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level 7(01-03)(日)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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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level 7(02-15)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2-15) (日 宫部美雪)

第二章 15

“得给你俩起个名字呀。”

睡醒后煮着咖啡,三枝说道。

“名字?”他迷糊着重复了一遍。感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大脑中心,闪过一丝轻微的头痛。

清晨来临,情况却没有一丝好转。记忆还是一片空白,增加的只有疲劳感。睡眠和清醒,都是最糟的,感觉就像被人推入漆黑的深井,然后又从井底爬了上来一样。

“总像这样做个没名的乡下佬,不方便吧?我也不好使唤——”

“可是——”;他欲言又止。

三枝弯下腰,把煮咖啡的火调到豆粒大小后,突然转过头来。“不要名字?”

他犹豫着点点头。

“为什么?”

“找到真正的名字时,会觉得对不住临时起的名字。”

“什么呀?那是。”

“就是说,原来的我俩和现在的我俩,是同一人,因为这个没有变,所以有一个名字就行了。要是取了新名字——哪怕只是暂时的——取名的瞬间另一个人就会诞生。之后,我俩再恢复到原来的名字时,取了临时名字的那个存在就得消亡。我挺厌恶这个的。”

三枝能不能理解,他心里没底,所以眼睛直盯着对方。刚起床的三枝,脸颊和下颚出乎意料地覆盖着浓密的胡须。

“说的太难懂了。”

三枝脸上露出布满,眼中却闪烁着笑意。“那,好吧。就按你说的。不管怎么样我也是你雇来的。”

“就这么做。还有,为什么刚才你那么注意煮咖啡的火候?”

“我的咖啡是特制的。得绝对煮透了。”三枝说完,随即关上了火。“喝的时候,要站在水槽边儿。”

“为什么?”

“因为是没用过滤网直接煮的。磨好的咖啡豆直接放在水里。所以,喝的时候,得不时的吐渣。”

他兴趣索然。“我去叫她起来。”

到了707室一看,女子已经起来了。而且正光着脚站在窗边。纤细洁白的足踝,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可能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女子突然转过头来,微笑着说道:“早。”

“早……你是怎么到那儿的?”

“走过来的呗。没事的,只要慢慢地用手来摸索,我还是能走动的。”

她一边拉开窗帘,一边脸朝着窗户说道:“好像今天也是个好天气呀。”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女子,并排站好。她说得没错,今天阳光充足,晴空像一块染色均匀的蓝布一样,把头上包得严严实实的。

“你能感觉到光?”

她面向太阳点点头。脸颊的汗毛发出了金色的光。

“刚才你怎么知道进屋的是我?”

“睡前,你不是说过早上要来叫我的吗?”

“这倒也是……”

女子淘气似的微笑起来,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这样的眼睛居然失去了视力,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相信,他这样想道——这时,女子小声说道:“那个叫三枝的,腿是不是有点儿毛病?”

他大吃一惊,问道:“你,眼睛是真的看不见吗?”

“谁会说这样的谎话?”

“那,你怎么知道那男的腿有毛病?”

她不经意地把眼睛朝向他的腿。“从脚步声就能听出来。因为他走起来稍微有些不规则。只是听不出他哪条腿有毛病。”

他注视了一会儿女子的脸,之后说道:“右腿。只是一点儿。像是扭伤。表面上看不出来。估计连他本人也没太在意。”

女子摇头说道:“我想不会。”

他沉默了。心里开始佩服起来她耳朵的灵敏。

“睡了一晚上,想起什么了吗?”

他用叹气回答了女子的提问。

“什么都没想起来呀。我也是。”

“三枝他——唉,还是叫三枝先生吧。”

“嗯。”

“他说要给我俩取名字。被我拒绝了。”

女子用双手拢起头发,露出耳朵,然后就势向下,从衣领到后背,沙沙地梳理着长发。

“谢谢。我也不想要个临时用的名字。”

“和我的想法一样。这我就放心了。”

她轻轻露齿一笑,对着阳光的眼睛眯缝起来,像是感到了炫目。

“好了,我得换身衣服了。昨天眼睛还好的时候,我看到衣柜里还有女装。是吧?”

他拉起女子的手,把她领到衣柜旁,帮她选了卡其色的裙子和同色调的衬衫。挑选内衣他有些难为情,于是告诉了她存放的位置。

“没关系,我一个人能穿上。”

“那,穿好了叫我一下,我在门外等着。”

“还得麻烦你,从这儿到洗手间那段儿,要是有碍事的东西,把它挪开好吗?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摸着墙走过去洗脸了。”

“能行吗?”

“嗯,我想可以。”

总体来说,她表现得极度冷静而且高效率。作为一个昨夜突然失去视力的人,能这样实在令人惊叹。忽然,他想道,她以前——就是在那个失去的过去的某段时期,是不是也曾经历过‘眼睛看不见’的状态?

女子把衬衫搭在了左臂,然后用右手摸索着纽扣。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女子手停了下来,转头分毫不差地对着他站立的方向,微微撅起嘴说道:“到那边儿去。”

他笑着说:“啊,露馅儿了。”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能感觉出来。”

“我有那么臭?”

女子冲着他挥动着娇小的拳头,笑着说:“神经病!”

这样,他的情绪也好多了。至少,像一个拳击手已经由角落跳到了台上。至于步法是否轻盈,出拳是否有力,则是另外一回事。

三枝先是提议要对房间进行彻底搜查。

“你们俩找到了地图的复印件。这里面兴许还有其他什么。特别是用我这个第三者的新鲜的眼光来看,啊!”

三枝专心搜查的时候。他用707室的电话联系了煤气公司和NTT(日本电话电信)。

女子也走了过来,侧耳倾听。

煤气公司那边问他知不知道‘客户编号’。一个年轻女子用明快利落的声音问道。他回答‘不知道’时,产生了异常的羞耻感。

“那么,您的地址是?”

他说出了地址。仅过了两分钟,明快的声音又从电话那边传来了:“让您久等了。是PALACE新开桥707室吧。顾客名是‘佐藤一郎’先生。”

SATO ICHIRO?他不禁问道:“那个,是真名吗?”

“什么?”

“啊,是不是本人的名字。”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客户要是这么自报姓名,那我想他就是这个名字。”

“就是说,你们是按照客户自报的姓名来登录的,对吗?”

“是,是这样的。”

“那就是说,也可以使用假名了?”

“啊……也,也可以这么说。”

他快速地思考着。——租房,或是买房。搬进来初次使用使用煤气和电话时,应该按什么顺序来着?……

“怎么付费的?”

“由我们这里邮寄缴费账单。”

“费用怎么样?付过吗?”

“没有,八月十日接通的,所以还没有。”

八月十日?那,不是才三天前吗?

他握着话筒,正在思考着其他的还应该问些什么,女子在旁边快速地小声说道:“在场人。问问在场人是谁?”

“嗯?”

“我不是说过吗?煤气开通的时候得有人在场。把电话给我。”

可能是真急了,她从他手中一把夺过话筒。

“喂?真是对不起,还要向您请教一下。知道开通煤气的时候,在场的是谁吗?是本人?就是说是那个叫‘佐藤一郎’的人啦?还有人记得那个人是什么样吗?拜托。我这边有些事情,无论如何也要知道。”

女子两手端着话筒,等待着回答。不一会儿,像要扑过去般说道:“知道?真知道吗?啊,负责人他?是这样啊。中午时能回来。好,麻烦您了。要是能来电话就——”

他捅了捅女子。于是她慌忙改口道:“我这边给您去电话。中午。对,麻烦了。谢谢。”

一挂上电话,女子苦笑着说道:“是啊,不知道这个房间的电话号哇。”

“先给电话公司打过去好了。刚才怎么说的?”

“说是,来这儿开栓的施工人员也许记得那个人的相貌。中午他能返回营业所,告诉我们。”

这时,查看厨房的三枝走了回来。

“弄得真彻底,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家具上一般都留着家具店的标志或是胶贴什么的,这儿的一样都没有。”

“是吧。准备的很周密。”

“煤气公司那边怎么样?”

“说户主叫‘佐藤一郎’。”

三枝皱起眉头:“这名,起的倒是像‘日本太郎’。”

之后,NTT营业所的收费课也说出了同样的名字。而且施工开通的时间也是在八月十日下午。因为这里也是没人在场就不能施工,所以也问了一下当时什么人在现场,可那边答道:“这个不清楚。”

“能帮忙找一下现场施工的人吗?应该有记录的吧?”

那边勉强地说了句:“试试看吧。”;他挂下电话。在这里的最大收获仅仅是,知道了这台电话的号码。

三枝在地上爬来爬去,又把脑袋伸进橱柜里找来找去,这样一上午过去了。他提出要帮忙,被三枝一句‘呆着别动!’被拒绝了。

过了无所事事的上午,等到12点,他拨通了煤气公司的电话。转到刚才那位女子,她还是那种明快的声音:“刚刚回来,我转给他。”

然后,“田中先——生!刚才打来电话的客户!给你的电话!”电话里传出她的喊声。可能那位施工员离电话很远吧。

他拿着充斥着杂音和说话声的话筒,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午休时间,女性职员叫住正要去吃饭的同事。哪儿都有这样的场景吧。“田中先——生!”这句欢快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着。如果回到不知位于何处的那个,真实的自己生活过的场所,也一定会有喊着‘**先生!’来叫住自己的同事。那个同事,现在在干什么呢?在哪里呢?会不会担心他呢?他感到电话的那边和这边,再一次向他清晰地展示着,世界已经被斩断了。

“喂,您好!”

声音里充满了活力,他吓了一跳,把话筒挪远了一些。

“喂!”

对方又是一声欢快的呼叫。

这使得事先预想对方是个漠然的老年施工员的他感到有些意外。估计最多不过二十岁,朝气蓬勃的声音。

那个施工员说,开栓时到场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

他浑身一震。“是个小个子?”

“不,不是。那人身材很好。”

这样一来,和三枝说过的,“楼下的大嫂看到有人进出这个房间。”那个男的不是一个人。

“长什么模样呢?”

“哎呀……对不起,这个不太记得了。”

“有什么特征吗?”

对方沉默不语,似乎是在考虑。他听到背后传来轻轻的笑声。

“说是特征……咳。不过是,去开栓是在晚上七点左右。那人说是白天有工作,无论如何也不能来现场,所以要我能不能晚上去。我说有管理人在场就行。可他说想亲自看看。我觉得在这一点,他挺有意思的。你那里,是PALACE 新开桥吧?”

“嗯。”

“其他住户也有让管理人在场监督开栓的。因为计量表都设在外边嘛。这位顾客,抱歉,我们这边出了什么差错了吗?”

“不,没有。只是我这里想问一下而已。什么差错都没有。”

年轻人放心地笑了起来。

“是吗?可是,奇怪。我们这边交付的传票存根,您那儿没有吗?那上边写着使用者的名字什么的。”

这一类的票证,一样也找不到。有的只是地图的复印件而已。其他东西,都被这儿的主人——至少是安排了煤气和电话的‘佐藤一郎’——给拿走了。

怕露出马脚——吗?

“好像弄丢了,搬家的时候。”

“是吗?这事儿常有——嗯,是PALACE新开桥的707室吧?”那边小声嘟囔着。他在这边仔细地听着。

“对对……那人印象不错。穿着一身昂贵的西装,体型很好,非常合身。也就这些了。其它的记不太清楚了。对不起。”

道谢、挂上电话后,他对女子说道:“别的先不说,佐藤一郎这人好像是给人印象相当不错的男性啊。”

他大致地把情况向三枝报告一遍,搜查完房间,满头大汗的三枝苦笑着说道:“体型很好的男性?这可是个大收获呀。”

“你那边怎么样?”

“从碗柜后面发现一张小票。”他和女子一探过身子,三枝就挥手说道。

“别抱期望了。是ROLEL的。像是买厨房用具时的。日期是八月十一日。”

“我们醒来的前一天。”

他点点头。购物是十一日。电话和煤气是十日。在他们被搬进来之前,这房子怎么看都像是空着的。——这正好符合她的推测。

“之后呢?”

“只有这个。”三枝微微摊开手说道:“这样一来,剩下的只有一样。”

“什么?”

