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秋兴》之四 -- 九霄环珮

《秋兴》

作者：杜甫

（4）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迟。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闻道，即听说。奕棋，此处用来比拟长安多年以来的世事变化。百年，即许多年，可能是几十年，或者近一百年，或者一百多年。首联两句合在一起翻译似乎更通顺一些：我听说近百年来长安的世事就象奕棋一样，让人感到不胜悲切。这么梳理下来，可以见得，首联最关键的词就是"弈棋"。

为什么诗人用奕棋来比拟长安世事呢？这大概和奕棋的几个特点有关。首先，奕棋中有胜有败，安史之乱前后的长安各方角力，互有胜负。其次，棋局中变幻莫测，也和长安变故多非常相似。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政治与社会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就长安而言，许多宅第易主和衣冠异昔都是间接反映了变化的一个侧面。这个政治与社会的变化与安史之乱紧密相联系。诗人在这里小中见大，形象化地揭示了整个社会和国家发生的悲剧性的沧海桑田。

这两句字面意思很清楚，在章法上则是承接首联描写长安这些年来的变故，但是诗人是否在这里确切指向某具体事件，则至今尚无定论。我在这里倾向于认为诗人是一个泛指。安史之乱使得国家的权力结构发生了重大改变，许多原先的权力占据者，即所谓的王侯，被迫让位于因军功而上升的新阶层。而这批新阶层因出身不同，良莠不齐，所以，政治上的变化不可避免地带来文化上的改变、传统的打破，具体地也可以反映到服饰的改变。背后到底有多少腥风血雨，多少人间悲剧，则都散落在历史的冷风中了。

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迟。

安史之乱结束后，战争却没有结束。763年七月，土蕃攻陷鄯、洮、岷、秦、成、渭等州，河西陇右全部沦落敌手。边将告急，宦官程元振却隐瞒战报，蒙混代宗。九、十月间，土蕃军又攻陷泾、邠州，逼近长安。长安无力抵抗，代宗仓皇逃入陕州，长安遂为土蕃所占，八年内第二次陷落，又经历了一次洗劫。等到郭子仪率兵来救，土蕃才退走。

“直北关山金鼓震”所指就是这一段时间土蕃对河西陇右的侵略战争。直，即正，直北，即正北。直北和征西都是相对于诗人此时所在的夔州府而言的。

当土蕃攻陷河西陇右，此时四川节度使严武已经去往长安，代替严武统领四川的是高适，他曾经率军攻袭土蕃南境企图从侧面牵制土蕃的锋芒，不料因此四川空虚，松、维、保三州和西山城戍先后被土蕃攻陷。这些历史事件在杜甫的许多诗篇里都有反映，如《警急》、《王命》、《征夫》、《西山三首》。从这些诗中我们能够看出“征西车马羽书迟”的真实含义。

杜甫在《王命》中写道：“汉北豺狼满，巴西道路难。血埋诸将甲，骨断使臣鞍。牢落新烧栈， 苍茫旧筑坛。深怀喻蜀意，恸哭望王官。” 其中“汉北”与“巴西”大概和《秋兴》中的“直北”和“征西”指向相同的地点。也就是说，征西乃是指土蕃和大唐在西蜀发生的战争。

在《警急》中杜甫写道：“才名旧楚将，妙略拥兵机。玉垒虽传檄，松州会解围。和亲知计拙，公主漫无归。青海今谁得，西戎实饱飞”。其中“传檄”对应《秋兴》中的“羽书”，是指征兵之书，也可能泛指军事方面的通信文件。羽书类似于鸡毛信，表示加急之意。

在同一时期的《征夫》中，杜甫写道：“十室几人在，千山空自多。路衢唯见哭，城市不闻歌。漂梗无安地，衔枚有荷戈。官军未通蜀，吾道竟如何。” 《王命》中的“恸哭望王官”和《征夫》中的“官军未通蜀”也都是对《秋兴》中“羽书迟”的脚注。更具体地说，杜甫在这里望的是严武的归来。羽书迟实际上对应于史实中严武的姗姗来迟。严武是值得盼望的，等到他从长安回到四川，很快率兵西征，击败了土蕃，不仅收复了失地，还扩地数百里。

