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一个记者的传奇(五)华盛顿旋转木马 -- 梦秋
谨以此文纪念我在西西河注册并发帖周年。祝愿西西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祝愿我们的祖国更加富强、民主、繁荣。
本文首篇链接如下:
一个记者的传奇(五)华盛顿旋转木马
1947年年初,杰克.安德森来到了华盛顿。
在经济繁荣的日子里,战后的华盛顿灯红酒绿,目迷五色,让这个严守清规戒律的犹他州土包子感到不可理解。政客们的荒唐糜烂给安德森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报纸报道说,民主党全国委员会干事(executive director)酒后开车,让警察给抄了牌。在安德森看来,此事如果发生在犹他州,这个醉鬼多半就会丢掉自己的工作,而且终生蒙羞。但是在华盛顿,这种情况根本算不上一回事。政府官员的丑态多了去了。内政部长酒色过度,在午宴上发表演说的时候步履蹒跚,摔了个四脚朝天;财政部长暴饮暴食甚至引起了白宫方面的不满。另一次闹剧显然要更加出格。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发表演说的时候,一个众议员站起来指着法官的鼻子骂骂咧咧,满嘴喷粪。华盛顿的警察局长企图维护秩序。两个人口角一阵之后,警察局长决定以拳头来维护法官的尊严。现场顿时拳脚交加,一片狼藉。众议员被打得头上长角,警察局长被自己手下横拖倒拽弄出了会场,法官大人则继续不紧不慢地继续他的演讲。
民主党的某次聚会,不爱热闹的杜鲁门只露了一次面,就匆匆离开,把聚会交给那些衣着光鲜的绅士和涂脂抹粉的女士们。这个聚会当然和许多时下年轻人的派对一样,变成某种意义上的狂欢。到了午夜时分,除了那些喝醉酒在角落里呕吐的人们,有道是“男的追,女的跑,追到以后按在地上搞一搞”,真个酒池肉林,人间的花花仙境。酒店老板对这一套早就见怪不怪。聚会一散,冷静地查看了现场之后,让现场人员更换地毯家具,以闪电速度把现场一片狼藉清扫干净。大清早,这儿还有另外一个政治派对要举行呢!
如果说这些举动还可以认为是无关痛痒的话,这一切背后那些各种各样的腐败行为。用法律规范不了的政治捐款,行贿方式千奇百怪。程度低一点的人接受到的贿赂是别人送给自己老婆的尼龙袜。高一个等级的行贿者对哪个可以接受贿赂的议员办公室女职员的胸罩和内衣规格知道得清清楚楚。国会和政府人员按级别接受各种性贿赂。级别低一点的官员,享受的性贿赂标准是“50美元的姑娘”,级别高一些的人员,例如内政部长本人,他得到的标准是“200美元的姑娘”($200girls)。安德森当时每周的收入只有50美元。他的身价只是某个官员风流一次的费用,这不由得不让他感叹,“人类的慷慨像牛奶一样溢满了整个华盛顿”。
所有华丽之下的肮脏需要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就是美国新闻学里说到的“扒粪”事业。从事这一行业的记者被称为“扒粪者”(muckraker)。安德森来到了华盛顿,从此在首都安下家来,成长为著名的“扒粪之王”——这是一个得到整个美国新闻界和政界承认的称号。
来到华盛顿之后,安德森加入了著名的德鲁.皮尔逊(Drew Pearson)的新闻专栏《华盛顿旋转木马》,开始了自己和皮尔逊长达22年的合作和友谊。这里,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这个大名鼎鼎的皮尔逊是何许人也。
