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箫管开花: 大棋士的小手筋 -- 丁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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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箫管开花: 大棋士的小手筋

相信我们一生中都有过写错别字的经历,这本来也无伤大雅,但有时后果很严重---当你的错

别字落到生性刻薄的人眼中,小错可能变成大笑柄。明朝浮白斋主人的《雅谑》就纪录了这样

一个故事:有人给别人送枇杷,礼帖上却写成了琵琶,于是好事之人就合力整出一首诗来:

琵琶不是这枇杷

只为当年识字差

若是琵琶能结果

满城箫管尽开花

笑过之后,你还别说,箫管开花的事古已有之,哪里?几时?江城,五月。

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李白

一为迁客去长沙,

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

这首诗诗意比较浅显,没有多少需要特别解释的,唯一的亮点就在

最后一句。 诗人描述聆听玉笛演奏,用 江城五月落梅花 巧妙地将

演奏曲目 《梅花落》 与演奏效果结合起来,用电影语言来表现,似乎就是:

前面给一个吹笛人倚楼把笛的镜头,后面在笛声中叠加梅花片片散落的蒙太奇镜头,将寒意凛然的笛声从听觉对象转化为花瓣飘零的视觉对象,这既可以理解为以通感手段表达聆听者的感受,也可以理解为对演奏者高超技巧的赞誉,当然,二者也可以同时成立。

象上述例子那样,将演奏曲目与实物有意混同,是古来诗家的惯用的一个小技巧,类似与围棋中的一个小手筋。大家知道,围棋的大棋士各有自己独特的围棋风格,象大竹英雄对棋形的美学追求,武宫正树的大气磅礴的宇宙流等等,但是围棋中的一些基本的小手筋则是每位大棋士都烂熟于胸的。比如说托渡:

点看全图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黑1托一手,将本来被白△二子分割的黑棋联络起来。

如果用演奏曲目与实物来比喻被分割的黑棋,那么,江城五月落梅花这样的小技巧,不就是

联络两边黑棋的托渡手筋吗?

同围棋的大棋士一样,诗歌中的名家高手也拥有各自的鲜明风格,但是,有意混同曲目与实物这一技巧,却是大家都熟悉而喜用的小手筋。

同样是对于《梅花落》一曲,高适也用了这个手筋:

塞上听吹笛

   雪净胡天牧马还

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

风吹一夜满关山

当然,用这个手筋用得最出名的还当数王之涣

《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杨柳指《折杨柳》曲调。)

同样是手筋,有些只是局部常用手段,而另一些则是名局中决定性的妙手。

诗歌中的手筋也一样,比如上述李高二诗都不是他们各自的代表作,而《凉州词》则不同,

它是王之涣一生的名局,而且极有意思的是,这首诗还真地帮他赢得了一场诗人之间的战役。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诗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讌。

三诗人因避席隈映,拥炉火以观焉。

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曵,都冶颇极。

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

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入歌辞多者,可以为优矣!”

俄而一伶,拊节而唱曰: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诗)

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

寻又一妓讴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高适诗)

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

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半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乐府诗)

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一乐府。”

之涣自以得名已久,因谓众人曰:“此辈皆潦倒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诸妓中紫衣貌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诸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须列拜床下,奉吾为师。”因欢笑俟之。

须臾次至,双鬟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诗)

之涣即与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因大谐笑。

诸伶不喻其故,皆起诣曰:“不知诸君何此欢噱?”

昌龄等因话其事,诸伶拜曰:“俗眼不识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从之,饮醉竟日。

------薛用弱《集异记》

这里要多说两句,为什么李高二诗反响平平,而偏偏王之涣这个手筋成就了千古名局?

