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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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要更新了?
家园 【原创】沦陷(17)

沦陷(下篇)

(17)

民国三十年冬,学诚带一小厮出古家庄走虎峪跋涉四十几里到了老郭的老窝石佛,在这里,碰上了毛蛋儿。

那老郭军中新添一个小眼薄唇的廖姓政委,政委上上下下打量学诚,赞叹是一条好汉,对老郭说好汉若归进革命队伍,前途怕是不可限量,说到底何传仕不过一地方豪绅,开不了多大宴席,若学诚有心革命有心建树,本军当鼎力相助,精兵粮秣任取任调。学诚笑说罢了吧,每回过来老郭总少不了讨要粮食,却原来这粮从未缺过,能随调随用。这时还得说老郭实在,知道单凭几句空话拿不下学诚,也就不在策反上多费心神,照实说:“山区冬来,缺的还是粮食。”

除了粮,学诚能倒给老郭的东西很多,只要城里老叶想要钱了,紧缺的西药他也能弄几包,西药加弹药。城里叶子壮率领“本军”四下寻老郭扭打,一年多过去,看看没了啥意思:打他们干嘛?把他们打光了等于老农收了庄稼歇冬,四下里那么清静了,还要个司令干啥使?老叶思想通了,留郭麻子一帮山蹦当药引,他变打仗为泼开了身子发抗战财,他曾跟老郭在一支队伍里颠过,明透那边最短哪些货色,正好,帮华老财淘弄机关枪的马司令手下贾副官,也抱此意,大家一拍即合,再使出些黄白之物,将那马司令的眼晃住,从此城里人只愁苦洋灰大马路上不长西药,长的话也收起来,通过何家湾学诚发往山里,大不了给了再来个扫荡,抢回去。学诚指指桌上大盆里的蒜瓣子肉,说:“那咱们吃的不是驴肉么,驴肉强过水发棒子粒。”

老郭苦笑,说句有粮时谁肯去动老百姓的驴。

“好说好说,那边麦子不多可棒子拿得出一些……下次专章议议行不?”

“学诚老弟,多少个下了,我记得从上年咱们就一直在下着。”

学诚实言相告,那棒子不是山里特产揣在怀里便能带出去,若只短个一石两石三斗五斗,他背也背了,可一石两石三斗五斗对几百号人来说屁事不管,多要动静就大了,要套骡子吧,要集集驮筐吧……

有道是“莱阳的梨子河北(黄河北岸)的枣,比不过霜峪的大烟膏”,那地势如簸萁的霜峪沙田居多,春来风少光照足,以前靠种个大沙瓤的西瓜出名,太平军过境时,据说有南方将领吃了一口霜峪西瓜被甜掉了两颗牙,迷恋起来不想再行军打仗,颇有点“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的味道。后来经游方高人点拨一下,霜峪便齐齐地撂下西瓜改种起了大烟,果然长势俊俏,花开一片姹紫嫣红。霜峪膏子除供地方外还销到了扬州南京的温柔富贵乡里。几十年里,霜峪只遭那吴大帅扫荡过,也怨霜峪名大,那写得一手好字的秀才吴大帅过山东有所耳闻,竟特派一彪悍骑来糟蹋了一地疯长的“富寿膏”,扬言明年再见此物,定将霜峪管事的几个就地“正法”,因此霜峪人听不得谁嘴里说出“吴佩孚”三个字,听了便要咬牙切齿跟骂一声“肏杀他老祖”,大家传说,一个难得的正经人物吴佩孚,生生被霜峪人咒死了。

老伍在县上时,不提“正法”提“改良”,那时大帅韩复榘师法西洋革新,而京城大学堂里的大学问家梁漱溟也进驻了鲁中邹平,搞乡村建设,两下里都想干点实事,一拍即合。老韩不吝,梁潄溟等能一次领到省政府拨付的十万元经费,筹建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老伍心瞅那边,一心等出大成果好取经回来推广,可惜东洋人来了,除了“焦土抗战”顾不上其它,没人约束而放了羊的霜峪,那花儿自然又疯长起来。头一年里,地面上司令多,一轮一轮抢过去,霜峪几乎被抢成了条硕大“青龙”,全身上下光彩全无,仅剩一条肉棍耷拉向地面,近二年安定些了,在石佛立住了脚的老郭一改过去官家放任自流的做法,径自派出了带枪干部,把个庄子完全接管了,于是学诚就与老郭的根据地有了生意可做。

那天吃过饭出来,学诚就看到了毛蛋儿,此前有烟台儿跑回庄上说毛蛋儿跟人颠了,干革命去了,永辈子不再回何家湾,学诚支使人捆了烟台儿,照准腚瓜抡上好几扁担,烟台儿吃疼不过才放出实话,说与毛蛋儿过铁道赌钱去,输了,毛蛋儿输大发了,欠了六十几块大洋,脱身不得,而这时候,邻桌的客人就造反了,亮出腰里家伙朝屋顶上放两下,喊声“抗战”再喊声“革命”,就“抗战革命”了。问咋才算个抗战革命,烟台儿说拿刀子捅主家一伙人,毛蛋儿也捅了,捅完后在裤腿上擦擦刀子,看着革命的一帮人抢了主家……后来,他就革命去了。

毛蛋儿叫声诚叔,说那时不革命不行,主家不许走,要扣了烟台儿放他回家取地契,要不咋会被逼到杀人。

学诚叹:“难怪县上出榜缉凶闹腾仨月。”

老郭开口哈哈,说干革命了,何唐同志现在是革命战士。

“跟我回了!”学诚叫。

“诚叔,我手有血了,不回了,你就拿我当鼻涕擤了罢。”

家园
家园 投名状,历史传统啊
家园 你有枪吗 有子弹吗 有组织有领导吗

一堆散沙就算再多能有啥威慑力可言

家园 【原创】沦陷(18)

(18)

时序转眼进入民国三十一年。

青柳河清雅端庄,属阴,何家湾却不属阳,至少不是胡子拉茬有着刀砍斧劈般的阳,少了气吞山河铁马冰河的质不见风风火火,青柳河柳冠如云枝如玉臂叶如雾烟,也给了庄子一种疲惫,一种正襟危坐的疲惫,一种劳心过度的疲惫,样子像被蹂躏来去数百年不止的汉民族,坚韧和张力到大清刀下时,已少得可怜,但大清并不嫌其瘦,生生用一柄“文字狱”冷锋把一点残存的热血削净了。

没了热血却不死,当叫苟活。

既是苟活自然要唯唯诺诺,因此大清近三百年,大汉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也出不来,满街都是木讷呆滞毫无追求的脸,连孩子的眼神都是苍老的。阿谀奉承之气大清朝盛于大明朝,险些走上极致,好歹那些伏于太和殿下的文武大臣给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留了些货底,于是到本朝就有了“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一说,极尽肉麻,肉麻到叫人从读物里再见形容词,能条件反射大生恶心。

