴责骂一通后再受罚吧。”于是数落驴道:“汝技艺可知,精神机钝,何物驴畜,敢于御史里行?”一席话使“御史里行”们大为羞惭,打PP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刘禹锡做的就是这个名字有点古怪的官儿,因为他还年轻嘛,只能先实习着,以后有机会了再转正。

        刘郎在京任官,一不小心就卷入了凶险的政治斗争。这个时代正是唐王朝开始从骨子里烂掉的时候,外有藩镇尾大不掉、内有阉官上下其手。中唐的宦官实在是政府肌体上的蛀虫,他们在皇帝的纵容下,常常以“宫市”为名公开抢劫(没办法,皇帝穷啊,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百个太监在长安城里晃悠,看见有哪个倒霉蛋卖东西,抢了就走,这叫“白望”;有时候不但要抢,还好意思让受害者亲自送到宫里去,这种烂事,读过《卖炭翁》的人都知道。宦官还在长安城中设置“五坊”,专门为皇帝饲养雕、鹘、鹞、鹰和狗,在这个缺德机关任职的人被称作“五坊小儿”,全是些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烂仔。他们看见谁家有钱,就在谁家门口、井边布上罗网,住在家里不能不出门、不打水吧?出门、打水就会碰到罗网,“五坊小儿”便以此人惊跑了为皇上捕的鸟儿为由,揪住人海扁一通,再找他讹诈一笔钱。贞元二十一年,德宗驾崩,顺宗李诵继位。顺宗倒是很想有所作为,就是得了偏瘫,话都说不明白,一张口就流哈喇子,于是大权旁落到王叔文、王伾手中。

        王叔文、王伾都是顺宗的东宫旧属,专业分别是下棋和写字。这王叔文还算得上是个人物,他见德宗老迈,觉得太子快要位登九五了,就先给未来的皇帝物色人才,秘密地跟太子汇报说谁谁谁可以当宰相、谁谁谁可以当将军,在京城官场初露头角的刘禹锡便是将来可以当宰相的人选之一。王叔文心机颇深,有一次众人陪太子聊天,说到“宫市”的问题,大家都很气愤,太子说:“寡人正欲向父皇进谏,改天就进宫面圣去。”众人齐声叫好,唯独王叔文沉默不语。散会后太子特意把王叔文留下,询问他的看法。王叔文说:“现在的形式很微妙,殿下要是向皇上劝谏,皇上很可能会以为殿下这是想收买人心而生气。”太子一听大吃一惊,是啊,怎么就没有想到劝谏的后果呢?从此他便更倚重王叔文了。太子即位以后,王叔文觉得自己声望不够,于是起用吏部员外郎韦执谊为相,自任翰林学士,又提拔了一大批青年官员如刘禹锡、柳宗元等,开始了有声有色的“永贞革新”。在改革中利益受损的宦官头子俱文珍勾结一批不服王叔文的老臣,先是罢免了王叔文的翰林学士一职,又拥戴太子李纯监国。不久,顺宗驾崩,太子李纯即位,是为宪宗。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王叔文母亲病逝,他不得不回家居丧,历时一年的“永贞革新”全面失败。在宦官的操纵下,朝廷将王伾、王叔文贬往外地(第二年更是将二人处死),参预改革的八名主将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凌准、程异和韦执谊分别被贬往饶州、虔州、台州、永州、朗州、连州、郴州、崖州任司马,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

        刘禹锡、柳宗元这一批青年官员在改革中风光了一年,却换来了一辈子的霉运。据史书记载,刘、柳等人在改革中有点盛气凌人,因而树敌颇多。据说王叔文常常将刘、柳二人请入宫中议事,对他们的意见无不尊从。刘禹锡先后任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侍御史窦群弹劾刘禹锡人品不端,建议将其外放;奏疏一上,窦群当日就被免职。朝中素有直声的武元衡、韩皋等人,也因为不肯服从改革派而被贬往地方安置。其他官员见状人人自危,甚至到了“不敢指名、道路以目”的地步,把他们合称为“二王刘柳”。刘禹锡之“猛”,此时初见端倪。唉,都是少不更事惹的祸,早知有后来几十年的坎坷,当初何必要鼻孔朝天呢?“八司马”被贬蹿边远不说,某些吃过他们亏的人还在宪宗面前煽风点火,让宪宗追加了一道命令,说对这几个人“逢恩不原”,也就是一辈子都别想有翻身之日。几年以后,宰相怜惜刘、柳等人的才华,打算再把他们慢慢地提拔上来,拟好诏书准备将他们升任刺史,却又被中书省长官武元衡卡住了;十几位谏官集体上书,极陈“八司马”之不可用──他们被整怕了,所以绝不愿意再给刘、柳任何机会。

