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我的流浪汉伙计们 -- 梦秋
我的流浪汉伙计们
在新西兰的果园里打工,学齐天大圣采果子的时候,认识了好几个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洋鬼子。
要说处于社会最底层,那倒也不算准确。对于他们来说,四处流浪,兜里没钱的时候就停下来找个地儿打工混口饭吃,是一种生活状态。
先认识了长着金黄色山羊胡子的詹姆斯,袋鼠国来的。长得精瘦,最健康的古铜色皮肤覆盖着的脸上皱纹如蛛网密结,谁都猜不出他的实际年龄。詹姆斯在大学里读完了环境工程专业,两年多来一直在乡下四处乱转。一边实地勘测伟大的袋鼠国的环境保护状况,一边东挑西拣在干临时工。问他觉得哪个临时工干得最好玩,这家伙捻着山羊胡子,嘿嘿笑着说,是在布里斯班附近的一家珍珠加工厂。从捞蚌壳到取珠子,整个活儿都让他一条龙干全了。
我没详细问他究竟有啥好玩的事情。现在只记得他满脸红光,激情澎湃地仰天长叹:
“工资真TMD高!”
新西兰果园里的工资其实也给得不低。如果拼了命去干活,一周也有挣个1000大洋的记录。可是詹姆斯这么说,也有他自己的苦衷。他太穷了。
咱们这批果园里新进来的临时工暂时安置在小镇子的青年旅馆里。头一个星期的工资还没发下来,詹姆斯就来找我借钱,那是他交不起房租。而且,身边的伙食费还刚只够吃到发工资的那一天。
对于“穷困潦倒”这个词,我总算有了第一次体会。借了30大洋给他,刚好够付两天的房租。两天后工资就发下啦。
这天在果园里干活,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因为临近收工时间,所有的临时工有了借口,一溜烟跑了个干干净净。就我和詹姆斯几个人穷得连车都没有,想逃跑都没工具。只好在果园里那个颇有林中木屋风格的厕所屋檐下躲雨。
詹姆斯拧着鼻子呜呜咽咽地抱怨厕所的味道,一边眼睛滴溜溜乱转。忽然眼神一亮,也不顾大雨滂沱,向地头那一垄苹果树冲过去。等他全身滴滴答答地带着晶莹的雨珠回到屋檐下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蓝色的绒线衫,还带个帽儿。那东西看上去一点不招人待见,上下沾满了泥。
袋鼠乐得山羊胡子都翘了起来,连胡子上的水珠子都闪闪发亮。树上挂着不知哪个马大哈丢下的衣服,算捡个大便宜。他马上就比划起来,觉得挺合适的。到了夜里洗涮干净,隔一天还真的大摇大摆地穿上了身,呵呵乐了一个整天,就像要上T型台!
还有另外一个德国宝货,名叫扬,是个长着漂亮蓝眼睛的帅哥。大学毕业之后满世界乱转。到悉尼去晃荡了几个月里,扬结识了一个带有中国血统的日本小姑娘。两个人黏黏糊糊地好了一阵子。小姑娘老在忽悠他,直到扬到了新西兰的果园里,还是迷迷糊糊地兀自得意。扬在某次和小姑娘通完电话之后,跑过来问我:
“她说她觉得我是个好人……可是又说我们俩不可能?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告诉你小子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扬显然让这种中国式的表达方式绕糊涂了。我也懒得跟他解释,便故作深沉地说:
“难哪……”
其实我很想说出孔老二的那句“惟啥啥与小人难养”。后来觉得条顿国的小瘪三不会理解我天朝大国的灿烂文化,遂闭嘴。
扬也是个穷鬼。我很自豪地说,就算他曾经在奔驰公司里打过短工,他还是比我穷。
到了周末,有一天休假。詹姆斯还想到果园里去打工,为的是多挣一点钱。工头不干,回家去照顾自己的小狗去了。工头不在,没人开车送我们到20多公里的果园里去干活,大家只好都在青年旅馆里你看我我看你的发愣。詹姆斯横下一条心,非要搭顺风车上果园。哪知道小地方的周末,大街上差不多看不见车,这才死了这份心。这一天他只好拿出来和我还有扬轧马路。
三条穿得破破烂烂的大汉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轧马路,要是手里再提个酒瓶子,横着走也没人敢拦。