从细剥剥瞅瞅,不难看出传仕生年正逢其时,“五四”青年狠狠敲击了国家一棒子后,汉民族的的确确打了一个浑身透气的机灵,接下的二十年,狭隘闭塞的民族又捡拾一种叫“文化”的东西,朝野胸怀春意多有清明之相,出了不少英姿勃发的人物屹立百年。

可惜绚丽多姿的一个萌芽来不及茁壮,抗战八年来了,一个民族浴血八年后再相互杀戮三年,“文化”那种东西又不见了,只见纲领和由纲领引发的争斗。也是一种文化,它专“革”文化的命,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堪与秦皇的焚书坑儒一试高下。

清明之相昙花一现。有养得出“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的民族,是完全可以出百万皇协军的,两者都不假思索。

传仕找个粗大的洋钉弯钩,拴上线丝没事时就朝河里扔,美其名曰“钓鱼”,一扔又去二三年,于是,河里鱼鳖虾蟹就熟悉了一句人话:“焦——土”、“嚼——土”、“搅——土”、“浇——土”。

这二三年,日本军人像吞吃了大力神丸,攻城掠地一直打到南亚,为保证太平洋水上交通线安全,连珍珠港也动了,叫一路观战的美国佬着实犯了一回心绞痛。到了中国大陆,他们明显收缩了战线,警觉地注视着打累了的老蒋匀气。

何家湾大致安宁着,连对马司令支援性的作战也无几次,更别提出击谁个,世面渐渐安定后,学诚眼热过马司令他们的一身好衣裳,想讨些来让子弟兵们穿穿也精神精神,却遭传仕骂个狗血喷头,传仕骂学诚要贪个米粒喝个胀饱。

老郭那时在老山里的石佛村建政府,风传老郭放下司令架子亲自给石佛人定出身,咋呼过一个长工来问,开口和颜悦色,先叫个老哥,问哪捻子的,是不是受苦人,长工答个当地的,说没见着苦,郭司令很奇怪,把鼻头拧成个圆椒,跟问一句是不是给东家干活,长工说不干个活跟腚瓜上白吃哪好意思,咱是晒得脸黑心可不黑。“那不能不苦呀。老哥,现在解放了,我们来给你做主,有苦直啦呱。”

“有苦直啦,我没见着苦啦呱哪些,东家待我好好的。”

“那你是狗腿子了?我们会杀狗腿子的你知不知?”

“你啦理不啦,我不苦就得让你来杀?”

“理是跟受苦人啦的,跟不受苦就不啦理——来人,把这狗腿子给我拖坡上,杀了扔地里当羊圈粪!”

顷刻里尸首两分,一时间大街无人不呼日子过得悲苦,都跟着呼唤起一个苏联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连东家地主也不例外,也成了最苦最苦的受苦人,也呼唤“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不过,老郭真没小觑有多杆快枪的十乡联防,很给传仕的保六旅独立大队几分薄面,再加一年后他在山里弄出了土特产,为贩运为交易,竟把学诚把持的一条出山路买通了,再晒着肚皮平静一年。

不过铁道与二秀娘桂香吹灯睡觉,传仕就在河边一坐变成灰色岩石。他钓的是鱼,但鱼们全不怕他,不光鱼,还有泥鳅蛤蟆,那蛤蟆就撑着身架大模大样蹲他身侧,看到成群结队的鱼们与独行的泥鳅来来去去旁若无人,大概也替钓者着急,不免嗓眼咕噜一声,吹出两个铃铛泡子挂腮旁,这时传仕有所警醒,便抓土坷垃投向水中,平静水面陡起响声,突兀得很,往往吓过路人一跳,定睛看时只见水中的条条波纹,还是不见投物的人。有时传仕也将土坷垃扔向多嘴的蛤蟆,蛤蟆便非常不乐意起来,要翻着白眼瞥岩石般沉沉的传仕,但传仕并不看它。蛤蟆拿传仕当朋友,因为它的叫声与他的“焦土”音律相去无几。据说蛤蟆这东西已在世间生存亿万年了,它肯定知道几千年前祖上曾见过一位叫姜子牙的老钓者,传说那老头喜欢用直钩钓鱼,很奇妙,妙在“直”里出“钩”。当然,姜老头与传仕又有不同,老头钓之意原在人,人家说了,叫“愿者上钩”,传仕不一样,大洋钉子一扔,钓的就是“水”。

庄子里的事通常都有学诚出头,学诚经了些历练慢慢老成起来,干了不少出彩的活,帮立足石佛一带的土豆党老郭倒腾买卖,但遇老郭零零星星的人无视十乡联防,也抹脸下手绑过,卖给城里马司令叶子壮换些零碎钱,一天上城回来,手上搭裢装了两只德国造的大匣子,叫传仕声哥,把那小枪换了罢,这年头壮气的枪还得是个装弹多,传仕放下了马司令送的白朗宁使起了德国造。

何家湾原有快枪十余,抗战之后华老财古来稀等庄子再汇集十几条,剩下一些有学诚张罗,到了今日,明着的没涨,还是三十多条,但暗数攀得上个甲子数,是转子爹告诫不咋呼,免得大墙外的众多司令见财起意。

学诚也有些脾气,民国二十九年春旱欠收,路上乞讨的见多了,学诚与转子爹去动员靠路的村村口撑锅,有几个大户稍吝,磨磨蹭蹭,把学诚气得拍了枪,指出明道来让他们挑,要么爽麻溜撑锅煮饭救济灾民,说何家湾老辈子就是这么干过来的,是规矩,不撑锅者算自动退出联防等郭麻子来抢无人过问,众皆骇然;事后也怕他们自打小九九,把锅里东西做稀薄了糊弄人眼,学诚特派几名子弟兵巡视。转子爹说学诚真将材也,乱世英雄,得亏有个焦土有个抗战,不然要生生把人给埋没了。

从这点看去,爱国者后来扣上传仕脑袋的好多所谓坏事,皆有别人出头张罗,传仕没动,可到头来承受贫下中农们的“阶级斗争”铁锄的,却不是别人。

何家湾老规矩没因了阵营扩大而改变,治大国如烹小鲜,只要记牢一条不变:人尽仁心,无此心时断难成今日之业,民以食为天。自然,这让郭麻子们看来是伪善,剥削阶级的本质不变,于是一些曾得济的民众提高了认识,将感恩之情从心中抹掉了,转而对一个体系举起了枪口。对中国传统的施仁行善,反叛者更愿去从另一个角度诠释,归纳于“剥削阶级认识到民众求而不得易起事端,会变乱,人饿急了不认爹娘与法度”,其实这忽略了对应体系的强大与完善,对应体系强大完善之下,人饿急了还有可能更木讷呆滞认命,毫无反抗意识,对于这点可参看新朝的一九六0年,那是千万人的死亡,超过一个小国的人在啃净树皮吞咽过观音土之后,非常顺从地饿死在了“人民公社”旗下的家里。