        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一呆就是十年。还好刘禹锡心态比较好,跟后世的苏东坡似的,在哪里都能找到乐子。常德这个地方古属楚地,从屈原以来就喜欢搞些迎神送鬼的事儿,“楚人信巫鬼,重淫祀”嘛。祀鬼要有祭歌,刘禹锡没事就创作《九歌》玩儿,写好了让当地人当成赛神曲唱。当地民歌很有特色,刘禹锡学习民歌,创作了十篇《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些诗很有民歌的味道,后来都成了当地的流行歌曲。据说那时沅湘间少数民族部落流传的民歌,有不少就出自刘郎的手笔。这落魄的十年中,刘郎还写了不少讥讽时政的诗歌,《聚蚊谣》即是其中之一,“沉沉夏夜闲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嘈然欻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把对他们指三道四的朝廷官员们比作蚊子,“嗡嗡嗡”,蚊子有多讨厌,他们就有多讨厌。

        元和十年,朝廷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将“八司马”召回京师,打算让他们在中直机关任职。大家以为十年恩怨就这么了结了的,可是猛男刘禹锡并不领情。在等待吏部下达任免文书的时候,他跑到玄都观里春游,写了一首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诗的玄机在后两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意谓朝廷这么多大官小官,都是俺刘郎被贬出京城后提拔起来的,潜台词是:您就牛吧,其实你们在刘郎眼里都是后生小辈。盛唐以后的宰相几乎都是有功名的,文化水平高着呢,刘郎写诗发牢骚,他们一看就懂。得,朝廷本来体恤你们,想让你们在中央任职,你却如此讪谤朝政,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还不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了!于是,一纸令下,刘禹锡再被贬为播州(今贵州遵义)刺史,柳宗元任柳州刺史。跟以前任州司马相比,官职似乎是升了一级,但因为比他们原来任职的常德、永州更偏远,实际上跟贬官没有区别。柳宗元跟刘禹锡是好哥们,见刘禹锡被贬到交通极为不便的播州,心里很难受,于是向皇帝上书,说老刘有八十岁的老母,要求用自己条件稍微好一点的柳州换他更远的播州。这老柳真是难得的好人呐,不但不责怪刘哥为了呈口舌之欲写诗害了自己,反而百般回护他。人一辈子能交上这样一个朋友,值。跟刘禹锡交情深厚的御史中丞裴度也向皇帝上书说:“刘禹锡母亲八十多岁了,现在把他贬到遵义,因为路途遥远,他母亲肯定无法随行。这样,他们母子也许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这恐怕有伤陛下以孝治国的宗旨呀。微臣请求陛下开恩,将刘禹锡安排在稍微近一些的地方。”宪宗驳斥裴度说:“做后辈的人,做什么事情本来就应该无比慎重,以免让长辈为自己担忧。刘禹锡如此不自重,见不到他妈是活该。”过了很久,宪宗才对裴度说:“我以前跟你说的话,是责怪刘禹锡,但还是不想因此让他老母亲心里难受。”于是命令改授刘禹锡连州(在今广东)刺史。

        在连州任官六年,刘禹锡后来又调往夔州(今重庆奉节)、和州(今安徽和县)任职。其间与在柳州的柳宗元通信不绝。十四年以后的唐文宗太和二年,刘禹锡终于被调入京城,任主客郎中。可惜的是,他的老朋友柳宗元没能等到这一天,前一年已经在柳州郁郁而终。在外飘泊二十四年,刘郎仍然没有向命运低头,诗歌里充满着对政敌的嘲讽。回到京城,他又跑到玄都观游玩,十四年前的灿烂桃花,现在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园兔葵、燕麦在春风中摇摆,满目凄凉。刘禹锡提笔濡墨,写下一首《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当年把老刘赶出京城的人去哪儿了?俺胡汉三又杀回来了!当年最看不得刘郎的武元衡和李逢吉,现在一个已经死去十多年、一个已经退休。有人戏言说,打败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比他活得更久一些,这不,胜利者果然是刘郎。这刘郎真是个较真的人,用关汉卿的说法, 他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跟这样的猛男为敌,想想都后背发凉啊。

