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作者授权发布:《橡胶林的回忆》中篇后半部A -- cpcliusi
伤亡怎么那么大, 被伏击了? 进攻之前不做火力侦察或者压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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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集 忍不住的血色悲情(一)
我不想花更多的精力去回忆那天下午的战斗了,什么一排怎么占领了有利的位置,二排又怎么样进攻,谁又打了多少发炮弹,谁又怎么样冲了上去!敌人又是怎样对我们炮击,在哪里我们又打了信号弹,在什么时候我们又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我们又是如何向敌人投弹,几点几十分,我们又是如何、如何……,等等,等等。那样使我越想越气!越想越窝火!
还是先让我回想一下那天晚上的情景吧!
接到上级的命令后,黑夜中带有怨气的撤退开始了。
连长迅速用861电台向各排发出了停止进攻,回撤的命令。
命令是发出去了,可得到的回答并不明确。一排长在山沟里,信号接收时断时续,二排长在敌人阵地上,根本没有办法用861电台回话,只是按了下电键就停止了应答,三排长电台已经被后面的指导员接替了。
全连分散在丛林中,不是每一个战士都能听到回撤的命令。要想在短时间内向分散在丛林中每个战斗员传达回撤的命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是,连长叫通信员到后面的丛林里吹响了小喇叭。
“嘟——嘟——!”两声长音后,一切又安静了下来。
喇叭也不能反复的吹,那样会引起越军的怀疑。
在敌人阵地前的战友们都听到了回撤的命令。许多战友是通过战友间相互传递而知道回撤的。
由于之前的战斗,大家的鼓膜都受到了非常大的震动,有很多的战友耳朵根本就听不见声音,他们更难听到自己战友的呼喊和口令。为了使对方能听到声音,我们每个人都要对着对方的耳朵使劲、小声的喊叫。
但这样的条件并不多,因为很多战友是在敌阵的前沿,还有的战友是在敌阵之中。当我们在接到回撤的命令时,我和连长及班里的几个战友正在敌前沿50米处。
回撤,或者说是撤退,看似一个简单的战术行动,可一点也不比进攻简单。我们最担心的是越军利用他们对地形的熟悉来骚扰我们,他们如果前出阵地来袭扰我们的话,我们会非常被动的。
连长非常担心,他担心敌人的反击,担心自己的战士不会保护自己。
黑暗中我摸到了一只战友丢下的班用机枪,借着夜色,我检查了一下武器。这挺班用轻机枪已没有了弹鼓,也许是被越军的火力打掉了。弹槽上还挂着一节弹链,弹链虽不长,却挂满了有30多发子弹。
我摸了一下,确认了子弹是在堂上后,随手把我手中的冲锋枪递给了连长。
“连长!你拿着这只枪,我用机枪,掩护你们后撤!”
连长接过我递过去的冲锋枪,他拿在手里,转脸对着我说:“不用!云风,我们一起走!”
连长双眼看着我,似乎并不信任我能担负起掩护他撤退的任务。他看着我拿着是一挺没有弹鼓的机枪,弹链也很短,放心不下!
“连长,你放心,足够了!”我端着那挺机枪,信心十足地说。
其实,当我端起了那挺机枪,我才知道,对操作机枪我并不熟练。感觉比自己的武器重了很多不说,端在手里还不好控制,两个脚架在下面晃悠,使人很难控制机枪,完全没有我的冲锋枪顺手!
虽然战前我们每个人都对各种武器进行了训练,也会使用,可毕竟时间短啊!不是自己的武器,拿在手里怎么也觉得不顺手。
“好,交替掩护!”连长没有和我过多的争执。
此时的连长身边已经没有人了,文书受伤了,两个通信员一个负伤,另一个手拿半自动,步话机员没有武器,另外还有两个战士,接下来就是我了,我们每个战士都知道保护连长的安全是第一重要的任务!
很快,我们回到了我们身后的无名高地,应该说,除了在无名高地上担任火力掩护的分队外,我们是最早回撤到无名高地上的人了。
连长迅速做出了部署,令我们熟悉进攻路线的战士执行接应后撤的战友,其余的人迅速构筑工事,防止敌人的反冲击。
我又一次的向215高地摸去,嘴里不停地发出我们在战前规定好的回撤信号,那是学着蟋蟀的鸣叫。
很快,又有不少的战友回到了无名高地上。
我记不清我前出了多少次去接应战友,也记不清接回来了多少战友。重要的是,当我们大部分战友回来后,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去接应那些丧失了行动能力的伤员战友,我们要把他们安全的接回来,不能让他们再受到第二次伤害!不能再让他们得不到及时救治而牺牲!我们还要把那些牺牲的战友抬回来,不能让他们躺在敌人的阵地前啊!
经过简单的清点人数,我们一个180多人的加强连队,现在加上牺牲、受伤和完好的战士也只有100多人左右,还有很多的战友在前面,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牺牲、多少人负伤、多少人在敌人的阵地上!
正当我们把一个个伤员战友抬回来的时候,二排长回来了!
全连的战友最担心的就是他们了,听到二排长安全的回来,大家非常高兴,迅速地向连长作了报告。
二排长贾颖民,他快速来到连长面前,在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是一脸的焦急和愤怒!
“怎么撤下来了!再打一下就上去了!”他冲着连长喊着。
连长并没有急于和他争论,而是焦急地询问其他人的情况。
“副指导员呢?他在哪里?”
“副指导员他负伤了!还没有回来吗?”他反问到。
“啊!”连长吃了一惊!
“快!派人去找!一定要把他给我找回来!”连长他没有理会二排长所发的牢骚,反而对着二排长命令到。
二排长枪一提,问到:“谁跟我去?”
“我!我,我!”一群战友站了出来!
“我!”我也同样喊出了我的要求。
这些话并不是我今天要来渲染自己,也不是想歌颂我们连队的战友,那是当时的真实写照啊!
在周围的战友起码有6、7个人站了出来,没有人退缩。
在当时,谁都知道,在丛林里,在黑暗中,要前出到敌人的阵地前几十米的地方,去找寻我们自己的战友,那是一项非常艰巨而危险的任务!不要说自然条件艰苦,更不要说还有敌情在威胁,仅仅是大家的体力就已经很难支撑了!可大家没有一个犹豫。
“要多去几个,要派人掩护!”
“82无、重机枪注意!你们注意掩护,不要伤着自己人!”
“其他的人抓紧构筑工事和装填弹药!”连长不停地在布置着任务。
在其他战友准备的同时,我们有20多个人,开始向黑暗中的215高地又一次摸去。
我们每向前走10多米,就留下几个战友担任掩护,一节一节的向前,一点、一点的沿着当时二排进攻的路线向前摸去,终于在敌阵前30多米远的地方找到了副指导员——刘增武!