学诚不居功自傲,肯听传仕话,传仕老马恋主,说声只愧对一个伍县长,学诚就收收漫野里抓拢残兵做生意的性子,见了老伍半死的兵卒能拖进牛圈里喊中医整治整治,送走时递上一包窝窝头。

传仕个子不高,但一戳也算堂堂一条汉子,是汉子却做不出汉子事,明明对着老伍的一身黑衣裳起誓要焦土抗战,可最终惦着舍不得废一个祖传好村落,接见了日本人池边,因那时池边身份已不是从九州来的矿监,而穿上了军服变为了“黄军”,他当之无愧成了汉奸。

“老何,大家都在抗日,别人用嘴巴你用灵魂。”老伍听过从何家湾回来的伤兵报告,这样对传仕说。

汉奸传仕险些流泪,连天烽火里,有种注目最暖人心窝子。

何家湾人依旧没见过多少洋鬼子,多数人一辈子仅是见了池边他们“两个半”。人没多见,但有关他们的传言却跟头轱辘不绝如缕,传言也大多与战事拧搅成一咕噜堆,说他们个子不高鬼精,不像中国人长个屋大山粗是因小心眼儿多被拖拉住了,耽误了长个。他们枪法好,人人可比传仕家的枣核儿,而且比枣核儿还强在打仗欢喜拼刺刀,拼刺前先站定退大枪里的子弹,三五颗黄噔噔的子弹接二连三地弹出来,在半空划出贼亮耀眼的弧线。他们管这做法叫“武士道”——都有“道”了。有“道”了,他们且凶且狠,有时也见了些傻,比如伍岳的人去破路,撤不利索,有四人被围在了铁路边上,看逃脱无望,四人牙一咬围在了炸药上自爆了。小日本真没把零零碎碎的尸骨提到各乡展览,却是在路边挖了个坑,把他们的敌人埋了,拖一条枕木,把一面刨个清平,写上八字叫“自爆支那勇士之墓”——真见了有些“道”。

新县府立起来了,在日本人治下的模范区里。日本人好像对挖煤更有兴趣一些,仗打得少了,通常是闲看模范区外一伙一伙的爱国抗日武装打个头破血流,这一点更像何家湾新来的校长黎姿。

何家湾新学校的校长姓黎名姿,从县上请来,据传是国学大师,五十多岁的人戴一副瘸腿眼镜,下巴上留有一缕山羊胡,人看上去果然“国学”。此翁被请来教学,但好狗好猫更好戏,若闻哪地场响锣鼓,便给狗猫们备下些吃食,嘱咐它们要安稳在家静候不许打架吵闹,自个再怀揣几张面饼或是煎饼卷,在腚瓜上拴个板凳儿前往,就把那教学的事甩脑后了,人家演三天他便看三天,等回时,满山窜响他的拿腔做调。

冬日里农闲,被唤做“大戏”实则规模比以前小得多的戏唱起来,黎翁常常顾不上给孩子们念“之乎者也”,把一些课扔给进士庄和钱家堰来的老师,自个钻着打听哪村又上大戏,谁排前哪个排后?

庄上新建的学堂气派,与县上大学校比也不落多少寒碜,白墙黛瓦脸对脸两排,中间有供孩子们操练的大操场。学校盖前转子爹就说县上的人讲究,若打算请他们得备下几间屋子,于是学校里就有了一种房子叫“宿舍”。黎翁除去狗猫还有两宝,一到冬夜便离不开,一件是圆瓷温壶一件是陶制尿壶,睡前统统塞棉被窝里,为个上喝下排方便。这天黎翁又去河边找传仕了,传仕说先生有事请讲,黎翁告道:令公子天资聪慧有领袖气质,是到进县上学堂时了,再耽搁怕误了大好前程。传仕这时就明透自个那宝贝儿子又惹祸了。

黎翁只字不提是那忠魁又带孩子“胡闹台”,居然敢把老先生两宝宝之一的尿壶钻上了小窟窿,黎翁夜里一泡长尿撒得痛快,尿完却感觉被窝多了几分温暖,温暖短暂,转瞬里外冰冰凉,掌灯看时,褥子全透——还纳闷:虽眯眯瞪瞪,却觉得把个夯物塞入了,咋就尿在了壶外?

黎先生也说忠魁可以上县学堂了,传仕心里活泛起来。老伍旧县府被挤出县城,城里又添新县府,当下的县府比老伍在任时更见热心,也兴修水利也编得了一些教材要教书育人,而且,新学堂还不见日本人插手。传仕应着,想到自个还在校挂了“乡督”名份,不免过问一下学生娃子。老黎说都是好娃子,世上不见不好的学生,只见不好的师长,“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再说,这样出色的校园子全省也没几座,当先生的不劳人催自当勤勉。

二秀这年给传仕添了个儿子,二秀的娘桂香说不照“忠”字辈往下排了,叫“安平”吧,只求到他大大,地面安平下来,不再见天看到死死活活的。传仕记得那天大大咧咧,对妇人说你也给我生个吧,妇人就笑,软软地骂声坏蛋,说:“二秀是你小老婆,我是你的谁呀给你生?”传仕想想也无奈,感觉有负一个伟大的爱情,算算给妇人点种也不少,却不得几次安逸地点放进“田”里,见月只生欢在妇人“前七后八”的几天安稳上。

建了所学校又中年得子,还不是传仕成就的全部,因为搁平常日子想做时,这些都得的到,平常时想做都能得的,哪还算的上上喜?传仕有更花哨的东西,司令郭麻子念学诚帮助山区建设民主根据地有功,派两人抬来的一面滑石板,板上镌字“抗日模范乡”,而在此前他已有城里马司令送的锦帛,上绣四字“乡安民乐”,马司令的旗帜为和平建国军,给东洋人扛活东西当有东洋人一半,虽说布片比不得滑石板镌刻流芳百载,但分量毫不见轻。世上好多事就是这样,没有一个物件时不见得少,但等有了一件,便叫人觉得远远不够了,起瘾,从那时起传仕有了天大遗憾,想从老伍那里得个承认,为数不多的几个见面又不好意思张口来要,哪怕拐弯抹角提提,也不曾,这几乎成传仕新心病,相比于老马老郭,伍岳才是真正的县太爷,他手里东西堪与“旨”相提并论,可惜在老伍作战频繁,更兼传仕毕竟来不了自爆于铁道边的壮士那震天撼地荡气回肠,也不怪他未能给何家湾一个满意,不过,现在那人倒闲下来了,带伤钻了老倔头家的地瓜窨子。

