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四、南伐 9:兵信 6 上 -- 1001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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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四、南伐 9:兵信 6 上

 

十四、南伐 9:兵信 6

  第三波红色警报很快过去了,转眼就是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也是大金的正隆六年。就从这一年的正月开始,最猛烈也是最后一波的红色警报,终于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地尖啸而至!

  这一年,大宋派出的贺正使,是以工部尚书名义前行的礼部郎官虞允文。虞允文这个人,将是我们后文中一个极重要的角色,现在只是简单提一下他的这次出使吧。

  早就认为金宋必将开战的虞允文,还在路上,就已经发现大金境内“运粮造舟者多”,这种备战气息浓重的现象,显然是个很危险的信号。等到他面见完颜亮后,也就更加肯定“危机已经迫在眉睫”这一判断了;而这个判断,居然跟花有关。

  我们知道,传说当年武则天醉后喝令百花于冬天绽放,唯独牡丹抗旨不从,由此惨遭焚枝除根,并以一种植物的怪异身份,被贬出首都长安,扔进了洛阳邙山。武则天想不到的是,野百合居然也会有春天,这牡丹竟开得漫山遍野,继而被洛阳居民如获至宝般地移栽家中,日久天长便成传统,奠定了洛阳花都的地位;而那“国色天香”四个字,更是早已成为牡丹独一无二的标签。

  当然,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实际上在更早的隋朝,牡丹就已经被移植到了洛阳。而我们现在所关心的倒还不是武则天,而是本文的正主完颜亮——他径直对虞允文说,“我将看花洛阳”!

  这个花,说的当然就是牡丹。那么,完颜亮亲自到洛阳,难道仅仅只是为了看牡丹么?在当时的背景下,还不要说堪称国之精英的使节,就连一个傻子,恐怕也能猜出个一二三来了……

  更糟糕的是,牡丹盛放的花季,正在谷雨前后,所谓“谷雨牡丹正逢时”。而现在已经是农历新年,离农历三月中旬附近的谷雨,满打满算也只剩两个多月。这就是说,完颜亮动身的时间,很可能已经快到了;而随着他的动身,大金的重心会不会也相应南移呢?真要南移了的话,那么对于南宋来说,到底又意味着什么呢……

  如前所述,完颜亮备战南伐,即将迁都南京(汴京),而牡丹妖娆的洛阳,距离南京不过一百多公里而已。重修南京宫室,本身是个巨大的工程,根本无法彻底保密;但是,大金从来就没有向南宋正式通报这件事,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这一次倒好,完颜亮自己来了个拐弯抹角的揭秘……

  这里也多说一句:纵观完颜亮时代的两次迁都,到中都的第一次,扯上的是莲花;到汴京的第二次,则扯上了牡丹。当然,种莲花是个由头、看牡丹也是个由头,都不是真正的动机。但是我们能想到的是,这位大金天子,比起他那些捕鱼猎兽、鞍马征伐的粗犷祖辈来说,确实是汉化得足够细腻、确实是挺有闲情逸致的了……

  虞允文回到大宋后,当然也就把自己一路所见和完颜亮的话奏了上去,最后“申言淮、海之备”,再次提醒朝廷做好战争准备。

  我们知道,完颜亮的生日“龙兴节”离“正旦”,其实只差十五天。由此,前后脚出发的大宋生辰使徐度,也就紧接着贺正使虞允文,获得了更加清晰的情报。这一次,完颜亮的诏谕是通过参知政事李通向徐度传达的,其中倒再也没有用牡丹来充当迷彩了:

  ——朕昔从梁王军,乐南京风土,常欲巡幸。

  从前还在完颜宗弼军中的时候,我就喜欢汴京,老想跑去看看;

  ——今营缮将毕功,期以二月末先往河南。

  南京宫室即将完工,打算二月末动身;

  ——帝王巡守(通“狩”),自古有之。

  帝王外出巡猎,自古就有,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以淮右多隙地,欲校猎其间,从兵不逾万人;

  淮西一带有不少空地,准备在那里射猎,带上的兵马也不会超过一万;

  ——况朕祖宗陵庙在此,安能久于彼乎?

  何况大金历代陵寝和宗庙都在中都,我怎么会老在汴京呆着呢;

  ——汝等归告汝主,令有司宣谕朕意,使淮南之民无怀疑惧。

  你们回去告诉你家主君,让有关部门把我的意思传达一下,让淮南一带的百姓不要疑惑害怕。

  不难看出,如此一篇欲盖弥彰的诏谕,也真是让完颜亮费了脑子了。

  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皇帝,他去汴京的消息是肯定隐瞒不住的,最最起码,对方的使节来了以后,总得能够见到他吧?因此,“通报对方”这一行为,本身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而我们说他“费了脑子”,则是说他为了尽量不引起宋人的惊慌,而刻意寻找的理由。什么从前就想去啊,帝王外出是常事儿啊,淮西空地多正好打猎啊,带兵也不多啊,中都还有家啊……等等这些,不过都是一个又一个的宽心丸而已。

  问题是,所谓的“淮右”也就是淮西,根本就是在金宋分界线边上;至于“帝王巡狩”,自古以来不仅很多,而且经常就是宣战书中的委婉说法。时至今日,这个规律其实也差不多:假如某国在边境线上突然毫无征兆地举行大规模军事演习,另一方会怎么想?会仅仅认为对方在练兵么?

  何况,在边境线侧近为大军压阵的,正是皇帝完颜亮本人。

  ——那些宽心丸如果有用,才真是活见鬼了!

  但是话说回来,大金即将迁都、兵马即将大量出现在淮西,出兵之前也肯定会照例昭告天下,以便争取一切能够争取的力量;所有这些,肯定都是无法始终掩盖的事情。即便是这样、即便明知对方不信,有的话还是必须要说,宽心丸还是得捏造;说他费了脑子,应该不是夸张啊。

  如此清晰的红色警报,就这样连续传入了大宋朝廷,而它的凄厉音调,仍在迅速地升高——过去,还需要宋使跑过去才能听到;而四个月后,金使自己就拿着大喇叭过来广播了!