皮尔逊是美国当时著名的新闻专栏记者,这一点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了。如果说这个名字对我们来说还不是那么熟悉的话,至少他报道的某些例子是我们耳熟能详呢。当年巴顿将军在野战医院里抽小兵的耳刮子,要把这个胆小鬼送上前线。皮尔逊是第一个曝光巴顿丑行的记者。1941年,德国入侵苏联,是皮尔逊首先发布的消息;当年的11月,日本海军联合舰队从本土港口出发,是皮尔逊首个注意到了这个情况;1944年罗斯福特使向英国提出让其放弃战后对印度的控制,皮尔逊通过内线抢先发出了消息;1945年苏联驻加拿大外交人员伊戈尔.古曾科叛国(最终把为苏联提供美国核武器机密的罗森堡夫妇送上电椅),走在前面的新闻记者还是皮尔逊。
因此,说到这儿,我们不得不把自己的目光从安德森身上转移到皮尔逊处。皮尔逊本人和安德森非常类似的一处是,两个人都是坚定的宗教信仰者。但是皮尔逊是教友派教会信徒,也就是《兄弟连》里温特斯连长被误认的教派“贵格”派。贵格教徒的典型信仰是“和平主义”。皮尔逊到底能够在多大程度上维持对“和平主义”的信仰忠诚,这可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22岁的皮尔逊加入了美国友谊志愿服务队(American Friends Service),来到遍地疮痍的南斯拉夫进行志愿救援工作。他的工作情况如何,可以用他到达南斯拉夫几个月后就成为志愿服务队地区头头这个事实加以说明。据说后来当地人封他为“塞尔维亚群山之圣”,这可有点李大师的嫌疑,但是多少说明了年轻的皮尔逊的“和平主义”理念实行得不错,不但彻底贯彻了“不杀”的原则,还充分考虑了“救活”的思想。皮尔逊后来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声称,他在塞尔维亚的工作卓有成效,因此在他工作的地方,当地居民将村庄的名字命名为“皮尔逊诺瓦茨”。
在南斯拉夫的工作给了皮尔逊极大的政治资本。到了1950年代,皮尔逊还利用自己的名气跑到南斯拉夫和铁托会面,成功地让这位亲西方的共产党领袖释放了持不同政见者、天主教神职人员斯蒂皮纳奇(Cardinal Stepinac),在麦卡锡主义风头正盛的时候,皮尔逊这么做可要冒着极大的风险,而且后面他的确吃了麦卡锡的拳头。
皮尔逊要只是和平主义者,他断断成不了著名的专栏记者。1926年,皮尔逊成为《巴尔的摩太阳报》驻华盛顿记者站的记者。这个好斗的公鸡没有干出什么像样的事情,却把华盛顿的政要们得罪了一大片,其中一个是曾经是胡佛政府的战争部长,后来罗斯福派往中国负责调停国共内战的特使赫尔利将军(Patrick Hurley)。1932年,皮尔逊和罗伯特.艾伦匿名出了两本书:《华盛顿旋转木马》和《旋转木马再现》。《太阳报》的章程里可没让记者们随便去干这样的事情。很快有人把这件事情捅到了《太阳报》的老总那儿。“匿名出书”事件也引起了赫尔利的注意。
赫尔利不知道皮尔逊的厉害。他揪住皮尔逊匿名出书这个机会跑到《太阳报》头头那儿吹了耳边风。皮尔逊因此丢掉了《太阳报》的饭碗。未来的美国最大的新闻专栏记者被炒鱿鱼,对于皮尔逊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从此就和赫尔利没完没了地耗上了。在整整20年里,赫尔利吃了皮尔逊无数苦头。他连续在1946、1948和1952年竞选新墨西哥州参议员,无一获胜。到了1952年,皮尔逊干脆来到电台向全国发表攻击赫尔利的演说。这一次赤膊上阵,快意恩仇。赫尔利的政治生涯从此被彻底终结。