传仕想把这日子过下去,马司令虽不甚可信但还讲些交情,索要钱粮看个时令三五十块也能打发得走,要在意的是郭麻子,郭麻子有纲领,心狠,一手要钱一手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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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沦陷(19)

(19)

民国三十一年三月一个无比美好的仲春之夜,老伍再次与老郭相遇,发生激战,事后因伤下了何家湾地瓜窨子的老伍对传仕说,那天首次听到老郭有了迫击炮,且很富裕,砸过来的炮弹在十六七发上。

老伍带两个小队五六十号人摸黑光顾了铁道警察所,战事不利,被马司令和叶子壮给缠绕上了,周旋一日甩脱不得,且战且退奔老山里去。知道那里有友军老郭惹不起,小心躲避着,但还是中了埋伏。

早有细作来报老伍被咬住了,正忙于肃反的老郭顿时觉到了检验肃反成果的时候,便将肃反后剩下的一百多人纠集起来,老郭站上大碾盘做战前动员,告知子弟兵说老伍是个狗娘肏的,不积极抗日专搞磨擦,屠杀爱国抗日干部群众,这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这老伍借游走山外之便利,把民国政府发下的粮饷吞个屌蛋净光,这边战士们吃喝不上,那边他拿上钱进城肏高丽娘们。“同志们,他这回又来了,引来了大股伪军,妄图一举消灭我们铲除抗日政权,同志们说,对这样的人我们该咋办?”

毕竟老蒋北伐嫌土豆党在后方瞎闹腾,有了个“清党”在先,两股人结出了深仇,现有了民族大义,相逢时不好再“分外眼红”,可十年深仇呀,挡不住心底里燃个毒焰。也曾有过“嘻嘻”笑对的几天,“嘻嘻”中老伍被老郭耍弄一下,遭城里马司令打个人仰马翻,惶惶带三五人逃离战地。老伍跟老郭不干,辗转上报省上,也不知信送达没。勾心斗角次数频来,烦了驻扎蒙阴莱芜一线的一员霹雳大将秦启荣,拍马火泼泼赶到淄川与博山,来跟土豆党扭打。接下来少不了要麻烦住重庆防空洞的人出面,与陕北住窑洞的人协调,结果重提以团结为主,于是再团结,双方翻着白眼在你死我活中闹团结。两股人相遇往往相隔一条沟叫阵,起首老郭嫌老伍白吞了国家奉禄,国难当头自当率兵打仗,其中苦累活该受着,老伍便觉理上亏了三分,想即便老郭也归了国民政府,可自己个毕竟又与之不同,地瓜党摆土豆党前,联俄容共十多年当老大哥,要焦土抗战说不得走前,理一亏便少了话,话少时要找出事来做,靠本家人马再去出生入死一遭,一遭下来,子弟兵又丢了一些,而看沟对面,兵马更壮实了。

国不知有民,则民不知有国,到这里还得说土豆党给老百姓三亩地的诱惑力大,怎奈循规蹈矩的蒋委员长看不透最好糊弄的还是农民大众,就不授权老伍把个国给私分了,你那怕假分,过上三五年待大势安定时变脸,立个合作化名堂再把土地收回去,并搞个城乡二元把他们钉死,到千钧一发之际了,还念那不咸不淡的三民主义经、“平均地权、节制资本”,难怪大家不尿你,你念半天经不及土豆党一句话。

老郭的人教黄口小儿讥笑地瓜军,孩子们在四下传唱他们不抗日,唱“天昏昏地昏昏遍地起遭殃军,放了鬼子他不打,专门遭蹋庄户人”。相比于这次,前些又不算啥了,前头老伍毕竟没冒领了弟兄们的钱去城里肏高丽女人,毕竟没把城里的老马引带过来,与他们扭打。

“打他狗日的!”碾盘下黑压压的人群高呼。

“就是,打他狗日的,消灭伍岳顽军,扩大根据地!”

好,士气高昂众志成城,那就出发上前线!

一彪人马呼啸而去,在春来泛青的山野里伏好,冷冰冰的枪口指向老伍来路,可怜老伍两三天里没睡成个囫囵觉,把人睏的想把头摘下来得些轻快。

枪声大作,伴着炮弹在空气中划出的尖利鸣叫。开头一阵没听到老郭那自制的一摔两三瓣的手榴弹,战士从迫击炮判断遇到了鬼子,慌乱过后老伍的小队长连滚带爬来报,是被老郭挡住了,请县长快喊话告知两天里战士们都打疲了,恳请老郭念一丝旧情放他们过去。老伍感觉这时让老郭罢手很难,但小队长还是趴大石后喊了,五尺高的汉子声未发泪先流,嗓子嘶哑,拼尽气力总算把话传给了对面,告知郭司令老伍是退到了这里,无心觊觎他的地盘,老郭听见了,但用更猛的火力当回复……

念一丝旧情?二十年里一个要维护稳定一个要全盘西化,双方都急不可待,维护稳定者焦灼在无力弹压北面一个满洲国,而两月后的南方,又冒出提口号“武装保卫苏联”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两下可有旧情?就是前期有过的短暂联合,也得靠个倾向建苏维埃的孙大帅维持,长不了,不过几天,爆出了你在前头北伐打仗我在后方分你田地斗你爹娘的彩头儿。

那一仗打得惨烈。老伍约略听得老郭阵里搞肃反斧劈刀剐了不少兵将,却不料这剩余一些更辣,敢死队像老鼠尾巴上点着了蘸油棉花,只知向前,竟不借地势之利把火力发扬到顶就冲锋了,嗷嗷的,冲到阵前三十步外扔起手榴蛋胜过扔地瓜蛋。老伍不知,那边人除了要靠杀敌证明自己革命的纯洁性外,还有一股大气,气不过他们一冬里缺衣少食趴冰卧雪,而县太爷却截了民国政府给他们的钱财进城里搂了高丽娘们,清淡寡水的岁月此条更易激发男人血气,叫人不平胜过夺妻,就连那中枪濒死的,也拼出最后一口气叫骂肏老伍的姥姥。

只要聪明选得准,一点就出战斗力,更况老郭祭出了双法宝。

可怜老伍,自己个一冬也过得个管头不顾腚,哪里扣饷去夺对面弟兄们的“妻”云雨!