  我们前面说过,五月十六日是宋高宗赵构的生日“天申节”,完颜亮派出了签书枢密院事高景山、刑部侍郎王全,分别充任生辰使和生辰副使。在出发之前,完颜亮专门召见了王全,说了这么一番话:

    汝见宋主,即面数其焚南京宫室、沿边买马、招致叛亡之罪,当令大臣某人某人来此,朕将亲诘问之,且索汉、淮之地,如不从,即厉声诋责之,彼必不敢害汝。

  ——这意思,不仅要当面数落宋高宗、不仅要当面向宋高宗索要完颜亮看不顺眼的南宋大臣,而且还要当面向宋高宗索要汉水、淮河一带的土地;如此这般抖过大金上国的威风之后,宋高宗一旦不同意,你还要当面痛加指责,反正他不敢杀你。

  而细细说来,这种粗鲁交涉,其实又是完颜亮抛出的致命杀招——假如你答应,就得老老实实交出地盘、交出大臣,咋呼来的利益当然是白捡,而且以后依然随时会拿这些说事,一点也不会耽误南伐;假如你不答应,那也没什么损失,反正还是要南伐的。至于金使太过嚣张,万一惹怒了对方,也不是坏事——只要有点反抗或者干脆一怒之下杀掉来使,啊哈,战争借口还用再找吗?

  ——与从前一般无二,无论正反,又都是赢棋!

  在文中,我们已经多次说到,完颜亮对人的心思的把握,实在是相当相当的厉害。很快我们就能看到,这一回完颜亮对宋高宗心态的把握,所谓“彼必不敢害汝”,照样是精准的很……

  为了确保自己的计划能够成功,完颜亮又正使对高景山说,“回日,以(王)全所言奏闻”,意思也很清楚:王全到底会不会按自己所说的那样去嚣张表现,还必须有个人监督一下。

  而这二位金使,果然就相当地“不辱使命”。按《三朝北盟会编》引赵甡(音“申”)之的《中兴遗史》的记述,高景山、王全 “自入境,有凶悍之状。过平江、秀州,舟中以弓矢射夹岸居人,官司莫敢谁何,但告报居人阖户而已”,居然就嚣张到在船上随意射杀岸边居民的程度!更可悲的是,这样的官司在大宋居然“莫敢谁何”,只能通报附近居民自己小心;如此政府,也真是窝囊无能透顶了……

  五月十六日,宋高宗过生日。仅仅三天之后,也就是在五月十九日,金使便“捧国书升殿”,开始说正事了。其中,负责宣读诏谕的副使王全“东壁面北”,朝着宋高宗放肆地“厉声奏曰”:

    皇帝特有圣旨!

  然后,开始宣读完颜亮的诏谕:

  ——昨自东昏王时,两国讲和。

  从金熙宗时代起,金宋议和了;

  ——自朕即位后,一二年间,帝曾差祈请使巫伋等来,言及宗属及增加帝号等事。

  我上台之后一两年间,你曾经派“祈请使”巫伋等人过来,谈到放归被俘虏的皇帝宗族以及为你增加帝号的事;

  ——朕以即位之初,未暇及此,当时不允许。

  刚上台忙不过来,我就没批准;

  ——其所言亲属中,今则惟天水郡公昨以风疾身故外,所请事,后因熟虑,似不可从。

  当时巫伋所说的赵家皇族中,原宋钦宗因“风疾”病亡以外,其它的事情,经过仔细考虑,好像不能批准。

  从这些话中我们不难看出,宋高宗一直希望得到的大金封赐的帝号,已经被完颜亮回绝了;而二位俘虏皇帝宋徽宗、宋钦宗都已死去,其余还活着的宗族也就不打算交还南宋了。

  值得多说几句的是,被俘的宋钦宗赵桓,本来先是被金太宗废为庶人,再被侮辱性地封为重昏侯的(他爹比他高一级,昏德公)。皇统元年,金熙宗为了向南宋示好,又将赵桓由重昏侯晋封为没有贬义的天水郡公;而六年前已经病死的昏德公,则被追晋为天水郡王——这也是完颜亮称赵桓为“天水郡公”的来历。

  当年在晋封他们时,由侯而公、由公而王之外,所封的天水郡,本来也是赵家的“族望之郡”;很显然,金熙宗此举就是为了缓和金宋关系,进而为即将开始的皇统和议做铺垫。

  这样的举措在南宋那边,很快就得到了善意的回应。当然,这个“善意”得打上引号,毕竟谁也不能说“敌人自毁长城”不是一种“善意”——原来,南宋为了作出回报,便以加官夺权等抛物线方式,将岳飞、韩世忠、刘锜等抗金名将的兵权通通拿掉。几个月后,金宋和议达成正式文本,史称“绍兴和议”(由于绍兴和议实际上前后有过两次,在本文中为了避免混淆,也就始终将金熙宗皇统元年的这一次称为“皇统和议”,还请大家注意)。最后要补充一句的是,文本一定下来,岳飞的死期也就到了,因为这正是完颜宗弼所提的和议先决条件;仅仅一个多月后,岳飞即死于风波亭。之后又过了三个多月,皇统和议的全部政治流程走完,太后及宋徽宗梓宫随后上路,历经四个月的颠簸后,到达南宋首都临安。

  讲完这些题外话,还是让我们回到宋钦宗赵桓因“风疾”去世一事上来吧。当时,赵桓的死对南宋来说还完全是个秘密,这次完颜亮在诏谕中突然提到,当然也有打乱对方心神的目的——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这一次完颜亮又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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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也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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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诏谕中,完颜亮先是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尔后便开始提出自己的要求:

  ——今岁贡银绢数多,江南出产不甚丰厚,须是取自民间,想必难备,朕亦别有思度。

  今年的岁贡数字比较大,而富饶的江南出产又不太多,只从民间征集,想必很难备齐,我也有别的想法;

  ——兼以淮水为界,私渡甚多,其间往来越境者,虽严戒亦难杜绝。

  其次,金宋以淮河为界,民间私自过河的很多,之间往来越境的现象,虽然严令禁止,也很难杜绝;

  ——及江之北、汉水之东,虽有界至,而南北叛亡之人想(似通“相”)常互有,适足引惹边事。

  再次,长江以北、汉水以东,虽然有边界(指淮河一线)约束,但是金宋叛亡的人经常在这一带互相交往,也足够引起边境纠纷的了。

  ——不知故梁王当时何由如此分画来!朕到南京方知。

  不知道当年完颜宗弼干嘛要这么划定金宋边界,我也是(从前)到了南京才知道的;

  ——缘淮南地里,朕昔在军前,颇曾行历。

  淮南那一带,我过去在军队时挺熟悉的;