好消息传来,他还有呼吸,还有心跳!不过此时的他已经昏迷,早已不醒人事。
敌人就在前面,我们不敢发出一点响声!由于他体格健壮,我们很难将他挪动。只能一点点的将他往回拉,除了拉他的四个战友外,其他的人全部将枪口对准了敌阵。
大家的体力严重下降,几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副指导员拉了下来。黑暗中我们不知道他伤在了哪里?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衣服没有一处干的地方,手在他身上任何地方一抓,都是粘手的血浆!他全身散着刺鼻的汗味和血腥味!
我们不敢随便翻动他的身体,无法去检查他的伤处,也无法在黑暗中为他包扎,为了尽量地减少震动给他带来的痛苦,避免骨折对他造成的伤害,我们只能多人去抬他。
八个战友用工兵锹和冲锋枪插在了他的身下,一边四个人,两人一组地把他小心的抬起,跪在地上向后一点点的挪动,这是在战前,我们每个战士都知道搬运不明伤情战友的基本动作。
有人专门在前面开路,拨开树枝和丛林。有人在两侧担任警戒和护卫,周围的战友,俨然搭起了一座掩护的桥梁!
接近我们的高地时,大家才站直了身体把副指导员抬了起来,快步地向我们的阵地撤去,再不用小心翼翼的猫着腰了。
“嗷!”的一声长叫,副指导员醒了过来。
毕竟不是用担架抬他啊!也许是我们来回的晃动惊动了副指导员,他醒了过来,痛苦的发出了一声惨叫!
“哦!”又是一声惨叫。
“副指导员!忍着点,我们很快就到了!”黑暗中的战友安慰着我们的军官。
我们也担心啊,我们也害怕啊,一大群人都站着,这么密集,要是越军听见我们发出的声响,向我们开枪,必定又会发生新的伤亡啊!
“嗷!疼啊!疼啊!”他叫了起来。
我们听着副指导员痛苦的叫声,真是心如刀绞!
好在副指导员几声痛苦的呻吟后,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阵地上。大家立即把他放在地上实施救护。
借着指挥信号旗上的一点光线,我看到副指导员左肋上一道明显的伤口。伤口长约20公分,有三指宽,从前到后贯穿了整个左胸,血肉模糊的和衣服粘在一起,断裂的肋骨暴露在外,仿佛你能看到在胸腔里跳动的心脏!这不是子弹打得伤口,要比何田忠中弹的伤口大的多。
虽然我已经有过抢救和包扎伤口的经历,但当我看到这样大的伤口时,仍然手脚发怵。
两个战友迅速为副指导员展开了救治,他们用了很多的急救包,反复地在他的身上缠绕,为他进行包扎。但每一次的翻身都使他发出一声惨叫,很多身边的战友看着副指导员痛苦的样子,都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这么一个刚强铁汉,这么一个勇敢无畏的人,此时发出这么痛苦的惨叫,谁能忍得住那伤心的眼泪,谁又能不为之动容呢?
我知道他很痛,痛得无法忍受,要不他怎么会叫呢?但再痛也要包扎啊!
为副指导员的包扎很快完成,但他痛苦的呻吟却越来越弱,直到后来我们已经听不到他的呻吟了,他又陷入了昏迷状态!他现在最急需的是医生的抢救啊!
医生会如何来抢救他我并不知道。是止血、清理伤口、缝合、还是输血?反正是需要医生!只有医生才知道怎样来挽救他的生命,而我们所做的只能是为他包扎伤口,只能是为他止住那已经快流干的鲜血,其他的我们无能为力啊!
是的,当伤员抢救回来后,我们急需的是要把这些伤员后送回去,让他们迅速得到医生的救治!这需要大量的民工、需要大量的担架。我们不能再用武器加铁锹来抬他们了。
我们急需的民工担架队迟迟没有上来,真是急死我们!电话、无线电,一遍又一遍的催促、一遍又一遍的询问。
“在路上了!”
“我们又派出了担架队,你们注意接应!”
后方不停地这样回答我们,可这样的回答仍然不能安抚前方所有战士焦急的心情。
其实,在下午战斗一打响的同时,民工担架队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没有一个后勤指挥员会如此愚蠢,非要等到有了人员伤亡,才会把担架队派出来。
战前的准备已充分的说明,后勤是有这个准备的。战争还没有开始时,上级不是已经把我们的烈士墓穴挖好了吗?难道战斗打响了之后还不知道有人要受伤和牺牲啊!
民工们组成的担架队其实早已作好了准备,在我们身后的266高地上隐蔽着。战斗打响后,由于火力威胁太大,民工们根本不敢往前来参与抢救。直到天黑了下来,双方都停止了战斗,民工们才有条件上来接送伤员和烈士。但由于战斗太残酷,谁也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战士受伤和牺牲。一时间,民工和担架完全不够用了!
眼看着那么多的战友需要担架,连长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令指导员带领着十几个战士去接应担架队,主动为民工们打消被越军伏击的担心,为民工们能快速地救护伤员赢得宝贵的时间。
黑夜中我们的搜救行动一直在继续,黑夜中的防御也没有停止。
连长此时非常地担心!他要担心的事情很多,可都不是我们所操心的那些内容!什么伤员能不能及时后送?烈士们能不能找回?还有多少人没有撤回,那些失踪的人员又在哪里等等。
他最担心的是敌人!担心敌人对我们实施反冲击!
反冲击,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战术术语,每个战士都能理解它的含义。确切地说,它是指在防御战斗中,防御一方主动跃出阵前,向敌方发起进攻的战术手段。
这个普通的战术动作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都会使用,如同任何一支足球队在比赛中,都会打出防守反击战术那么简单。军事上的反冲击和足球场上的防守反击其含义也极其相同,都是利用对方出现空虚,利用对方首尾不顾,利用对方暴露出的弱点对敌方实施快速打击!更何况越军的军事作战思想和战术很多都是从我们这里学来的!
这才是连长最担心的,他最担心全连战士在经过了几个小时的战斗后,体力不及、心理上又受到打击,加上黑暗中队伍分散,建制不全诸多的因素下,越军要突然对我发起反冲击,后果可想而知。
他在无名高地上来回地奔波,不停地指挥着一部分人前出去搜救我们的战友,一部分人在无名高地上构筑工事,丝毫不敢放松地做好防敌反冲击的准备。
反冲击,对我们来说是那天晚上最可怕的词。作为普通战士的我可能理解的并不深刻,但连长知道我们所面临的危险。他反复地告诫大家,一定要注意,一定不能松懈,就是再苦再累也要挺住!否则,我们会受到更大的伤亡!