三枝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然后指向橱柜。“手提箱啊。”

家园 level 7(02-16)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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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6

总额五千万。不过得把他昨天买东西用掉的两万日元算进去。这些是手提箱里的全部。

新钱,旧钱,弄脏的钱,用透明胶带修补过的钱。各种各样,但都是一万日元纸币,而且百万日元一捆,用橡皮圈扎好了。

数钱可是个累活儿。至少,对三枝来说是这样。

三枝说了:“你怎么看都像以前是做数钱的工作的。”

这话没错。这活儿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手已经记住了数钱的动作。手刚拿起一捆钱,手指就开始流畅地动起来。拿着一厘米多厚的一沓纸币,拈两三下,就能摆出一副漂亮的扇形。

“我也这么觉得。”他同意三枝的说法。“觉得像是做过很多次。拿起来我就知道了。”

女子帮不上忙。静静地坐在两人身后,突然嘟囔了一句:“那是真钱吗?”

他和三枝猛地回头看了女子一眼后,又相互对视着。

看看水印,试试手感,又检查一下编号。在他和三枝掌握的知识的范围内,没发现对纸币真实性产生怀疑的足够材料。

“嗯,我想多半是真的。”三枝对女子说道:“你怎么爱往这方面想呢。”

“忽然想到了说说而已,对不起。”

“不用道歉。”他说道:“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把成捆儿的纸币摆在地上,又查看了一遍空箱子,却没有任何收获。没有名字,没有记号,连一道划痕都没有。除了这个箱子本身看起来不像是新买的之外,其他没有任何发现。

但对他本人来说,却弄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自己好像是从事金融行业工作的。这个事实,就像是打入岩壁的第一根楔钉一样,让他感到有了指望。

和三枝一起把纸币塞回箱子后。他抬手伸了个懒腰,又无意之中拍了拍脑袋。三枝敏锐地问道:“怎么了?头疼吗?”

他瞪大眼睛:“嗯?”

“你的头,疼吗?”

他困惑地把手放下来。这时,他又看见了那含义不明的数字和符号。

“没事呀。”

“别吓唬人啊。我还以为你也要变成她那样呢,吓了一哆嗦。”

他看了一眼女子的脸。她的脸原本朝着手提箱的方向,可好象发现了被人注视着一样,抬起头来。

“三枝先生。”她轻声问道:“我的眼睛、失忆还有那头痛,你认为它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三枝耸了耸肩,似乎又想起来这个动作她看不到,便回答说:“不清楚呀。但,感觉好像有。另外,作为我来说,倒是希望你们能尽量保持健康状态呀。”

“谢谢。”

“不客气。”三枝笑着,恭敬地低头还礼。再抬头时,脸上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哎,小姐,你不去医院真的没事吗?”

女子闭着嘴不说话。三枝又重问了一遍。

“倒不是没有办法。我可以装傻说发现你倒在了路边,就把你带过去的。钱也不缺。怎么样?”

女子沉默不语。他轻轻拍着女子肩头说道:“我也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事情一解决,我就去接你。”

沉默片刻之后,女子断然摇头拒绝。“我没事。”她用眼睛搜寻着三枝说道:“请快些实现昨晚的约定。为了让我能堂堂正正地去医院,请快些寻找我们两人。这样才……”话未说完,她突然停住了。

他和三枝相互看了一眼,然后都注视着女子。

“我……,有我在,会扯你们的后腿?”

他又看了三枝一下。之后,从他脸上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三枝的眼圈在松动。既像笑又像哭——总之,一眼就能看得出,他在努力阻止一种真实的感情外露。

“好坚强的小姑娘啊。”三枝说道:“那好,按一开始的协议来办。嗯,怎么办呢?”

“下一步吗?”

“不,那个休息之后再去考虑。先吃午饭。叫外卖吧。我房间里有一大堆外卖的广告。搬来时就在信箱里放着的。我是独身不怎么叫外卖,所以也不知道哪家店好,可种类挺全的,日本菜西餐中华料理,什么都有。”

女子偷偷笑着:“听你的。”

三枝像他说的那样,真的拿来了二十多张外卖菜单,然后把它们像扑克一样摆开,让女子从中抽出一张。结果是家日本荞麦面馆。

“正好。算是你们俩的搬家荞麦。(日本传统,搬家后送给邻居一些小礼物,其中荞麦最为盛行)”

他对着笑容满面的三枝说道:“把这件事儿解决了,能从这儿搬出去的时候,再能吃上就好了。”

“是呀。”三枝点头说道:“努力吧。”

三枝拨通了面馆的电话。听他们的对话,似乎那边也是刚开的店,路还不熟。三枝说了句:“真没办法。”,之后给对方说明起路线来。

“嗯——那个,你们店在哪儿?新大桥路对面啊。这样的话,我们在你北边。街道名是——”

该说地址了,可三枝好像想不起来。

“——大道?你等一下啊。”

三枝对他说道:“喂,把你俩找到的地图给我看一下。这一带我也不太熟悉。”

地图放在了厨房的桌子上。他拿过来递给了三枝。“街名是新开桥大道。斜对面是公园。对对——”好不容易解释完了,三枝把话筒放好。“哎呀哎呀,有了这东西可帮上大忙了——”,这时,笑容从三枝脸上消失了。他拿着地图复印件,一动不动。

“怎么了?”

听到他问,三枝半张着嘴抬起头来,手指着复印件。

“那儿怎么了?”

“你没注意到吗?”

“什么?”

“我刚刚发现,刚刚。”

听了三枝的语气,他变得一脸严肃,离开了女子身旁,走近三枝。

“这是张复印。”

“对,是复印。”

“可,是从什么上复印下来的呢?”

“住宅地图上吧?”

“是呀。可不是直接从地图上复印下来的。”

“怎么回事?”

三枝猛地把地图贴近他的面前。

“你好好看看。地图的最下方,印着颜色很浅的数字。”

按照三枝说的一看——他发现了。几乎要被地图上拥挤的街道混杂得看不见的小号数字。全部有——五个。

366——12.

复印的图面正好在12的位置中断了。另外,仔细看一下,在复印的左下方,也模糊地印着‘AM9’的字样。

“是传真。”三枝说:“这是谁把传真过来的地图复印下来的。所以上面印着通信记录。喂,没事儿吧?明白吗?传真机。”

“明白……我想是——”

三枝‘啪’地弹了一下复印件。“这是传真号。很可能,是发出传真那边的。”

家园 level 7(02-17)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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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7

NEVERLAND,对于打进来的电话的所有情况,都做了通信记录。通话时间和,关于对方的大致信息——年龄、职业、姓名——如果对方说出了姓名的话。这些信息都有规定的记入栏,剩下的就是各个工作人员根据需要来填写了。悦子把这些翻了出来,从六、七、八月份当中只抽出美绪的记录复印后,离开了NEVERLAND。在八月炽烈的阳光照射下,街道像洗褪色了的床单一样,白得耀眼。

悦子在附近的咖啡馆先给义夫打了电话。一说明完情况,父亲就马上说道:“就你一个人能行吗?我来帮你吧?”

这是个富于魅力的申请,可悦子却答道:“不用了,我一个人试试看。”要是让义夫也为这事儿忙活起来,就没人照看由佳里了。

“还是麻烦您照看一下由佳里吧。本打算一起去旅游的,现在只能让她先忍耐一阵儿了。”

“不怕的。这样每天还能和姥爷在一起玩儿,是吧?”

“由佳里,她在旁边?”

“对呀,正听我们说话呢。让她接电话?”

接过电话的由佳里噘嘴说道:“妈妈,我也要一起去。”

“不行,好孩子,留在家里。”

“非要把我留在家里,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吗?”

“不会做的。放心。”

“妈妈,刚才听完你们的话,我想到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不该把那本日记还给美绪小姐的母亲。”

悦子吃了一惊:“你偷听了?”

“嗯。在楼梯的拐角坐着听的。”

“小傻瓜。妈妈可要生气了。”

“妈妈要是做危险的事,我也要生气的。”

“不会做的。妈妈保证。有困难的时候会和姥爷还有由佳里商量的。妈妈只是去找美绪小姐。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知道吗?”

由佳里‘唔——’了一声。

“妈妈和上班时一样,傍晚就会回家。所以用不着担心。”

知道了,由佳里轻轻答道,之后突然用认真的语气说道:“妈妈,你要牢牢记着”

“什~么?”

“需要我的时候,就吹口哨。无论你在哪儿,我都能飞过去帮助你。”

悦子笑着挂了电话,心中不禁有些感动。

‘需要我就吹口哨’,是敏之的口头禅。好像是出自一句老电影的台词。在难得的——真的是很难得的假日里,拿着喜爱的书,躲进一间不被打扰、安静的房间之前,他总要对悦子和由佳里说这句话。

下一个电话,得先要打104查一下。

是美绪上学的私立高中。位于山手线附近,相对来说,是历史并不太长的女校。

(枯燥无聊,那地方像个人渣堆),美绪这样形容过学校。这个由‘垃圾堆’和‘落后者’混成的词语里,饱含着令人无法发笑的阴暗语气。

义夫经历过绑架案件,他说:“没有比学校守护得更加严密的地方了。”;作为一个十岁孩子的母亲,悦子也认为无论多么严密的守护都不过分。可,这回不同。她反倒希望学校多少能通融一些。

接电话的事务课的女子,一上来就态度生硬,从一开始就怀疑悦子的动机。无论她多么压低自己的姿态,怎样用温和的语气说话,那女子都像磐石一样,不为所动。

悦子报出了自己的姓名,讲明了同美绪的关系,要求和她的班主任谈一谈,可能的话最好面谈——说完这些话之前,电话两次差点儿被挂断。

班主任和美绪的同学也许会知道她最近的生活状况和朋友关系。悦子想以此为切入点,所以不住地恳求对方,可无论怎么问,那边的回答都是冷漠无情的。

“你怎么说都没有,现在是暑假。老师们也都放假了。你来了也见不到哇,没人。”

是呀。悦子连拍着脑袋骂自己笨。美绪的同学现在也放暑假。即使有来学校参加俱乐部活动和补习的,那些人里面也不大可能有美绪的朋友。

不管怎么说,从美绪的学校朋友当中获得有用的消息的可能性很小。因为那孩子讨厌学校——美绪这样安慰着自己,放弃了这条线索。她挂断电话,回到座位,喝着咖啡。

那,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由佳里说得不错,美绪的日记不在手头,确实是个损失。没有像样的线索,就只有那个了。剩下的,悦子只能靠和美绪迄今为止的谈话内容了。

可是,美绪没有在NEVERLAND和她说过什么要紧的话。不,私人话题倒是谈过一些,可从未涉及到具体的人名和地名,所以还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关键。

她总是说出‘和朋友一起开车去海边时’或是‘一个不太熟的朋友’这样的前缀之后,再说身边发生的事。和悦子直接见面时也是这个习惯。不说人名——这也许是美绪独特的方式来加固对悦子的防守吧。像一色说过的那样,那孩子也毫无疑问地有着自己的防护网。

翻阅着记录,悦子感到头痛欲裂——到现在才注意到这么重要的事情,自己真是太愚蠢了。

——原以为和她已经很亲近了,可我连那孩子的朋友的名字都不知道。一次都没听那孩子说过‘昨天和京子去买东西了’或是‘和阿明去看电影了,然后——’之类的话。从那孩子嘴里说出的‘人名’还不都是艺人和体育明星这样的名人吗?

之后,她突然想到了。

没准儿,美绪没有能说出具体名字的朋友呢?也许是,通电话时,悦子问到‘那个朋友叫什么’,她答不出来呢?

悦子感觉心里一沉。从一开头就出现这种情况,那还怎么去找那孩子。

虽说如此,可到现在还去找好子的话,她根本不可能把那本日记给自己。什么样的协助都指望不上。弄不好,还会给NEVERLAND添麻烦。

悦子从手提包里取出记事本,回忆着美绪在日记里写下的内容,想起什么就马上记录下来。

记得最清楚的是,八月七日的‘到LEVEL 7,不能回来?’;还有,LEVEL一词首次出现是在七月十四日。写了‘第一次见到LEVEL 1’之类的,还有什么来着……

对了,同样的十四日,还写着‘真行寺女士(心的图案)’。这也是不知何意。

和美绪初次相见是在七月十日。她查了一下记事本,那是星期二。这么算来,十四日是星期六。

那天她没有和美绪约定见面什么的。查看一下记录,美绪也没给NEVERLAND打过电话。也不记得美绪向自己家里联系过。

尽管这样,在那一天,美绪写下了悦子的名字。还加上了个心形图案。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个和‘LEVEL 1’有什么关联吗?