如果说首联是关于多年来变故的总领之句，则颔联则具体描述安史之乱带来的社会与政治面貌的变化，这种变化不是良性改变，而是潜藏着进一步的乱象滋生。颈联则转入长安之外、安史之乱结束以后持续发生的外族侵略战争。颔联和颈联之间体现了从“内乱”到“外扰”之间的转换。颔联和颈联结合起来在精简的文字空间之内比较全面地反映出一段时期之内的大唐历史！而作为律诗的颔联和颈联，这四句历史记载的具体表现形式为两个优雅的对仗。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郦道元《水经注》说，鱼龙以秋日为夜，在深水中睡觉，所以不可谓不寂寞凄冷，这个寂寞凄冷和第三首中的冷清寂寥具有一定的承接关系。故国，过去的时候的国家。平居，和平安定的生活。诗人之所以思念故国平居，不仅仅因为自身的落寞秋江，而且近来国家的内乱外扰（前三联所叙之事），这样也使得尾联能够圆满地合上整篇诗意。

在前三联，诗人的意念上接第三首的尾联，把视线放远到长安，放宽到整个国家和社会，而在本首诗的尾联，诗人又把视线收回到立足之地的夔州，回到羁留在秋江的当时。如果这首诗是单独的一篇，则有可能以“鱼龙寂寞秋江冷”作为首句起兴，但是作为八首组诗中的中间一首，其位置决定了这第四首诗采取了这样一个比较特殊的叙述顺序。

另外，这个尾联的特殊位置有一个特别的艺术性，仿佛诗人纵横万里的游思在冰冷的现实当中嘎然而止，而尾句“故国平居有所思”又意味着诗人在冰冷的现实中希望借助思念故国平居来安放一分伤感，获得一丝安慰，从而为后四首提供了一个由头。

待续！

• 西河文萃 第20期 下

当时还小，根本听不懂，但觉得很有味道。越看你写的越像那时的感觉。我是把网上网下扒了个遍，也没找到那些文章或录音了。要是能找来，闲暇时放一放，感觉应该不错。不知道你对这个节目有没有印象？

一般是听评书、每周一歌、广播剧，没听过诗词节目。

你讲的那个我以后可要上心了，没准什么时候能碰上，我想一定很不错，那时候做的文艺节目数量不多，但质量都有保证。

比较平啊

内容上有高度，诗人俯瞰时空，所谓高屋建瓴者也。

章法上有放有收，有开有合，收放开合之间，上接黄天，下启碧泉。

风格上借用一个电影语言：蒙太奇。

句法虽平，无甚佳句，然诗不平也！

“文武衣冠异昔时”似乎特指朝服或正式服装，那时是否有此类变化呢？还是其实是泛指社会上时尚的变化？

另外：记得我原来读的本子，“征西车马羽书迟”为“征西车马羽书驰”，不知哪种意义更胜？

不是我不想多讲，主要是我没有把握。

诗人在这里写道王侯第宅易主和文武衣冠异昔，这个话本身是泛泛而言的，当然“王侯／文武”自然指向统治阶层，这里应该不是指向下层人民的。

那么作者有没有确切地指向某一个两个例子呢，比如哪个宅子换了主人了？哪种衣冠佩带惯例被打破了？我个人相信，作者在创作时，心中一定了解到至少一两个实例他才能讲这种归纳性的话。后人也确实能挑出一些例子，但到底是否是杜甫当时所指，这个是很难讲的了。没有把握，我就放弃讲了。

但是，在这里，我可以给你引用别人讲的一个关于衣冠的例子，说原来早在汉朝的时候皇帝身边的“侍中”和“常侍”戴的帽子有一种特殊的装饰：金子做的蝉和貂毛（这两种动物在中国文化中属有德之物），而“侍中”这种官品位很高，属于文官，但是安史之乱以后，总戎（节度使）这种武官也佩金蝉貂毛了，这个是有原因的，因为平乱必然导致武官地位上升以致于藩镇割据尾大不掉。杜甫是否意指金蝉左雕这一类，不得而知，也还有其它说法。

第宅一句，有人说指李林甫，杨国忠，也有人说是其他人，更说不清。

我也希望能看到比较有确凿证据的说法。象“征西车马羽书迟”我找到杜甫的其它几首诗作为佐证，我个人觉得还是有一定说服力的，也能说明“迟”更好一点。

话说回来，搞不清楚确切指向，对于欣赏此诗，问题不大。也有人主张非要说指这指那，反而显得浅狭。

对于这一联来说，我认为刨根问底属于“分析创作动机”，而对于“诗歌欣赏”则无必要。

而下一联则最好要搞清楚历史。

此番我公婆给我寄得一套五册的《杜诗详注》（中华书局版，清·仇兆鳌）。也许九霄兄已经读过，把上面的相关注释摘录在这里，也算是一点补充资料，帮助河友做个扩展阅读。

另，我觉得九霄兄此句说得极好：

所谓诗·史得来岂能无由？九霄兄此句可谓最佳脚注。

.............我是抄书分割线..............................