        这首诗很快就传遍京城,大家都佩服刘禹锡的诗才,却对他这种固执心有微辞。中书令裴度一直很欣赏刘郎,本来想推荐他给皇帝做私人秘书的,这首诗传出,宰相心里不高兴,这件事儿又黄了。还好这次没有再把他贬出京城,刘禹锡在长安慢慢地升到礼部郎中、集贤院学士。因为裴度入相,刘禹锡颇过了一段好日子。裴度罢相之后,刘禹锡也知道自己性格太直,不能久处朝中,于是主动请求分司东都,在洛阳跟白居易等老头子一起写诗喝酒,倒也逍遥自在。刘白二人本来也是旧时相识,在扬州时两人就颇为相得,《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便是物证,一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何其沉重,真是难以想象乐观豁达的刘郎还有如此意志消沉的时候。穆宗长庆年间,刘禹锡、元稹与韦楚客等人在白居易寓所谈诗,白居易提议大家各写怀古诗一首,刘禹锡诗先成,诗曰: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白居易本来想呈才斗气在众人面前表现一下的,读了刘禹锡先写成的诗,长叹说:“四人探骊龙,子先获珠,所余鳞爪何用耶?”意思是刘禹锡的诗已经把精华写尽了,大家再写,也是白费力气。于是大家停笔,取刘诗吟咏终日,极欢而散。刘禹锡的怀古诗写得不是一般的好,能让白居易、元稹这样的高手拱手称臣。他的其它怀古诗也非常好,气韵沉雄,极有力度。也正因为如此,白居易将刘禹锡称为“诗豪”,在为他的诗集作的序中说:“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甚至说他的诗“在在处处,应有灵物护持,岂止两家子北秘藏而已”。《金陵五题•石头城》曰:“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相传白居易读这首诗爱不释手,说:“‘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後之诗人,不复措辞矣。”《乌衣巷》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历史感慨不是一般的深沉,真不愧“诗豪”之名。

        晚年的刘禹锡心态渐渐平和了一些,与许多诗坛名宿唱和。与白乐天唱和,有《刘白唱和集》;与裴度唱和,有《汝阳集》;与令狐楚唱和,有《彭阳唱和集》;与李德裕唱和,有《吴蜀集》。别以为他喜欢写唱和诗,就觉得他这时已经不再个性鲜明了。猛男毕竟是猛男,再老也有一肚皮不合时宜。《赠歌人米嘉荣》曰:“唱得《梁州》意外声,旧人唯有米嘉荣。近来年少轻前辈,好染髭须事後生。”因为时人“轻前辈”,米歌星不得不“染髭须”以投其所好,但他老刘无论如何是不会做这样没有性格的事儿的。分司东都之后,他还曾外放过一任苏州刺史,当时扬州大司马杜鸿渐设宴为他接风,他写诗道:“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苏州刺史肠。”您看,主人如此好客,既有天仙般的女歌星陪侍,还有最时兴的流行歌曲佐酒,他却说“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苏州刺史肠”,好像杜鸿渐同志天天醉生梦死、审美官能严重退化一样,弄得後人一说起“司空见惯”就理所当然地想起老杜了。老哥们白居易从杭州刺史离任时,曾经带了几个歌伎回洛阳(其中会不会有樊素与小蛮?),后来又嫌人家年老色衰,将她们遣送回原籍。老刘写诗打趣道:“其那钱塘苏小小,忆君泪暗石榴裙。”您看,都年纪一大把了,还不肯忠厚些。还好他晚年的再没有经历那么多宦海风波,朝廷以其为太子宾客、检校礼部尚书。会昌二年七十二岁,卒,赠户部尚书。

        最后回到文章的开头。刘禹锡是个性情桀傲的诗坛猛男,这与他的出身不无关系。其实刘禹锡不是中山人、也不是徐州人,而是洛阳人。他的七世祖刘亮随北魏孝文帝迁居洛阳,改姓为刘。也就是说,他其实是匈奴人的后裔,最后一个匈奴。哦卖糕的,刘郎为啥这么猛,蛀书似乎明白一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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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35、李益:性格决定命运