  ——土田往往荒瘠,人民不多,应有户田尽与江南,朕所言者,土田而已。

  那里田荒人少,有人户耕种的土地都给你,我所要求的,不过是其余那些田地而已;

  ——务欲两国界至分明,不生边事。

  一定要让金宋界限分明,边界上不发生事件。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意思简直是太清楚了:什么岁贡不好搞啊,什么往来越境啊,什么引惹边事啊,什么搞不明白当时为什么那么划界啦,什么淮南油水不大啦,什么金宋界限需要明确啦……通通都是幌子,目的只是为了引出一个结论——当年的边界线划错了。

  既然错了,那么什么才是对的呢?也不妨让我们摊开当年的地图来看一看,完颜亮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吧。

点看全图

完颜亮索要地区示意图

  现在情况很清楚了,淮河以南、长江以北、汉水以东,正是当年南宋的京西南路、淮南西路、淮南东路一带,大致绵延于今天的湖北省、安徽省、江苏省以及上海市。既然完颜亮直截了当地点出了这块地盘,又郁闷于边界“何由如此分画”,那么“正确”的划法也就昭然若揭了——当然就是把以上这些地方通通划入大金!

  果然是狮子大开口,而且还是颇为恶毒的一大口。说起来,这一口并非咬在无关大局的僻远边疆附近,而是直接瞄准了对南宋而言最致命的江淮一带。若真的如完颜亮所要求的那样,索性让出这块水网密集、不利于大金最犀利的骑兵和攻城部队突杀的战略缓冲地带,那也就意味着,南宋几乎是将密布其间、历经多年修筑的防御设施及城池一古脑拱手送给大金。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在随时可以由此继续南进的金兵看来,唯一还有可能减缓他们前进步伐的,也只剩下最后的那道长江天险了。

  南宋上下稍有理智的人,当然绝不满足完颜亮的这个要求。但是完颜亮本来也没打算仅仅靠这些话就能简单拿到江淮之地,非要如此做、如此说,在透出了那种“你给我也得给我,你不给我也得给我”的霸气之外,更多的则带有了心理战的味道。开战以前进行恐吓,必定会在对手心中造成难以抹去的阴影,何况对手还曾经有过惊弓之鸟的经历呢?

  而这些,还不是这份诏谕的全部。在后面,完颜亮通知宋高宗,自己近期内的行程:

  ——将于八月上旬到南京,“于此过夏”;

  ——点名让南宋将、相及近臣共四人,于八月十五之前到南京聆听他的诏旨;

  ——于九月下旬,至陈、唐、蔡、邓州围场打猎;

  ——于十一月十二日回到南京;

  ——在南京接见大宋正旦使;

  ——明年二三月间,可能将南京升级为首都;

  ——之后打算去温汤(今河南省汝州市温汤镇,距离洛阳很近,以温泉驰名天下),经由河东路回中都。

  看上去比较怪异吧?刚才还忙着咄咄逼人,转眼间又变了一副脸孔,开始不厌其烦地述说起了自己的计划行程安排,宛如向上级汇报一般。宋高宗当然不是他的上级,他当然也没有汇报这个的必要。那么,完颜亮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其实,答案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战略欺骗。

  按这份行程计划所言,从现在(五月中旬)起,到八月、九月、十一月、来年正月、二月、三月,几乎一年的时间大金都不会对宋有什么额外打算;何况,之后完颜亮还要回中都呢?就算有打仗的心,也且得往后说呢。

  但是这个说法,仅仅过了四个月零六天,就被事实——大金发兵——无情地证否了。因此,完颜亮自然是在骗人;而南宋这边,估计也没人会相信他,毕竟,在此情此景下,这个谎言实在是编得太拙劣了。但是我们刚刚说过,有的时候有的事情,明知对方不相信也得那么说;完颜亮所能做的,就是把假话说得再煞有介事一点,搞成很详细的样子,至于对方几乎肯定可以识破谎言这一点,他大概其实也无所谓吧。

  为了表示一点点“友善”,诏谕中还说“至如帝意,稍有所难,朕亦必从”,仿佛跟宋高宗很贴心、很好说话似的。至此,完颜亮对待南宋秉持的又打又拉、连唬带蒙的手段,在这份诏旨中算是来了个集体曝光……

  就这样,大金生辰副使王全,总算“厉声”念完了整份诏谕。在大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对宋高宗完全没有任何起码的礼貌,仿佛在呵斥手下一般,悖慢无礼已极。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么一搞,就连一贯懦弱的宋高宗,终于也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他……委婉地说:听说先生是北方名家,怎么会这样?

  王全毫不客气:赵桓今已死矣!

  宋钦宗赵桓的死讯,刚才已经由王全念了出来,现在却答非所问地再说一次,意思当然是“他还就死在北方了,怎么着吧”,显然是想激怒宋高宗赵构。赵桓是赵构的大哥,虽然回来了赵构肯定不乐意,但是毕竟手足兄弟一场,今天突然听到死讯,赵构难免还是有点真挚的伤心;而这注意力好不容易才被诏谕的其它部分给吸引走了吧,现在王全偏又给戳了回来!

  赵构当即痛哭失声,退朝了——当然,他的爆发也结束了……

  至于高景山和王全等人,别无二话,安安全全地返回了大金。

  毫无疑问,已经渐至高潮的第四波红色警报,声响之强、来势之猛,已经足够把任何一只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给震聋了!

  至此,大金近期内必将南伐,这一点在南宋朝廷上下获得了空前一致的认同。那么,面对即将杀来的敌人,又该怎么办?而就在这个简直没有什么可研究的问题上,小朝廷里居然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论、再次“朝议汹汹”起来。

  淮水横流,方显真汉奸本色。因反对南伐而丧命的祁宰的江南同行、御医王继先,就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跟我们前文提到的那位胡铨有点相像的是,他也要求宋高宗砍人,不过不是砍主和派,而是主战派。

  这位王继先,“其祖以卖黑虎丹得名”,自己则“为人奸黠,喜诌佞、善亵狎”,靠给宋高宗献上“强阳”春药而“富与贵冠绝人臣”,乃至“诸路大帅承顺下风,莫敢侔”,“其权势之盛”,甚至能与极盛时的秦桧相比拟。由此看来,这么个人会有何种主张,应该说一点都不难猜:“边鄙本无师(似通“事”)”,就是那些少壮派军官“喜于用兵,意欲邀功耳”,“若斩一二人,则和议可以复固”,还是谈和最好。当然,他肯定希望和平了;假如动了刀兵,那对他自己的富贵,可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啊……

  入内侍省都知张去也,就比较讲究方式方法,立场也貌似公正,在“阴沮用兵之议”、也就是暗里给主战派下技术性绊子之后,“且陈退避之策”,掉过头讨论起该怎么逃跑的新问题。

  这种主张,迅速便传遍了南宋的朝廷内外,就连老百姓中间都传开了,有的说宋高宗准备去四川,有的说呸!去福建……

  如此等等,完颜亮此前放言“江南闻我举兵,必远窜耳”,真是只差一点点就说中了!