她跟店员打了声招呼,取过店内电话旁的都内二十三区按五十音分类的电话簿,先找一下有没有名叫LEVEL的店铺或是公司。

一下子,找到两家叫做LEVEL的店铺。打电话一问,一家是位于北新宿的咖啡店,另一家是位于高轮台的出租录像带的商店。不光出租录像带,还有电子游戏软件。两家店的LEVEL后面都没有数字,也没有分店和姐妹店什么的。

‘LEVEL7’‘LEVEL3’‘LEVEL1’这样的名字,则是一个都找不到。

被空调吹得有些冷了,悦子又叫了一杯咖啡。

‘LEVEL’指的不是地名吗?可,美绪清楚地写着‘到——’

打给好子的电话中,美绪说‘在马车道的一家餐馆打工’。还说在横滨的朋友家里。

再重来一遍。她电话给查号台,这次是询问横滨室内是否有叫做LEVEL的店铺。

可这次是无功而返。没有LEVEL,连相近的名称都没有。

悦子重新考虑了一下,之后又拨通了查号台。这次她请求那边把马车道周边的餐馆一个不差地全告诉给她。

“有很多呀。”

“没关系的。请告诉我全部的店名和电话号码。”

记好放回话筒后,店员从里面说道:“客人,很抱歉,请不要长时间占用电话。”

“哎呀,真是对不起。”

餐馆名单上,写着二十几家店名。她决定下午开始挨家打电话,查询一下有没有像贝原美绪的小姑娘。现在才刚到十一点。那些餐馆里,恐怕还有没开门的。

回到座位后,悦子往冷却的咖啡里加了满满两勺砂糖。又想了想,叫来店员,要了一份总会三明治。她并不饿,可一是从早上就没吃东西,第二也是考虑到作为占用电话的补偿。

她再次翻开通信记录,对照着记事本上的日期,来追寻记忆。这样做的时候,她又有一个发现。

美绪是从早春时节突然给NEVERLAND打来电话的。她打电话的时间不固定,有时接连三天不停打来,有时相隔十日也不见音讯。这个悦子也已经习惯了。所以这回,七月末的最后一次通话之后,很长时间再没接到她的电话,悦子也没有特别在意。

可她一旦打过来电话,每次最少都要说上一个小时。以至于平日白天接到她的电话时,悦子总要担心地问一声:“学校那边没事吗?”

但是,从七月十六日周一的电话开始,通话时间突然变短了。

十六日,二十分。二十五日,十五分。是之前的一半以下。

而最后一次是七月三十日,晚上七点。“这就要和一起打工的朋友们去吃饭。”——悦子清楚地记着她说了这些。记录上也是这样写的。也许是这个原因让这段通话只有短短的五分。

美绪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吧。

也许是因为,七月十日同悦子见了面。所以美绪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说很长时间,就能舒缓心情了吧。

但,会是这样吗?应该是越亲近话题越多呀。至少,自己是这样的,悦子这样想道。要是结交了新朋友的话。

悦子又把记忆理顺了一遍。

日记中,LEVEL一词首次出现是在七月十四日。而从两天后的十六日开始,美绪的通话时间突然变短——

十四日那页,清楚地写着‘见到LEVEL 1’。后面还加着一句‘真行寺女士(心的图案)’这样字谜似的话。

七月十四日,美绪见到了什么。而那又是和悦子有关联的东西。所以自此之后,美绪被那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或是被它占用了时间,因此不能给NEVERLAND长时间通话了——?

考虑过度了吧!

悦子将记事本放在旁边,把通话记录拽到面前。她想查看一下七月十四日前后,美绪的谈话内容是否有变化。

复印的记录最多不过十五六张。悦子反复读了好几遍。其间店员端来了三明治,可悦子把盘子推到桌边,全神贯注地查看着记录。

(把记录写得再详细一点儿就好了)悦子有些后悔。

围绕着美绪说过的‘与父母不合’,‘学校无聊’之类的话题,两人谈话内容被用报告体的文字记录了很多。因为,那时她认为这些东西很重要。可,有关美绪日常活动的谈话记录,却几乎没有,因为她当时以为,这些都是闲谈,没必要记下来。

甚至连她打工地方的名字,悦子都没问过。

(咦,做什么工作?)

(很简单的。卖货的。)

(有意思?)

(嗯。可校规是禁止打工的,所以一直瞒着家里,很费事。)

只有这些。真是的,自己为什么不再问得深入一点儿。

她叹口气,带着怒气咬了一口已经变得干巴巴地三明治。这时,两名年轻的女子一边热闹地说这话,一边坐在了隔着狭窄过道的邻座上。几句零散的闲聊,飘进了悦子的耳朵。

“好烦呐。合心意的美容院不太好找吧。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可很快就关门了。”

“可是,不觉得害臊?跑到快要关门的,手艺那么差的美容院去请人做头发!”

美容院。

这个词让悦子心动了一下。美容院。

美绪是很讲究发型的。原本‘规定得变态细致,可没人遵守’的校规,是禁止烫发的,可美绪从没把这规矩当回事儿,仅悦子知道的,她就烫过两回。

店名是什么来着?悦子记得美绪和她说过那家美容院的……

(我的头发呀,是在田中美柰子力捧的那家,风传的美容院做的。是看到杂志以后,特意找到那儿的,有人说我和她很像。)

悦子一下子站起身来,却不小心碰倒了弯木椅子。

她拨通了电话——不是给报社或是杂志社,而是给由佳里。

“妈妈?怎么了?”

“啊,由佳里的朋友里,有一个人的哥哥是田中美奈子的大粉丝的吧?叫什么名字来着?”

“是亚纪。她最大的哥哥是个追星族。”

“那如果问问她,能知道田中美奈子喜欢的美容院吗?”

由佳里想了一下,干脆利落地说道:“妈妈,告诉我你那边的电话号,由佳里问一下再挂给你。”

五分钟后,电话铃响了。悦子连忙抓起话筒。

“妈妈,那个,有两家。两种杂志一家一家分别介绍的。”

由佳里读出了两家店铺的名字和地址,悦子分别记下了。

“由佳里,谢谢。吃午饭了吗?”

“正在和姥爷烤蛋饼呢。”

“多吃点儿呀。”

悦子匆忙离开了咖啡店,向东京站走去。两家店,一家在原宿,另一家在涩谷。她想,先回一趟家,拿着美绪的照片,再去美容院。

家园 level 7(02-18)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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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8

“我是经这里的一位顾客,贝原美绪小姐的介绍来这儿的。”

下午两点刚过,悦子站在位于涩谷的美容院ROSE SALON被磨光的地板上,这样说道。

原宿那边没有任何收获。要是这里再没反应,那美容师这条线索就断了。悦子尽量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胸口还是怦怦直跳。

负责接待的女子,用发胶牢牢固定住的头发,似乎谁跳上去都不会踩塌,上面还撒着一些粉状的东西,她低头查客户名单的时候,头发像金丝般闪耀。

“贝原美绪小姐,啊,是的,光顾过这里好几次呢。是高中生,对吧。”女子微笑着答道。那一瞬间,她头上抹粉的闪耀,在悦子眼中好似佛光一样。

“你知道给她做发型的美容师是谁吗?”

美容师名叫网野桐子。乍一看非常年轻,像只有二十岁左右。可,在这样的美容院里却能吸引着顾客慕名而来——也许实际年龄会更大一些。

“谢谢您来捧场。”网野规矩地鞠躬致谢。她留着一头黑亮的短发,露出了形状好看的耳朵,白衬衫,黑腰带,黑长裤。马甲的胸口处,别着一颗银色的胸针,上面还挂着一件饰物。

体型像少女一样纤细,一举一动都富有生气。

“我是听了贝原美绪小姐的介绍才来这里的。”

一听这话,桐子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是小美?那可太好了。最近这段时间她还来过一次呢。”

悦子差点儿没跳起来。这人不仅认识美绪,而且还叫她‘小美’!

悦子点了干洗和吹风。干洗由专门的美发师负责,桐子则先去了别的顾客那里。没办法,悦子只好在年轻的男美发师给自己洗头的时候,考虑该如何开始谈起这件事。

随着店内播放的古典音乐,悦子听到了美发师和客人的谈话,当然,桐子的声音也听到了。时而她还附和着客人一同笑起来。这是个处事机敏的人啊,悦子想到。

用毛巾包好头发,悦子被请到一面大得惊人的镜子前坐下了,她等了一会儿,手里哗啦哗啦地翻着杂志,心思却全跑到桐子那儿去了。

“让您久等了。”桐子脚步轻快地来到悦子身后,一把拿开毛巾后说道。之后把悦子披肩长的头发大致梳理一下:“您不修剪一下儿吗?要是吹风套餐的话,稍微剪齐了再做会更好看一些。”

悦子略微迟疑了一下。电视电影里面,刑警和侦探——哪怕是外行的女子大学生假扮的侦探——打探事情时都是很顺利的。从没见过在进入正题前还有需要回答‘剪头发吗?’之类问题的场面。真是要做什么都不容易呀。

“那……是呀……麻烦您做一下吧。”

悦子暧昧的笑了笑。桐子带着一副笑脸看着镜子里的悦子。

“——美绪小姐是怎么做的?”

“她呀,上次做的是电烫直发。自然型的。最近没和她见面吗?”

悦子心一横,说了出来:“美绪小姐,离家出走了。”

桐子正梳理着悦子头发的手停住了。一动不动地盯着镜中的悦子。脸上满是疑问的表情,悦子看着那张脸,点了点头。

桐子稍微伸了一下舌头迅速舔了舔嘴唇,问道:“真的吗?什么时候?”

“这是第五天了。八月八日晚上从家里出走的。”

“哎呀。”桐子用指尖撩起自己前面的头发。“她真这么做了!”

“美绪小姐透露过自己要离家出走的消息吗?”

“嗯……好几次呢。说是呆在家里太枯燥……”

“您估计她会去哪儿?我想找到她。”

桐子把手放在悦子的两肩上,压低声音说道:“客人——真行寺女士吧?您是为这事儿来的?来找我?”

悦子点点头。桐子把手伸进马甲的胸兜,从里面拉出一块表。原来刚才看到的像胸针似的银色物体,是表的一部分。

“真行寺女士,先做完吹风,修剪就不做了,好吧?”

“好,可是……”

“再有十分钟,就是我的休息时间。然后我们再慢慢的聊。”

桐子把她领进ROSE SALON后面的一家蛋糕店,店内弥漫着华尼拉的甜香气息。

“我和小美也来过这里。也是在休息时间。”

“网野小姐和美绪小姐很熟吧。”

桐子点燃了一支VIRGINIA SLIM,轻轻笑道:“我,相对来说,是和客人关系不错的。有时还一起出去玩。店长对这个挺反感。将来打算自己开店,现在就得做疏通准备工作。不然,只攒下了独立开店的资金,没人来光顾,一切都白费。”

“对不起,冒昧地问一句,您多大了?”

“今年二十四岁。”

“真稳重。”悦子想道。发型经桐子一整理,悦子的容貌被衬托得异常华丽。手艺确实不错。对‘真行寺’这个名字没有什么特殊反应,从这一点上看,美绪没有和桐子说过有关NEVERLAND的事儿。即便说过,也应该没提过悦子。因此,悦子说自己是美绪的亲戚。说谎虽然有些心虚,但这样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五天没回家,那家里人不得急坏了吗?”

美绪第一次来ROSE SALON是在今年春天的时候。第一次是桐子做的,从那以后就一直指定她了。最后一次是八月四日,言行举止显得很开朗——桐子麻利地说道。

“她什么时候和你说起要离家出走的?”

“从一开始就说过。在她那个岁数上,谁都会这么想吧?我也有过这种经历,所以很理解。”

刚才点的红茶和柠檬蛋酥饼送上来了。

“小美特别喜欢这个。”桐子说道。

“八月四日来的时候,她说了些什么?那时美绪好像在打工。”

“是,这个我也听说过。在哪儿来着?……好像是新宿。说是在冰激凌店做贩卖员。”

“店的名字,还记得吗?”

桐子带着歉意耸了耸肩:“实在对不起。”

“不,不。你一天要接待好多位顾客,难怪记不住。”

“小美,很漂亮吧。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也想,啊很久没看到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了。所以,她好像成了那个冰激凌店的招牌女郎。”

悦子眼前浮现了美绪的样子。

“她没和你说过要去横滨吗?我听人说她在马车道的一家餐馆打工。”

悦子瞪大眼睛:“没有,第一次听说。真的吗?”