遛达了一圈,没见街上有哪家像样的商店开门,倒是看见了几家OP-SHOP在营业,里面专卖那种别人捐献的衣物。这两位看见OP-SHOP,高兴得蓝眼睛全部发出绿光。仰天大笑一阵之后,他们像俩老娘们似的一步三摇地晃了进去。
果然,进去之后便开始了漫长的服装秀。没别的原因,衣服便宜而已。从女人的长裙到男人的牛仔帽,统统只卖两块钱,反正都是慈善团体捐助。于是詹姆斯在里面试穿了n件T恤;扬忙不迭地给自己找出了一打以上的低腰低档长裤,一件一件地换。两个人一边换,还一边挤眉弄眼,在叽叽咕咕地笑,好像日本鬼子在小李庄逮住了正在下蛋的小母鸡。
这两个也还真不避嫌,连袜子都试穿了几双。
在商店里呆了整整一个小时,总算开心够了。詹姆斯买了一条皱巴巴的长裤。我从角落里翻出了一堆八十年代的《国家地理》杂志,以每本五毛钱的价格包了圆。扬买了一双“高级”耐克鞋,就是说,虽然白色鞋面已经泛黄,鞋带鞋帮鞋底都还健在,上面的“耐克”标志,走近一点也还可以辨认清楚。
三个人牛气冲天地从商店里出来,预备要去打劫另外一家。扬的脚上已经穿上了“耐克”,于是很潇洒地把手里的破鞋一抛,一个优美的弧线划破长空。破鞋狠狠地砸在垃圾箱上,倒弹了几米又滚回扬的脚下。
扬在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捡起鞋走两步,把它们扔进垃圾箱。刚刚完成这个重大任务,直起腰来。
他忽然抬起右脚。咦,“耐克”鞋的鞋底在哪儿呢?
在一米外躺着呢,白白的仿佛飘在水面的死鱼肚子。
左脚,左脚好像也挺凉快?嗯,天气热,开个大口通通风。
我和詹姆斯捧腹大笑。扬恨恨把手探进垃圾箱里把刚扔进去的鞋儿又掏了出来。回头跑到商店里把自己那两块钱要了回来。
那一天我们把街上的五六家OP-SHOP全部横扫了一道。看着这两位穷光蛋在兴高采烈地试衣服,让我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在国外几乎消失了的感觉,那种小女人过家家的感觉。
这时候,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孤独的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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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穷,就是朴实了.可以兴之所至的傻美,也难得.
就能献花了。说实话真的很向往这种生活。
毕业论文整的咋样了?要回新西兰参加毕业典礼么?
俺前年本来也打算去果园打工,都联系好了,结果……森林大火。。。俺要去的那个园子正挨着bush,想想看还是保命要紧。。。
我的流浪汉伙计们(续)
果园里的临时工几乎都是满世界乱窜的背包客。他们对这个世界满怀好奇之心,但是从不指望这个世界给他们未来以及富足稳定的生活。有几个钱的时候,背包客就找个酒吧猛灌上一通啤酒,或者到新西兰夏日里依旧冰凉的海水当中和美女们调情。没钱的时候,他们便急急忙忙地去找短工,干上两三个星期。在出卖自己体力的时候,结识几个萍水相逢的伙计。
我在果园里干了两个星期。按照背包客的工作周期,原来和我一起干活的“老”伙计们跑了一半。这些家伙主要还是嫌工作太累了。他们纷纷南下北上,到大一点的城市里去找轻松的活儿,例如在咖啡厅里当侍者,或者是到自助餐厅里作kitchen hand。
果园里补充了一批新工人。里面有个年纪已经不小的荷兰人。真的,连头发和小胡子都白了!
荷兰佬一见到我,立刻眉花眼笑,捋着白胡子像老爷爷似的问候道:
“Hello,中国人!你是从哪儿来的?”
这也难怪我招人注意么!这群人当中就我一个黑头发黑眼睛。下一个东方人是两个星期后才进来的新加坡人。
我告诉他我来自中国最美丽的城市,尼克松、老布什还有克林顿都给我的城市交过旅游费。
荷兰佬开心死了,兴致勃勃地说:
“我还到过呢!的确漂亮极了。那儿的山都像竹笋一样……那是二十多年前啦!”