老伍还有不知,这时还没有一帮文人钻窑洞里撰出一个“白毛女”来,等五六年之后那剧一出,靠它策反的国军够得上几十万。笔杆子与枪杆子,一虚一实,夺取天下靠“两杆子”。

在这一仗里,老伍腿根被炮击中,伤到了骨头,却因连日里全身摔打麻木了,半晌竟没觉得。

家园
家园 【原创】沦陷(20)

(20)

东洋人池边到来,总能给何家湾孩子们带些欢笑,池边口袋里有乡下罕见的糖块,糖块一撒散,融融气氛就有了。

但这日池边就没在河岔上看到几个孩子们。日常里乡下罕见热闹,能有的一个只是从外边来个十来人或二十来人的戏班子,战争开始后戏班子又稀罕了,有一年多几乎不见一个,平静之后再来,规模已大缩降,冒个全省老一的牌子,实不过七八个人,有时三两个人也坐下吹拉弹唱两天,没新词,照旧唱个《二姑娘》,孩子们也闹不明透二姑娘成天价盘在炕头想啥,却都要凑到半夜里,图个人声鼎沸。没戏班子时乡村公事便成了顶顶好的热闹,谁家娶个媳妇谁家老(死)个娘,都招得满大街的人看。这日前些时,银子峪华老财老了。

混在保六旅独立大队的老战士华老财是自然死亡,就着炖豆芽喝小米粥,手一软碗就掉到了地上,应了一句老话:人生七十古来稀。

虽说他大门上挂东洋膏药旗全条峪里第一,家还是不常住,不顾老婆骂个没良心,甘心情愿委屈在何老倔那里。说起来叫个客死何家湾。学诚意思得排场排场,好歹老头在大家最难熬的时候贡献过宝贝机关枪,在子弟兵里大小也占个位置,而今驾鹤西去,何家湾得做个样子给十里八村看看。传仕不愿动,说学诚你看着办,于是学诚招了各村保甲,让他们看着拿拿,多少是个心意,但要说明,头秋里挨了雹子喝粥过年的几村要免,华老财忠厚,到了天国更不乐意看老少爷们难过。大家说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很快,石墙大门口就有了个竹席做的大大的灵堂,有一副硬木大棺,堂口有兵把持。去观里请皂道的也回了,大大小小带来七八个,长着长须及胸执辟邪宝剑,落座一盅清茶后各司其职做法。

席棚两侧有学校黎姿和转子爹个写的挽联,转子爹撰写一副:

迎捻军迎北伐迎东洋阅兵无数;献热汤献马料献机枪忠厚良民。

黎翁与老华不太相熟,一联自是难比转子爹有苍凉又有激昂的高度概括,但一手好字也抢不少风头,挥就:

皮囊游荡西地;先生犹在人间。

偏偏这华老财只有侄子一堆,儿没一个,古来稀问学诚他们那孝竿子哪个来扛,转子爹说按老规矩,哪个擎受了立着的屋子躺着的地哪个来扛。这时池边和个长黑胡子的老鬼子也到,老鬼子站外池边进棚,掏掏口袋除一把糖只有几张零碎票,就全拿出来交公事柜上,大家不过意,池边极其通情说声赶上了嘛,一点心意,说罢就去灵堂那边行礼。池边不是军人了自然不行军礼,冲牌位垂手弯腰鞠上一躬,要说与华桑有这一躬之缘。

古来稀取了那外面包有花纸的糖块,供上摆着蒸米白馍萦绕招魂香的灵案,颇为动情地叫声哥,念道哥有福呀,一辈子见兵,从捻子到太平军到北伐军再到“黄军”还有和平建国军,哪一支来了也少不了周旋,可险阵里走到头,看身上连个疤拉也不落,这就胜过那三国上的赵子龙,上路了还嚼上一把洋糖,甜在口美在心,又强过了早先三皇五帝,哥是大福之人。听这念叨,来看道人做法的一些妇人孩子都笑开了,老古扭了头去看看他们,也觉话有点走板比较的不太对合,也笑一下,跟上一句:“我哪说差了?人家有福嘛。”

又有邻村管事来吊丧,执事把人领进大棚伺候过礼,对伏于谷草上的华老财群侄叫声“道谢”,群侄便再来一阵干嚎:“爷,我爷……”

夜静时传仕来了一趟,添一柱香,逐个拍拍守灵人的肩,道个受累。学诚上来,说全安排妥了,找了十二个棒小子明日抬棺,保证一路到银子峪华家墓田中途不停歇。传仕说好,想当年拉那大清火炮,连驾辕人算上也不过九个,华老财享受了。

“那哥就回吧。”

“嗯,我回……学诚哦,看看华老财真叫人想好多,只怕我辈到头……呵呵,得不上这大排场。”

“哥咋说这些,看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嘛。”

“哦,好好的,好好的……”

传仕转到石墙上。冷月里,一条青石板路默默伸向远处。那路躺了两三百年了,至今规规矩矩毫无破损。有个四海平定的好时节,何家湾大户们做得到这些,能为后人造福把棋盘大的一块块石头凿平码齐排出十几里,眼下就难了,倒不是眼下城里兴使起了省事的洋灰,是没了一个平定时光,也许还得给东洋人一点空把治安区理好。

传仕想个平定,但想到屈身洋人之下心里还是有些不顺畅,感觉身上有蚂蚁在爬,可放眼看看,除一个被打到了地瓜窨里老伍,谁又不是当着汉奸?在老伍下何家湾地瓜窨子之前,传仕愿把一些心事说与学堂黎先生听,有了老伍他就不爱去找黎先生了,他弄不清读书人在想啥,比如你想请黎先生展望一下中国未来,黎先生会大刺刺跟你摆活“崖山之后中国不存”。看,接下来叫你没话,他咋呼了中国不存,你还咬着自己个是中国人不放,那不是抬杠嘛!事实呢,好像正是,因为那池边游游逛逛就过来了,拿庄当了自个家。黎先生由外而来,看事比一辈子嚼一本《三国演义》的转子爹强,黎先生说等哪天东洋人明白过来就不一心忙着建“东亚大圈子”了,会给乡民两亩地的,到那时他们就算把天下坐稳了。东亚大圈子品位太高,像蒋委员长的三民主义,不如来两亩地实在。中国老百姓平庸而卑贱着,平庸卑贱却不掩心底深处的一种欲望,信命,不信天子与君权神授,人人敢以觊觎京城里一个皇位,敢想“我是草包你皇上也是草包”,事实是那个草包做得上你做不上,退而求其次,愿吃着一口饱饭拥护皇帝,这时更贱,可以拥护到被皇帝打死还大声叫好,这叫命,叫死得值。崖山在哪传仕是不清楚的,但谁给了狗一口吃的狗便听谁的,倒是真真,传仕觉得黎先生来乡下大大屈才了,东洋人见识短一截啊,就不知把散在田野里的人精拢起来让他们帮着治国牧民。要命,就这见识……盘中国几百年怕是难了些。

身上感觉有蚂蚁在爬。

可能三百年前汉人遭大清摁住头剃发时,都感觉身上有蚂蚁在爬,剃了也就好了,剃了凉快,凉快起来啥事也忘了。

肚里装一包大学问的黎先生说,一个国家当如鸡蛋,要硬在壳上,壳不硬时准会蛋清蛋黄流一地,连那苍蝇也要来叮一口。我们有没有国呢?黎先生依此举例,八百年看下来,也就大宋像个鸡蛋,硬,能扛五十年的击打,大宋拉倒之后拨拨看吧,扛打五年也稀罕,三个月完活,你说这是不是国?