四章，回忆长安，叹其洊经丧乱也。上四伤朝局之变迁，下四忧边境之侵逼。故国有思，又起下四章。《杜臆》：长安一破于禄山，再陷于吐蕃，如弈棋迭为胜负，即此百年中而世事有不胜悲者。百年，谓开国至今。邵注：王侯之家，委弃奔鼠，第宅易为新主矣。文武之官，侥幸滥进，一罐非复旧时矣。北忧回纥，西患吐蕃，事在广德、永泰间。或指安史余孽为北寇者，非。顾注：有所思，从寂寞来，故国平居之事，当秋江寂寞，而历历堪思也。秋江二字，点秋兴意。《杜臆》：思故国平居，并思其致乱之由。易故国心为故国思者，见孤舟所系之心，为国非为家也，其意加切矣。

弈棋句

《左传》：太叔文子曰：“今甯子 視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

百年：金俊明曰：“自高祖開國，至大歷之初，為百年。”《左傳》：“辛有曰‘不及百年，其为戎乎？”

世事：李陵《答苏武书》：“世事謬矣。”

不胜悲：《世说》“王戎悲不自胜。”

王侯句

王侯第宅：《古诗》“王侯多第宅。”【钱笺】：“天宝中，京师堂寝已极宏丽，而第宅未甚逾制，然卫国公李靖庙已为嬖人杨氏廐矣。及安史作逆之后，大臣宿将竞崇栋宇，人谓之木妖。

文武衣冠：《后汉书》传赞：上方欲用文武。《郭泰传》：衣冠诸儒。唐中宗授杨再思制：衣冠旧齿。衣冠，指缙绅望族。【钱笺】玄宗宠信蕃将，而肃宗信任中官，俾居朝右，是文武衣冠皆异于昔时矣。

直北句

羽书迟：【陈泽州注】广德元年，吐蕃入寇，陷长安，二年，仆固怀恩引回纥、吐蕃入寇。又吐蕃寇醴泉 奉天，党项羌寇同州，浑、奴刺寇整厔。是时西北多事，故金鼓震而羽书驰。或谓吐蕃入长安时，征天下兵莫至，故曰羽书迟，非也。陈又云：公诗“愁看北直是长 安”，指夔州之北，此云“直北关山金鼓震”，指长安之北。 《封禅书》：因其直北.立五帝坛。乐府有《度关山曲》。《晋书刘琨传》：金鼓振於河曲。崔亭伯诗：“戎马鸣兮金鼓震。”《后汉书》：冯异拜征西大将军。 《韩非子》：“车马不疲弊于远方。”《楚汉春秋》：黥布反，羽书至。《前汉息夫躬传》：军书交驰而辐凑，羽檄重迹而狎至。

魚龍句

《水经注》：鱼龙以秋日为夜。龙秋分而降，蛰寝于渊，故以秋为夜也。《楚辞》：“野寂寞其无人。”吴筠诗：“风起秋江上。”

桑弘羊《请田轮台奏》：“皆故国地。”阮籍诗：“念我平居时。”又：“登高有所思。”

钱谦益曰：肃宗收京后，委任中人，中外多故，公不以移官僻远，憗置君国之忧，故有长安世事之 感。“每依北斗望京华，”情見乎此。白帝城高，目瞻故国，兼天波浪，身近鱼龙，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沧江遗老，奋袖屈指，覆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伤晼 晚，如昔人愿得入帝京而已。泽州陈廷敬曰：故国平居有所思，犹云“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目前”。此章末句，结本章以起下数章。

黄生曰：下四章，皆故国事，特详言之以舒其悲感耳。或谓寓讥明皇神仙游宴武功之事，是犹其人方痛哭流涕，而诬其嬉笑怒骂，岂情也哉？

秋兴到第五首发现自己水平不够，积累不足，先缓缓。我还用新格律翻译了，比较出乎我自己意料，但是也是截止到第五首。读后几首有种中学生看高等代数的感觉，有些东西摸不准。

你是手敲上来的？让人感动得泪流满面啊。

我印象中是贾开宗的说法吧,书现在不在手边。大意也就是，说玄宗是潜龙，指的是唐史，玄宗还京移西内的故事。

解诗句句落实，也不好，难免穿凿赴会。不过，杜诗喜刺。这种解释也是聊备一格，当个背景了解吧。

前四首还稍许好点，后面争议更大了。我的看法是，到目前为止，这个世界还没有人对八首《秋兴》做一个深入而妥当的处理。很显然我自己也不具备这个牛逼，所以暂且搁置了，这事似乎需要一个文艺批评理论的综合创新。

也是学习。

得了些想法先发出来，大家一起讨论或也有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