  好在,南宋还是有一大批面对强敌,斗志反而更加昂扬的臣民。早就担心金人、坚决主战的陈康伯,此次更是慷慨激昂地说:

    今日之事,有进无退!

  他认为,只要“圣意坚决,则三军将士斗志自倍”,以此为仍然犹豫不决的宋高宗打气。而站在陈康伯这一边的,还有黄中、虞允文、汪澈等一批臣子。争论虽然激烈,但是天平渐渐向主战派一边倾斜了过去——是啊,不战就只有跑,可是还能往哪里跑呢?跑到何日又是个头呢?不跑,还有军心士气;一跑,谁还能指望能够收拢人心呢……

  更何况,绍兴三十一年的南宋,跟建炎元年的南宋,实力早已经是天差地别。当年,赵构被狼狈地追杀到海上,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而现在,三十四年来渐渐积累的国力、军力,总该起到点作用了吧?再打一仗,也许真的很有希望能赢呢?

  于是,渐渐有了信心的宋高宗,命令全面备战。

  于是,将军们纷纷赶赴前线,军队纷纷调动,物资粮秣也开始进行相应的调拨了——一切,都在朝着战争的方向飞速奔去……

  这一次,懦弱的宋高宗真是被吓醒了。但是,就像他的“爆发”也是娘们儿兮兮的一样,他被吓醒后,也依然没有停止做白日梦:万一完颜亮没有真的打算动手,只是虚言恫吓呢?还是派人再去探探比较稳妥吧……

  按《中兴遗史》的说法,宋高宗起初选中了刘岑。刘岑是位奉祠、也就是退休了的老臣,当时已经七十四岁了。当宋高宗问他愿意不愿意出使的时候,刘岑的回答是:

    臣受国家厚恩,今臣年老矣。唯不惜一死可以报国,牙(此字疑有错)请至金国;有如议不合,当以臣血溅完颜之衣!

  铮铮忠心,怎不令人动容!

  宋高宗也是闻言动容,不过却是“愕然”——傻眼了!傻过了以后,宋高宗决定马上换人,命令枢密院都丞徐嚞(通“哲”)为“金国称贺使”,知阁门使张抡为副使。没想到啊没想到,那老头子忒危险……

  不过,这个“称贺使”的名义实在有点诡异,敌人都要来打你了,又上赶着“称”的哪门子“贺”呢?关于这个问题,朝廷倒也不难解释:完颜亮不是说大金可能要迁都么?既然是这样,派人祝贺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嘛……

  而结果,却并没有宋高宗设想的那么圆满。这个颇为心虚的称贺使团,连淮河都还没过去、还在淮南东路的盱眙军(今江苏盱眙县)的驿馆时,前来传话的大金谏议大夫韩汝嘉,就已经先到了。他根本无视这是大宋疆土,只带“走马八匹”,便干净利落地“径度(通“渡”)淮,直入馆中”,宛若在大金境内一般随意自如。

  整个使团都惊呆了,更令他们震惊的是,韩汝嘉大声宣读了带来的诏书,说完颜亮将“亲提大兵五百万,恭行天讨”——念完以后大家分宾主坐好,本该严辞以对的正使徐嚞,已经被五百万啊五百万吓得“战慄无词”,说都不会话了!

  比起没被选上的老刘岑,这徐嚞……也是一种使节吧……

  如果南宋曾经闭上的那只眼睛能够看到未来,它就会知道:到了这个时候,离完颜亮的全面进攻只剩最后五十六天了。

  面对完颜亮发出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战书,宋高宗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了,当即召回了使团。很快金人又说,接伴使、接伴副使已经做好准备,大宋称贺使团可以过淮河了——面对这个明显的缓兵之计,南宋朝廷第一次断然予以了毫不妥协的拒绝,并针锋相对地“命沿江沿河严饬边备”。

  就这样,在连绵四年的四波警报敲打下,历史终于慢慢走到了南宋瞿然开目的这一天。的确,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它醒得也实在是太晚了。

  但无论如何,这回它真的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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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王继先献春药起家?

没听说赵构阳萎病治好了啊,春药应该是无效吧,那他怎么还能受重用?

家园 此处据中兴遗史

见于《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三十:

遗史曰:继先世为医,其祖以卖黑虎丹得名,号黑虎丹王家。继先为人奸黠,喜诌佞、善亵狎,自建炎以医药得幸,尝劝上服仙灵脾。议者谓仙灵脾者,亦名淫羊藿,虽强阳,然久服令人精清。按《方论》,精清者不成子,继先独不以为然。继先遭遇绍兴中,富与贵冠绝人臣。诸路大帅承顺下风,莫敢侔。其权势之盛,与秦桧相埒。张去为以下,尤不足道,而通关节、肆诛求,强夺妇女、侵渔财利,则桧所未守为也。秦桧宗族与其妻党,皆贵盛者,非桧荐举之务,乃桧请升迁继先宗族及吴益宗族官职,故继先及中宫亦请升迁秦氏王氏之官职也。

可见,春药不是送子药,而能给宋高宗带来快乐的也绝不仅仅是生育一件事而已,只是在正文中实在不想描述得那么清楚而已:)

家园 rp爆发

惊喜:所有在本帖先送花者(12)得【通宝】一枚

恭喜:你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家园 咳咳,这话说的

而能给宋高宗带来快乐的也绝不仅仅是生育一件事而已

好……那个

家园 钦宗赵桓

真宗赵恒。对不起,挑个小刺。

家园 多谢多谢,这错误犯的简直是没道理

仔细回想一下这个错误的根源,还真是惊出一身冷汗。明知徽宗儿子都是木字旁,也明知“桓”念“环”,比如那个齐桓公,但它出现在“钦宗赵桓”四字中,就从未真的念出来而只是阅看过,因此心里不假思索地就给默认为“钦宗赵heng”了,从来就没有多想过这字不是这么念。用拼音一打,还真有“赵恒”这个词组啊,也就没发现。到了发文时反复检查,核对事实核对年份核对字句,满篇的“赵恒”在眼前飘,竟然一个都没看出毛病来……

郁闷死了,这个原则问题老兄不揪,我自己以后再查估计也未必能看出来。不是您“对不起”,实在要多谢您的细心,谢谢,花之!