“挖!快点挖!哪怕能挖一个小坑也好!”连长命令着大家尽快地构筑好工事。
“连长,太累了,我们挖不动了!”有战士发出了乞求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微弱,显得非常的可怜!
“你要想活着你就挖!”连长丢下了一句话后转身又消失在夜色中。
“嚓-唰!嚓-唰!”随后又听见那战士的铁锹声,那声音听上去很无力,很勉强,但那声音就再也没有停止过……
我继续担任搜救,一直到我们把所有进攻路线上牺牲的和受伤的战友全部都抬了回来,确信所能找的地方都没有遗留,我们才结束了搜救行动。
时间过得很快,我根本看不清自己山城牌手表上的指针,只能估计着约在11点左右,各分队上报了各自的伤亡情况:
一排长报告全排只有3人受伤,无人牺牲和失踪!连长听到后多少有点欣慰。
二排长报告,9人受伤,2人牺牲,5人失踪!连长一下没了声音。我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与他长时间的相处中,我能感觉的到他是一脸的悲伤!
三排报告,只有9人完好,伤13人,牺牲5人。连长刷地一下站了起来,随后又坐了下来,他恼怒了!他对着报告的班长问到:
“准不准确?”
可没有一个人敢回答“准确!”丛林中,黑夜里,是死、是伤、谁能说清?饥渴难耐的战友们是一脸的无奈。
连长命令开始重新清点人数,要清楚的统计自己的伤亡,要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实力。
这项工作通常是由连队的文书来完成的,他随口叫到:“文书!”
“到!”文书李仁定小声的应答到。
文书是一个四川达县的小个子兵,有着尖尖的下巴,给人感觉很聪明和机灵,由于他先到连队,又有初中毕业的文凭,所以担任了文书的职务。
文书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岗位。他平时可以不参加训练,呆在屋里,并且掌握着全连的物资,尤其是子弹,打靶训练时可以随便地打,可以最先使用上级下发到连队的装备,相当于一个准军官的待遇啊!
他一直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大家的对话。当连长喊他时,他猫着腰悄悄的走了过来。右肩上缠满了绷带,一条三角巾挂在脖子上,把他的右手吊在胸前。
连长扭头一看,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文书受伤的情况其实他早已知道,可他还是习惯性的喊到了文书,平时安排工作的思维惯性还在继续。
“他受伤了!”旁边有人插话。
“我知道!”
“你怎么还不下去?”连长改口责问着文书李仁定。
“连长,我不走,我跟着你们!”文书口气坚决的回答。
“不行!下去,赶快跟着担架队下去!”
“连长,我能坚持,我伤得不重,我能帮着大家做很多事,我还可以压子弹啊!”李仁定争辩着。
“压个球!你给我下去,我命令你立即给我下去!”
“杨云风,你送他和民工们一起下去,然后再参与清点人数!把伤亡搞准确!”连长不容辩解的说。
“走吧!文书。”我对着李仁定说。
“连长要发火了,不要再说了。”我小声的给文书递着点子。
“李仁定,回去后好好养伤!不要多想了。”连长语气缓和了下来,安慰着文书。
“恩、恩,连长,你们要多注意安全啊!”他哭了,用抽泣的声音回答着,黑夜中他流下了惜别的眼泪。临走时,他从裤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连长。
“连长,这个给你们留下。”
连长接过一看,是上午发的一个苹果,他没有舍得吃,一直为连长留着。
“你带着路上吃吧!”连长把那苹果又递了回去。
“不!你们现在比我更需要它!”文书态度坚决,似乎发了脾气,在这之前没人敢在连长面前说“不”啊!
连长手中拿着苹果,几乎掉下了眼泪。说了声“路上小心”后就把头转了过去。
他不愿意看到这样儿女情长场面,他更不愿受到这种情感的影响,他握着苹果,非常难过。但他是一连之长,怎么能这个时候流泪呢?怎么能在全连战士面前表现出他内心里的情感呢?
文书扭头走了,他不敢再与连长争辩,只能服从命令。
在路上,我问了他受伤势情况。
他说在战斗打响后,连长命令他与三连的友邻进行联络,他向右边跑去,可刚一露头就被一枪重重的打倒在地,他在地上滚了两圈,开始以为是被树枝挂了一下,可接下来的疼痛和鲜血让他知道是中弹了。子弹从他右肩锁骨下打进,从右后的背阔肌中穿出,没有伤及骨头,也没有击中内脏,伤口干净而简单。
受伤后是卫生员袁学高给他包扎的,包扎得很好,可后来卫生员却牺牲了!说到这里他又是一阵的难过。
“别说了,我知道了。”
“你就放心回去吧,好好的养伤!”我叉开了话题。
我牵着他向后面的林中走去,把他交给了上来抬伤员的民工。
“老乡,这个伤员跟着你们回去,注意保护他哈!”
我和他做了告别,叮嘱他注意安全后转过身,向我们的无名高地走去。黑夜中他在我身后小声的喊着:“云风,你一定要注意啊!”
我回到丛林中,开始进行伤员清点的工作。
在距离敌阵较远,无名高地反斜面的一处山凹里,那里有一处相对平坦的丛林,我们的伤员都被安置在那。我进到丛林后才发现情况是如此糟糕,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寂静地让人恐怖。
我一脚下去就踩着了一个人,他没有叫,也没有动。我赶紧收回了脚,试探着站稳了身体,再也不敢贸然的前进。我慢慢地蹲了下,开始用我的手去触摸脚下的战友,寻找我迈腿的空间。
当我蹲下摸到那人后,才知道自己方才踩到了一位烈士的大腿,他的身体冰凉并已经僵硬了。
我一下非常内疚,蹲在地上,手抚摸在战友的胸前,半天不知道干什么。我想问他是谁?踩着了疼不疼?可他永远也不会说话、永远也不会回答我。我只有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亲爱的战友,对不起呀!”