黎先生到来之初,曾献驱日妙计一条——当“抗”不动时“驱”不失为上策——那时马司令派员出城四处征伕修铁路,环绕各大矿井开拓公路,传仕十乡分配名额二百名,学诚让各村管事上来,造了册子安排出伕。也不是啥军机大事,大家站石门下围了上马石商议。黎先生来了,立一旁听听,说两百人少了,说起来十乡也历经过大场面,不能在这里显出小家子气,趁眼下里没啥农活,就直集三五百人放去。见大家不解一脸饥荒,黎先生把自己个的理掰细了讲,说到底这是个驱日好法子,日本人修路为哪条?想当然是为挖矿,山地里也就有这矿在,才引来了诸多不利爽,没了矿山引诱日本人断无续留之心。看看,好不好明白?最好做法是快快给他们个便利让他们把矿挖完,挖完了他们也就走人了,大家也得平静了不是?

着哇!冷了一会场,大家悟过来了,齐叫。传说黎先生在城时,曾编一部名唤《市趣》的书,果然见解高于众人。但齐叫过后转念也想,地下的炭也看不见,叫不准它有多少,怕多起来那日本人要挖几十年上百年,可咋办?

那就集更多人出伕把活干更快一点,黎先生说问题简单得好比一加一等二。只是……日本人倘真挖百年,怕是各位贤达今辈子见不着个好孬了,但做人嘛,总得有点牺牲精神,只能当为后辈打算了,说不得算苦了一两代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使出劲让子孙过好。大家想想理立得住,一时感觉自己个很崇高,夸黎先生不亏杀是有学问的,见识高远。学诚说黎先生教了书房真真屈才,也是县上不识人,识人时得个参议小菜一碟。黎先生拈髯而笑,觉得学诚又把他小瞧了,并不说。

乱世里一切乱无头绪,这理把传仕也晃点了,也跟着敬服学问家黎先生的见解,自己个吃累受苦当活该了,为百年后孩娃们过个平安日子。众伕出上半月,老婆听得拨朗鼓响,拿倆鸡蛋上街换了个针头线脑,听了妇人们说道自家男人过了铁路,问传仕又咋了,传仕把事讲了,婆子笑个不止,悄悄问这样做了算不算卖国,传仕懵懂。老婆说也只好这样了,反正咱们也没有个国,把炭留下来终究留不到自己个手里么,不是自己个的卖了也就卖了,但愿等几十年上百年后,东洋人别再衷情山上的酸枣,别再因山有酸枣而逗留,还有那个“东亚大圈子”,你到东亚去建别懒在何家湾……

肏他老祖,积极半天又是一个卖国!这事让传仕啥时想来啥时觉得不利爽,再看那黎先生,感觉此人非常之“汉奸”了。

华老财的死,让传仕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更想得老伍一个承认,不为自个为全庄子,是另外一个样子的“青石板路”,等哪天国家复兴把东洋人赶回老家,堂堂何家湾除了驱日还能拿得出抗战之初政府奖的状子,证明做过好多当做的事,那时脸上也见光。转子爹说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但这事得了,了过这事,再无可挂心。

回家进屋,把后腰里的大匣子摸出来搁桌上,忠魁娘也没睡,桌上放了马灯,传仕就知这是出门查看院子才回,逢庄里有事,她总是极小心要看看柴草垛和平日背静地方,把该关的关关该挡的挡挡,操持一个家更见细致。

忠魁娘说见了华家嫂子,照俗传那挂孝女人没进家,离大门几步止了,抹泪再三谢庄上,说都尽心了她看到了,回银子峪操办出不这大排场,单看给没良心的置办的一口硬木大漆棺材,不落不争气的早辈里任何一个,对学诚司令千恩万谢不尽。还说,庄上若嫌弃老没良心的身不清净,她回去就多添几张黄裱,给他说安安稳稳去花,不用半夜里再来庄上道谢,大家都辛苦了……传仕说这老婆子也真会说话。

“你还饥不饥?柜上有公事房里送来的一些炸货,饥了去填巴填巴。”婆子说着,听传仕说一句不想吃了,再跟问:“又有啥事?”

“没个啥……觉得人一辈子……唉!”

老婆就知汉子又想哪些了,劝:“别苦了自个,各人命里摊,碰上了谁也没法子。转子爹那话说得有理,何家湾二三百年基业,一砖一瓦哪样不是靠给大清当汉奸得来?国家是官人们的,百姓都是些蝼蚁苦虫,你管个国朝哪里走!”

老婆说正经事是叫忠魁进县上书房,多学些啥,将来大了也能顺顺当当讨得碗饭。在婆子眼里,不去山野当了流匪就算人子,胳膊扭不过大腿,而今中国毕竟在东洋人治下,你讲名节讲刚烈,解了扎腰带子也能上吊,何苦哭讨皇上赐绫?老婆把灯移到床头箱上,说声世面能安稳着就好,外边云来雾去的叫人刀枪不敢离身,只怕这样的日子长不了“……俺想睡了”,说着,扒去了外衣,穿着小褂去门后背眼处拽出尿盆,蹶腚瓜哗哗撒出一泡长尿,完成了睡前的所有准备。

也许被老婆镇定感染,也许看到自己个真的为不了世面平不平静的主,传仕不愿去想乱七八糟,觉得该享受的尽去享受,比不得华老财的长寿也不缺憾个啥。这样想来身上轻快不少,看老婆一个光光的腚瓜从眼前闪过,不觉去亲上一下。

“不踢蹬呀……我和儿子睡,你快去二秀那边吧,她年青身子热又不怕踢蹬疼……”

脱了半脱的传仕停住,略觉扫兴,想想,说:“那我去了。”

“快去吧。”

家园
家园 呵呵,我说靠化缘得之,谁信?
家园 哈哈,地雷响了,炸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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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不错,不过有点太右了,有点以偏盖全。不过写的东西都靠读者去理解,右与左在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见解。

家园 【原创】沦陷(21)

(21)