家园 我也是偶然

看兄台的书长了许多知识。比如这个“天水郡公”就是第一次知道。钦宗之死此前也不大了解,因为不怎么关心。这次就顺手网上搜了一搜。巧得很。

家园 说句题外话

你是不是很喜欢孟庭苇?“野百合也有春天”竟然可以被你强行加入到文章里头了。

感觉就好象一些电影赞助商在电影里头加一些自己的产品。辟如汽车赞助商要求电影来几个汽车特写。饮料赞助商要求电影来一个汽水牌子的镜头。

家园 【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五、南伐 10:备战 1

  

十五、南伐 10:备战 1

  

  在警报连绵不绝的这几年中,在南宋看来,大金那边的真实情况仿佛就是一个谜。在淮河对岸,到底发生了什么?饶是一拨拨的宋使络绎不绝,却始终也只能是走马观花。现在,就让我们掉过头来,仔细看看大金在这些年里的真实举措吧。

  如前文所述,完颜亮下令重修南京宫室。尽管这个超大型工程与南伐密切相关,但毫无疑问,宫殿无论修得多么豪华,南宋也不会因此而投降的。于是,备战南伐的各项工作,就在正隆年代越来越直接、越来越全面地展开了;如果我们试图找出其中的转折点,那么就一定会落在正隆四年(1159年)。

  随着这年正月的到来,第一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发生了:随着完颜亮的一道诏令,榷场被大量废除。

  所谓“榷场”,其实就是政府指定的边贸市场,关于这个话题,不妨也多说几句吧。

  对双方的军人来说,境界峻严的边界或许意味着血与火、生与死,而在其他人眼里,看到的也许却是滚滚商机。

  比如,对南宋的商人来说,来自大金长白山区的人参自然是宝贝,此外如丝、绢、盐、甘草和马匹等等货物,转手之后也都有着丰厚的利润。相应地,对于大金的商人来说,来自南宋的优质茶叶最具魅力,其次如木棉、香药、象牙、玳瑁等奢侈品,荔枝、园眼、金橘、橘子、橄榄、温柑等水果,和麻布、生姜、沙糖等必需品,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我们知道,商人也是人,盈利的冲动几乎与生俱来,让他们放着钱不挣,简直不可思议;政府虽然不是人,但收税冲动也是与生俱来,让它放着钱不挣,那简直更加不可思议。

  于是,二者一拍即合,政府出面组织场子、事后抽税,商人入场贸易。在大宋的内地,这样的交易场所叫“市易”,由各地陆续开设的“常平市易司(简称市易司)”、“市易务”等负责管理。类似的,凡是有能弄钱的机会,政府也一定不会放过,市易司之外,还有商税院杂买务杂卖场等类似机构,专门负责坐地生财。

  问题是,经济运行有其自然规律,而行政力量非要直接予以干预,其结果往往并不太美妙。以《宋史》的说法,“市易之设”,“其弊也,以官府作贾区,公取牙侩之利,而民不胜其烦矣”——但是,比起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来说,民不胜烦又算得了什么呢?

  以上这些,都是大宋境内地的设置;而在边境线上,“市易”的任务,就光荣地落在了“榷场”身上。

  承袭周制,北宋很早就在边境地区开设了榷场。到了南宋时期,根据皇统和议,金宋双方开始在各自边境城市重新开设榷场。顺便说一句,大金方面的榷场,首先是由刘豫的伪齐开设、齐废后又由金朝继续沿用的。

  既然开设了专门场地,政府当然希望商人只在这里进行交易,如此才能使利益最大化,而边境侧近也相对更好管理一些。至于那些为了逃避税金,偷偷在其它地方进行边贸活动——其实就是走私——的商人,双方从上到下,理所当然都是深恶痛绝、都是予以严厉禁止的。至于如何从入场交易的商人身上榨油,那就是个太简单的技术性问题了:金管金人、宋管宋人,分别按交易情况抽取税金,也就搞定了。

  这些人流如织、熙来攘往的热闹榷场,果然就为双方政府带来了丰厚回报,所谓“岁之所获,亦大有助于经用焉”。在后世的金世宗时期,仅大金方面,在泗州榷场就获得了53467贯的收入,延至金章宗时期,这个数字更是增长为120997贯。当然,南宋政府也没客气,在泗州榷场为大金贡献53467贯外快的那一年,它同样也为南宋贡献了43000贯……

  而这样的榷场,远不止泗州一处。放眼当时金宋地图,在充当边境线的淮河两岸,隔不了多远就是一处榷场,具体情况请见下图。

点看全图

完颜亮正隆四年罢废榷场一览图

另,正隆年代南宋榷场分布,欢迎各位补充指正

  

  如此看来,榷场的存在,不仅为大金政府增加了收入,也大大促进了货物的彼此流通,本来确实是件好事。但是也如我们刚才所说的那样,正隆四年刚开始,完颜亮便宛如自残一般,下令大量废止榷场。关于废止的理由,圣旨里是这么说的:

    其间止因随处榷场数多,致有夹带违禁货物,图利交易。及不良之人,私相往来,未为便利。

  说白了,就是“夹带违禁”、“坏人乱窜”两条。但是,榷场开设多年,这样的问题早就有了,何以现在就突然变得无法容忍了呢?很显然,不过又是一次“何患无辞”的说法而已。以此为由,榷场们的下场也就注定了:

    可将密、寿、颍、唐、蔡、邓、秦、巩、洮州、凤翔府等处榷场并行罢废,只留泗洲榷场一处,每五日一次开场。仍指挥泗洲照会,移文对境州军,照验施行。

  一声令下,原来的十一个榷场,如今就只保留了紧挨着大宋盱眙军榷场的泗洲榷场一处。以此可见,诸如夹带违禁、坏人乱窜之类的,的确也只不过是个接口,否则如何解释不去斩尽杀绝,而还要保留这一处呢?又如何解释禁令之后,泗洲榷场反而扩大了规模,并增加了二百间交易场舍呢?