再看看皮尔逊本人在被《太阳报》炒掉之后的情况。这个家伙索性不再理会新闻媒体的清规戒律,自己开创了一个新闻专栏,名字就叫《华盛顿旋转木马》。《华盛顿旋转木马》加入了“联合新闻”辛迪加(United Feature Syndicate)。全美国报纸基本上都通过不同的报业辛迪加购买自己需要的专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皮尔逊的专栏如果需要得到各家报纸的认可,除了投靠知名的辛迪加之外,自己没有些本钱是不行的。皮尔逊倒不缺乏这种本事。他充分发挥自己的在华盛顿的信息优势,把《旋转木马》办得有声有色。到了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全国已经有上千家报纸购买了《旋转木马》专栏——那里面全部都是政治八卦新闻。在娱乐新闻还没有通过电视传向美国各地的时候,政治八卦新闻成为许多老百姓饭后的谈资。
报道政治上的花边新闻也需要记者有自己的判断能力、道德水准和公正、独立的态度。为了保证专栏的独立性,皮尔逊必须要保证《旋转木马》在资金上不受到“联合新闻”辛迪加的控制。他没有和辛迪加签订“诽谤保险条款”。按照道理,当政治新闻出现报道误差,受到当事人的法律诉讼,辛迪加可以提供资金为专栏记者打官司。作为交换,专栏记者或多或少在报道新闻事件的时候会受到控制。皮尔逊可不希望自己受制于人。《旋转木马》遇上官司的时候都是自己掏腰包了事。不但如此,他还和那些购买《旋转木马》的报纸联系,承诺万一因为报道失误被以诽谤罪追究法律责任的时候,皮尔逊都会亲自过问并承担所有责任。这一招很灵,皮尔逊的专栏摆脱了来自外界的控制,基本上不存在删改和审查现象。唯一的问题,也是最大的问题,就是他得不断地应付各种官司。几十年下来,《旋转木马》上法庭的次数有几百次之多,涉及索赔金额和法律费用总共达2亿美元——这可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是皮尔逊很成功躲过了大部分法律纠纷。对他的起诉只成功了一次。但就是这一次要他赔的钱也不是个小数字:4万美元。想想在五十年代4万美元的概念吧!
皮尔逊是个善于市场运作的大师。在各个城市当中,如果没有主流报纸购买《旋转木马》专栏,皮尔逊会转向扶植那些非主流的报纸起来与之对抗。即使这个城市里的主流报纸已经购买了《旋转木马》,皮尔逊也不放过任何一家小报或者周报。在《旋转木马》专栏已经成为全国知名专栏之后,他选择离开“联合新闻”辛迪加,来到名气不算响亮的“贝尔—麦克卢尔”辛迪加(Bell McClure)。是所谓“宁为鸡头,不作牛后”。皮尔逊用自己的名气撑起了“贝尔—麦克卢尔”。后来自己购买了了“贝尔—麦克卢尔”三分之一的股份。这更让他变得无拘无束起来。换句话说,在《旋转木马》专栏这件事情上,他愈加变得飞横跋扈。
皮尔逊既是专栏记者,又是编辑,还是广告商、发行人、诽谤专案律师,甚至是游说集团的一分子。他在政治界有着广泛的影响力,还是个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当然他的活动可不都是没有争议的。二战后,皮尔逊极力鼓吹美军大幅度裁员让军头们很不高兴;他自己组织前往捷克斯洛伐克边境组织反共的“民主”运动不但让东欧的领导人很头疼,就是如今让我们这一代人都觉得有些多此一举。可想而知,他在华盛顿的对头就更加多得不可胜数了。
长期以来,皮尔逊都保持一种对政治安全机构的警觉。安德森后来在描述自己和皮尔逊就某些新闻工作调查通电话时,曾经采取过一种策略来干扰联邦调查局的窃听人员。皮尔逊总是拿着一枝铅笔轻轻地敲打送话筒,以为这样就可以干扰特工们的窃听工作。后面从联邦调查局的内线了解到的情况却是,这种方式除了能够有效地干扰通话人之间的信息交流,对窃听效果产生不了任何作用!