从围棋的角度来说,同样是手筋,但前两者仅仅是局部手段,缺乏有力的后续手段。

而后者却有强力的后续手段相随:春风不度玉门关。

有了这一句,王诗的境界就比李诗高诗高出了一筹。李诗高诗以梅花落来表现迁客或边卒的

凄清寒凉的境地,仅此而已。而王诗虽然也表现类似的境地,但却宕开去,指明了这一境地的成因:春风不度----天子不开恩。用我们熟悉的某个特定历史时期惯用的语言来讲,就是

“将矛头指向了封建最高统治者。” 这种话比较生硬,但的确说到了点子上。投笔从戎的班定远,曾经干云的豪气也被塞外的风沙磨尽,上书乞归时说: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班定远尚且如此,普通士卒的思归心情可以想象,他们乞求天子开恩而不得的哀怨更可以想象。然而,这样的哀怨直白地表达出来,既不为政治环境所容,也不为诗家笔法所容,那么怎么办呢?

春风不度玉门关一语就成了此时的最佳手段。一方面,诗人在给吹笛人讲地理,气候,生态,不要怨怪此处杨柳不生,春风不吹过来,杨柳也没有办法。另一方面,诗人实质上在讲政治,

不要再思念杨柳依依的故乡了,天子不开恩,不得返乡,还是认命在这戍边吧。

春风不度玉门关是凉州词的诗眼,是大家交口称颂的妙手,而这一妙手的成立,乃是靠一个经典的小手筋铺平道路---不是前面靠曲目引出实物杨柳,象征天恩的春风就没有着落。

混同曲目杨柳与实物杨柳,与混同曲目梅花与实物梅花,本来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但是王之涣在下出这个小手筋之前,已经算好了一步大妙手,这一大妙手一出,

王诗与李诗高诗就分出了高下。

在本文结束之前,再奉上小手筋的又一次经典运用:

1949年10月1日晚,怀仁堂举行国庆歌舞晚会,柳亚子赋词:

《浣溪沙》

火树银花不夜天

弟兄姊妹舞翩跹

歌声唱彻月儿圆

不是一人能领导

那容百族共骈阗

良宵盛会喜空前

(月儿圆---新疆哈萨克族民间歌舞有《圆月》一歌)

这次应用和这首诗整体,本身也平平,但好就好在,这首诗引出了一篇真正的杰作

《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这篇杰作大家都很熟悉,就不用在下多话了。


本帖一共被 3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家园 说的明白
家园 原来说的是“托渡”啊——

花顶好帖!

家园 用硬通货托一下!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家园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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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多谢渔舟兄

过几天可能时间会多一些,希望能多写几篇出来答谢兄台厚意。

家园 多谢熊仔兄

宝呀花呀总是多多益善,呵呵。

家园 不客气不客气,熊仔很感兴趣有人讲围棋棋理

熊仔当年被围棋教练给赶出去了,发誓再也不碰这劳什子了。现在想来,围棋里面却有很多棋理阿。比如“不恨空”,就是说 不要看别人有一大块自己眼热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往里面点一个。

家园 写的很有创意

这年头懂棋懂诗词的人才难得啊。

手筋虽好,在势均力敌的对手之间不过是种得失的取舍而已,筋之所以为筋,是用来“欺负”人的。

说到意境,且以为不能以隐寓的层次多少来定,如同羊脂玉和翡翠的,各花入各眼。

同样的蒙太奇让俺想起:

驻马听·吹 白朴

裂石穿云,玉管宜横清更洁, 霜天沙漠,鹧鸪风里欲偏斜。 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惊作黄昏雪。 人静也,一声吹落江楼月。

家园 这个"托渡"在围棋里只能算是基本常识吧?恐怕算不上手筋
家园 beyourself兄明鉴

在诗话中以围棋着法为喻,用围棋的话来讲,算是一种趣向吧。

要完全照顾周到不大容易,也没有这个必要。

但是,手筋的本意只是局部正确手段,在这个意义上讲,图中的托渡是算得上小手筋的。

所谓常识,与手筋并不构成对立。很多死活题中的

手筋对高手,甚至对高级爱好者来说,都是常识。

所以,我说托渡是小手筋,是着眼于其正确和巧妙,而不着眼于难度,(尽管对初学者来说,完全自己想出图中的托渡手段还是有难度的。)正如萧管开花这个小技巧,用得多了,大家都不把它当回事,其实第一个这样写的人还是了不起的,女人如花的比喻也是如此。

家园 【讨论】丁兄认为古代的通假字是错别字吗?