“现在还不确定。她以前说的是攒了钱之后,和朋友一起去海外旅行。”

“四号来的时候,她可没说过这样的事儿。我问她冰激凌店的工作怎么样。她回答很忙但做得很愉快。一句也没提要换工作的事儿。”桐子说完,机械地把蛋酥饼送向嘴边。“咳,离家出走嘛,当然不会向别人透露去向的。”

“可她说过‘打算去海外旅行’之类的话吧?”

桐子点点头。“嗯。我俩也经常聊起这事儿。她还问我最初去的国家是哪里。小美说过想去西班牙的。本想赶在奥运会之前去,可自己是高中生,要去很难。”

悦子话锋一转,问道:“美绪小姐和你提过她的朋友吗?同学或是男朋友之类的?”

桐子摇摇头。“她几乎不说学校的事儿。提起学校她就只说枯燥无聊。关于男朋友也——也只说过,在刚才提到的冰激凌店有个帅气的男孩,名字嘛——”

之后,桐子说出了数小时前悦子考虑过的事。

“小美说过的话,总是很抽象。不,说话的内容很具体,可——怎么说——”

“就是不说出人名。”

“对,是的!有时感觉她说的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好像是把从电视广播那里得到的东西又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一样。似乎出人意料地过着一种隐居生活呢。那样的美少女确实让人有些感到意外,可这事儿也不少见。看着店里的客人我也想过,外表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可不一定都过着都市女孩式的生活。”

“可,美绪还只是个高中生啊。”

悦子刚说完。桐子就笑道:“这和是学生还是社会人没关系。因为如今大家都是自由的,又都有钱。现在是女孩儿们的黄金时代哟。什么都可以做,大部分愿望都可以实现。”

真是这样吗?——悦子想道。由佳里也会变成那样吗?也会沾染上这个时代的颜色吗?

“小美都说过什么来着?”

桐子手拄着脸颊,像是在回忆。这时悦子说道:“和我聊天时,她说过将来想做一名空姐。”

“小美的梦想可多了。还说过要做美容师呢。”这时,桐子眼睛一亮:“对了,四号那天来的时候,说过要买这样的表。”她从马甲口袋里掏出刚才那块表给悦子看。表用一条短短的挂链连着衣兜,仔细一看,表盘是倒着的。

“有意思吧。挂在胸口也能一点儿不差地看时间,所以表盘是倒装的。原本是护士们用的,当成装饰挺有意思的,又很方便,所以我在店里的时候总是戴着它。小美很喜欢这个,问我在哪儿买的,所以我就把那家商店告诉了她。她说刚拿到工资,这就能买。”

小女孩儿常做的事。可,仅有这个还不成为线索。

“在ROSE SALON美绪小姐还和其他人关系比较亲近吗?不管是店员还是顾客?”

桐子思考着:“怎么说呢……小美很老实,从不主动跟别人打招呼。要是这边不主动打招呼的话……”

“这个我想是这样的。她总给人一种胆怯的感觉。”

“嗯。像我这样,有一次约她出去玩,可还是被拒绝了。原本以为关系已经不错了,可还是,像隔着什么。”

这个悦子也有同感,现在才有的同感。

“这不仅仅是她这个年龄的问题。也许是心里有什么沉重的烦恼。”

“具体是什么烦恼,她和你说过吗?”

桐子摇摇头。“一点儿都没说过。”

美绪和悦子见面时,曾经开诚布公地说过(我不善于交朋友)。也许那是美绪唯一一次吐露心声。如果照那样把信任稳固下去,她也许还会表露出内心的更深处。

可是,现实正好相反。美绪与NEVERLAND的通话时间变短。而这是在,日记中那个LEVEL一词出现开始之后……

“网野小姐,你听美绪小姐说过LEVEL这样的词语吗?LEVEL后面还加着数字。比如说LEVEL7什么的。好像是场所的名称。”

桐子回答:“没有印象。”——“像是迪厅之类的名字。可小美去这些地方——真有些难以想象。”

分手时,桐子告诉了她家里的电话。

“有什么用得着的,请尽管说。盼着早点儿找到小美呀。我也会留心的。”

谢谢。悦子说道。她的信心更坚定了一些。

家园 楼主文笔不错,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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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9

336—12.

剩下的两个号码,每个都可以是0至9中的任何一个数字。总计共有上百种组合。

他和三枝决定分配数字,然后使用各自房间的电话,挨个打着看。

“要是传真用的号码,出了呼叫音接通后,会发出‘哔——’的声音。这样的话就没错了,你要检查一下。接通后要是谁拿起了电话,你也问一下这是不是传真号。这事儿很少见,可也有用一条线路交换着使用的。”

这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儿,可他干起来却不觉得辛苦。三枝为了慎重起见,把具体要说些什么都写在了纸上,所以他大可不必担心,而且这事儿可以让自己集中精力,确实值得庆幸。另外,这也许会成为一条重大线索呢。

打电话。对方接电话。说话。

“对不起,我可能弄错了客户传真号,这个号码不是传真吧?”

如此反复,分配给他的五十个消化了一半多,也没出现三枝说的‘哔——’的声音。

女子站在旁边,一直在听着他打电话,当他打完第二十七个号码时,她小声说道:“真是传真吗?”

他一边按着下一个号码,一边回答:“值得试一试。”

“话虽这么说——”

电话通了。这回是录音——‘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他在那个号码上画了个叉,又换下一个。

“传真这个词的意思,我立刻就理解了。你也是吗?”

“嗯,这些东西还没从记忆中消失。昨夜我也说过了,一般的常识还残存着。”

电话又接通了。这回是人的声音。这个号码上也是个叉。

结果,五十个号码打完了,里面没有传真号。他正盯着一排叉看的时候,三枝敲敲门,探过头来。

“怎么样?”

“我这边儿全是叉子。”

一听这话,三枝伸出巴掌‘啪’地拍了一下大腿。

“我这边儿有一个,就是它了。过来,查清楚它。”

三枝微微拖着右脚,可却敏捷地返回了706室。他也拉着女子的手站了起来。

“只有一个啊。”

“是呀。可毕竟找到了。”

与他的兴致勃勃相对照的是,女子在轻轻歪头沉思。

一进706室,刚好看见三枝正把墙边桌子上的防尘罩揭开。

“知道这是什么吗?”三枝问他。

“知道。”

是文字处理机和传真机。接线乱七八糟地缠在一起,看样子不怎么经常用,只是胡乱地放在那儿的。机器本身,相对而言是新式的。

“用这个,向这个号码发传真。”

“发什么?”

“哈,你看着吧。”

三枝笑着说完,就在抽屉里翻找起来。一会儿,说了句‘找到了’,他拿出一张白色的复印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打开电源,开始发传真。

“等一下。”三枝说道。然后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抱着胳膊,看着正在被微微作响的机器吸入的传真纸。

女子坐在了室内唯一一张沙发上,他靠墙站着。过会儿,传真发完了。三枝收回传真纸,又说了一遍:“等一下吧。马上就有结果。”;说完点燃一根烟,站在窗边吸着。

他不知道三枝做了什么,所以只好按他说的,等着。

他无所事事地环视着房间。

这个706室比707要窄一些。因为宽度小。房间布局相同,厨房餐厅,里边还有一个房间,是卧室兼起居室。有阳台,可仅在正面才有窗户,所以采光不太好,只有早晨才能看到太阳。

昨天晚上,他睡在这个房间的沙发上。由于昨天累坏了,早上起来头昏脑胀的,所以,好像是现在才开始好好观察这个房间的。

这个房间单调得不输707室。连放在厨房的电器的种类和数量都很接近。里面的房间有床,小书架,在微型音响用的柜子上放着小尺寸的电视和录像机。房间中央放着一个玻璃桌和沙发床。剩下的就是这个桌子了。

“三枝先生是什么时候搬到这儿来的?”

听到询问,三枝背对着这边答道:“大约一个月前。”

这样的话,就不像是还没来得及添新家具的样子了。可能只是喜欢简洁的房间吧。

在这个房间的所有物品里面,能让人感到与‘记者’这个职业相符的,大概只有文字处理机和传真机这两样东西了。

书架上也是空空荡荡的。仅有几张缩印版报纸,字典和几本小说。另外还摆放着几本报告、传记之类的文学刊物。柳田邦男,泽本耕太郎,堂主昌代——。这些作者名似曾相识,他感到现实正在一步一步,极慢地,但又确实地,向自己一方返回。

书架上的书籍个个毫无特色,无法显示出这个房间主人的喜好和品性。只有一本,有些与众不同,似乎是大开本的写真集,标题是《SFX 特殊摄影的技术和实践》。封面照片是一个漂浮在宇宙空间,制作精巧但轻便的火箭——不,可能是一种战机。看明白了,原来是电影啊。

不过,没发现有署名为三枝隆男的书。果然是个自封的记者啊——他这样想着,离开了书架。

虽然开着空调,但房间的空气却凝滞住了一般。三枝好像也意识到了,他拿着烟拉开落地窗,走上阳台。迈过铝合金门槛时,不灵活的右脚停住了。

“哎呀。今天也是,这太阳真毒哇。”

这样说着,三枝开始迈步走进阳台。这时——

“危险!”;他不由得这样喊了一声。

三枝大吃一惊,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这边。女子也吓得从沙发上半坐半站起来。

“什么?”

“怎么了?”

面对两人掷过来的疑问,他却无法回答。

头脑中,又掠过了那梦幻般的雨。水果从头顶上落下来,那如同幻影般的场景。在冰箱里看到苹果时,突然出现的景象,像翻腾的白布一样,一瞬出现在了他的脑海深处,然后又消失了。

“怎么了?”同每个被警告了‘危险’的人一样,三枝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叉开双脚,在原地使劲儿站稳。

“对不起……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三枝站在阳台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他把手放在额头,试着眨了几次眼。

三枝一动不动地站着。在阳台上——不,是在阳台边儿上的一块小号桌子大小的四角空地上。

他走近阳台。仔细一看,那四角形的空地,是金属制成的,厚约五厘米的盖子一样的东西,上面印着很多字。

《避难软梯》这个大字下面写着几行小字‘这是紧急避难用的升降口,火灾等情况下可以从这里逃生到下层,用力踩踏这个盖子上部后,在盖子掉落同时,软梯会自动垂下。紧急情况以外请不要使用,请不要在盖子上面放置物品。’为了醒目,‘用力踩踏’还被染成了红色。

三枝脸上显现出明显的不安,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他摇摇头,解释了一下刚在脑海中掠过的‘梦幻之雨’。三枝满脸认真地听完后,却笑着说道:“童话吧。”

这时,音响架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三枝急忙从他身边走过,回到房间,拿起了话筒,干脆利落地说道:“你好,东京通信系统服务。”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由得看了女子一眼。要是她的视力还完好的话,两人就能相互交换一下疑惑的眼神了。

“啊?真的吗?”三枝一副惊奇的样子,“那可真对不起。您那里的传真号是?嗯——嗯,咦,号码没错呀。您那边儿不是三好制作所吗?医院?啊?‘神木诊所’?地址是新宿吧。从区号上看——哎呀,是吗?啊,真抱歉。我再查查看。”

三枝挂断电话,转向这边,微微一笑。“明白了吧。那张复印地图的原件是从‘神木诊所’发过来的。”

“是医院?”

“是什么样的医院?”

“哎,等一下嘛。正要查这些呢。先给104打电话,问一下新宿神木诊所的号码。然后,再由你给那里打电话。”三枝指着他说道。“要还是我打,被人听出声音相同就坏事了。你就说想去那里一趟,问一下怎么走。新宿——你知道吧。”

他在脑海中不断回忆着那个地名:“感觉好像知道。”

三枝从书架上抽出地图。翻到有东京都全域并附有电车路线图的那页,展开给他看。

“在什么位置?找到了指给我看。”

三枝话音刚落,他就指到了位于山手线环线上部的JR新宿车站。刚好在状如一条斜躺着的鱼的东京的腹部位置。

“我们现在的位置是这儿。山手线的圈外,新宿的反方向。”三枝移动着手指,逐一指明。

“好,我知道了。”

“你觉得自己熟悉东京的地理吗?”

他慢慢地思考着:“在走廊看到东京塔时,一下就反应过来了。可是——”;这时,‘高田马场’一词突然浮现出来。他张口一说,吓了三枝一跳。

“高田马场,就在新宿旁边。你去过?”