  事实上,大规模地断绝对宋贸易,才是完颜亮真正的目的。毕竟,战争不远了,不能任由军需物资随便被敌方买走,这应该才是圣旨中没有说明的真实理由。至于保留泗洲榷场,应该是为了便于控制金宋贸易的目的,其中也不乏“保留一个必要时可以从宋购买物资的窗口”的想法。

  接到对岸的通知后,南宋也在盱眙军榷场增设了场屋,看来大家都有留住这条渠道的心思。只不过,盱眙军那边的场屋固然是增加了,守兵也随着增加了……

  

  以上是正隆四年正月里的事。在这个正月里,完颜亮除了罢榷场以外,“更定私相越境法,并论死”,以一律处死的方式来肃清私自越境的行为,其目的也无非就是“首先看好自己的篱笆”。紧接着从二月起,一连串军事准备工作就陆续铺开了:

  

  二月,完颜亮向重臣公布了自己准备南伐的打算;

  二月,在通州造战船;

  二月,全国性的大规模征兵工作开始;

  三月,派人出使西夏,划定金夏国界,以在动兵南方的时候能够稳定住西部边界;

  三月,派人到各总管府督造兵器;

  四月,提高山东部分士兵待遇;

  四月,命令各路将旧存的军用物资发往中都;

  八月,命令各路征调马匹。

  

  如此进入正隆五年(1160),战备工作仍在继续:

  

  二月,借严酷镇压“盗贼”的事件,加强对内控制,申令以后再“有获者,并处死”;

  三月至六月,镇压东海叛乱(后文详谈);

  七月,征发各路汉军;

  八月,命令榷货务、印造钞引库先行起赴南京;

  十月,派护卫出宫,督捕各地“盗贼”;

  十月,从各路征集水手三万人;

  十二月,禁止中都以南诸路百姓设网捕捉飞禽走兽及豢养雕隼;

  十二月,禁止朝官饮酒,“犯者死”;

  

  正隆六年(1161),各项准备工作陆续进入临战状态:

  

  正月,完颜亮诏谕大宋生辰使徐度,拒绝归还北宋赵氏皇族,并挑明自己将要亲赴南京等事(具体内容我们前面已经详细讲到了);

  正月,从中都至河南府的沿途征调“从猎骑士”两千人;

  二月,从各道征发水手移运战船;

  二月,完颜亮离开中都,开始向南京进发,“自中都至河南府,所过麦皆为空”;

  二月,命令内地各猛安开赴山后牧马,等到秋天一起征发;

  四月,命令“百官先赴南京治事”;

  四月,命令有关部门向南宋行文,质问淮河沿岸的蔡州、颍州、寿州等州军对面的大宋境内,为什么增设堡垒和守兵;

  四月,派人“征诸道兵”;

  五月起,镇压契丹叛乱(后文详谈);

  六月,完颜亮进入南京;

  七月,在已经征调过马匹的情况下,再次“大括天下羸马”;

  七月,为示南伐决心,屠杀俘虏的原大辽耶律皇族和原北宋赵氏皇族男丁,共一百三十余人;

  八月,弑反对南伐的太后徒单氏,族诛枢密使仆散师恭、西京留守萧怀忠等人,升告密者高福娘为郧国夫人;

  九月,镇压大名府叛乱;

  

  ……

  

  一连串的记录,终于重重地停在了正隆六年的九月。回顾这段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备战”二字,其实先后涉及了五个重大问题:

  

  一、内部舆论的准备

  二、对宋交聘的准备

  三、战争物资的准备

  四、兵力的准备

  五、对各地叛乱的应对

  

  其中的一、二两项,我们前文已经比较详细地讲述了。下面,我们就来看看三、四、五项的具体情况吧——如果说伐宋“非义”,最终导致了完颜亮失败的话,那么还不如说,他失败的具体原因,恰恰就埋藏在上述三项准备工作之中。

  

  首先,就是战争物资的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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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一次。

家园 【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六、南伐 11:备战 2

  

十六、南伐 11:备战 2

  到了正隆四年(1159)这个时间分界点时,南宋虽经战火涂炭,毕竟也建立了三十多年,国力还是非常雄厚的。想要一战灭宋,完颜亮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其中,筹措战争物资一项,就无法掉以轻心。

  概括来说,这“战争物资”四个字包含的范围之广,简直是一言难尽。我们都知道,当年大金的最优势兵种——骑兵,其勇猛曾经令对手闻风丧胆,就连抗金名将吴璘都承认,“金人有四长”,“曰骑兵、曰坚忍、曰重甲、曰弓矢”,四大长处中,居然有三样都是纯粹靠装备堆起来的。那么,下面索性就以位居四大长处之首的骑兵为例,来看看装备这么一位骑兵,军需部门到底需要准备多少东西吧。

  首先,就是铠甲。金军以骑兵为精锐,而骑兵更以重甲而驰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铁浮图”,也被汉文意译为“铁塔兵”,说的正是大金的重甲骑兵;而当他们分为左右翼对宋军进行两侧包抄时,则被称为“拐子马”。说到重甲骑兵中的这个“重”字,具体数字没有记载,但是我们考察与之对阵、多次吃亏因而逐渐学乖的南宋步兵的铠甲重量,应该是有一定参考价值的——轻的是37宋斤,重的是58宋斤,换算为今天的重量,大约分别为44斤和70斤。

  我们说,南宋步兵的铠甲重量可以作为金军骑兵重甲重量的参考,也是因为金军骑兵的铠甲防护相对周全,这样一身铠甲,其总重量肯定轻不了。按宋人的描述,他们“兜鍪极坚”,防护面积很大,“止露两目”,至于质地则是“枪箭所不能入”——而要打造这样的铠甲,又需要消耗多少材料和人工呢?