为这事,我到今天想起来都很难过,因为我不知道踩着了连队里牺牲的哪一位战友。
左前方的一位战友听见动静,小声的说话了。
“注意哈,这里全是伤员和烈士!”他提醒着我。说话的是炊事班的战友罗培荣,他负责守候伤员和烈士。
我再也不敢站起来走路,只能蹲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向前摸去。在我的四周躺满的全是人,没有一点声音,寂静地让人可怕。我一边摸着,一边向前爬着,一边清点着人数。
黑夜中我看不见他们是谁,也无法准确地判定谁伤了、谁牺牲了。我只能用手去触摸他们的身体,去感受他们的体温,以此来判定谁是生还者、谁已经死亡……
我的这个做法并不科学,也不准确。因为受伤的战友中很多人的温度极低,尤其是那些失血过多的重伤员,他们的体温与牺牲的战友差不多。
重伤员们昏迷不醒,他们即不呻吟,也不动弹。不得已,我只能用脸来靠近战友的脸,在他们的鼻子前去感受呼吸,在他们的脸上去感受体表温度。
在爬行中,我的左手被东西扎了一下,我赶紧收回,以为是炸断的树桩,可仔细地一摸不由得使我不寒而栗。那是一位战友折断的左手臂,手臂的前端已被越军的炮弹炸得没了踪影,只剩下10多公分长的手臂僵硬的矗在那里,根本无法把他放平,折断的肱骨白花花的露在外面。
“啊!这个怎么没有包扎?”我小声喊了起来。
“是石现怀,他已经牺牲了。”旁边的战友罗培荣,冷静地向我回答。
石现怀?他是年初才到我们连的新兵啊,是班用机枪副射手,就是他在战前训练时,反复地问我该如何保护自己。当时我们两人还讨论训练呢,我自认为‘只有消灭了敌人,才能真正的保护自己’,其实这并不是我的高见,而是电影《地道战》里的台词,只是我背得很熟,他听得也很认真。
想到这里,那一幕幕情形瞬间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不停的起身、卧倒,推着机枪匍匐前进,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当我看着他向前爬动身躯,内心里不由得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可现在,他再也不会问我问题,汗水再也不会把衣服湿透,他再也不会向前爬动了……
“安息吧,兄弟!”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左手放在他的胸口上,轻轻的摇了摇他,他僵硬的躯体被我轻摇的动了一下,仿佛是已经听到了我对他的祈祷。
他被炮弹炸伤,按理来说炸断了一支胳膊是不会立即死亡的,可怎么他就牺牲了呢?
也许是长时间的昏迷使他根本无法自救,只有依靠别人的救护。可那时他身边没有人,没有人给他止血,没有人为他包扎,血液流干后他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别说是被炮弹炸断了手臂,就是被弹片划伤的口子,如果没有很好的止血,也会危及生命的。要不然从古至今的那些痴情美女,怎么会用割腕的方式来殉情呢,拿着小刀片在手腕上划一道小口,就香消玉殒了,更何况现在是刀枪挥舞的战场啊。
止血,是非常重要的抢救手段! 有很多伤员现在还扎着止血带,止血带要求每5-10分钟要松弛一下,否则会使肢体坏死。这些没有被敌人炮弹炸断肢体,也会被咱自己的医生截肢,在那一时刻,抢救生命更重要。
我不仅清点着伤员,还不时地提醒看护伤员的战友们,要为那些扎有止血带的伤员们做检查,防止因长时间捆扎后肢体坏死的情况发生。
当过兵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
在连队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不管是老乡,还是同学,还是一起入伍的战友,还是有着共同兴趣、有着共同语言的战友,他们常会聚在一起,形成相对要好的伙伴。
我也有这样的朋友,在连队中除了重庆老乡外,六班长李锦勇就是其中一人,他是我的好朋友。
今天,我们已经有近30年没有见面了,但我依然想念他。
他是78年入伍的西安城镇兵,比我晚一年入伍,父亲是个工程师,长期在国外援助建设。他长相俊秀,很像演英俊小生的电影演员,虽然是中等个头,但身体素质好,军事技术过硬,是连长非常喜爱的战士之一,战前就担任了班长的职务,进步很快!
我们两人虽不在一个排,可我们时常互相关心、互相鼓励。自卫还击战开始后,我们更是每天都要提醒一下对方,每天都要关心一下对方的安全。
现在才提到他,是由于那天他也是受伤的战友之一,听说他伤得不轻,所以我非常为他担心,急于想在战斗的间隙里找到他。我在伤员和烈士的人堆里爬着,不停地轻声的叫着他的名字:
“李锦勇,李锦勇在哪里?”
经过看护战友的指点,我向他的方向爬去,嘴里依然不停地在叫喊他的名字。
“我在这……”一声微弱的回答在黑暗中响起。
当我向他爬去的时候,他已经伸出了手来迎接我。
黑暗中我抓住了他的手,那一刻我感觉到他的手冰凉,而且无力,已经没有平时间男人握手的那种力量了。
我抓住了他的手,跪在了他的身边,心里难过的不知说什么好,又不敢随便碰他的身体,担心碰痛了他,只好轻声的问他:“你伤那儿呢?”
“右腿!膝盖上,好像把我的膝盖打碎了。”他的语气无奈,但又很平静,反倒让我也平静了许多。
“是子弹打的吗?疼吗?”
“是的,不疼,现在已经麻木了。”
我试着轻轻地抚摸着他受伤的腿,查看伤口包扎的情况。
经过检查,我放心了。他的伤腿包扎得很好,腿被绷带和小木片固定着,膝关节被保护的很好。
“当时怎么受的伤,你就没有注意吗?”我有点埋怨他。
“没有注意呢。我当时正指挥第二组从右边上,喊完口令我站起来向前冲时,就感觉谁在我腿上猛砸了一砖头,好狠呀,把我向后摔了好几个跟头。”
“那一刻很疼吗?”
“到不觉得,只感觉力量很大,我晕了过去,但我很快又清醒过来。我知道自己受伤了,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我的枪,可自己怎么也动不了,只好四处乱摸……”
黑暗中我们轻声的交谈起来,他躺在地上,头靠着一棵小树干,全身松软无力,但声音清晰,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神情自若。
“你还找什么枪啊!”