“……也许。”

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子插嘴说道:“三枝先生,我们俩,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总感觉不像是东京人。你不觉得?”

最后一句是在问他。他向三枝点了点头。“是呀。我刚才也和她说过的,一般的知识都好好地保存在脑子里。所以能打电话,也能和煤气公司的人交谈。还知道传真是什么。一听到‘诊所’,就明白那是类似医院的医疗机构。可是,关于东京的地理,却只有模糊的知识——我想,这说明在丧失记忆之前,我们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三枝微微张开双手。“嗯,很有可能。像是个很恰当的解释。东京塔,新宿,原宿这些地方,住在乡下也会知道。也就是说,反过来,只要找出清晰地留存在你们脑海中的地名,就能找到你们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是吧。”三枝得意地笑了。“可现在,先要回到‘神木诊所’上来。你能打电话了吧?”

“OK。但是,告诉我。刚才你是怎么让对方给这边打电话的?”

“用这个呀。”三枝给他看了刚才发传真的那张纸。大小不等的文字和记号,粗细和浓度各式各样的线条,挤满了纸面。“这是装传真机时,他们用的测试卡。”

栏外还用稍大的字体写着‘这是修理点检后的测试发送。收到传真后,请立即回电话。东京通信系统服务 租赁营业部。’

下面写着这个房间的电话号。

“原来如此啊。”

“大多数人呐”三枝笑道:“责任感都很强。知道出错了,就一定会提醒的。”

从104马上查到了‘神木诊所’的电话号。因为说这个是总机号,所以这个诊所也许不会是像社区医院那样的小地方。

这回的电话和以前的不同。他紧张起来,嗓子发干。想到会有什么人出来接电话,会冒出什么样的真相,他就变得汗流浃背了。他想喝口水也许会镇定一些,可厨房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温吞吞的还有股金属的腥味,喝了反倒会恶心。

“振作一点儿啊。”三枝拍拍他的肩。

“像是要打开吃惊盒一样。”

拨通以后,一声呼叫音还没响完,便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应答。听说是问路线,就很细心地介绍了起来。三枝按下了免提,站在旁边做起了记录。

他还想问问那里是什么样的医院,可知道问了就会遭到猜疑,所以道了声谢,就要挂断电话。这时,对方问道:“您说来这儿,可有介绍信吗?”

这一下问得他措手不及:“啊?”

“门诊病人,没有介绍信的不能接受诊治。您家里的病人,是急病?还是您自己?”

“不——不是我。是家人。”他答完,看了看三枝。三枝用眼神示意他别慌,继续。

电话里女子接着说道:“莫非是酒精依赖症?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倒还可以给您介绍别的医院。”

酒精依赖?

“喂?您在听吗?”

“啊,在听,对不起。”

“要不是酒精依赖症,也没有介绍信的话,来了也是白跑一趟。是什么样的病人呢?”

看见他站在那儿发呆,三枝走上前去,要接过电话。他连忙摇头拒绝了,舔舔嘴唇说道:“那个——我们也不太清楚。”

“是晚上睡不着觉,不想去上班或是上学之类的吗?”

三枝点点头。

“啊,说是睡不着觉。”应和着对方的话,他的心开始怦怦跳起来。

“啊,是吗。是失眠。其他的呢?具体还说了哪些?说过什么不合逻辑的话吗?”

三枝扬起眉毛,缓缓扭动着嘴唇,示意说(整天心神不宁,也许是压力导致的神经性疾病。)。他边向三枝点头,一边对着电话重复了一遍。“说是整天都心神不定的……我想会不会是因为压力,而导致的神经性疾病。”

三枝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压力,神经症。像渐渐对上焦点一样,他回忆起了两个词语的意思。作为理所当然的结果,他也隐约觉察到了‘神木诊所’是家什么样的医院。嗓子发干。

电话里的女子遗憾地说道:“非常抱歉,我们这里不能治疗。其他的医院,您没试过吗?”

“没有。听说你那里是个很好的医院,我就打了电话。”

“您住哪里?都内吗?”

“是的。从方位上说,是新宿的反方向。”

“是吗。要是在江东区或者江户川区的话,墨东医院挺不错的。那里有精神科的急症门诊。去咨询一下怎么样?”

他礼貌地道谢之后,放下了话筒。太过意外了,手心都攥出了汗。

三枝抻着下巴:“精神科啊。”

“也许,我们应该去看看。”女子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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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0

乘上三枝瘪了保险杠的爱车,按照介绍的路线去往‘神木诊所’的路上,他还在注意观察着窗外的景物,留心是否有能刺激记忆的东西。

车从小松川入口进入首都高速公路,然后一直向西驶去。三枝像个巴士导游一样,不停地介绍着各处。

“这个,名声又坏收费又高的首都高速,有没有印象?”

“看到那张复印地图时,看到小松川盘道,马上就明白了。脑子里一下就浮现出了那是首都高速的一个出入口。”

“你会开车吗?现在看我,怎么样?有开过车的记忆吗?”

方向盘、离合器、油门、刹车。后视镜里映出的汽车。超车道。窗外飞驰而过的各种各样的标志。

“应该会开车。对,我开过车。像是以前自己也有车。”

这一点他近乎确信。坐着车中,轻快的振动开始摇醒了一些沉睡着的东西。

他突然说出一句:“没离合。”

三枝吓了一跳:“啊?”

“我说我的车,没离合。看到你不住地换挡,才想起来的。”

“自动档的呀。那玩意是女人开的。顺便能不能回忆起车型和车的颜色,最好能想起车牌号。要是知道了这个,马上就能查出你的来历。”

他按着脑袋,集中精神。可思维像是在无处可抓的、不断飘舞的幕布的海洋中游走一般,无论怎么拂开,眼前总是浓雾不断。

有意识地去回忆是无用的,最好任由它随意浮现出来。像是掉落在家具缝隙间的细针一样。把手指伸进去,越是想抠出来,它就掉得越深。

“是河。”女子突然说话了。他向外看了看。

没错,现在汽车正在一条很宽的河上行驶着。高楼一直建到了用水泥砌成的结实的堤岸边。河面像是被人涂满的一样,尽是灰色。

“你是怎么知道的?”三枝问女子。

“听声音。能感觉到了一个宽阔的地方,另外风中有些湿气。”

“感觉够灵敏的。”

他再一次考虑到了女子的过去。也许这不是她第一次经历双目失明的状态。

或者,仅仅是她的适应性很强?

“这条河就是隅田川,有印象吗?”

‘隅田川’?没有印象。可是,看到过和这类似的场景——经常的。

“除了汽车,还可以乘坐别的过这条河吧?”

“当然,还可以乘JR的总武线。也可以乘巴士。因为有很多桥嘛。”

又走了一段,道路开始严重堵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看吧,就因为这个名声才坏的。哪儿还像高速?到了箱崎就下高速。尽量多变换些场所,这样也许会刺激你的记忆。”三枝这样说着。

车驶入了街区。虽说遇到红灯就停车,可感觉比在高速上更舒适些。他默默地眺望着眼前的街道。

“太沉闷了……”

“嗯?”

“我有在绿色遍地的地方呆过的印象!”

“乡下吗?”

“不,是都市。不过,不是像这样满眼都是沥青路和高楼的街景。有很多绿地和街树的,还有——”

在脑海中映射出了色调模糊的场景——他拼命地对上了焦点。

“还有,什么?”

“好像在街道的另一侧,可以看到山。”

三枝手握着方向盘,突然抬起眼睛,透过倒车镜看了他一下。

“真的?”

“是。你呢?”

女子正呆望着窗外。听到问话后,把脸转向这边,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要是也能看见景物的话,应该是不一样的。”

三枝望着前方,谨慎地说道:“最近,虽说是地方、地方的,可大城市的街景越来越像东京了。也就靠着剩下那点儿自然的东西,才显得住起来比这里更舒适些。比如说,札幌、盛岗、仙台——”

他像是被突然揍了一拳,一下儿跳了起来。

“仙台!”

“听说过吗?”

三枝回头问道,汽车猛地一晃,差点儿刮到旁边行驶的卡车,他急忙打了一下方向盘。霎时间,女子被甩到了他身上。“仙台?”女子的姿势几乎是抱在了他身上。“我也记得。我知道的!”

三枝放缓速度,坐正姿势,长吁一口气,说道:“撞大运了吧。弄好了,你俩也许明天就能坐上新干线了。”

他抑制住兴奋,说道:“可是,仅仅是‘仙台’这和‘东京’没多大区别呀。”

前方,出现了几座高层建筑,伸向烟雾缭绕的天空,好似要与巨人比肩般矗立着。三枝单手向那边挥动着介绍道:“新宿副都心高层建筑。住友的三角大厦、中心大厦什么的。后面那个矮矮胖胖的是CENTURY HIGHART酒店,怎么样?”

“想不起来。但,有记忆,不是第一次看见。”

“嗯,怎么说都是旅游景点一样的地方呢。”

三枝看看放在仪表盘上的地图。

“电话里说的是,进入小瀑桥街吧。这条路总是很堵,可费不了多少时间。马上要到了。”

‘神木诊所’位于北新宿一丁目,在小瀑桥街和大久保街的交叉处前方左拐,之后在弯弯曲曲的小巷中行驶两个街区就到了。

那是个外壁贴着白色瓷砖的四层建筑。形状像并排的两个骰子上面又摆了一个。上面的骰子正中央安放着一块时钟,所以,看上去像是一所小型的学校。

诊所建在了离道路稍远的地方,让出的前庭部分用作了专用停车场。写着‘与本院无关的车辆禁停’的大字警示牌挂在了从道路上能清晰看到的位置。现在,那里停满了车,正是诊疗时间。

四周,并没有围栏什么的。两旁住户的屋檐几乎要伸进了诊所的边界线。

车刚一停下,后边马上响起尖锐的喇叭声。路很窄,而且路边停车很多,路上行人也不少。很容易堵塞。

三枝咂舌说道:“先找能停车的地方。”

在周围转来转去,最后在一家民房旁边,一边怕被人看到一边靠了过去。关上发动机后,三枝问女子:“怎么办?一起去吗?”

他猛地转头看着女子的脸。

“领着她去有什么不妥的吗?”

三枝皱起眉说道:“医院前面那条路,你看到了吧?又窄,车又开得飞快,时不时还有骑自行车的。我俩这样的不小心一点儿都有可能被撞到。让她走过去,太危险了。”

还没等他开口。女子抢先说道:“我在这里等。”

“在车里?”

“嗯,你们俩去吧。”

锁好车门后,他和三枝走了。

“一定要多加注意,另外,别乱说话。想起来什么,或是你特别熟悉那个诊所,在我问之前,绝对不要说出来。”

“要是,诊所里的医生或是护士,看到我之后‘哎呀,少见,今天竟然来了。’说了这样的话,也是吗?”

三枝像觉得无聊似的哼了一声:“要有这样田园牧歌式的结尾,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就是那么说一下。”他笑着说道。心想,做出一副轻松的表情,应该可以麻痹自己无法察觉到那死亡一样的心虚吧。

家园 level 7(02-21)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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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1

‘神木诊所’的前院,地面铺得很整洁,停着五辆车,其中有三辆方向盘在左侧。

“有钱人专用的诊所啊。”三枝说。

正面是开半扇的自动门。他和三枝一走近,门就无声地向里开去。门口是个很小的方厅,摆着一套简单的会客用家具,左侧是挂号处的小窗。正面有扇门,估计患者是通过那里进入的。

三枝环视了一遍方厅后,轻轻地敲了敲挂号处的小窗。毛玻璃对面有白色的人影晃动,之后,一名女子露出脸来。“您是?”

“对不起,我是之前在电话里向您请教路线的那个。”三枝的声音出人意料地郑重。也许那是为了这个时候才用的,深藏在胸中的声音。

“在电话里?”挂号处的女子有些疑惑。她白衣胸口处,挂着名牌——安西。

“对,热情地给我们介绍了。”

突然,安西的脸不高兴的歪了一下。

“哎呀……您是把患者也带来了吧?”

“没有。病人今天没来。我只是来做一下咨询的。”

安西用小指搔着太阳穴,抬头看着三枝和他。“我们原则上不接受没有介绍信的患者。因为只有一名医生。大学医院那边也会往这儿送病人。这些,接电话的人没跟您介绍?”