但在真正的新闻调查工作上,皮尔逊从来就不是外行。有一次在调查华盛顿的一个政治游说者约翰.蒙罗的过程中,皮尔逊指责蒙罗有行贿迹象,并向政府官员提供妓女。蒙罗立刻以“诽谤罪”起诉皮尔逊,要求他赔偿100万美元。
皮尔逊倒发现蒙罗身上还有更多不干不净的东西。他决心把蒙罗搞垮。接下来,皮尔逊先雇佣了纽约侦探巴隆,让他到蒙罗的圈子里卧底。然后安德森本人也被派往调查蒙罗本人。两方面的调查互不知情,情报在皮尔逊本人处汇集并作出判研。这份比警察还专业的工作让皮尔逊得出结论,蒙罗那所“R大街的房子”(这是《旋转木马》给蒙罗用来招待政府要员的豪宅起的外号)是一个黑市交易场所。
搜集到了足够的证据,皮尔逊把情报交给了联邦调查局。蒙罗因为涉及8次黑市交易被起诉并当啷入狱。作为交换,皮尔逊得到了整个事件的独家报道权。那项涉及到100万美元的法庭诉讼从此灰飞烟灭。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陆军内部有人想利用战争时期的审查制度给皮尔逊穿小鞋。事情上报到陆军参谋长马歇尔那儿。长着政治家脑门的马歇尔深知此人开罪不起,遂正告自己的手下:
“皮尔逊是我最好的新闻检察官!”
另外一件轶事也常常让皮尔逊感到得意洋洋。据说每一次罗斯福和杜鲁门的内阁部长会议上,有一半的部长会担心另外一半将自己的言行泄露给皮尔逊,以致于罗斯福的国务卿赫尔在内阁会议上发牢骚说:
“这个会议厅究竟是给我们用的还是给皮尔逊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会让华盛顿的政客们思考一辈子。
本帖一共被 5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恭喜:你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曾经对古曾科(也有译作“古琴科”)叛逃事件产生过极大的兴趣,一是因为发生在加拿大,二是这件事和后来的原子间谍案,麦卡锡的兴起都有些关系。
叛逃中的几个花絮颇有意思:古琴科打电话要叛逃的时候根本没人理他,直到他家里被苏联人突击;加拿大总理接到情报以后,开始也不肯相信自己的机关里被苏联(共产)间谍渗透得那么厉害。
“这个会议厅究竟是给我们用的还是给皮尔逊的?”
美式文革的源头的确能上溯于此,并成就了反共斗士尼克松。美国人似乎从来就没有认真反思过麦卡锡主义的根源,一如我们从来只记得WG留下的伤痕一样。
漓江上面飘满了水草,让我这个回乡的人好生伤心……
没有人找黑社会什么的把他干掉么?
原因之一的确是因为美国司法系统基本保障了新闻自由。不过,记者和各种社会势力的联系在一定程度上也让他们产生飞横跋扈的作风态度。我没有查看皮尔逊的情况如何。但是安德森本人后来对意大利黑手党有所倚靠,这个可能是事实。
一个记者的传奇(六)华盛顿旋转木马(补)
杰克.安德森能够来到《华盛顿旋转木马》专栏工作说不上偶然。在中国的时候,美联社的记者认为安德森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劝说他去尝试一下。回国之后,安德森来到华盛顿,和其余上百号人一起申请《旋转木马》的工作。为了保险,安德森同时申请了《盐湖城论坛报》驻华盛顿记者站的工作。
让他出乎意料的是,面试完的第二天,皮尔逊用一种很奇怪的方式通知安德森立刻到《旋转木马》来报到——他给住在离《旋转木马》办公室几个街区外的安德森拍了一份电报。安德森在所有申请人的资历当中并非是最出色的。他之所以被录取,并拿到每周五十美元相对丰厚的工资,主要是皮尔逊对他作为“战地记者”的经历非常感兴趣。同时,他还得感谢联邦调查局。在面试的那一天,联邦调查局的内线告诉皮尔逊,《旋转木马》的一个记者安迪.奥德尔是个共产党员。对于皮尔逊这样一个极端反共的自由主义者来说,他坚决不允许自己的手下有亲共的倾向,遑论共产党员。而且,办公室里挖出了一个共产党会给政敌制造一个攻击自己的借口。这当儿是不能手软的。皮尔逊当即找到奥德尔询问他的政治背景。在得到承认之后,皮尔逊当即宣布解雇奥德尔。而安德森自然就很幸运地拿到了奥德尔的职位。
但是在一开始接受奥德尔的工作时,安德森却碰了一鼻子灰。奥德尔负责国会方面的报导,因此他有责任将自己在国会内部发展的消息来源传递给安德森。对一个突然被解雇的人来说,担心自己饭碗多过考虑如何让新人接班。这样,安德森就被奥德尔心不在焉地介绍给了共和党众议员诺里斯.鲍尔森,然后奥德尔就溜之大吉。
安德森根本没费功夫就摸清了鲍尔森的底细。原来这位加利福尼亚众议员才刚刚当选,连国会内部活动章程都莫名其妙,整一个刘姥姥进大观园。众议员自己还指望从安德森这儿掏出点名堂来。面对一问三不知的鲍尔森,安德森很是无可奈何。一个众议员雏儿嘴里能挖出什么轰动性的新闻呢?