“是啊,我手摸了半天也没有摸着,只好自己来包扎,我在草丛里躺了好久,他们才把我抬下来。”
“这是你自己包扎的吗?”我怀疑他在受伤的情况下,能把伤口包扎的这样好。
“不是,这是后来他们为我包扎的。”
“也不知我们班里还有哪些人受伤了。”回答我的同时他也牵挂着同班的战友。
“你别想那么多了,现在你就安心吧,下去后好好的养伤。现在伤员多,民工们还忙不过来,你要多等一下了。”我开始安慰他。
“没关系,我现在死不了啦!先把重伤的抬下去吧,我能坚持。”
听着他说话的声音,我真不知怎样来安慰他,看到他还不至于是我想象的那样悲观,我悬着的心也落了地。
“我要走了,还要去清点伤员和构筑工事呢。”我很难过、也舍不得离开他。
“你去吧,不要为我担心,反倒是你自己要注意了。” (一)
战斗是如此的紧张,我现在非常理解,体能对于战士意味着什么。
没有大口径火炮支援,PLA和正规越南人民军步兵对步兵,占不到什么便宜的。没有压倒性的火力优势,战术素养又不是几个级别的差距,那一定就成了残酷的消耗战了。这段里,越南步兵的迫击炮打得又快又准,倒确实是越南兵的特点。越南人从柬撤军后,还是给洪森留了些志愿兵的。红色高棉进攻洪森部队的时候,看看对方打来的迫击炮炸点,就能判断出对方里有没有越南兵。如果判断结果是有越南兵的话,往往就停止攻击走人了。
http://blog.sina.com.cn/s/articlelist_1215753170_0_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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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集 忍不住的血色悲情(二)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他露出了笑容。那种笑容好像是在对我说:你自己还没有结果呢,应该多关心一下自己;又好像是在对自己说:结束了,已经不会死啦。反倒是安慰我不应该表情那么沉重。
是啊,我很理解。想一想也的确是那么回事,他受了伤,标志着在那一刻他的任务已经结束,在这场战争中已经有了结果。他就要回国,担心的只是伤残的问题,已经不会再有生死问题了。而你们这些完好的战友,更应该注意,因为战斗还没有结束,你们还将在越南战斗,明天是谁死、谁伤、还是未知数呢!他似乎又有些解脱,并没有我那么难过的感受。
我想他是对的,虽然在那一时刻我没有身体上的痛苦,但随后又会发生什么呢?明天自己又是怎么样呢?我们又能在什么时候回国呢?
看着满地躺着的战友,我不愿意再去联想了,在和好朋友分开之前,我不知用什么方式和他说再见,毕竟我心里还是很沉痛,万一我在明天的战斗中牺牲,那以后就没有与他再见的机会了……
一想到这里,我不知不觉的弯下了腰去拥抱他。我想,只有用拥抱的方式来表达我们分别的情感。
我感觉到,他对我的拥抱没有准备,但他没有犹豫和惊诧,他迎接了我的拥抱。那是一种男人间真诚情感的拥抱,那是一种生离死别式的拥抱,我们把脸轻轻地贴在了一起,动作很轻,相互的说道:
“保重啊,朋友!希望我们能再见!”
那时候很少有人用拥抱的方式来表达男人间的友谊,或许是中国人没这个习惯,或许是把搂搂抱抱认为是一种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在连队里,除了摔跤打架和开玩笑以外,没有谁会去拥抱谁。可现在不同了,男人们为了友谊,为了庆贺,为了真诚,毫不掩饰地用拥抱的方式来表达,可在那个年代,这种作风是要受到批判的。
当时,我认为只有用这种方式能表达我心中的感受!
我离开了李锦勇,又向其他的战友爬去。
“七班长钱广平也牺牲了。”看护伤员的战友自语的说道。
“啊!”我吃了一惊!迅速地向他所在的位置爬去。
七班长是四川云阳人,他平时乐观,喜欢和战友们说笑,拥有“二球班长”的绰号。“二球”是川军中的语言,比喻吊儿郎当的士兵。由于他的名字和电影《青松岭》里的一个反面人物钱广相近,所以大家都叫他‘钱广’,至于《青松岭》里的钱广是什么人,我在这里就不费口舌了吧。
当我爬到他的面前,确实无法判断他是死、是活。他头部中弹,至于打中了什么位置谁也不知道,他的整个头部完全被包了起来,从包扎的手法来看,一定是卫生员袁学高所为,可以肯定的是,他受伤时卫生员还在!可现在卫生员牺牲了,更没有谁能了解七班长的伤情。
七班长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他的肢体还有温度,从被包裹头部的出气孔中,你还能感觉到有微弱的气息呼出。
“他没有死!快!先把他抬下去!”
战友们督促着民工放下其他轻伤的战友,把七班长抬上了担架,并一再嘱咐民工兄弟们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快的把七班长抬下去抢救,要让后方的医生们全力抢救他!
一遍一遍地嘱咐,使民工们也深知情况的严重,他们没有犹豫,四个人立即抬上钱广平踏上了那崎岖的山路。
经过清点,此次战斗全连共有35人伤亡,10人失踪,其中8人牺牲;配属分队82无,重机枪和喷火器共有12人伤亡,3人失踪,其中2人牺牲。加上第一天战斗的伤亡,全连近有60人失去了战斗力。
失踪的人员大都是我们二排和喷火班的战友!
连长听完我们的汇报,心情沉重的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人在那里沉默。
周围的许多战友忍不住抽泣起来,其中包括了指导员张良满,作为军官,此时他比谁都伤心,他消瘦的脸颊上挂满了泪花,甚至哭出了声音,在那种场合下,在那种气氛中,在那黑丫丫的树林里躺着几十号弟兄,谁又能控制得住呢?
不要说是在黑夜里、也不要说是伤员和烈士,就是平时,你让几十号人都躺在操场上,那架势也够让人吃惊的!
张指导员边哭边小声的唠叨着:谁是怎样牺牲、谁又是多么痛苦、谁又是多么地可怜,他们绿色的军装全部变成了红色、就像是一支特殊的部队……
当大家沉浸在痛苦中的时候,民工又一次上来,给我们带来了那天晚上最大的噩耗——副指导员刘增武牺牲了!同时还有我们的“二球班长”钱广平!他们都是在抢救搬运的过程中牺牲的,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而牺牲的。
民工们说,第一个抬下去的重伤员没有走出阵地多远,就已经没有了呼吸,当他们抬到前线包扎所的时候,医生就断定他已经牺牲!我们清楚的知道副指导员是第一个抬下去的,他那时还有微弱的呻吟!
悲痛又一次的向我们袭来!我们所有人的心情就像“怀念战友”那首歌里唱到的那样难过。
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
好像雪崩飞滚万丈!
啊!亲爱的战友,我再也看不到你雄伟的身影,和蔼的脸庞!……
仿佛那歌声在寂静地高地上空来回的飘荡!思念战友的情绪弥漫在整个阵地上!
我们非常的悲痛!那是我们的军官,那是我们的连首长啊!更何况他有一身的武艺,他有我们很多的精神依靠呀!
阵地上痛哭的人更多了!泣嘘声也更大了!
“哭个球!”连长开始骂人了!
他被这样的气氛激怒了!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气,他再也不愿意看到连队里的悲观情绪在蔓延,看得出他是强忍着难受,骂出这句话的。
要说悲痛,他比谁都悲痛,因为全连的弟兄都是跟着他,都把他作为大哥,他就像家长一样对待大家。
作为一连之长,他能俯仰由人吗?他能够跟着大家一块哭吗?
有人也许会问,那天晚上你哭了吗?
那天晚上我的确没有哭,不是因为我不悲痛,而是我已经麻木,脑子里是一片的空白!我已经不再害怕,对死亡我没有任何恐惧!唯一的情感是愤怒!