“嗯,这些我知道。”他插嘴说道。像个傻子一样站着未免太单调了。三枝眼神中闪过一丝愤慨,他却毫不在意。“可是,我想过来看看也许能行,就请教了路线。”

“真难办呐。”安西一下转过身去。坐的好像是转椅。

“太田,刚才是你接的电话吗?”

“嗯?电话?”那边用轻率的语气答道。安西从椅子上站起,向里面走去。为此,视野也开阔了。

窗口的高度得稍微弯一下腰才能看到里面。三枝和他都属于大个,所以得几乎像窥探一样,才能看到里面。

室内比在外面想象得要宽敞得多,还有进深。中央放着四个桌子。有两台电话。墙边摆着一排橱柜。另一侧,有红、绿、黄三种文件——外面看不出用什么方法——铺满了墙面。

那些文件的旁边,摆放着一台灰白色的传真机。

里面好像有三个人。安西和一名穿西装的年轻男子。他面向桌子,背对着这边。还有,刚才被称作‘太田’,也穿着白衣的女子。她被安西挡住了,看不见长什么样。两人正在戚戚喳喳地商量着。

这时,西装男子站了起来,向这边瞥了一眼后,对两名白衣女子说道:“那么,我告辞了。请代问神木先生好。”

安西转了一下肩膀,对年轻男子点点头:“辛苦了。”

“是制药公司的医药代表。”三枝悄悄说道。

“医药代表?”

“外勤。搞推销的。”

西装男子在二人的视线中消失后,立刻从方厅的门里出来了,提着一个小型公文箱,看都没看这边一下,径自穿过自动门走到了前院。乘上一辆停在两辆外国车之间的国产车,启动后迅速离开了。汽车侧面一闪而过,上面印着公司名称‘矢部制药 东京西营业所’。

安西总算返回来了。一瞬,她身后的叫太田的女子露出脸来。圆脸,戴着眼镜,看起来比安西年轻。嘟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安西眼中也流露出怒气,可脸上还是尽量保持着微笑。“真是对不起呀。”

“还是不行吗?不能接受神木先生的治疗吗?”三枝用失望的语气说道。他一点儿不差地说出了医生的名字。

“是,是这样的。对不起,您是从哪里知道先生的……?”

“一个熟人,曾经接受过先生的治疗。”

“在这儿?”

“不,是在大学医院。”

“对吧。……我想您也是,去那边会快一些。”

“是吗。真遗憾,看起来只能如此了。”

安西又说了一遍对不起,之后关上了窗子。‘砰’地一下,像是在断然拒绝。

两人走到前院,三枝只动着一片嘴唇快速说道:“站住,装出一副正在考虑该怎么办的样子来。”

他点点头。“你想干什么?”

“把这些车牌号记下来。”

三枝记号的时候,他背对着诊所入口,双手插兜,做出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

“吃了个闭门羹。哪儿都一样吧?”

“不一定。好嘞,完了。”

三枝把记下的车号放进前胸口袋后,装出一副遗憾的样子,回头看了一下‘神木诊所’。

“挂号处的两个女子,看起来不认识你呀。”

“我也不记得见过她们。”

“我想也不能这么容易。还好有别的办法。”

“怎么办?”

“先去趟陆运局,到相应的窗口要一份详细登录证明事项证明书的申请用纸,填好车牌号,一件交700日元手续费,就可以知道汽车所有者的住所,姓名了。哎呀,陆运局——知道是什么吧?”

“知道。今后,只要我不特意地问,就是知道。”

“那,就太好了。五辆车中,很可能混有那个叫‘神木’的医生的汽车,即便没有,有诊所职员或是病人的也行,总之,是个情报。”

他看了一眼反射着夏日阳光的车体。

“感觉太啰嗦了。”

“还有别的办法。问问附近的人,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那个叫太田的女子呢?”他回头看着诊所。“要是和她能联系上,也许能问出不少里面的事儿来——”

他停住了嘴,三枝猛地转过脸来问道:“怎么了?”

“有人从四楼窗户看着这边。”

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那扇窗户。四楼四扇窗户当中最左边的那个。卷帘门似的遮帘把窗子挡得严严实实的。可就在刚才,遮帘的正中间被拉成了V形,那里露出一张脸来。

“没看错吗?”

“没有。看得清清楚楚。我发现时,一下就消失了。但是,的确看到了。”

三枝也眯缝着眼睛,向上望去。四楼窗子,正好反射着阳光。

“也许是住院患者。”

“大白天的就放下遮帘?”

“也许是日光恐怖症呢?”

“太荒唐了,那。”

“开玩笑。走吧。总在这儿磨蹭会被人家怀疑的。”

被三枝催促着迈步的同时,他又转过头,最后仰脸看了一下‘神木诊所’的白色建筑。

(也许是住院患者)

“怎么了?”

他一下儿回过神来,看见三枝正在盯着自己。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不,没什么。”

家园 level 7(02-22)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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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2

“是‘神木诊所’吧?太田小姐在吗?”女子紧握话筒,用稍微紧张的语调说道。失明的眼睛在看着按钮那边。

他和女子正在‘神木诊所’附近的电话亭里。由于靠近加油站,所以周围很吵。他用脚挡住了拉门,以至于里面都满是噪音,所以女子把话筒紧紧贴在了耳边。

“太田接了之后,找个适当的时机,换过我来。”

女子点点头。“她是个好心人吧?我们像是在骗她一样,真不好。”

“没办法。有得必有失。”

片刻后,太田接过了电话。女子佝着背,一副满是歉意的样子,说道:“是太田小姐吗?我叫桥口。”

桥口,是道路对面五金商店的名字,桥口商店。

他想和那个叫太田的女子直接谈一谈。现在最好。现在也有机会。

因此,首先他和三枝说,他和女子两人现在去陆运局也没什么用,不如分头行动。三枝虽然反感,可他保证‘我俩坐出租车回去’,并且说‘她很累了’,三枝才勉勉强强地走了。

剩下他们两人后,他向女子说明了事情原委,然后又在一起研究了计划。他主张不要什么事情都委托三枝去办,自己这边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女子对此也表示同意。

“我打电话是来,那个,是想向你道歉的……刚才,我的两个哥哥去了您那儿吧?他们明知去了也无法接受治疗可还擅自去了。听哥哥说,太田小姐好像还为此受到了批评。真是对不起。”

女子把三枝和他说成是自己的哥哥,编造了架空的父亲因为压力而受神经症之苦的故事,想趁此来接近太田小姐。

“是——是——是这样的。我的哥哥,的确是不明事理的人。给您添麻烦了。我拦也拦不住——我的眼睛看不见,被哥哥甩开了,自己一个人没法追。”

太田说了些什么,女子不住地附和着。

“是呀。我们现在真的不知道去哪家医院好……啊?是,爸爸的公司倒是有签约医院,可他本人不想去……是,说是怕遇见熟人。”

这时,他接过了电话。

“喂,您好。刚才真是对不起。没想到会给您添麻烦。我们找不到合适的医院,又特别想让神木医生来看——。”

从向他介绍路线时的情形来看,太田是个生来就热心的人。所以,他想如果好好说一下,也许她会同意面谈的。

他想的没错。太田说工作结束后,可以找个时间面谈,并且指定了会面场所,在新宿车站附近的一家炭火咖啡专门店。那么六点见,约好见面时间,放下电话后,他搂着女子的肩,轻轻地摇了摇。

“成功了,谢谢。”

“心里有些不安。”

“不要忘记,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现在的情绪确实不坏。他真实地感觉到了,正在用自己脚站立,走路。

但是,现在刚过四点。必须找个地方消磨一下时间。

“怎么办?想干点儿什么?”

女子琢磨着。由于两个人挤在一个电话亭,所以有些显眼。加油站的一个工作人员望着这边。主要是盯着女子,脸上一副(切,谈崩了吧。)的表情。要是他说一句(你来谈谈呐),那家伙肯定会蹦着过来。

“什么都行,有钱吗?”女子问道。

三枝这人,在这方面的确是一本正经,根本没想动用手提箱里的钱。他说目前的生活费和活动资金由自己出,事实上也是这么做的。刚才分开的时候,三枝交给他一个票夹,里面放着几张一万日元纸币。(在东京,没有钱什么都干不了)

所以,算上和太田会面后结账的钱,军费充裕。

“我,想看电影。”女子说道。“虽然看不见,可还是想。只要是明快欢乐的,什么都可以。你帮我选一下。”

“好哇。”

“不过,要国产的。”

“为什么?”

“从片中人物里选一个喜欢的名字。和太田小姐见面时,得有个名字吧?哥哥?”

太田是个十分守时的人。她穿着开领短袖衬衫和方格花纹的裙子。背着布制的大背包,一只手拿着手绢不时地捂着鼻尖,走了过来。可能是由于稍胖而出汗的缘故吧。

“我倒是要说声对不起呢。”

在两人对面坐下后,开口第一句话就说。

“我想我帮不上什么忙。可适合您父亲的医院,我倒是知道两三家。这也算是一种缘分,我这个告诉给你们。”

从头到尾,都是让人感觉不错的女性。仔细一看,也不是特别年轻。三十五六岁样子。短发加上没化妆的脸颊发着光彩,所以看起来很年轻。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太田明美。”

他和女子自称为桥口纪夫和秀美。这是刚才看过的电影中出现的一对情侣的名字。

他有些紧张,甚至开始为叫出明美儿后悔起来。父亲有患神经症——既然说出了这个,就得摆出一副适合这个谎言的表情来贯穿始终。可无论是他还是女子,谁都没有想到要做些像样的准备。

但明美对与两人‘父亲’的症状,几乎没提出任何疑问。

“我只是个事物员,治疗的事情我不太懂。”太田说完,列出了各处医院的名字,并对花费大致要多少,和医院有各自的治疗方法之类的现实问题一一做了介绍。

“你们父亲应该加入健康保险了吧。”

“嗯?啊,是的。”

“那样即便是住院,费用也和得其他疾病时是一样的。只要不去收差额病床费的医院,花费方面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是,刚才的电话里说您父亲不想去公司指定的医院,那他会去其他的医院吗?”

“我想……会的。”

要维持住一个架空的‘父亲’像,太难了。

“是吗……这很好。所谓的神经症患者,也有这种情况——即便是旁人也能看出他的言行怪异,家人也都劝他去医院的情况下,他本人还固执地坚持‘没必要!’——对待这样的患者让他强行入院治疗反倒不好。能有家人在旁边照看着,进行门诊治疗会好一些。”

“有这种事啊。”

“对。像美国这些国家倒是没有这样的事,在日本,人们还大多只是一提到‘去精神科医生那里’就会不由得感到羞愧。也许是想到了自己‘从社会落伍了’。这其实是社会的问题——对于治好了心理疾病的人们,社会没有提供能够接受他们的宽容和设施。这就不行了。无论多么健康的人,也没有一生不得病的。和这个道理一样,心理也会患病,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啊。”

面对不住慨叹的明美,他做出了一个暧昧的同意。

“神木先生是个好医生吧。”那个化名桥口秀美的女子说道。

“是,那是自然。”明美向前探探身子,肘部不小心碰到了咖啡杯,琥珀色的液体从里面溅了出来。明美根本就没动咖啡。

“像亲人一样诊治患者,真的是很出色的医生。治疗结束后,还要顾及患者的就业,为他们的住处担心什么的。”明美兴奋地说完这些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

“所以,先生不可能诊治太多的患者。以至于出现了今天这样的让你们白跑一趟的事。对不起。”

“不,没什么。没人会介意的。”

“作为补偿,要是遇到,比如说咨询还有什么其他医院之类的,我们都竭力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所以,我今天才会来这里和你们见面。神木先生也常说,对于未能就诊的患者,能帮的也尽量要帮一下。所以,请不要误解先生,他不是冷漠无情的人。”

“我知道。”

在造假的紧张感之外,他内心也感到了明美身上有一种温暖的东西。这个人,莫非是在暗恋着神木医生?

“是个年轻的医生?”女子问道。

明美点点头。“才38岁。”

“你说过从大学医院也会转来病人吧。”这次,他问道。

“是。一周两天,在那里给患者看病。”

“和诊所两头忙。够辛苦的呀。”

“是呀。可是,他说拥有自己的诊所是他的梦想,所以,没办法……”

明美说到最后,不知为何变得模糊了。可‘没办法’这个说法,还是牵动了一下他的神经。

“神木诊所里,没有住院患者吗?”