安德森只好自己发展自己的消息来源。这个从中国回来的记者毫无经验,只好漫无边际地四处乱撞。在国会大厦里,他只要看见有哪个专门委员会的房门开着,就会不顾一切地闯进去,和里面的议员们套近乎,琢磨着这些政客对自己的用处。乱闯议员办公室也成了他在新岗位上的例行日常工作。
结果又招来了麻烦。安德森压根不知道皮尔逊在国会里结下了多少仇人,这里面水有多深。这一天他误打误撞走进了田纳西州参议员麦克莱尔的办公室。双方一开始很有礼貌地坐下来交谈,亲切地就国内国际形式交换了意见。等到麦克莱尔弄明白安德森的老板身份之后,立刻大发雷霆,整张脸都愤怒得变了形,嘴里破口大骂皮尔逊,甚至想要冲过来揍安德森。小记者上哪见过参议员打架的真人版,当场吓得落荒而逃。到了后来才弄明白,有一次皮尔逊在专栏上指责麦克莱尔用小刀威胁另外一位议员。麦克莱尔曾经为此当众痛骂皮尔逊是“天生的骗子、专业的骗子,靠行骗为生;白天行骗,晚上也行骗……无知的骗子、胆小的骗子、侏儒骗子、转个不停、爹不疼娘不爱、死缠烂打、声明狼藉的骗子!”
骗子的徒弟上门,能不招打吗?
这是安德森刚刚开始工作时遭遇的许多问题之一。但是他很快就见识到了皮尔逊和《华盛顿旋转木马》的厉害。1947年7月,以皮尔逊为首的记者连续曝光下,众议院武装力量委员会原主席,众议员安德鲁.杰克逊.梅因为接受军火商加尔森兄弟50,000美元的贿赂,将一笔价值78,000,000美元的军火订单给了加尔森的公司而受到起诉并被认定有罪。梅和加尔森兄弟全部被弄去蹲了大牢(需要说明的是,梅只在大牢里呆了9个月,不久就得到了杜鲁门总统的特赦)。结案的时候安德森刚刚在《旋转木马》工作满三个月,因此没有参加这次调查工作。但是他亲眼目睹了事件的部分进程,明白记者在其中的意义,也知晓了这样的调查性新闻所带来的致命影响——这个案件的调查送掉了好几条生命,其中有人是完全无辜的。
他对此案的理解是,“大多数人将他们的信任托付给少数人。而这些少数人身上无处不是污点和丑恶。对于这种人,对于他们所掌握的权力,只有将其中最恶劣的一幕加以处理,或者将其公之于众,才能缓和大多数人对于他们所怀有的怨恨。”
从句话来看,安德森本人并不是狂热的革命者,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由主义愤青。这种典型的战后青年的思想成为他后来工作的准则。为了实现他心中的正义,他可以不择手段。程序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这是他对于整个记者工作的理解,而他也的确这么办了。
这些言论也是安德森对他在华盛顿工作的头几个月的总结。此时他已经用实践证明了和政客们斗争是多么困难却又光荣的事情。
一个记者的传奇(七)大战布鲁斯特(上)
安德森遇上的第一个对手是众议院共和党众议员罗伯特.琼斯(Robert Jones),实际上此人背后深藏着皮尔逊的真正对手,参议员拉尔夫.欧文.布鲁斯特(Ralph Owen Brewster,他不喜欢别人称呼他的名字,于是人们总是叫他Owen Brewster)。关于布鲁斯特,他将是我们后文的主要反面人物之一,将会有相当篇幅介绍他的生平。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头看看安德森的第一仗是怎么打的。
皮尔逊在安德森进入《旋转木马》之后不久得到了一条消息,琼斯将被提名出任联邦通讯委员会(Federal Communication Committee, FCC)的成员。这个官方的新闻公关机构虽然不能限制记者的采访自由,却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左右官方信息,控制媒体的议程。皮尔逊对这项任命当然有他自己的想法。皮尔逊和琼斯之间的关系远说不上友好,但是还算没有过节。不过,这一次的消息来源来自俄亥俄州的利马(Lima, Ohio)。来源明确告诉皮尔逊,琼斯曾经是当地“黑色军团”的成员之一。而“黑色军团”则是一个反犹、反天主教和反黑人的三K党组织。这个情况在利马尽人皆知。消息来源希望,皮尔逊能够尽最大力量将琼斯拉下马来。