我双膝跪在地上,手中的56式冲锋枪无力的放在我的双腿上,满目惆怅,但我不迷茫!我注视着黑夜里的前方,因为在黑夜的那端还有我们的敌人!
我断定他们也不好受,他们也有伤亡,他们也会哭泣!但我想得是如何让他们更痛苦,更悲伤!我想要让他们跪在我们的面前求饶!痛哭!
我面无表情,但谁都能看得出我内心里流着泪水!
或许有人会问:你怎么能控制得住?原因很简单,那是因为我还将战斗,我们还会有伤亡,哭不能缓解我心中的恐怖和愤怒!也丝毫不能排除我心中的悲伤!
至于七班长钱广平是死、是活?谁也说不清,因为那天晚上抬下去的伤员太多了,民工们根本不知道姓名,也说不清顺序,他到底如何,还是让我在后面的篇幅里去讲述吧。
换句话说,在那天晚上的清点中,谁也无法准确统计到底有多少人牺牲、有多少人负伤。尤其是在敌阵上还有我们的战友、那些被列为了失踪的人员。
“还有很多人失踪,也许他们还没有撤回来,大家要提高警惕!注意接应!不要伤到自己人!”
“快!通知所有人,继续找他们!”连长继续指挥着他的连队。
“眼睛睁大点!注意不要伤着我们自己人!”的口令在阵地上悄然的传递着,我们所有的人睁大了眼睛,不停地在发着夜晚联络的暗号。
全连还派出了好几个战斗小组前出阵地去接应,他们悄悄地向215高地方向摸去。
大约在深夜2点时分,在我们阵地右侧山坳里的丛林里,有几声蛐蛐的叫声响起。当我们听到“四川的蛐蛐”声时,大家欣喜若狂,又十分的紧张,全部注意力转向了右侧的山坳。
在我们回应了联络暗号后,丛林中有了响动,随后是口令的问答。由于那天晚上激烈的战斗,上级并没有下达新的口令,大家仍然沿用着前一天的口令。
山坳中的响声更大了,随后听到失踪的四班长杨乐文小声喊了起来!
“别开枪!是我们!”
其实,那个时候哪里需要对什么口令呀,自己连队里的人,只要是说中国说,还能听不出是谁吗?一听就知道是四班长的声音!
“快上来,四班长!”接应的战友回应着,并向山坳里的战友伸出了手,把失踪的战友拉回到阵地。
“我们没有子弹了!”这是四班长回到阵地后的第一句话,我记得非常清楚!
他边向我们说着,左手还不停地抓着胸前的空空的子弹袋,把它提得很高,似乎是想让我们看清他空空的弹袋,似乎又想向我们说明着什么?
“是啊!我们都打光了!”
“我就剩一颗手榴弹!”跟在他身后的4、5个战友一起附和着说道。
“我的弹匣全部用完,现在枪里就剩两发啦!我留着准备给自己用的。”四班长杨乐文继续解释着,还试图把枪上的弹匣卸下来给我们看。
“我想万一回不来,也不能被小越军给抓住,老子就用最后两颗子弹自己解决自己!”四班长继续向我们解释。
“别说了,快去见连长!”有战友阻止了他。
四班长这小子虽然不象七班长钱广平那样的“二球”,但也是连队里出名的人物,是那种军事技术好,喜欢高声说话,大声嬉笑的小个子四川人。
四川人嘛,个子都不高,重庆万县人。他不仅个头小,脸也不大,最大特点是笑起来喜欢把舌头伸出来放在上下齿之间,头还向后歪倒着,发出“嘶嘶”的声音,一脸的坏样儿,但人却机灵地很!
我当时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回来就冲着我们说“没有子弹了!”为什么还反复地向我们解释!后来我才想明白,他是怕我们后面的人埋怨他们为什么要退下来?为什么不继续战斗?
作为我们在后面的人很好理解,这是上级的命令啊!但是对他们呢?他们并没有听到我们撤退的信号,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撤下来了!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215高地上,集中在他们面前的越军上,近在咫尺,哪有时间容得他们去听我们的信号呀!
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当时的任务是要求他们排从正面上去,他们确实冲上去了!可结果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我们没有能力来扩大战果,没有形成有效的突破!作为一名战士,怎么能随便退却呢?
况且,丛林中的多路冲击不象野战阵地进攻那样好指挥,指挥工具落后不说,就是同战斗小组的战友,离开2、3米外就很难看见人影,加上敌人的顽强抵抗,很难扩大战果。
弹药打完了,在犬牙交错的对峙中,他们离白刃格斗的刺刀战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了呀!
四班长在向连长的汇报中说:他们从215高地右侧的丛林中上去了,在敌人的阵前,他们利用手榴弹的掩护冲上敌阵,趴在敌阵中与工事里的敌人形成对射,很快就没有了子弹!他们人员分散,已经不能相互照应,加上天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越军叽叽瓜瓜的交谈声,可他们什么也听不懂!
我明白他所说的位置是我们和三连攻击路线的中间地带,地形复杂,全是沟谷和丛林。在没有弹药,人员又少的情况下,他们不敢随便行事,只好就地隐蔽起来,等待着我们后面的支援,可后来没有了动静,一下子安静了,一直等到深夜,也没有看到再进攻的行动,他们只好决定悄悄的撤回。
“越军发现你们没有?”连长问。
“没有!越军那边也很乱。”四班长答到。
“我们是没有子弹了,要不然我们肯定要搞他们一下!”四班长继续解释着。
“好了!快去找一下你们班的人,补充弹药,好好的休整一下!”连长打断了他的话。
我从连长的语气中可以断定,连长对他们的精神非常赞赏!
我一直在旁边听着,那天晚上我再也没有听见四班长那“嘶嘶”的笑声。但那天晚上,他成了我心中最敬佩的人。我佩服他勇敢,能在越军眼皮底下爬来爬去,我佩服他顽强,能在敌阵上打完了手中的弹药!
仅仅这些就足够了,还需要解释什么呀,那天能攻上敌阵的有几个人呀?就只有他们!他们是我们连队最勇敢的人!没有谁敢说他们是胆小鬼!我心里一直这样想。
后来又有失踪的战友陆续地回来,情况大都相同,也包括了喷火班的战友,但仍然有失踪的战友,不过这已经给我们悲痛的心理很大的安慰,使我们的信心得到了恢复。
阵地上暂时恢复了平静,我开始构筑自己的工事。虽然没有劲儿了,但还是要挖啊!我一锹一锹的挖着,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过连长所在的区域。有这样举动的人我想不止我一个,因为我们所有的战士,都把连长和军官们当成我们的依靠,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决定着我们的命运。
连长不停地在接着电话,那台野战磁式电话机仿佛一直在他手中握着,从他的神情上看,也镇定了许多,他已经不再恼怒,不在悲伤,更多的是在想如何解决这次战斗了。
“现在进攻?不行!部队太疲劳,情绪悲观,夜晚不好组织。”
“退下去?不行!那样不是让人家耻笑吗?这不是我们的传统,也不是我刘明丰的性格!”