“原则上,所有患者都是门诊治疗。可偶尔也有例外的,我们这儿有时也会照料一些患者。”

“现在呢?啊,我白天去的时候,发现有人从四楼窗户向外看。”

“四楼?”明美想了一下。“啊,是呀。有人。是个小姑娘。上周末的急诊。说是先生一个熟人的女儿。这事,可是特例呀。”语调像是在做辩解。

“也有这种事啊。那,神木诊所也有护士吗?”这回,明美可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为什么要问这个?”

“不,只是觉得今天没看到一个护士。我以为精神科没有护士,只配备咨询人员呢。”

明美忍不住笑了出来。“不会的。一样都有护士。我们那儿有个可怕的人,是神木先生的眼线。”

“眼线?”

明美吐了一下舌头。“哎呀,不好。说多了。啊,就是资深护士的意思。”

明美想转开话题,伸手端起了咖啡杯。

好机会,他想道。

“介绍了这么多真是谢谢你。我会按你说的挨个试试看。可是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太田小姐在电话里说过‘酒精依赖症的患者可以介绍给别的医院’,这是怎么回事儿?”

“啊,那个呀,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

“有好医院吗?”

“实际好不好我不太清楚。可那里连在别的医院遭到冷遇的重度酒精依赖症患者都接受啊。那种病,连家人都会感到很大痛苦,所以,别的什么都不管,先让患者住院。这时要是有能接受的医院出现,就是帮了大忙了。”

和刚才不一样,明美的这句话里带着刺。他沉默不语了。

这时,明美压低了一些声音继续说道:“可是,我不太愿意推荐那里。神木先生也好像不想把患者转到那里。可对于像今天你们这样的新患者的咨询,我还是大致地问了一下。不然,会被安西小姐骂的。”

‘安西’就是那个在挂号处的女子。

“为什么太田小姐会挨骂。”

明美犹豫了一下,苦笑着答道:“因为安西小姐和刚才说过的护士一样,都是眼线。是从老太爷那儿来的人。”

“老太爷?”

“嗯。就是神木医生的妻子的父亲,老太爷掌管的那个医院,特别欢迎酒精依赖症患者。”

一直在听着谈话的女子,终于开口了。

“太田小姐好像不太喜欢那位老太爷。”

明美笑着说:“对,不喜欢。看着都恶心。看起来倒像是个正经的绅士。可他那眼神呀,一副好色的样子。关于他的流言很多。不过,像我这样的胖人他是不会看上眼的,所以呆在那儿很放心。”

什么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他暗自苦笑了一下。即使是精神科的诊所,对于里面的人来说那也只是个工作场所。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也很正常。

可是,明美向前探探身子,压低声音,接着说道:“说出名字来,也许你们知道。”

“那位老太爷?”

“是。已经是去年的事儿了,他卷入了一场大事件。”

“什么事件?”

明美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说道:“杀人案。”

他几乎没有动。女子却好像吓了一跳。

“你们不记得《幸山庄事件》吗?那个犯人,是老太爷的儿子。不过是继子。”

明美两眼放光,似乎在期待着对面——‘啊,真的吗?’——这样的反应。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幸山庄事件》是怎么一回事。用余光瞟了一眼女子,她似乎也是一样。

“那是——那么大的事件呀?“

一听他问。明美的眼神里露出了失望。

“哎,你们没听说过?那事件影响很大。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么大的事居然没听说过,奇怪。”

他有些慌了。帮忙出主意的三枝没在身边,所以现在得靠自己来摆脱困境了。

这时,女子发话了:“因为我是这种状况,所以家里没订报纸,也很少看电视。大家都要找合适我的话题,这样一家人才能谈得很开心。”

这回该轮到明美慌张了。胖乎乎的手不住地在面前扇着:“哎呀,是这样啊。是呀。你们家人真好。像我这样的,都这个岁数还单身的,每天离不开电视。”

他在桌子下面轻叩女子手背,表达了谢意。然后问道:“请告诉我们,《幸山庄事件》是怎么回事。”

明美深吸一口气,直起腰,坐正身子:“被害的是,老太爷的两个熟人和其中一人的妻子,还有另一人的女儿。名字有些忘了……”

“四个人?”他惊讶道:“这么多人一次被……?”

“对。犯人——老太爷的儿子,那人叫孝,成了流氓。好像和黑社会也有瓜葛,带着手枪呐。被害人就是被枪杀的。”

呼吸,一瞬间停止了。手枪?

女子抚着桌子向明美那边探过身子。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明美撩起头发,搔搔头说道:“听说那人本来就很粗暴。老太爷也拿他没办法。”

“可就算如此,仅仅是粗暴,也不能把父亲的熟人和他们的家人四人都枪杀了呀。”

明美扭着脸说道:“好像是那个叫孝的人要勾引被害的女孩儿,可人家根本没理他,所以——”

“太残忍了。”女子垂下眼帘。

“是呀。真是太残忍了。虽说那是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可老太爷还是在电视台采访时跪下来谢罪了。哎,可这个举动倒是赢得了世人的同情,之后反而进行的很顺利。那个叫孝的儿子,原本也没和先生住在一起。从家里跑出去,整天不知在哪儿鬼混,这么个人。”

“竟然有这样的事?”

明美淡然地说道:“老太爷结过三次婚。那个叫孝的儿子是第二位夫人领来的。那位夫人在结婚第二年就过世了。现在的夫人是之后嫁过来的。很复杂的,总之,给人一种妻妾成群的感觉。”

他把视线从明美脸上移开,思考着。

那张传真的送信源——‘神木诊所’的相关人员和那么悲惨的事件有牵连。还是,使用了手枪的杀人事件。

要是我们俩也和这件事有关联的话……?万一,这种情况要是成立了——

他目光锐利地抬起头:“那个。”

“嗯?”

“那个事件在哪儿发生的?幸山庄在哪儿?”

明美马上告诉了他,说出县名后,“在那里一个叫泻户的地方。老太爷的医院也在那儿。幸山庄位于比医院更靠近海边的别墅区。”

“那里里仙台远吗?”

“哪儿?仙台?”明美瞪大眼睛。“为什么会提到仙台?”

因为是他和女子的记忆中,硕果仅存的地名。他央求道:“请告诉我,拜托了。”

明美像是被他的气势压倒了一样,稍微离开桌子一些,边打量着他的面孔边说道:“嗯,开车就能过去。通公路的。”

“还有最后一个。”

“什么?”

“那个事件,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明美欠身哈腰,不停地眨着眼睛答道:“去年的平安夜。”

第一天早晨,醒来前的那个梦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复苏了。

(因为今天是平安夜)

家园 level 7(02-23)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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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3

回到PALACE新开桥时,已经到了晚上。在公寓前下了出租车,等待在大厅里的三枝跑着迎了过来。

“到底干什么去了?做什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嗯?”

三枝的脸色都变了,这使他感到有些意外。明明是为了那手提箱里的钱,在枪口下结成的合作关系,可三枝惊慌的样子里,竟饱含着关切。所以,他不由得说了句:“对不起。”

“倒是没必要道歉。不过,真让人担心啊。”

“有一件让人担心的事儿。”——他看着三枝问道:“你知道‘幸山庄事件’吗?”

三枝呆立在那儿和他对视了几秒钟。说话之前,喉结‘咕噜’了一声。“这事儿你怎么知道?记忆恢复了?”

他在后一个疑问时摇了摇头。

“说来话长。”

“进去说。”——三枝用下巴向门那边翘了一下。“别太吓人啊。我这边儿也是,查诊所的那些车时,发现了那个事件的相关人的车也停在里面。正吃惊呢……”

706室的桌子上,散放着报纸和杂志的剪报。全是有关‘幸山庄事件’的。

三枝想先听听他俩那边的情况。在他介绍事情经过的时候,三枝一直在站着抽SHOTHOPE。

听完后,三枝轻声说道:“哎呀,难得你们会想到这样的办法。”

“因为那个叫太田明美的人很热心。”

“还因为,只交给我做总有些不放心吧。”

被三枝说中了,他没有回答。

“咳,算了。可有一件事你得跟我说一下,你们俩在听太田明美说起‘幸山庄事件’时,有没有在直观上认为这事件也许和自己有关联?”

女子睁大眼睛看着他那边。他点了点头。

“嗯,我这么想过。那个——有手枪吧,那很难弄到。和到处都有的小刀不一样。”

三枝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狠狠地把刚点燃的烟摁灭了。

“知道了。好了,现在轮到我了。”——三枝拉过一把椅子。

“诊所前院停着的五辆车当中,有一台是矢部制药的吧。我查了四辆,这些是车主。”

三枝取出详细的登录事项证明书给二人看,并用手指点着持车人的地址姓名栏。

“四辆里面只有一辆是国产的,车主是安西裕子。就是挂号处的那个女子吧。看样子是用私家车通勤。剩下三辆全部是外国车。最里边有辆奔驰吧?车主叫村下猛藏。是‘泻户友爱医院’的院长,从规模上讲,那是在全国屈指可数的精神病专科医院。

女子猛地抬起头,一副惊讶的样子说道:“那人是不是就是太田小姐说的‘老太爷’?”

三枝点头说道:“我想肯定是。‘神木诊所’的院长神木达彦是村下猛藏的女婿啊。奔驰旁边的银灰色庞蒂亚克是神木的。然后,第三辆——”

三枝指着第三页登录证明说道:“保时捷。是猛藏的长子村下一树的。好像今天我们去的时候,村下一家正聚在‘神木诊所’开家庭会议似的。”

三枝从散乱的剪报下取出笔记。

“进入‘幸山庄事件’正题之前,先了解一下村下家族的成员构成。不知道这个,听也听不明白。”

笔记上画着简单的图表。

“括号里的是事件当时的年龄。三位夫人前面的数字是同猛藏结婚的顺序。”

看到图之后,他也理解了太田明美说(老太爷很恶心)的理由。这个男人反复的离婚再婚,现在的妻子比自己女儿还小。

三枝把村下的家族关系尽量简洁明白地向女子做了介绍。女子边问边听,最后似乎理解了。

“村下猛藏,我刚才说过了,经营着大医院——泻户友爱病院。他本人也是精神科的医生,直接给患者看病。两个女儿虽然不是医生,可都嫁给了精神科医生。长女碧的丈夫是‘神木诊所’的神木达彦,次女惠利佳的丈夫远山显是泻户友爱病院的副院长。到这儿为止怎么样?”

“嗯,能理解。”

“接下来是长子一树。他也没当上医生。现在在东京,据事件当时的报道,是在经营酒馆。”

“碧、惠利佳和一树三人都是第一个夫人清子所生的啊。就是说,他和第二位夫人俊江还有现在的夫人宽子之间没有孩子?”