  除去铁浮图,金军骑兵也有相对轻装的部队,所谓“甲止半身,护膝微存”,但再怎么说,半身的甲又能轻到哪里去呢?结果,这些东西不仅大大增加了军需部门的负担,更令骑兵自己也很难吃的消,“其所造甲太沉重,披戴甚艰”,打起仗来也很不灵活,当年对阵大辽时,就曾经出现过“契丹昔用棍棒击其头项,多有坠马者”的悲惨先例,更不用说对阵南宋时,被砍断或被绊索绊住马腿的骑兵栽下来,基本只能被南宋步兵群殴而无力逃命了。

  其次,是弓箭。

  当时大金骑兵的主要攻击武器,正是弓箭。比起宋弓宋箭,他们用的弓不求射程超远,所谓“弓力不过七斗”,也有说“所射弓不过五斗”。射程虽然不夸张,但对骑兵来说,也不至于放了几箭后就再也没力气开弓了;所用的箭很长而不求美观,箭头甚至丑陋得像个凿子,但只求一击必杀,整个箭头居然长达六到七寸,被射中后“辄不可出”,务令对手非死即残。总的来看,金宋弓箭的差异,正是战术思想不同导致的。

  而这样的箭,骑兵身上可不是只带几支,而是“人携不满百”,也有说“唯务弓矢最多,每人带箭不下三百只”。那么,一个骑兵一次就要带上少则几十、多至上百甚至几百支箭,要是连续几次攻击呢?计算起来,整个金军为了南伐所准备的弓箭数量,肯定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

  而制作一张弓,需要牛筋做为弓弦,这就意味着牛的数量不够也不行;制作一支箭,箭头需要铁匠打造不提,箭尾的羽翎也不能从树上摘下来,得靠禽鸟的奉献。装箭要箭袋,用粗布的话很快就会有脱颖而出的现象,用皮革的话——很好,继续加油去搜寻兽畜吧……

  再次,是弓箭外的其它兵器。

  虽然金军骑兵的主要武器是弓箭,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他们只带弓箭。事实上,在号称“骁卫之兵”的骑兵中的最精锐部队里,装备的则是“八棱棍棒一条,或刀一口,枪长一丈二尺,刀如中国屠刀”,他们身后的才是装备弓箭的普通骑兵。

  这些兵器,无一不需打造。于是,开采、冶炼、浇铸、打造等等工序,备料、运输、加工、储存、调拨、分发等后续工作,自然也是环环相扣了。而这些活计,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第四,是被服。

  从前大金初兴之时,不要说军装,连武器和马匹都是兵丁们自己带、自己养的。后来随着国势迅速强盛起来,正规化建设也显然起了作用,其中很明显的标志就是,军装至少统一了——金以水德立国,“凡用师行征伐,旗帜当黑,虽五方皆具,必以黑为主”,军装也是黑色的。

  这个虽然不是完颜亮时代的新发明,但是要打仗了,新兵源源不绝,被服供应总也得跟上吧?

  第五,是马具。

  除了马鞍辔头之类必备物外,金军骑兵的马,也要配铠甲,正是所谓“马甲”;毕竟,只防护人是不够的,如前所述,骑兵一旦失去马,也就成了活靶子。其实它倒不太重,所谓“马甲亦甚轻”,大概也是出于一匹马总负担能力的考虑吧。

  虽然轻,但也不能忽略,它保护的可是骑兵的根本战斗力啊。那么还是需要从头生产,所有流程还是得走一遍——说到底,地里只长庄稼,可不出产马甲啊。

  第六,是马。

  骑兵不能没有马,但这也不意味着金军骑兵一人配备一匹马。其实,他们往往是一人三匹,“居常以两骑自随,战骑则闲牵之”,至于“倍养”的那两匹“副马”,则有专发粮草予以饲养。

  我们知道,大宋骑兵乏马,一直是个致命伤;而这一点在大金,也始终是个大问题。虽然大金仿效大辽陆续设置了九个专门养马的“群牧所”,但马究竟不是草履虫,繁衍实在太慢,总的“产出”依然捉襟见肘。为了搞到马,大金上下动了无数脑筋,先是从“达靼”(即鞑靼)、从西夏买;钱不够,就将俘虏来的汉人作为奴隶去交换;买不来就抢,原北宋熙州“素多马,金人驻兵搜取无遗”,如此等等。

  饶是如此,及至此次完颜亮大搞战备,马的数量还是远远不够。为此,朝廷“大括天下骡马”,民间不说了,就连官员的私财也一样是征集对象,哪怕是七品官都只能自留一匹(级别越高自留越多),除此以外全部征调,总计征得56万匹。但是,这些马被官员们指手画脚地运来调去,路途之中死亡消耗甚多,真正到战争时仍未能够充分满足需要。在开战前两个月的一份奏折中,南宋的官员报告说,连自己都看到了对方的“大约马耗八分,南京路正军皆阙马”。

  第七,粮草。

  马是动物,人是高级动物,但不管高级还是不高级,反正是动物就得吃东西。今天也许我们不会去细想,但实际上,几万人、几十万人吃饭是个很恐怖的问题。埋锅造饭,那锅从哪来?粮食又从哪来?取水也未必那么方便,而燃料也就是柴火,虽然可以通过砍树收草来解决,但是大军一过,那些地方也就别指望可持续发展了——这还是有粮的情况。要是没粮了呢?

  粮草的运送,从来就是军队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为了一个淮海战役,几百万民工手提肩扛推小车为解放军运送军需物资,其中粮草就占了相当大的比重。退回到七八百年前,为几十万军队供应粮草的任务,简直就是个噩梦。想想看,就算运粮民工、骡马也都不吃饭、粮食一路上毫无损失、军中一人一天只吃一斤、也没有一粒米被浪费,那么一天下来,依然要消耗掉几十万斤。问题是,谁说运粮队和押运官兵不吃饭了?……如此计算下来,要是战争持续一个月,这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斤粮食,又该怎么弄?要是战争持续了不止一个月、两个月,那……真是得靠搜刮地皮了……

  金军从发迹起,就是一支抢掠型的军队,“平时无养兵之费,行军无馈运之苦”,简便易行,“每出疆,不以远近,人持一月粮。将战,各以所负米造饭而食,食罢而出”。这样一支军队,如果打不了胜仗就立刻就要饿肚子,甚至完全解体,那么它拥有着强悍的战斗力,也就绝非偶然了。

  但是,不需要后勤系统的代价也不小,无法远战、无法久战是最要命的缺陷,比如当年与大辽交手时,金太祖亲自率兵攻克辽上京后,本打算乘胜追击,就是因为军粮已绝而怅然作罢。后来,金军已经开始逐渐进化出了自己的后勤系统,但仍远不能满足要求,比如后来,饶是四处抢掠,在攻破北宋都城之前,城内的大宋军民固然是人心惶惶,而城外的金军也几乎到了断粮的关头。

  三十多年后的这次南伐,虽说目标是江南鱼米之乡,但那毕竟是目标,不是已经占据的根据地;在此以前,粮草还得靠自己多方筹措,后勤系统的压力还是极为巨大的。

  ——以上所有这些,只是泛泛介绍为了装备一个骑兵,所涉及的各方面要付出的代价。

  但是我们知道,金军里可不光是骑兵,还有步兵甚至炮兵;不光用弓箭,还要用刀枪剑戟等十八般兵器;不仅要装备纯粹的冷兵器,还要装备两梢、三梢、五梢、七梢、旋风、虎蹲、撒星等等火炮;不仅冷热兵器都要趁手,为攻城还要额外准备工程器械,如火梯、云梯、偏桥、撞竿、鹅车、洞子等等;不仅要在陆地上来去自如,还要在河道和近海与对手死磕,因此必须有水军、有战船、船上依然要装备冷热兵器……

  一样都不能少,样样还都要得那么多、那么急——如此这般的物资筹备过程,真是能活活愁死人!