二十多年前?我的天,那时候我脱下开裆裤还没多久。这位老哥的这种生活状态看来已经持续了至少四分之一个世纪了。果然,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他和别人聊在中美洲萨尔瓦多的经历。据荷兰佬说,在他旅行过的所有南美国家当中,萨尔瓦多是最危险的国家,在首都每天都有流弹乱飞。
熟悉起来之后,我小心翼翼地问荷兰佬:你四处乱跑,怎么就没想过要结婚?
荷兰佬微笑着回答:
“我有一个女朋友啦。”
看来他对这些事情倒是很无所谓。回头转念一想,连吸毒和安乐死都可以合法化的国家,有结婚念头的人恐怕才是不正常的。
不过有一件事情是我绝对无法接受的。
这天说到了政治内容。我告诉荷兰佬,他的国家卖给台湾两艘潜艇。接下来话题就不可逆转地说到了台湾。我问这个红毛番:你对台湾了解多少?
他摇头晃脑地回答了问题,不过第一句话就把我的嘴给气歪了:
“我知道,台湾原名福摩萨。”
“是我们荷兰人先发现的。后来让你们中国人给抢走了,成为了你们的殖民地!”
我呸!
反问他一句:你知道荷兰和台湾有多远吗?他哼哼哈哈地说不上来。然后双方都沉默下来。
一个星期之后荷兰佬消失了。到其他地方去继续他浮萍似的生活。
和詹姆斯乱说话时也不小心触及到了敏感的政治话题。那天大家在苹果树上五爪金龙乱飞四处摘苹果,不知怎么,话题就转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对詹姆斯说,日本人侵略中国,杀害了很多无辜的中国人。
澳洲袋鼠停下手里的活计,直愣愣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缓缓地问道:
“你们在西藏杀了多少人?”
乖乖龙的东!我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袋鼠的脑袋的确与众不同。
我反驳说:“这是谣言!”
詹姆斯的脸色很严肃。他很认真地对我说:
“这是事实,全世界都知道!”
我想了一想,问他:
“你们这些欧洲人是怎样来到澳大利亚的?”
满世界都知道,澳大利亚的白人前辈都是坐着海船,戴着脚镣,唱着流放的歌儿到袋鼠国的。
接下来我花费了好大一番心思向詹姆斯解释西藏的历史、人口和地理。这个家伙给我说得云里雾里,半信半疑,最后答应有机会一定上西藏看看。
天真的洋鬼子脑袋里总是稀里糊涂,却又有点自以为是。条顿国的扬也是如此。我和他第一天在果园里工作,隔着一排苹果树,他就直接问我:
“你信不信社会主义?”
我愣了一下,没等回答,他自问自答:
“我相信社会主义!”
扬来自德国的鲁尔工业区的一个小城市。大概受到工人阶级的熏陶,对这类“主义”东西总是充满好奇。他到过俄罗斯旅游。我问他印象如何,他回答我说:
“俄国人都是共产党!”
可是那时候苏联都解体了呀!
“反正,反正他们信的不是社会主义,是共产主义。”
照他的说法,德国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哩!不过说得也不错,福利国家,社会党执政,不是社会主义还能是什么?
主义归主义,背包客们还是表现出了相当强烈的社会正义感和公德心。詹姆斯和我一块在果园里干了三个星期的活儿之后,手里有了一点积蓄,就辞掉了这份工作,跑到奥克兰去给政府当义工去了。
我有点奇怪地问詹姆斯:
“你怎么会想去当义工?光花钱不挣钱。”
袋鼠的回答很简单:
“想去就去。有什么好问的!”
俺的论文勉强改完了,这才有心思码上几个字。不过不打算回新西兰参加毕业典礼啦。果园里的工作辛苦得紧,现在骑士夫人是断断不会放你走滴
按照我们中国人的文化观念,也会常常觉得辛酸。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不论是背包客还是本地人,脑袋里都是一根筋缺根弦,傻得可爱。更何况新西兰本身就是一个大型农村。
18岁的时候当背包客,去看祖国滴大好河山在火车上碰到一个荷兰来的同龄人,同是背包客,就是他算洲际印象深的就是他留着挺漂亮的小胡子,偶们那年纪可没这个滴,都说偶们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荷兰小伙说妈呀你们人真多,连个座都不好找。开头为省钱,还努力顶着,到半夜里实在不行了,去卧铺想办法补票去了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一分钱车费都不用出,全程hitch-hike。也真亏他们做得出来。
18岁,壮游河山,让我想起那首歌词,18岁,18岁,参军到部队。这就是青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