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拉塔基亚之雪 -- 江城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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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拉塔基亚之雪

叙利亚的冬天实在不能算作寒冷。已经到了十二月份,八千公里外的北京已经是寒风凛冽、冰封雪飘的时候,在地中海东岸的拉塔基亚却是一幅草木繁盛、生意盎然的景象。也许是因为是港口城市,有海洋暖流的缘故,这里的气温在冬季基本上不会低于10°C,这对于习惯了北京肃杀的寒流的我来说,倒确实是一个令人惬意的好天气。

  仿佛是被这样的气候熏陶了似的,在这里我的生活也变得和阿拉伯人一样疏懒起来。每一天,当启明星用温柔的手开始撤去夜的帷幕时,从城市南部的宣礼塔上总会定期响起悠远浑厚的男低音:“真主——至大,真主——至大……礼拜——强于睡眠啊,礼拜——强于睡眠啊”,于是整座城市开始像被春雨沐浴的禾苗般逐渐苏醒过来。而我,却还喜欢在旅馆暖和的床上再小睡一会,直到这冬日清晨的第一束光芒开始射到绒布的窗帘上,将整个房间染成了美妙的花色时,翻身下床,一把打开窗户,让全身浸泡在金色的阳光和地中海略带些咸味的纯净风中,然后再感慨一天的美好时光会多么的短暂。

  站在阳台上俯视狭小的街道,黄色的出租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有时一辆相当破旧的老爷车在人行道旁吱的一声停住了,很快又喷出一股黑色的、蓝色的烟,载着乘客扬长而去。偶尔还能见到披红戴绿的骆驼昂首阔步地在路上前进,却没有听到传说中的驼铃声。楼下那簇繁盛的牵牛花今天该被浇过了水,嫩叶分外青翠,映衬着地上茂密的青苔,一瞬间让我有种回到江南的错觉;然而服务员的一声问候,让我意识到我依然身在异乡,一个曾经只在梦里出现过的国度。

  是的,这是叙利亚,确实是流着蜜和奶的宝地,也难怪先知穆罕默德会将它认作地上的天堂。在这里,我的工作并不繁忙,与每一天的早餐一样的程式化。碧绿的油橄榄、黝黑的煮咖啡、嫩黄的柠檬和蜂蜜、焦黄的杂合面饼,加上一杯放了三匙砂糖的甜腻红茶,还有照例每天一个的煮鸡蛋和服务员好奇的微笑。有一次,当我到其他城市去出差了一周后,带着满身的疲倦回到了旅馆。第二天清晨的微笑依旧,送来的鸡蛋自此却变成一天两个了。

  不错,阿拉伯人终究是好客的。无论是带着花格头巾的赶车汉,背着自动步枪站岗的哨兵,还是首饰店里推销金银的老板,市场上嘈嘈嚷嚷的小贩,都有种与生俱来的热情与好奇。曾被早晨上学的孩子们拦住问有关中国的问题,也曾经在海边的夜市上被陌生的人邀请喝了一杯免费的热巧克力。想来当阿拉伯大将哈立德进军迦南的时候,也必然一并将贝督因部落那热情豪爽的待客之道带到了此地。在四周芬芳的玫瑰水的气氛中,看着朋友们咕嘟嘟地抽着水烟,高声谈笑,我一时竟有些迷离不知所以。

  只是有一天,几片乌云缓缓地从水天线上飘过来,随着一阵清新的风,细密的雨丝开始洗刷整座城市的土地。我突然想起了师兄的一句话:在叙利亚只有这个季节才能看到雨。于是探出头去,想看看人们是否像他曾经描述的那样欢呼雀跃,吹着口哨将纸张点燃后抛出窗外,借此庆祝这来之不易的甘霖。

  我失望了。街上的人们纷纷张开了伞,五颜六色的,静悄悄晃动着眼帘。漂亮的姑娘们缓缓而行,生怕路上的积水溅湿了裙子。只有当汽车路过石化厂时,能看到火炬上的火苗忽明忽暗地在雨中随风摇曳。我伸出手去,让雨滴打在手心,毫没有冬日的肃杀之气,只是稍微有些凉意。

  哦,十二月,是阿拉伯的朝觐之月,吉祥之月,却也是寒降之月,是火炉初燃之月啊。可是莫非不知何时起,旧日的称呼已经离开了这块土地?我忽然莫名地想念起国内来,想念绿草一夜间被白色的霜冻附体,想念刺骨的北风一夕将杨树叶扫落遍地,想念孩子们在结实的冰面上嬉戏,想念冰霰和雪粒洋洋洒洒劈头盖脸地扑来,而我在晕黄的路灯光下踩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足迹。

  他乡虽好,不是久居之地;没有冰雪的冬季,也终究不能称为祥瑞。在这天堂似的地方,我却开始想家了。

  乡愁并不是一种严重的疾病,若即若离,工作时也就放下了,但却又意外地坚韧,总是不经意地想起,就如同绵延不绝的蛛丝。

  直到那一日,阿拉伯友人邀请我去郊区的山上游玩。

  我平时在城中曾多次遥望这座山的身形。此山并不太高,不过千米而已;山路虽然曲折,但也不算太险峻。因此一路上司机相当随意地把着方向盘,时而随着录音机里甜蜜的歌声哼哼半天,时而又回过头来和我们聊几句。窗外是成片的青松荒草,车内女歌手的花腔也着实婉转多变。伴随着无休止的鼓点和弦乐,我不禁昏昏欲睡了。