要做到这一点难度非常大,因为时间上已经不允许皮尔逊做出深入调查,而且国会方面,对琼斯的任命已经得到国会两党的认可,基本上任命已成定局,只需要进行一次听证会走过场。主持听证会的三个参议员为首的那一位就是和琼斯有很深渊源的布鲁斯特。
皮尔逊发挥了他一贯横冲直撞的作风。他首先叫来安德森,让他立刻赶往利马去抓几个重要的人证过来。自己则赶往国会,亲自在国会听证会上作证,公开琼斯曾经是个三K党党徒的事情。接着他又通过电台广播去揭琼斯的短。这个做法看上去似乎有点莽撞。在听证会当天,德鲁.皮尔逊就成为国会公敌,因为他提供的说法没有任何证据。以皮尔逊的地位,对一个国会两党和民主党总统认可的共和党议员信口雌黄,那是绝对要被政客的口水淹死。所以他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匆匆赶往利马的杰克.安德森身上了。
安德森此行充分证明了他自己的价值。他很快就把琼斯的陈年旧事倒腾得一清二楚。琼斯1934年加入了利马的三K党组织“黑色军团”。这个六千人的种族主义组织在利马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力,直接把琼斯推到了艾伦县检察官的位置。然而当琼斯发现自己有可能成为俄亥俄州国会第五特区的共和党候选人的时候,他很聪明地断绝了与“黑色军团”的联系。即使这样,琼斯在利马还是一个让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字,这其中的一个原因固然是因为他成为了众议员,另外的原因是“黑色军团”对他恩断义绝的做法十分恼火,恨不得找个机会咬他一口。
安德森在利马呆了三天,通过“黑色军团”的头头淘到了三个重要的见证人带来华盛顿参加国会的听证会。在听证会开始之前,皮尔逊先把见证人之一,一位俄亥俄州的警长弄到电台,就琼斯事件向全国做了广播。在这件事情上,皮尔逊不打算给自己铺设后路。
信心满满的皮尔逊和安德森绝对没想到琼斯和布鲁斯特对他们的这一手早有准备。在第二天的听证会上,安德森带来的第一个证人还没开口已经吓破了胆。他除了会说“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我不明白”,其余像样的证词一句都说不出来。这个废物点心一点作用都没有。
第二个证人的表现要稍微好一些,因为他的妻子在听众席上坐着呢!此公言辞凿凿地证明,琼斯曾经跪在他面前,宣誓加入“黑色军团”。主持听证会的参议员卡普哈特没打算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纠缠。他拿起手里的一份文件大声朗读起来——这是第二个证人很多年前写的一份悔过书,承认自己曾经伪造过19份工资表。自然,第二个证人又也完蛋了。
第三个证人就是俄亥俄州的那位警长。皮尔逊和安德森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警长能够提供有效的、致命的证据,而警长先生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不过这对卡普哈特来说并不重要。他像《巴黎圣母院》里那个敲钟人卡西莫多那样邪恶地笑了一笑,拿出了一份记录,上边写着,在1946年的7月4日,美国国庆节,警长先生在检查交通超速状况的时候设套子捉拿超速行车者。这一天他总共抓了80个超速行车者,每个人罚款3美元。言下之意,警长这是在拿国庆节利是。
警长反击道:这是他的工作责任,不是滥用职权。
卡普哈特还有办法。他拿出另外一份文件,上面明白地写着,在25年前,警长先生曾经因为无端的攻击行为被认为患有精神疾病,理当送往精神病院。文件上面的医生鉴定清楚无误。
警长承认了这一点。但是他反驳说,那是因为他受到了诬陷。
卡普哈特指桑骂槐地嘲笑道:“你曾经在印第安纳州开枪伤人、蹲了六次大牢,还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接下来你来到华盛顿,跑到电台里发表广播讲话。你是想证明你和谁穿同一条裤子了吧?”