  当然了,南伐所需要的一切物资,都不可能从漂亮的中都宫殿里自动生长出来,它们只能是从民间获得。于是,在这个极速“强军”的过程中,剧烈的“扰民”行为简直是顺理成章地随之而生。

  如前文所述,重修南京宫室这个超大型工程,此时也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一边是尽起天下民夫,一边是对剩下的百姓敲骨吸髓,桩桩人间惨祸也就无可避免了:

  ——箭翎一尺至千钱,村落间往往椎牛以供筋革,至于乌鹊狗彘无不被害者。

  箭翎来自禽鸟,价格暴涨到如此离谱程度的原因必定是供远远小于求;一方面说明了所需箭矢数量之多、之急,另一方面,也反过来映衬出了无力完成任务的百姓的绝望。村庄中,牛是主要畜力,担负着生产的重要任务,如果不是在极为强大的压力下,村民是断然不舍得把这么贵重的生产工具宰杀掉的——来年怎么办?至于乌鸦、喜鹊、狗和猪们的遇害,显然也是在官方对箭翎、毛皮和食物等方面的迫切追索情况下才会发生的;

  ——所造手刀各样长出鞘,亦甚艰难。

  大金自己的“兵器工业部”,也就是“军器监”,是后世金章宗时代才设立的。在完颜亮的时代,还是由各州的军器库、作院各自来完成的,其中的生产工人,主要成分应该是囚犯。他们生产出的刀、鞘无法配合,说明粗制滥造和不精心的现象不在少数,而这些现象,反过来也是对好不容易筹措来的物资材料的巨大浪费;

  ——诸路调马,以户口为差,计五十六万余匹,富室有至六十匹者,仍令户自养饲以俟。

  如前面所说,一共调集了56万匹马。可是这马是怎么来的?是不分青红皂白、不分地域官民,“以户口为差”征集来的,最多的人家甚至被征集了60匹,而且,马被征集后虽然官方出草料,但还得自己养着,等于是百姓为官府当上了义务的弼马温,还不敢把马给养死了;

  ——并旧籍民马,其在东者给西军,其在西者给东军,东西交相往来,昼夜络绎不绝,死者狼藉于道。其亡失者多,官吏惧罪或自杀。所过蹂践民田,调发牵马夫役。

  胡乱制定的骡马调拨计划,必然会造成巨大损失,而这一切是在严重缺马的前提下发生的。而从“官吏惧罪或自杀”一句我们不难想到,如果官吏自己都会被逼得活不下去了,那么他们手下的老百姓,之前、之中、之后又会遭到多少罪苦呢?别的不说,路过的骡马队踩了自己的农田,不仅不管赔,反过来还要把自己抓去当差牵马……;

  ——禁中都、河北、山东、河南、河东、京兆军民纲捕禽兽及畜养雕隼者。

  禁止捕捉,当然是因为这个风气太盛了。那么,风气为什么会盛?当然就是因为民间家养的动物不够数。说白了,如果捕杀野生动物也能蔚然成风的话,无论是为了果腹还是交差,都已经足够说明当时百姓的苛苦了;好好的过日子,又不是家家祖传猎户,谁乐意去干这些啊?至于不准私自养雕和隼,估计也是因为这猛禽养起来消耗太多吧;

  ——内地诸猛安赴山后牧马,俟秋并发。

  各猛安的百姓拋家别业、背井离乡去专职养马,而且到了秋天还要再次被征发,那又会是个什么感觉?

  ——造战船于通州。

  通州离中都不远,但是离大海可就有距离了,足足隔了140公里。但是,战船造好后必须通过海路下江南,总不能在船底下安轱辘,临时改汽车吧?于是,

  ——起山东民夫开河、担水、挽舟,自通州入定林口二百八十里,人人称冤,道路嗟叹。

  在这140公里的陆地上,要活活开凿出一条运河来,本身就是个繁重的工程了;更令人无言的是,它与京杭大运河不同,河里的水并非来自大江大河,而是民夫用肩膀一桶桶地挑来的!这么个搞法,谁能不觉得冤、不嗟叹才是天下怪事——你干嘛不在淮河边上或者山东海边直接造船呢?!

  ——造战舰江上,毁民庐舍以为材,煮死人膏以为油,殚民力如马牛,费财用如土苴。

  江边其实也在造船,但是人祸更加惨烈:毫不手软地拆掉老百姓唯一遮风挡雨的陋房,图的就是那几块木头;煮死人的尸体得到油膏,以便敷在木头船体或布匹上防止漏水……

  如此等等,堪称人心丧尽!

  那么,这些战备工作,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威压强令下的各级虎狼官吏所为,虽然是恶政,却并非完颜亮本人的意思呢?

  回答这个问题倒也不难,因为正好有个现成的例子。

  完颜亮曾经诏谕河南州县,在这些地方存储的大米不能用来干别的,必须等待大军到来充作军粮。但是,征马的命令下达之后,从河南州县地面上往来经过的调拨骡马络绎不绝。这么多大牲口又不是石头,总得给点吃的吧?可是,当地已经没有余粮了。

  面对费力征来的骡马,地方官员的脑袋都大了:给库存粮食吧,那是皇帝亲自说过不能动的,打死也不敢;不给粮食吧,骡马在自己地面上饿死太多,一样是要问罪的。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有关部门上奏请示这个问题该怎么办。

  完颜亮的回答是:这些地方近年来民间的储蓄积存还多着呢,今年又是满地庄稼,骡子啊马啊的,可以就便在路边田地里吃嘛。就算(庄稼被啃光导致)明年绝收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比起一统天下的宏伟理想,些许小民活不下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是完颜亮的“战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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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照例花之:)

记得前些年的穿越小说都不太在乎后勤,后来的明显重视了很多,也算是水平提高到标志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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