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残歌随风(一) -- 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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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残歌随风(一)

残歌是在一个清晨突然离去的。

她的身后事极为简单。书延没有去送最后一程,只是在家中遥拜致祭。事后,他得知,残歌早已经买好墓地,一切都事先作了安排,墓碑很简单,只有“随风”二字。书延想,她终究还是没有过了自己这一关。

残歌一直将书延敬为父兄,虽常常倾心交谈,却不至于成癖。书延倒不曾掩饰内心的喜爱,残歌并不是不知道,但始终若即若离,最后将他固执得推到一边。有时候,书延会想象,如果真的和残歌成婚,会是怎样的情形,会是自己渴望的那种情绪吗?然而,她没有给他证实的机会。

书延恒久记得那个栀子花开的季节,残歌抱着母亲的骨灰盒,投奔外祖父家的情景。十岁的女孩子,梳着长长的辫子,一双眼睛极为澄澈,极恭谨极平静地站在那里,有一种超出同龄人的沉稳和冷漠。她在那里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又好像一切都事不关己。

残歌的母亲自小最得父母钟爱,只是在婚姻上违背父母意愿,而且意志极为坚定,几乎到达私奔的程度,结局却很凄凉,很老套的故事。很多年后,残歌对书延说,一直没有想明白她妈妈当初看上那个男人什么,如此义无反顾,结局却又如此。

因为婚姻的变故,母亲带着未满周岁的残歌独自去了北方的小城,从此杳无音讯,直到那一天残歌的出现。外祖父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如今只变成一把冷冰冰的骨灰,看着面前这个从未谋面、长相与那个带走女儿的男人如此相像的孩子,哀痛、懊悔、气愤,各种情绪在心中搅动着,却又发作不得,终于长叹一口气,便要求家里人帮残歌收拾住处。

自此,残歌在外祖父家安了家。

外祖父家是一个大家庭,残歌有了很多的表兄弟姐妹,却从不招惹他们,独来独往的样子。倒是很勤快,虽然家里请了保姆,帮着打扫、捡菜之类的事情并不耽搁,早上还提着篮子跟外祖母去菜场买菜。外祖父很想了解自己女儿的事情,问残歌,却是一问三不知。外祖父想着:“这孩子太不懂事,怎么问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奇怪。”但对于女儿的骤然离世和那封很奇怪的遗书,总有点困惑,于是请人去北方的小城打听,才得知女儿原来是死于自杀,殷红的鲜血染湿了整条床单。死的前一天,特意将残歌送了出去。

日子在平静中划过。书延因为是残歌外祖父助手经常出入这个家的缘故,得以近距离地观察着残歌。

残歌学习上很用功,成绩提高极快,大概外祖父从这一点上看到女儿的影子,于是对残歌用起心来,决定亲自指导她读书学习。以后经常看到祖孙两个人在一起,或是读书,或是写字,残歌似乎也喜欢静静地在灯下看书,每天晚上都回独自在她外祖父书房中读书写字。偶尔看会电视,也是很乖巧地倚着外祖父的膝盖。表兄弟姐妹难免生出些嫉妒之心,嚼些拍马屁之类的口舌,残歌听见后,依然我行我素。

对残歌的母亲,成了家里人说不尽的话题,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并不避忌残歌。听着家里人对残歌母亲的扼腕痛惜,对她父亲的咬牙切齿,残歌表面上并不关心的样子,书延却感觉到她很留意。

那天晚上,书延正准备回家,看见残歌站在那里,看着外面园子发呆。便有一种上前搭话的念头。“想什么呢?”

因为突然发现到有人进屋,残歌的身子陡然地绷紧了,她转过头,很紧张地说:“没有。”

“是想妈妈吗?”

残歌很久没有回答,书延感觉到无趣。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残歌好像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妈妈死的时候,那血鲜艳的如同花朵,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如果是我,一定会带着孩子一起走。没有牵挂,才没有痛苦。”

书延心中一阵颤动,却又无力说些什么。半天,憋出一句,“为什么叫残歌?”

“曲终人散,了度残生。”

书延看着面前这个话带诡异的孩子,浮起阵阵凉意,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留下残歌独自一人。走前,却分明看到一行清泪从她的脸畔滑下。

也许是因为感觉到这种注意,此后很长时间,残歌都本能地躲避着书延。她始终让别人去看背影。而命运却给了他们进一步认识的机会。

冬天,残歌的外祖父得了一场重病。于是把指导残歌读书的任务交给了书延。起初,残歌称书延为“老师”,在书延的坚持下,改为了“叔叔”,并一直沿用到生命的最后。

学习时的残歌,有着很好看的侧影,专注、凝神、平静,甚至会展现出很难得的笑容。休息的时候,书延则会刻意地寻找些话题,比如说,“长大了想做些什么?”“平时喜欢什么?”残歌总是说:“读书。”