老六团过来之前,何家湾一直安稳着,不安稳的是老郭的石佛,本来也能安稳,怎奈老郭天性不安稳,于是石佛也就得不到安稳了。

老六团过来之前,石佛出了“杨参谋事件”。

没事时接着肃反,老郭就把司令部杨参谋一条隐藏极深的大虫给“肃”了出来,吊梁上打三天,把身上的肉打飞不少,杨参谋就承认自己是城里马司令派来的了,场面皆大欢喜。接下来一出是唱处决。因杨参谋尊贵在司令部里,影响较大,老郭这次要公审公判,把事做大了给人看。杨参谋肉被打飞了不少,单靠个人已不能站立,公审会上少不了要有两个战士左右搀架一下,就没捆紧。麻烦来了,公审判决后要执行,松懈的两战士顺势拖人上刑场,背后随着手提蓝瓦瓦的大刀片的刽子手,再后边有看砍头的乡民若干,快到地场了,大家谁也没想到被打没了人形的杨参谋还有能耐把左右两个战士撂倒,他夺取了一支长枪,转瞬间将枪口对准了大家。

乡民惊叫一声散开,跑出几步没听枪响也没感觉自己中弹,忍不住回头张望,便看到了两点新奇,一是杨参谋并不开枪,二是枪口下,平日里最威风的刽子手也会发抖,看来这死真够怕人的,说不怕那是没轮到自己。

杨参谋一条枪指指点点瞄了数人的头,他并不要打他们,也知道自己只有开一枪的机会,一枪过后来不及二度顶火,已被剁成肉馅了。没有枪响的一刻最难熬,就是这一枪,大家不知会落谁头上,因此脸色皆灰。杨参谋呲起尚见些齐整的白牙花子惨笑,笑罢大叫,声嘶力竭表白他不是叛徒,他扛不住大刑了屈打成招,他要说自己不怕死,但求死个明白:“我不是奸细叛徒,我是投军抗战的!”……杨参谋对着众人连问几声“你们听清了么听清了么听清了么”,问罢再笑两声,也不等众人回话听清了没,把那枪一倒,在一双双眼睛傻愣着的当口,脚趾钩住扳枪口顶上了下巴。

枪响了。

大家被惊吓了一下,谁也不痛快,凛凛中觉得不能让这汉子暴尸于野,拖了尸体就近找土堰,靠堰放了。村里听见枪响,有人赶出来探问缘何不使刀劈,见此情景也有感慨,说理当埋掉,于是大家七手八脚从堰上拼些土下来,把人草埋了。回的路上只有刽子手想说些话,只管自己个念叨平日里最不愿杀软蛋,最愿杀这样的汉子,痛快,刀一下去那血能直喷出三丈远,心里有气嘛,人活一口气活一腔子血。

可是,根据地里怎净杀这样的汉子?

针对疑虑,老郭发话了,告诉全军上下这是革命,湖西那边正风起云涌着,革命要求革命者纯洁再纯洁,有任何一点私心杂念都可视为对革命的背叛。大家都没话了,杨参谋说自个投军只为抗战,千真万确没说是为干革命,抗战简单革命复杂,抗战属阳是水里火里闯,革命属阴是云里雾里绕,杨参谋都闹不清爽里边的关系,下边普通一兵又从哪去理顺?可几天里大家还是感觉杀杨参谋杀错了,因另一端有完备的理论体系摆着,大家又看不出老郭错在了哪里,一时石佛陷入迷惘。

石佛的肃反有点陷入低谷。低谷的积极意义让后来来的老刁苟延下来,没被公审掉。

但老郭他们的革命并没就此结束,战争环境要求他们把革命推延一下,切实把统一战线搞搞,等再“革”起来时,已是立朝之后,腾出手了,转锋而内向,规模相对见大,大到了整个大陆,把七八亿草民给推了进去,为“主义”而让“思想”与“灵魂”斗争,让夫妻转而见仇父子顷刻反目。先把有些见识有些影响力的人划为“右派”打倒了,接着就有了饿得人吃土人吃人的“三面红旗”,几年后再树一个叫雷锋的兵卒,加工出一套精美的、朗朗上口的“日记”,全国便照着他“读某某人的书,听某某人的话,做某某人的好战士”与“对敌人秋风扫落叶般冷酷无情”学起来,两年后底子打好了,就有了“十年动乱”,华夏大地处处见血。

也正因规模见大不留死角,前头说了,三十年后的一天,两个自称来自北京的人到何家湾搞外调,查“叛徒内奸军阀”郭大麻子当年打土豪,是否使用过从日本人那里借来的毒气弹,北京人身后随了不少红卫兵小将,小将们个个手拎军用皮带。瓦罐不离井台破,调查过后,“肃”了半辈子“反”的老郭,生死不明。

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一个自诩有着五千年文明的民族更常见残暴、虚伪、欺骗、堕落,从有黄帝始,四五千年里除了来来去去无休无止的杀戮,始终摸不出一条该走的路!

闷热了两天,接着下雨,淅淅沥沥下了五六日,前后十来天过去,杨参谋撒在岗上的血就彻底渗尽了,天又恢复了妖媚的清澈。

山里来了老八路,该八路为正规编制,人数两个连一百八九十口子,传说名叫“老六团”,其内有不少人从山西那边过来,老早以前就明透枪杆子里边出土地,出一个名堂叫“当家作主”,出一种心情叫“扬眉吐气”,打仗很凶猛,当然,他们中间无人知道活泼泼拿命赌出去,日后只能当三五年“土地主人”,三五年后被剥个赤条条,所有一切全归了新朝旗下的人民公社,他们只能欢天喜地的加入,再以后更落得干净,国家只管与开发商捆绑建房卖房,当年的兵卒及他们的后代在这块土地上,只有暂住的份了,上街不带暂住证会遭人抓进收容所活活打死。日本人也让百姓办证,叫“良民证”,但日本人不为敛财而为,只图世面清净。同样的纸片到新朝时却索价数十数百金,国家养着两千年来最大的一支公人队伍,浩浩荡荡,这些早期叫“公仆”叫“人民服务员”后来改名唤“公务员”的公人之使命,除坐空调厅里制定“政策”然后依照“政策”强取豪夺外,只剩教导草民要走正路别当汉奸别让外人盘剥,一生只任“国家”盘剥,还要心悦诚服。

老六团一身好功夫,它的开手师傅叫彭德怀,更早些的时候在南国平江起事,后来随潰军流动两万五千里到陕北,缓过了一口气再进昼伏夜行东进,一个个瘦如干草却压不住斗志昂扬。他们在山东周旋数年,日本人投降后挥棹跨海北上黑吉辽,打成了林彪麾下五虎之首,后又去朝鲜,初遇黑肤色军人被吓一大跳,知耻后勇靠铁血意志再打出一个名堂叫“万岁军”。“万岁军”几十年一直斗志昂扬着,对谁都可以开火。这是后话。