一般对通假字的解释,古代字少所以很多字还没有造出来于是只好一字多义,互相假借。

不过是不是也有古人写了白字的情况呢?如果不是“三豕渡河”实在混不可解大约也是要被当成通假字吧?

另外,古代的交通不发达。中国地方如此之大,古人又是怎样保持不同地方不会自行造出不同的字来的呢?这类自造的“通假字”现在仍有。例如那个著名的把“大鳊鱼、小鳊鱼”写成“大便鱼、小便鱼”的例子。

自然,《说文》之类能够起到规范字体的作用。但是考古发掘每每发现很多“通假”字。而这些“通假”字犹以魏晋以前为多。例如我们最近讨论的那位颛顼,在马王堆帛书《阴阳五行》甲篇二五八写作“耑玉”,帛书《刑德》则写作“湍王”,《春秋元命包》中写作“颛玉”。

我的猜测,东汉纸张开始普及之后,使书籍的传播有了廉价的载体。而古老的“拓印”技术和纸张结合在一起,在雕版印刷之前让大范围的传播同一版本的字体有了可能。而到印刷术普及之后,则文字才真正有了随手可得的标准。

不知丁兄以为如何?

家园 【讨论】造字的假借与用字的通假不同

有些概念难以用具体的形象来表现,所以要借用本来属于他字的具体形象。

如我们说过的暮莫,公瓮等等,随后久征不归,如刘备借荆州一般,就形成了造字的假借。

造字的假借是必要的,否则文字就不完全,无法表达抽象或集合概念。

而用字的通假则不同,已经有了合适的字,但用字者不知或者笔误,写下同音字,这是用字的通假。

二者的区别在于:

1 假借发生在造字阶段,通假发生在用字阶段。

2 假借是必要的,通假是不必要的。

3 假借使文字完全,通假使文字混乱。

自然,《说文》之类能够起到规范字体的作用。但是考古发掘每每发现很多“通假”字。而这些“通假”字犹以魏晋以前为多。例如我们最近讨论的那位颛顼,在马王堆帛书《阴阳五行》甲篇二五八写作“耑玉”,帛书《刑德》则写作“湍王”,《春秋元命包》中写作“颛玉”。

我的猜测,东汉纸张开始普及之后,使书籍的传播有了廉价的载体。而古老的“拓印”技术和纸张结合在一起,在雕版印刷之前让大范围的传播同一版本的字体有了可能。而到印刷术普及之后,则文字才真正有了随手可得的标准。

前面那段写的例子,在我看来,甚至超越了通假的范畴。

在书写条件不便利的情况下,很多书是通过口口相传保留下来的。

不排除只知其音不知其意的情况,就象现在我们不用多费力就可以让小学一年级的小孩子背上几十首唐诗,如果让他们

把这些诗歌写出来,其面目可想而知。(假如出现了大洪水之类灾害,只有我们的孩子活下来,他们要恢复自己的传统文化,必然要请他们中的硕儒---会背诗的孩子根据记忆写出来,那时,说不定会有

腔笛何须愿羊柳之类的句子出现。呵呵,这和秦火后的处境有得一比。)

我的意思是说,大面积的同音字出现,不好用个别的用字通假来解释,而应该认识到:

文字在这里几乎只是注音符号,字形已经可以完全不加理会,只管诵读便是。

后面那段很有见地,今天我们所处的互联网时代,把传播的便利推上了高潮,但对于标准的确立似乎没有明显的助力,所以我

往往对戏说不能欣赏。

又:正好在写一篇帖子,没想到任兄也在,算闲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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