  突然,我听见了人们的喧闹,也看见了山的背阴处,黑色的岩石上,堆积着薄薄的雪,如同老人的头发一样花白了。积雪并不算厚,连堆个雪人也未必够,但是这也无法阻止青年人的热情。他们追逐着,奔跑着,打起雪仗,将雪球抛向天空,又有人摇动着树木,让枝桠上的积雪洒落到身上,一转身,露出一个兴奋的笑容。

  我拉开车门,就感到了那期盼的寒意;呼吸了一口久违的清寒空气,顿时头脑爽快了不少。抓起一把雪在手里,冰凉的感觉直刺骨髓,仔细看看,也分辨不出什么梅花六出、鹅毛杂片,但按照《野草》的说法,这正该是前几日那场冬雨的精魂。

  友人自豪的说:“在阿拉伯国家,只有我们叙利亚和黎巴嫩才会下雪。”

  是的,也只有这里的阿拉伯作家,才能由衷地写出歌颂雪的作品吧。雪在他们的笔下,滋润了牧场,充盈了小溪,是丰饶和富足的象征。茶圣陆羽不也将雪水列为适宜泡茶的良水么?那么当春日来到时,山下被雪水浸润的平原,也该有一份别样的芬芳;这土地上生长的农产,也该特别的茁壮。这不是你被酷暑荼毒的祖先们所渴望的吗?不是他们以这里的雪松盖起高大的圣殿,不是以这里的物产来作为爱神与美神的祭品吗?或许连许多先知也品过你的丰盛筵席吧,那么你不仅是安慰了人的肉身,也一并填补了古今亿万人子的空虚呢。

  但一切的辉煌终究都消失了。这洁白的雪又导致了多少异族的觊觎?而这里的山却不是严酷到不可接近,不能像金城般抵御外国的入侵。从古老的亚述人、拜占庭人到后来的法国人,战火曾经一次又一次的毁灭过这里的平静。直到今日,这古老的国度上的最高峰,依然在他人的手中,而那座山上,也是常年积雪的。

  昔日的千年岁月都已经逝去了,我掌心的雪也已经渐渐融成了普通的水。这异域的雪是罕见的,对惯于在大漠黄沙中跋涉的阿拉伯人来说,恰如名贵的麝香、皎洁的珍珠。可麝香在燃烧后,只能化成一缕青烟,而珍珠的寿命也不过仅百年而已。它的宝贵,不仅因为它稀少,也正因为它容易消逝。我在这里的记忆即便再美好,也当如是。

  在下山的时候,司机将我们带到了一个偏僻的村落里。在一间简陋的房屋前,一对年老的夫妇迎接了我们。经过介绍我才知道,他们是司机的双亲。看着他们的白发、皱纹和嘴角的微笑,我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国内,正与淳朴的农民交谈了。

  在一阵寒暄以后,我们又启程了,只是车上多了他们赠送的两大筐苹果。自那以后,我好像再没有尝过那样甘美的苹果,也许是因为这山上的雪水滋润着果木,也滋润了人的味觉和情感吧。

  在那天以后,分别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当我与阿拉伯同事和友人拥抱告别的时候,脑海中印出的除了如黄金似的艳阳和天青石般的海水外,就是这山巅晶莹的雪。

  很巧的是,当我返回国内后,无论是在飞机上俯视大地,还是随着火车日夜奔驰,从北到南,我看到的都是一片冰封雪飘的苍茫景象。在那一刻,我宁愿相信天人感应的说法,相信这是遥远的拉塔基亚给我降下的吉兆。

  但是拉塔基亚,你是选择了一个懈怠的人来描绘你的容颜啊。很遗憾,我不是能铭刻记忆的摄影师,也不是有着传神妙笔的画家,可如果能有一次机会让我再次体会到你的白雪的话,也许已经在长久的疲倦中陶醉的我,能够为你发挥出我的全部才华。

家园 羡慕楼主的心情。
家园 楼主有福气,竟然能在叙利亚这样肥饶的地方一住!

没有勾起什么野心吧?嗬嗬。。。

家园 我来了,我看到了,但是没法征服什么

倒是被叙利亚给迷住了。

家园 喜欢看这样的帖子

温暖的笔触,安详的思绪。

家园 叙利亚的贝都因人多吗?

觉得这个贝都因部落真是神秘有趣。

只是, 这拉塔基亚之雪更象是对倦旅之人的抚慰。片刻的宁静,已是奢侈。

家园 嗯,花
家园 贝都因人没有什么国家观念的,经常跨越国界迁徙

而且据说也不是非常虔诚的伊斯兰教徒

但战斗力特强,据说和德鲁兹人一样都是可以

在人数相等的情况下跟以色列人对扛的

家园 贝都因人士沙漠里最神奇的向导

当时查去埃及的资料,查撒哈拉沙漠,才知道贝都因这个部落。

这个古老的部落逐渐被摩登社会侵蚀,如今恐怕只有在沙漠深处才能见到真正的贝都因人了。

家园 好文章,娓娓道来。老兄是中文专业的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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