来一个老六团一下添个小两百口子,郭司令成了好一阵子大气,硬气起来了,四处放风他有老六团两个营五六百口子,感觉不光可以不尿县太爷老伍和他的残兵败将,还可以动一动昔日县上战友(叫袍泽)老何的地主武装了。

大家冷眼打量了一夏。

老六团今早这谷明夜那沟地转着圈看传仕十乡联防,十乡联防则抖擞精神状如群狼盯一只饿虎,随夏消秋至,传仕估摸给过他一面“抗日模范乡”滑石碑的老郭,也该来把利息收收了,再等下去地里庄稼发黄,青纱帐一倒人马要光光暴露在大野里,凭老郭精明才不耍那种光棍。再说,从石佛那边出山的人也带出了话,说郭司令找了截三丈高的崖,在率领全伙扎梯练攻坚呢。传仕头前不担心何家湾遭殃,只对古来稀一边犯难,庄子外围有马司令的几个班,老郭要动得先扫山上的炮楼,那马司令敢戳在山上自有戳的胆量,三五时辰里打不趴,而三五时辰后铁路那边的马军便能赶来帮忙了,二三年里传仕看透了老郭,专找打得下的人交火重点放在缴获上以期发展,赔本的卖买断断不做,因此古来稀最险。但有老六团后老郭胃口就不敢估了,连他也觉得这时再动古来稀,就寡滋淡味了。

这天学诚来河沿,挨传仕蹲下,呆呆看他钓鱼。传仕听着学诚喘得粗,开口一声“有啥事就咋呼嘛”,学诚听去南坡打猪草的妇人回庄,说见了不三不四的人,跟腚瓜上叫嫂,打探联防和古来稀那边,看样子他们真在打算老古,说不得还要多添几个人过去,好歹老古不倒也就是何家湾一个支撑,立木顶千斤。

传仕瞥瞥学诚,再看水,半晌慢吞吞说立木顶千斤……说到底不就一个橛子么,“你要是有正主意的人,膀子又不乏大力气,你只会想拔个拴牛的橛子?瞎费心血嘛。”

“哥是……说他敢抽个冷子来趟何家湾直直牵牛?”

“抽个冷子来趟何家湾,够他回山舒舒服服活个半年六月——叫我我会想想咋办办哪头才有账算。”

传仕不愿打仗,但理解老郭愿打仗,将心比心,若没个上好庄子拴了神,他怕也要四下里找着缠谁打仗。老郭来过何家湾,几年前的事。现在看看,当初他与转子爹在石墙上摆活的打仗,是多么捻不开,话音未落老郭就来了,说打汉奸的,但打误会了,双方一笑。后来有一个西南部最高军事长官会议,会议开罢便杀了个叫老锛头的犟汉子,因为那老锛头不爱国不抗战,一心只等有人来管,不论“黄军”“蓝军”,谁管也听套,这就为中华好汉们所不容了,杀他算为中华民族的大抗战祭刀,从此,大家奔忙去了,一去二三年——兔子满山转,最终惦老窝!

这个午后,学诚对古家庄掌柜古来稀说风紧,大庄怕要沦陷,等后晌天黑拨十来人赶过那边去加强戒备,古来稀叫兄弟,说小河有水大河满,古家庄银子峪也怕沦陷,那边可是老六团两个营五六百口子,大旗一展遮天蔽日。学诚再说那两个营是郭麻子瞎屌吹,抗战之初他建渤海独立营那阵子,对外号称兵马两万火炮千门,你信了那些岂不要把十五过成年?有老六团,但不会超过一个连,他有两个营早敢来打炮楼了……大河有水小河满,这时何家湾不能分兵,一分更容易被各个击破,有了何家湾才会有他古来稀,若没了何家湾时,大家屌毛灰也没了。

学诚把主力拉走了。主力一走,古来稀头皮发凉,尽管学诚纠正过那老六团也就有个百八十口远远不是两个营,但架不住来者真的会打仗,不像老郭率领的一帮庄稼汉,钻山沟的本领更强一些。坐竹椅上想了一会,镇定不下来,便起身去收拢残余,招呼叫碾子叫三狗的一些,向何家湾靠拢过来,家里摆了一座空城。

谁也不想老古不动身则已,一动身便立了盖天大功。

学诚来找传仕回话,叫声嫂子问我哥还没回,忠魁娘就骂,说不见天黑黑时不见回,钓不到鱼怕是要等天黑黑给家里钓些星星,说俺一家老小都端着碗等吃他钓来的天物呢。二秀这时也抱了安平出来,风声倏地见紧,小妇人心里总有不实,一双美目只见茫然惶惶。忠魁娘就上前来,并不对小媳妇说宽心话,只去逗个孩儿,蹭一下小鼻子自个先笑,说一声安平看你娘比你还小呢,没见过事,那天塌了不是还有大个顶么,再叫忠魁:“待会去河沿看看你爹,他给咱们钓星星呢,钓多兜不过来,你去帮着提两个呀……”

学诚也笑,说忠魁别动了,我去河摊上,顺路套头带驮的驴,星星月亮,有啥也给装来了,说着去了。

学诚出门不久忠魁也下了石门来到了土门,要上坡,却被门哨烟台儿咋呼住了,烟台儿说诚叔把令下了,没个正经营生时,谁也不许再出门进坡,坡里现在不光有大马虎和皮子,还来了八路。忠魁说是正经营生,把那正经一讲,险些引的门哨也随了。忠魁说夏天里在几条堰上见了大个头的赤梨子,嘠白嘎白了只差一个红起来,怕让别人看先给摘了,就刨土连枝叶一咕嚕堆儿埋了,七月十五随爹上坟没动,只等处暑一过。那埋了还长么?烟台儿不知不觉就伸长了脑袋。“长,转子爹说的,枝埋了脉不断,在土里长呢……去不去?”忠魁煽动。那烟台儿想去了,但又怕离了哨赤梨子吃不上,反吃诚叔的扁担打腚瓜,好像最好主意是谁也不去落个大家都没有,这得渲染山里耍横的老郭,说那些人见了何家湾孩子要摁地上锯头,风声这么紧,谁不怕心肝让他们给扒出来炖了吃谁就上坡,果然,忠魁感觉背上发凉了。

一团云彩过来,没头没脑地撒了阵雨点,雨点落过太阳又出来了,照着河两岸高高低低的树,树被雨洗一把,绿得仿佛要滴下油来。一切都很清亮雅致,看不出要打仗的样子。

“狗屌肏的郭大麻子!”出不了庄的少年暗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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