看得出他不停地在电话里与营长讨论着进攻方案!行与不行,攻与不攻,是撤下去还是继续完成任务?是他们考虑最多问题。
在那个年代,我们经常会用下面的口号来激励困境中的人们:
“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
“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
是啊,我们应该想一想了。
记得在出征前的誓师大会上,全营战士激动的向一面发黄的锦旗宣誓!那是一面当年上级授予我们“追歼英雄营”称号的旗帜,上面记录着我们营的光荣传统和英勇作战的历史,那是我们营的荣誉啊!
对所在连队的历史我并不清楚,但在后来的了解中得知:我们营及团,虽然没有红军历史的记录,但也是在抗日战争中成长起来的队伍,前身是1942年底在山西翼城县成立的豫晋边区人民抗日联防区基干2团,后与山西阳城独立营合编成阳城独立团。1945年10月才升编为晋冀鲁豫野战军四纵队13旅39团。1949年3月,在河南省遂平县奉命改编为陆军第13军39师115团。
历史不长,颇有点像现在热播电视剧《亮剑》中李云龙的部队,都是从地方部队的独立团而来。
整编结束后随即南下参加了渡江作战,在江西弋阳追歼逃敌时,我团经过9昼夜的连续急行军,即向弋阳城敌人发起攻击,经过一天的激烈战斗,敌68军中将副军长王振生,见已被合围,逃窜无望,率其81师3000余人向我投降。
在历时一个多月的渡江战役中,115团圆满完成了上级赋予的任务,战后,四兵团授予我团“渡江杀敌第一功”的奖旗一面,13军授予我团三连“追歼英雄连”光荣称号。
1949年11月,我团又向广东进军,参加粤桂边大围歼战,阻止蒋军从海上逃跑,追敌至十万大山。我团发扬了猛追猛打精神,昼夜兼程,连续作战,在14天时间里,行程1500多华里,歼敌213师637、638团1500余人,其中俘敌团长以下1050人,在此战役中,共计歼敌8000余人。战后,四兵团授予我团一面“向南进军巩固部队的模范”的锦旗,13军授予我一营“追歼英雄营”光荣称号。
一面旗帜就是一段历史,上面的几个字就展现了我们部队的品质!一支有着光荣传统的部队,能够退却吗?
有人说:军人是为了祖国而战!也有人说:军人是为了荣誉而战!他们评价的角度不同,但都道出了军人勇敢的实质!
经过统计,虽然我们连队的伤亡达到40%,但我们还能够战斗,大部分的人员和武器都在,我们不能让人家说:“一个营就这么让人家打得退下来了”的闲话。
我们就是不愿做“日脓包!”(13军特定语言,意为:窝囊废!)
苦不苦、累不累的口号到是有人喊了,可就是没有人喊怕不怕、死不死、又怎么样的口号。
我们所有的战士只能在心中坚定地喊出:“不管怕不怕、死不死、我们绝不做日脓包!”
经过连长与营长的商量,军官们最后做出了决定:我营继续向215高地进攻,拿下215高地,为牺牲的战友报仇!也为了我们的任务和荣誉!进攻时间定在拂晓天亮后,由炮兵再次进行炮火准备后进攻!
继续向215高地进攻,拿下它!
为什么要继续?精神上的原因我们找到了,可军事上的原因呢?当时我真的不知道军事上为什么一定要攻占它?
我们为什么要死死的钉住这么一个小山头费力气啊?仅仅是为了歼灭上面的越军吗?是上面的越军很重要吗?难道是越军的主力?这就是我们要用牛刀杀的“鸡”吗?
我理解的太狭隘了,事后我才知道攻打215的真正原因,为什么我们不能放弃?那是越军组织的第三道防线,我们必须打开它!那是为我军主力打开通向纵深的大门!同时为了攻克越南重镇——柑塘的战斗,在侧翼保障我西线军主力的右翼安全!
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不把这些山头上的越军收拾干净,我们西线的战斗就很难达到战役的企图,很难保证军主力攻打柑塘战斗的顺利进行,也很难达到严惩越南霸权主义的目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心理上的原因。
在那天晚上,就在我们为之沮丧的时候,传来了西线最高指挥部杨司令对我们的表扬电!连长手握着电话筒,高兴的对我们说:“上级表扬我们了!”
根据总参技侦部门监听到的越军通话情况说明,215高地上的越军,已经直接对他们的国防部大喊呼救!对越军国防部下达一定要守住的死命令,已经完全没有了能力,这无疑增强了我们必胜的信心!
那天晚上,我感觉到又饥、又渴、又冷。水壶里早已没有了一滴水,由于战斗前我们全连的人都把背囊丢在了后面的高地上,除了身上穿的和武器外,什么也没有了。后勤忙着抢救伤员,根本没有时间和人力来为我们补充食物。越南的白天热的要命,可到了晚上又极其寒冷,毕竟是冬天啊。
记得炊事班带了两桶干粮,可人那么多,一人一块还分不过来呢,怎么能填饱饥饿难耐的肚皮呢?没有能量的补充,就越发感觉到寒冷,加上夜晚的露水,把我们冻得直打寒战。
谁能想着今天的战斗是这个样子啊?原来想着上阵地来收尸的想法真是幼稚。
一块饼干已经不是分成两瓣吃了,而是一人咬一口的传递着,没有水喝,战友们就舔着植物叶片上的露水来解渴,战友们相互鼓励、相互帮助,那种刻骨铭心的、生死与共的战友情感更加真挚!
为了那流出的鲜血,为了那已赋予的荣誉……
我继续挖着我的掩体,说实话,我是一点劲也没有了。我也那样想:死就死吧,管他越军怎么来,不外乎就是死嘛!枪还不容易打着我,如果炮弹炸死我,那也是一瞬间的事,总比现在累死要痛快呀啊!
想归想,但还是要挖呀,我利用高地的反斜面,挖了一个跪姿射击掩体,说得不好听,那就是一个坑,人只能蹲在里面,拉屎还不方便呢,更不要说能躲避炮火的袭击了。
我趴在那个坑里,与旁边的战友标定好射界,作好了夜间战斗的准备,随时准备打击敢于偷袭和向我反冲击的敌人。
我举枪瞄向前方,眼前是漆黑的。好在我的阵地前没有太多的植物,使我能看到朦胧的地形,那是30多米开阔地带,上面静的出奇,手中的枪上沾满了露水,握枪的双手明显感到湿滑。
我想着牺牲的老乡、想着受伤的朋友、想着四班长那勇敢的举动,认为自己太差了。你是一个军人的儿子,你的父亲也是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他现在是多么地受人尊敬!而你自己呢?怎么没有突出的表现呢?可不能给你军人的父亲丢人啊!