        (代表作)夜上受降城闻笛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李益(748-829),字君虞,祖籍陇西姑臧(即今甘肃武威),徙居郑州。陇西李氏,不消说又是唐代大族了,李益的父执辈李揆在唐肃宗时期就曾经担任过宰相。李益少年得志,大历四年进士及第,时年22。大历六年又中讽谏主文科,官授华县公安局长(郑县尉),不久便升为常务副县长(主簿)。德宗建中四年再登拔萃科,被调回长安,任职侍御史。

        李益出身名门又才华过人,按理说仕途应该一帆风顺才对。可是不,李益有点性格缺陷,导致他名声不佳,最后竟影响到他的前程了。这个性格缺陷就是极端猜疑自己的老婆,以至于到了病态的地步。据说李益总怀疑老婆要红杏出墙,所以出门就把老婆锁在家里,还在门窗前洒上灰土。这样,要是老婆的相好前来幽会,就会留下脚印作为证据了。形象点说,李益就是唐版肥皂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中的男一号。唐代男女关系比较开明,李益夫人摊上了这样一个小心眼儿的老公,可真是倒霉到家。难道是李益长得不够帅所以才这样不自信?抑或李夫人跟崔莺莺小姐一样有过不太光彩的前科?史书没有任何记载,咱们就只能瞎猜了。李益跟防贼一样防着夫人搞外遇,时人便把这种猜忌老婆的毛病取名叫“李益疾”,这跟“帕金森氏综合症”的命名不一样,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后者代表的是某种科学荣耀,前者却只会惹人嘲笑。就因为这件不足为外人道的烂事,李益仕途偃蹇,居官久不调。长庆初年,赵宗儒从宰相位置下退下来三十多年了,七十多岁的人,精神矍铄,健康得像头牛犊子。李益当时任右散骑常侍,感叹说:“这老头儿还是老夫当年做主考官时录取的进士呢。”您想想,自己的学生四十岁就做宰相,他八十多了还做常侍这样的闲官,多可怜啊。

        中唐时藩镇尾大不掉,所以很多仕途不顺的官员都会选择去地方为藩镇效力。李益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大约在大历九年以后至贞元初年,他先后在渭北节度使臧希让、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灵州大都督杜希全和邠宁节度使张献甫手下做幕僚。这些都是北方边镇。因为有在边镇从军的经历,李益的诗歌取材显得跟他同时代的诗人不太一样。大历以后诗人大都写山啊水的,聊抒心中郁结的苦闷;李益的诗歌则多取材边塞,境界跟大历诗人相比要阔大得多,所以后人都说他的诗有点盛唐余绪,属于边塞诗派。李益曾经抄录自己的军旅作品赠给左补阙卢景亮,在自序中就说自己“从事十八载,五在兵间,故为文多军旅之思”。不过,时代的衰飒气象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他诗歌的风格,所以他的边塞诗,雄壮之中还有透着一些淡淡的忧伤。《夜上受降城下闻笛》曰:“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另一首《从军北征》的基调跟这首诗极为相似:“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向月明看。”您看,诗人总是因为一曲幽怨的笛声,油然而起思乡之念,边庭戍人再也没有盛唐高、岑那样的乐观情调了。《夜发中军》诗云:“今日边庭战,缘赏不缘名。”这可能是中唐诗歌格调发生变化的主要原因吧:此时从军,是追求物质的封赏而不是追求实现人生价值、是为幕主而不是为国家效力,人们哪里还会有一往无前的豪气呢?想想盛唐边塞诗人唱的歌吧:“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到了李益,豪气没了、乐观主义没了,留下的只是一片不知前途在何处的迷惘。