“读完书做什么?”她却始终没有回答。好像并没有计划,没有安排。也或许,她不愿意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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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歌已残,曲未散,泪空干,欲书红笺,提笔愁难断。
家园 【原创】残歌随风(二)

外祖父望着逐渐长大的残歌,想起曾经承欢膝下的长女,便沉浸于思念和回忆之中,然而痛苦慢慢地减轻了。他想,也许残歌的出现是对自己晚年寂寞的一种弥补,他要活着看到残歌长大,然后帮她选择一个如意郎君,见到她成家立业的那一天。祖孙两人常常呆在书房中,老人授课,女孩子很恭敬地站着听讲。祖孙之间的这种亲密难以用语言表述。他们的相处始终是沉默的,好像彼此都怀揣着秘密。表面上,残歌并不说些什么,但在老人外出的时候,她会递上拐杖;老人修理花枝时,她会送上花剪。如果老人在笑,多半能看到残歌难得一现的笑容。

这期间,残歌给人的感觉不再只是一个背影,偶尔也会主动地和表兄弟姐妹搭上一言半句,开个玩笑什么的。虽然还是少言,但人一点点生动起来。

书延在一边注视着女孩。时光在这注视中平静地流逝。然而事情似乎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改变。

残歌升高中那年,外祖父过世了。失去外祖父的残歌再次沉默了。尔后,为了她是否要升读高中,家里发生了一场争执。依外祖母的观点,女孩子不需要读太多的书。她一直认为爱女就是因为离家求学的缘故,让那个男人有机可乘,才导致悲剧无可避免地发生。但是她不能把这些想法告诉残歌。而其他的人,则不想再负担太多的抚养责任。对此,残歌第一次表现出无比的倔强固执。她哭着问外婆:“为什么哥哥弟弟能读大学,而我不能。你们都说妈妈爱读书,我也喜欢,为什么我不能继续,为什么?”外婆没有回答。

第二天,残歌消失了。只留下一封信,“妈妈和外公是我今生最爱的人,他们爱我,所以我要报答他们。我要完成他们的心愿,只有读书能够帮助我,我要去找能帮我的人。”

几年过去,发生了很多事情,残歌的外祖母也过世了,家中的其他人移居他地,那座城市中只剩下一栋老房子。书延帮着照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什么人来收回那栋旧宅。

再见到残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九月,新生进校的日子,书延正在办公室接待,一个陌生但又好像很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怎么不欢迎么?书延叔叔。”

对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孩子,书延觉得像面对一个精灵。那是十九岁的残歌,她的头发剪短了,多了几分调皮俏丽。眼睛依旧澄澈如水。一个长大了的残歌,比较能笑了,比较能说了,看着她一路和别人招呼着离去,书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残歌选择了和母亲、外祖父同样的专业,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可以选择的结果,残歌没有说起过。她只是开玩笑说,这下我也算是继承祖业了。

书延以为残歌会再来找他,也很想问她这几年的情形。但除了上课的时间,残歌并不出现。

进入大学的残歌会玩,会闹,在校园中居然闹出了不少响动,引来一些人的侧目,传得比较离奇的是她不断变换着身边的男友。书延都不予置信。他不能相信,一个曾经沉静如斯的女孩子,会发生如此的变化。直到他亲眼目睹。看到残歌那样依偎着一个男孩子走过,书延感觉到痛,第一次意识到残歌在他心头的感觉不只是一个晚辈那样单纯,却不得不承认眼下的现实:“也许时间真的改变了她。”

书延决定不再理会这个感觉已经陌生的女孩。他找到残歌,表示要把老房子的钥匙交回给她,这样也完成了一桩心愿。残歌接过钥匙,良久无言,终于说:“那年离开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再回来,如今,我知道自己实现了最初的理想。却不知道对妈妈、外公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个交待。常常想忘记他们,又不知道这份交待他们是否知道,是否欣慰。便又不敢忘却。不知道怎样能将王师付与笑谈中?”书延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残歌又说了一句:“人不在了,想必外公种下的花花草草也都荒了吧。”就握着钥匙,转身离去。留下惊诧的书延。

清明节前,残歌突然打来电话,请书延陪她去扫墓。因为事情的耽搁,直到六月份才成行。在火车上,残歌回复了往日的沉默。两个人在路上始终没有搭话。到了墓地,祭拜之后,残歌表示想单独留下来,书延依言走开。

半小时后,残歌从墓地走了出来。感觉很茫然无措的样子,书延走上前去。她问书延:“我这样做,他们会知道么?会高兴么?外公曾经说过,让我一定要努力读书,要争气,要想妈妈那样成为他们的骄傲。我不知道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还是不由自主地做了。可我累得只想放下。”书延知道,有太多的东西压在这个女孩子的心头,并未得到释放。他无法说什么,只是轻抚了她的肩膀,最终又沉沉地放下。“如今阴阳永隔,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回应,那种迷途中的感觉真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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