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闲笔】->“皇帝”之死~ -- 吕克

丁亥年六月初二日，香港最年长的一位街头书法家停止书写了。他已经安静地睡着了，但已经是永远地睡着了——香港“九龙皇帝”驾崩了。

这个人的逝世，对于香港半个世纪以来的文化史，对于港人的集体记忆，都是不可估量的损失。“皇帝”逝世后对香港街头涂鸦艺术所形成的空白，不久就会使人感觉到。

就像一生坎坷的文森特·凡高这样的印象派大师一样，“皇帝”摒弃了一切繁芜丛杂的艺术常识,漠视所谓的书法家们珍视的教条,甚至忘记了自己行为应该有的理性。五十年来，他把“东方之珠”当做画布，在港九街头的电灯柱、电箱、邮筒、墙壁等处留下的一个个毛笔字，这些个方块字已经浓缩郁结成一代港人的集体回忆。虽然“皇帝”一生潦倒穷困，靠着港府的援助金生活。因为涂鸦，妻儿疏远他，警察拘捕他，但他仍坚持大笔书写「领土主权」。半个世纪以来遗留下来的墨迹，集腋成裘，在岁月的流倘中不经意间已经成为了香港城市绿意盎然的街头文化中的一个厚重传奇。

不仅如此。“皇帝”的逝世还终于迫使香港政府为街头涂鸦艺术打开了绿灯。由于他书法的艺术价值，香港的市容管理终于破禁，豁然开朗了，而先前其他所有一切的涂鸦艺术者的工作研究都还只能在无尽的黑夜中摸索。

一生中能有这样成就，该是很够了。即使对书法艺术只作出一个这样的发展，也已经是幸福的了。但是“皇帝”在他书法的各个表现载体，甚至在女性人体、墙布、DVD等等上面，都有独到的进展，这样的平面表现领域是很多的，而且其中任何一个领域他都不是浅尝辄止。

“皇帝”只读过两年书，识字不多。对于他的怪异行为，人们猜测很多。也许偏狂的感性就是艺术家气质。但这在他身上远不是主要的。“皇帝”的字体具有的稚拙美感，表现出了成年人失落已久了的天真气质，也许正是在尘世纠缠纷争中的挣扎写照。在“皇帝”看来，书法的进步在平面艺术上所起推动作用的，就是一种“千帆争流”的内在力量。任何一门艺术理论中的每一个新发现——它的实际应用也许还根本无法预见——都使“皇帝”内心感到衷心喜悦，而当他看到那种对书法艺术、对香港本土市民草根文化的发展立即产生革命性影响的发现的时候，他的喜悦就非同寻常了。例如，他在2003年曾获邀出席世界三大艺术展之一的威尼斯双年展，这也是首位香港华人获此殊荣。

因为“皇帝”首先是一个艺术家。他毕生的真正使命，就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破坏西方没落的颓废迷幻主义和嬉皮先锋主义对于涂鸦艺术的精神垄断。在东方“天圆地方”的传统哲学精髓里，用方块字的涂鸦去寻找构建也许已经失落了的文明归宿。参加“文化沙漠”的改造事业，正是他觉醒意识到了香港城市市民的艺术需要，意识到书法艺术的进步要求。奋笔急书成为了他的生命要素。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满腔热情、坚韧不拔和卓有成效地进行书写。那怕是20多年前，不幸被数百磅重的垃圾箱压断了双腿，但是“皇帝”仍用拐杖坚持上路书写。

俱往矣，一千叁百年前，僧人怀素在芭蕉叶上写下了笔走龙蛇的“狂草”；九百年前，失败的政治家赵佶书写出了瘦直挺拔的“瘦金书”；叁百年前，郑板桥把隶书笔意掺入行楷，再伴以兰竹画法创出了“六分半书”；数十年前，“红军书法家”舒同在戎马倥偬之际开创了刚健雍容的“舒体”…… 虽然自称“皇帝”，但他说过，自己地位卑微，因別人赏识，作品受大家欢迎而感到欣慰。其实“皇帝”已陶醉在书法世界中，物我两忘。早已视天地万物为不可分割的整体，用全部身心, 用大笔的书法去拥抱世上百味杂陈的芸芸众生。最后，他用生命融成的城市涂鸦，已经成为香港市民不可磨灭的风景影记——老实说，这位“皇帝”即使没有别的什么建树，单凭这一成果也可以自豪。

正因为这样，“皇帝”曾经是香港政府“食物环境卫生署”挥之不去的梦魇。半个世纪来，雨打风吹，港府已经相继洗刷“皇帝”作品，目前只有尖沙嘴咀天星码头、观塘警署旁等少数石柱，还可见到“皇帝”真迹。当创作遇上警察干涉驱逐时，他都倔强的以“皇帝”的身份辩驳，还展示印上“皇帝”字样的自制身份证，踯躅独行而又让人无言以对。他对这一切毫不在意，把它们当做蛛丝一样轻轻拂去，只是在万不得已时才示以自己强烈的信念。现在他逝世了，在整个香港和大陆，从红柳相连的准葛尔戈壁到风雪交集的唐古拉山口，千百万艺术工作者无不对他表示尊敬、爱戴和悼念，并且可以大胆地说：“皇帝”可能在香港警署有过许许多多的故人，但未必有一个私敌。

“皇帝”的名字叫曾灶财。

他的名字和事绩将永垂不朽！

*** 原名:曾财 2007年7月15日病逝，享年86岁

*** 做过农夫、纺织工人、建筑工人、垃圾站清洁员

*** 1997年举行「曾灶财街头书法展」

*** 2003年获邀出席威尼斯双年展

*** 2004年苏富比在香港成功以5.5万港币拍出一幅曾灶财的作品，超出估价四倍

*** 先后为多个广告及杂志提字

*** 35岁时回乡翻族谱发现，九龙多幅土地原属其祖先，后来遭港府征用。他无力讨回，于是就上街用毛笔字宣示其拥有九龙的“主权”

(2007-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