        贞元十六年左右,李益曾经游历江南地区,在扬州、杭州一带混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李益写了不少以江南风物为题材的诗歌,温婉动人,最有名的是一首《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一个不放心老婆的人,学起女人的口吻写诗居然写得比女人还女人,真是难以想象。人们都说大诗人的诗歌不是一种风格所能牢笼的,此言不虚。贞元末年,李益转投幽州节度使刘济。唐宪宗还在东宫的时候就听说过李益的名声,元和元年他一即位,就下诏将李益调回长安,任命为都官郎中兼任科举考试的考官。之后又升他为中书舍人、河南少尹、秘书少监兼集贤殿学士。别看李益在家里不自信,似乎连老婆都管不住,在官场却不是一般的剽悍。他在京城做官期间,恃才傲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以至于同事都把他当臭狗S看。于是,有人翻出了他在幽州任营田副使时写给节度使刘济的诗,揪住了李益的尾巴:“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这两句的意思是说,他老李给刘济做官做得挺滋润,对回京城为皇帝老儿服务没啥兴趣。您看,这两句诗可不是一般的反动吧?要是搁在明清以后,放在哪个时代都足够砍头了。您没见“清风不识字”和“维民所止”都能引发一场腥风血雨么?还好,唐代皇帝虽然也不喜欢这种“反诗”,但一般还是不搞文字狱的,因为他们精神都比较正常。所以,朝廷把李益贬为太子右庶子,让他闭门思过。但宪宗实在太喜欢李益的才华了,不久又把他请出来做秘书监,并主持集贤院的工作。

        李益身历玄、肃、代、德、顺、宪、穆、敬、文九朝,诗名确实不小。他做太子右庶子时,还有一个官做得挺大的李益,两人都是姑臧人。为了区分,人们把这个李益叫做“文章李益”,那个李益叫做“门户李益”(“文章李益”家迁居郑州,只能算是陇西李氏的旁支)。有一天官员们聚在一起喝酒,宰相说:“今天真是热闹,两个最出风头的都叫李益。”像这样同名同姓的人还真不少,中唐诗人韩翃也是,皇帝下诏书要任命韩翃做自己的私人秘书,宰相一翻名册,乖乖龙的东,居然有两个韩翃,一个是驾部郎中一个是江淮刺史,任命书给哪个是好?向皇帝请示,皇帝大笔批示曰:“与‘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翃。”两个同姓同名在一起做官、喝酒,着实有点让人挠头。蛀书曾经看过一篇网文,说是全中国叫刘波的人有130万。乖乖,要是谁请客喝酒,一下子来了十个八个“刘波”,主人非得疯掉不可。蛀书上中学时班上有两个“李艳”,老师叫李艳回答问题,一下子站起来两个;后来发现俺媳妇认得的“李艳”更多,以至于要用“大学李艳”、“硕士李艳”和“博士李艳”来区分。著名学者王力先生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太没个性,因为叫王力的人实在太多;于是给自己取了个“了一”为字以示区分,搞得不知情的还以为遇到了个大和尚;可是他老人家最后仍然绝望地发现“王了一”也不是独家专卖。

        又离题了,回来。李益诗名藉甚,史载其与大诗人李贺齐名。李贺比李益小快五十岁,把爷孙俩搁在一起,很有点乱点鸳鸯谱的嫌疑。不过说李益诗名大是没有问题的,他的《征人行》、《早行》和《夜上受降城闻笛》等诗,人们都很喜欢,有人将它谱成曲子当流行歌曲唱,有人把诗意画成屏风摆在家里欣赏。李益每写成一首诗,教坊的音乐家都会贿赂他身边的人,把诗抄出来当歌词。哪位歌星能取得李益诗歌的“首唱权”,那可是相当有面子的事儿。不像现在,大家都只知道唱歌的星星,没人记得写词的诗人。所以说现代诗歌衰落不是没有缘由的啊。张为作《诗人主客图》,把李益看成“清奇雅正”派的盟主,算是对李益地位的肯定。

        唐文宗太和元年,李益光荣退休,朝廷赠给了他一个礼部尚书的荣衔。在官场混了六十年才做到尚书,还是安慰性质的,李益的官运实在不怎么样。这都是拜性格缺陷之赐啊。您看唐中宗怕老婆,就连小品明星当着他的面唱“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他都不好意思生气,任由老婆赏给笑星大把的财物,所以皇帝做得窝囊,最后还被老婆和女儿合伙毒死了。成功学家都说“性格缺陷决定命运”,可见还是很有道理的。您要想做大事业,还是赶紧找高人分析一下您的性格,看看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吧,省得劳心费力,最后却是顶着石臼唱戏──人吃了亏戏还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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