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这感觉就像你是篮球场上的一个队员,人家都投进了球,得了分,你呢?什么也没有!多羞耻啊!
看着眼前漆黑夜里的215高地,我发誓要在明天的战斗中好好地表现,为了那些战友,也为了我自身的名誉!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上级没有命令我们可以睡觉,但我的眼睛实在睁不开了,疲劳又一次向我袭来,我靠在枪托上睡着了……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身边的战友推了一下。
“嘿!天要亮啦!”
我猛然惊醒,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惭愧,也为战友的提醒感到庆幸,好在没有发生什么事。为了对他的提醒表示感谢,我用右手肘碰了他一下,对着他点了点头。
他是我们班的彝族战士,叫普九,军事技术很好,身体结实而高大,但没有文化,连汉话也不会说几句。别看他个子大,年龄却很小,还不满19岁,平时经常由于语言不通受委屈而哭鼻子。他一直使用一支半自动步枪,前一天排长就是用他的枪击伤了那个越军的,他很爱惜自己的武器,枪打得也很准,他说当年在大凉山上,常用火枪打野兔。
他一夜没有合眼,他眼窝很深,藏在里面的那对眼睛在他黑黑的脸庞上显得特别有神。他知道我睡着了,并没有声张,而是用他那双深深的眼睛紧紧地守护在我的身旁,让我足足睡了一个小时!我真的非常感谢他!
“战斗准备!”
“战斗准备!”我们依次地向身边的战友传递着口令。
“7点发起进攻,注意听口令!”
“7点发起进攻,注意听口令!”我们不停地在传递着连长传来的口令。
早上的黄连山地区被薄雾笼罩着,露水、雾气都很大。晚上虽冷,但当太阳出来的时候,那灼热的阳光又会烤掉你一层皮。虽然来越南没有几天,可对这里的气候已经有所了解。
进攻方案进一步得到明确:我营继续攻打215高地,得手后,三营随即接替我营战斗,尔后向纵深的402高地发起进攻,直插老街至沙巴县的公路,切断两地联系。
受伤的战友得到了救援,失踪的战友也都大部分回到了阵地,这更加增强了我们必胜的信心!我们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准备,系好了鞋带,打好了绑腿,检查了武器,就等着上级的炮火重新对215高地打击了。
正在这时,连队里的翻译阿关、阿昆神色紧张而慌乱地向我们爬了过来。他们太紧张,略带着哭相,又没有经过良好的战术训练,因而爬行动作就像是动物园里的两个大猩猩,屁股翘的老高,两手在地上不停地向前爬动,很是滑稽。
他们一边爬一边喊着:“连长,连长!”仿佛发生了很严重的事。
什么事使他们如此紧张?大家都觉得奇怪?连长一时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赶紧迎着他们上去。
“卧倒!不要慌张!”
“什么事?”连长稳住了他们随即问道。
“连长,我们要和你们一起战斗!我们不在后面了,有人要枪毙我们!”年龄大一些的阿关首先说着。
阿昆开始哭了,边哭边附和着说:“就是那边那个人,他要枪毙我们!”他手指着昨天放伤员的丛林,一脸的委屈相。
“谁要枪毙你们?慢慢说!”连长似乎感到事情的严重性。
两个翻译镇定了一下,由阿关讲述了昨晚发生在丛林中的一幕:
那是在抢救伤员的时候,阿关和阿昆正在丛林中看护着受伤和牺牲的战友,旁边担任守护任务的炊事班战士罗培荣,看着有那么多的战友躺在地上,又看见在他身旁无所事事的翻译,心中一下怒火燃烧!联想到越军的残酷阻击,给我们的战友造成了这么大的伤亡,心中实在难掩气愤之情,举起了手中的半自动步枪,对准了这两个曾经的“越南人”,命令着他们:“你们这两个混蛋!狗东西!怕死鬼!给老子上去,不然老子枪毙了你们!”
我完全可以想象炊事班战士罗培荣当时的表情。
他文化不高,来自贵州安顺的贫困地区。他有一张黑黑的、圆圆的脸,厚厚的嘴唇,小小的眼睛,可当他仇恨起来的时候,一定是怒目圆睁!
他举起的步枪并没有打开枪刺,因为我从来就没见过炊事班的战士打开过它,他也很少知道打开枪刺的作用,他举枪的动作并不规范,即便如此,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你时,你也会全身冒出一股凉气!何况是对准的两个从没有玩过枪的翻译。
枪口是不准随便对准人的,这是平时战士铁的纪律。但在荷枪实弹的战场上,枪口不准对人的纪律已经丧失了它的作用。
在炊事班里当兵应该是享福的,平时吃的好,又很少训练,几乎是不出操,不走队列,就是实弹射击时去靶场打几发子弹,也没有谁去在意他们训练成绩。
炊事班嘛,训练的主要内容是在野战条件下挖好炉灶,做好饭菜,保证全连有饭吃就行了。可在战时,炊事班的任务一点也不轻,除了要保障全连战士的吃饭问题外,还要担负抢救伤员,后送烈士,保障弹药供给的多重任务,尤其是他们抢救伤员的时候,如同是敌人枪口前的靶子。更令人悲痛的是,他们为伤员包扎的时候,面临着自己兄弟血淋淋的伤口,可想而知心理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在很多描写战争的电影中,不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都会在电影里描写一个与战斗似乎没有直接关系的军人,来讲述他们在关键的时候为战争的胜利起到了决定的作用。其中以炊事员或者厨师为多,像《上甘岭》中的炊事班长、《珍珠港》中美军亚利桑那号军舰上的厨子等等。
尤其是那个军舰上的黑人厨子表现尤为突出,居然能操作12.7高机把日本人的飞机打下来,当他被授予勋章时敬礼的那副神态,似乎是在向世人展示美军英勇作战的气概和高素质训练的成果。
同样,我认为我们的炊事员一点也不逊色,当他举起手中的步枪时,那威武的英姿一点也不逊色于那个美军的黑人厨子!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朴实和勇敢一样令人深深地敬佩!
黑洞洞的枪口着实吓坏了两个翻译,但由于天黑,他们根本找不着连长在什么地方,也没有胆量离开后方到阵地上来找长官,所以只能躲在后面哭了一晚上,一直等到天亮才上来。(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