第三个证人的证词自然也就失去了所有效力。安德森发现在场的记者已经拟好了听证会新闻的标题,就叫做“皮尔逊和他的手下,杰克.安德森找到的得力证人,一个是做伪证的,一个是造假证的,剩下那个是个疯子”。
皮尔逊急了,揪住安德森要他亲自去作证。安德森的第一个反应是“No!”皮尔逊厉声斥责道:“我可不想让这些歇斯底里的家伙跑到我头上撒尿!”在没有任何选择的情况下,这个从来没有当着一众国会议员发表过演说的小记者只好赤膊上阵。
在作证的时候,安德森选择了进攻策略。
在完成了例行的问答。安德森尖刻地说道:
“我认为,听证会正在尽全力用最快的方式完成对琼斯的任命。”
卡普哈特被激怒了,大声地嚷到:“证据在哪儿?”
这就给了安德森攻击琼斯的机会。他把自己在利马翻出来的陈芝麻烂谷子兜头带尾全部倒了出来,连带指责听证会成员无意认真调查,盲目相信各种不确实的证据。说完之后没忘记给俄亥俄州的警长分辨一番。
安德森的作证虽然挽回了一定局势,但是根本无法改变布鲁斯特等人的意志。还有一个原因是听证会普遍认为,一个人的历史应当和此人现在的品德行为无关。当天听证会还是通过了对琼斯的任命。琼斯以及布鲁斯特在这次交锋当中和皮尔逊结下了梁子,两边开始利用各种机会斗起来。不过最先倒霉的还是皮尔逊本人。虽然他没有遭到“诽谤”之类的起诉,但是他遭到了媒体同行们的群起攻击,其中不乏美国主流媒体,例如《时代》、《新闻周刊》和《星期六晚邮报》。
皮尔逊总是想给布鲁斯特下套子。这样的机会有的是。没多久,布鲁斯特自己的野心就给了皮尔逊一个机会。在详细描写这场大战之前,我们先看看布鲁斯特是何许人也。
布鲁斯特是老牌的美国共和党保守派政客,在参议院里可谓呼风唤雨。他在参议院金融委员会(负责税收)、商务委员会(负责企业协调)、海军事务委员会(负责海军工程项目)当中担任一、二把手。这些委员会都是参议员们趋之若骛的肥差,可以为自己的竞选弄到大量的捐款。在皮尔逊还没有和布鲁斯特闹翻之前,共和党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让他担任共和党竞选委员会主席。
布鲁斯特此人的保守作风使他采取了极端反共的立场。因为和臭名昭著的麦卡锡参议员走得太近,他的声望收到了很大的削弱。还有一些证据表明,他本人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三K党党徒。布鲁斯特还是民主党人的天敌。从罗斯福“新政”开始,他就一直不断地攻击罗斯福的政策,从不放过任何机会。战后,布鲁斯特被任命为珍珠港事件跨党派调查委员会和国防装备调查委员会成员,这更让他肆无忌惮地四处制造借口,不断地挑衅民主党。1947年,他试图把手伸到与罗斯福家族关系密切的美国首富霍华德.休斯(Howard Hughes)身上。布鲁斯特公开指责休斯在二战当中与政府当局的几笔军火交易涉嫌腐败。这个举动引起了皮尔逊的警觉。
这个旋转木马上的老滑头嗅到了异样的味道。如果这次皮尔逊和休斯结盟,这倒是个搞垮布鲁斯特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