“是这样。现在该轮到‘幸山庄事件’的犯人,问题成员宫前孝出场了。”

三枝取出几张用订书钉钉好的剪报。看样子像是杂志的专题报道。页面上跃然斜穿过标题——‘幸山庄事件’凶残罪犯的过去隐藏着什么。

“说起来,俊江和猛藏能够相识,还多亏了孝。他十六岁的那年——就是六年前——由于殴打就学高中的老师,被学校做了停学处分。但此后也没间断过使用暴力。无可奈何的俊江最终去了以积极接受逃学者和使用家庭暴力的孩子而闻名的泻户友爱病院,做了咨询。”——之后,孝被送去住院治疗。母亲俊江不时前去探望,并且和医生商量今后的治疗方法,在这期间,同院长猛藏的关系变得密切起来。当时,猛藏的第一任妻子已经过世。宫前俊江这边儿好像和丈夫的关系不太好。孝的事儿,再加上其他各种原因。因此,俊江和丈夫分手,然后同猛藏再婚,之间也没什么特别的阻碍。碧、惠利佳、一树当时又都已成年……”

“‘泻户友爱病院’在六年前就已经是全日本屈指可数的大医院了。总住院患者人数达到了800余名,挺厉害吧。既然是和这样医院的院长结婚,虽说是再婚,可俊江的结婚仪式还是很盛大。仪式在东京的酒店举办,据说现场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国会议员。”

“可,他只是医院的医生呀。”女子不住地眨眼问道。

“嗯,倒是不错。可村下猛藏这个人,与其说他是医生,倒不如说是个实业家。有一段时期,还曾在东京经营过酒店。只是,本人不出面罢了。即使是现在,猛藏在东京还有别宅。他是一边在泻户站稳脚跟,一边还不忘向东京发展呀。”

三枝又拿出一份剪报。

“他的出生地是——”,三枝瞥了一眼二人,“因为这个和以后的事儿有关联,所以要记住了啊。猛藏的出生地是宫城县松梼郡的一个叫松代的地方。家里务农,他是第二个儿子。从小就很优秀,被看成是家族的希望之星。医大仅用一次就考取了,当然,国家考试也一样。取得资格后,在大学的医疗部工作了四年,二十七岁时和第一任夫人清子相亲、结婚,两年后搬到了清子的老家泻户町。从位置上说,是在——”;三枝拽出关东地区的地图。“在房总半岛的东北。看,等高线延伸到海边的地方。这里有叫‘泻户’的车站。那里气候宜人,海景也很漂亮,确实是个充满魅力的地方。”

三枝合上地图,接着说道:“姓氏倒是没改,还叫‘村下’,可对于猛藏来说,这次婚姻其实就是做了人家的入赘女婿。清子的父亲在泻户町开着一家小型的内科医院。来五个患者就能把候诊室装满。可是,就这么个简陋的医院,却是后来‘泻户友爱医院’的前身。所有这一切,都是村下猛藏用一双手干出来的。”

他一边听着三枝的介绍,一边拿起手边的剪报看着。那像是从写真杂志上截取下来的,一张巨大的黑白照片。

上面是一个身材矮小,体格有些地方像女人的男子。头发稀疏,干瘦的脖子周围,皮肤松松垮垮。像是从什么酒店之类的地方出来时拍下的照片。身后还站着个门童。被他高挑的身材一衬,中间的男子怎么看都是一副寒碜相。

但是,那个中间的男子,正是村下猛藏。

在脑海的深处,有一个东西——一个像暗夜一般黑的东西,忽地出现又消失了。他感到,自己见过这个男的。和他在某处见过面。

他一直盯着那张照片。

“乍一看,不像那种大人物吧?”三枝说道:“可是呀,对于泻户町的人来说,他可是励志书里面的人物呢。因为,他个人成功的故事自然很精彩,对泻户町的贡献也非常令人赞叹呐。”

“在泻户町,出了农业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产业。友爱病院这个巨大的医疗设施对当地人来说,就像是聚宝盆一样。围绕着医院,产生了大量的食物和日用品的需要。还出现了接待探望者的旅馆,也许这些人还需要出租车。要是自驾车,也需要停车场和加油站。当然,友爱病院本身也需要各式各样,大量的人手,这些被雇佣的人聚集在这里,娱乐设施和酒馆的生意自然就好了。这样一来,小镇整体有了活力,银行也在这儿设立了支店。还能拉动道路建设,连车站都建起来了。这样的话,房地产业开始盘活,地价上涨。全都是好事。说不发展简直是骗人。实际上也发展起来了。刚才一直说‘泻户町’,那里拥有的人口足可以称其为泻户市了。这全是托了村下猛藏的福。”

“这样,小镇越富饶,村下家族就越繁荣。”

“对呀。一切都有回报的。现在的村下家族,除了医院之外,还经营着房地产公司、停车场、酒店、餐馆之类的。多少有些联合垄断的意思。在镇议会选举中,保守派、革新派争斗激烈。可两方阵营的竞选资金都是从猛藏的兜里拿出来的——就是那么回事儿吧。”

三枝苦笑了一下。

“村下家的宅邸和泻户病院宏大的建筑,建在了泻户町最高的位置上。在小镇的西侧,从那里可以俯瞰全镇。太阳每天从那里落下。我到实地去看过,感觉那像是某种象征。”

“你去过泻户町?”

“当然去过。我说过自己是个无名的记者吧?‘幸山庄事件’时,凡是和记者这名沾边的人都被赶了出来,大伙儿忙活得够呛。”

冲着墙壁的方向发呆的女子,循着声音转向三枝问道:“要是村下家族那么有势力,那‘幸山庄事件’对他们家来说岂不是个大丑闻。虽说没有血缘关系,可毕竟是村下猛藏的儿子犯下的杀人案呐。”

“的确如此。”三枝说道。“可是,猛藏这个人的确做事漂亮。敢于直面继子犯下的事件,绝对没有逃避。出席了记者见面会,还接受了电视采访。‘虽说是孩子犯下的罪行,可责任在我’除了这样的道歉外,还下跪谢罪。当然了,对待遗属他更是表达了超乎以往的歉意,而且在金钱方面给予了超乎寻常的补偿。”

他感到,三枝对猛藏好像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偏袒。针对某个特定人物,直截了当地用‘做事漂亮’来形容,总觉得有些不太合适。

“没准儿是在演戏。”。一听到这话。三枝马上用力地摇头。“猛藏做不了那么狡猾的事儿。他是真的担心孝这个孩子。”

“明明没有血缘关系?”

“没有血缘关系,才更得关心呐。”三枝强调道。“这方面,猛藏的态度很坚决。实际上,社会对村下一家的批评,也出人意料的和缓。从事件的残忍程度来考虑,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比起这些来,那么爱护孝的猛藏恐怕还是有些自责吧。”

这次用了‘爱护’。一点儿都不像是从三枝嘴里说出来的。

“自责?”

“啊。俊江在和猛藏结婚一年后,便因为交通事故死了。短暂的婚姻生活。当时孝只有十七岁,母亲一过世,他就离家出走了。或许是觉得母亲过世后,没有自信同毫无血缘关系的家人继续一起生活吧。把孝逼到了那一步,据说猛藏一直为此感到后悔。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在‘幸山庄事件’发生后,马上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一边听着三枝的描述,他一边浏览了几张报道和照片。其中也有猛藏下跪道歉时拍的,略显秃顶的脑袋叩在了地板上。

“因为孝是胡搅,猛藏和俊江的再婚,原本就不是那么平静的。一年之中,他连续伤人两起,都由猛藏尽力协商解决了。要不然,孝早就进少年院了。”

他真能那么爱护这个继子吗——他思索着。

“猛藏也许是想与孝建立一个和名分相应的父子关系吧。可这个想法却随着俊江的过世而未能实现。孝离家出走后,就再也没有靠近过村下家。只是每年在母亲的忌日拿着花到泻户町的墓前去拜祭,也不同继父和其他兄弟姐妹见面,就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就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而猛藏还抱着一线希望,找过几次孝。甚至还委托过私人调查所。在我看来,猛藏可是尽心尽力了。要用孝这件事来责备猛藏,那可就太不公平了。”

女子像是征求意见一样,把脸转向他的方向。他把目光从村下猛藏的照片上移开,看着三枝。

“怎么了?”三枝问道。

“我和这个村下猛藏见过面。”

女子猛吸一口气,摸索着找到他的胳膊,然后又摸到他的掌心,把温暖的手放在了上面。

“你确定?”

“嗯,多半是。”

三枝拿出香烟,慌慌张张地点着了。猛吸了两三口,说道:“其实,我预先也想到了,从知道那个‘神木诊所’同‘幸山庄事件’的村下家族有关联时就想到了。”

他攥了一下女子的手,又松开,之后说道:“请接着说关于事件本身的事儿。”

三枝又拿起其他的剪报。

“事件的发生是在,去年的平安夜。”三枝用低沉的嗓音说道:“幸山庄是从前年开始的,泻户町的开发事业之一。泻户町面积开阔,东西狭长。因此,虽说是小镇东端朝海,可那里像是从山上直接坠入海中一般的陡坡,海水浴是不可能了,浪也太大。所以,一直以来都被认为不适合做旅游景点。”

“可是,最近以来,海边的休闲也不仅限于海水浴了。泻户町也有了余力把思路转向这边。这里与东京的距离一日之内即可往返,有未开发的闲置土地,还有绝美的风景。”

“可是,这个再开发事业,村下猛藏却没有参与。那片土地山林都是个人的私有地,是土地持有者和东京的开发商联合开发的。他们先是按照地形的自然起伏建造了高尔夫球场。之后又种上抗得住海风的草坪。那是个由外国权威设计建造的特别球场。对球场的其他设施也是一掷千金。接着又建造了漂亮的度假别墅、有夜场装备的网球场,还有屋顶可开闭的、一年四季都能舒适使用的游泳馆——还有,反正,能想到的都有。之后,开始零售别墅区。‘幸山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建造,并被出售的首批商品之一。”

三枝把一本薄薄的宣传册放在他面前。那上面印着‘气候温暖的景胜之地,欢迎来泻户观光旅游’

“第一期出售了十二户,一个月左右就卖完了,这还是去年九月的事儿。离东京这么近,就商品而言又的确不错。当然卖得快了。出事的‘幸山庄’就是那十二户当中的一个。建在离海边最近的地方。从内园跨过一道隔栅,稍走几步,就是令人眼晕的陡峭的海岸。从这个意义上讲,对家里有小孩的来说确实很危险,但也因此是景色最好的。

他翻看着宣传册。三枝说得不错,山景海景都很美丽,碧绿的土地上,是蔚蓝的晴空。

“买下‘幸山庄’的是两个男的,一个叫三好一夫,另一个叫绪方满。两人合资买房。他俩是从小玩到大的同学,关系一直很好。另外,两人都是宫城县松梼郡出身。这不是和某人一样吗?”

就是刚才三枝说过的(记住了。)的那个。

“村下猛藏。”

“对。三好和绪方都认识猛藏。小学、中学都是并排坐在一起的。可是,到了高中和大学就分开了。成年之后就音讯不通了。因为猛藏离开家乡了吗。两人在买下‘幸山庄’时,从当地有势者那里得知了猛藏,这才得以和几十年未见的老友重逢。实在是太偶然了。”

可结果,这个偶然却成了悲剧的开始。

“老友重逢,当然很高兴。猛藏邀请两人领着家人来别墅时,一定要到自己家来玩。于是,三好和绪方两家在去年第一次使用别墅时,去了猛藏的家。两家的每一位成员,都接受了邀请。”

三枝说着,叹了口气。

“在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

也许接下来的故事里含有沉重的内容吧。三枝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说道。

“三好带着一个女儿去了。他是个鳏夫,一个人抚养了两个女儿。跟他来的是小女儿,名叫雪惠,当时二十岁。”

“绪方领着夫人去了。夫人名叫育子,时年五十岁。他们有个儿子,那天并没有一起去。”

“村下家招待的就是这四个人。然而,正在这一天,孝也回到了泻户町。一开始我说过吧?孝会在母亲忌日回来扫墓的。那个忌日,就是十二月二十三日。”

“接下来的内容都是原原本本从报纸上照搬过来的。”三枝事先说了一句。“村下家族的菩提寺和墓地都位于离村下府不远处的山腰上。孝扫墓后下山时,看到继父家来了几个没见过的客人。其中还有一个年轻可爱的女子——实际上,三好雪惠是个美丽的女孩,是个让人百看不厌的美女。”

“孝立刻迷上了雪惠。因为原本就和继父的关系不好,所以孝也就没顾及那是他家客人的女儿。为了想方设法接近雪惠,当天孝竟然很难得的在村下家露了面,这让家人大吃一惊。”

听到了这儿,配合着傍晚太田明美说的话,他也能想象出‘幸山庄事件’的发生过程了。

“孝想得到雪惠,结果他做了什么给父亲脸上抹黑的事儿吗?”

他这么一问。三枝绷着脸点点头。

“事件发生后,警察调查时,猛藏在第一时间就说出了这个事儿。孝趁着屋里的人不注意,要把雪惠带走。结果雪惠很害怕,大叫起来。所以孝的这次莽动以失败告终。”

“那,第二天的‘幸山庄事件’,是孝在泄愤了?”

“事件发生在平安夜的深夜零点。”三枝说着,拿出一张边角微微泛黄的剪报,端在面前遮住了脸。

“警察说,一开始,孝拿着手枪只是为了威胁一下——只是一开始啊。他只想偷着把雪惠带走就完事儿了,可没成想被三好和绪方夫妇发现,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激烈反抗,才不得不开枪射击了——事件因此而发生了。”

他马上说道:“但是,孝把‘幸山庄’的电话线切断了,是不是?”

三枝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在梦里见到的。”

(电话线被切断了)

“还有。孝用过的手枪,和藏在我们房间里的那只是不是相仿的?不,也许是相同的。”

三枝一下儿站了起来,向里面的房间走去。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女子靠近他,轻声问道。

三枝转身回来了,手里拿着枪。“这玩意儿是私造的。”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轻轻叩击,像开箱盖一样毫不费事地卸下了弹夹。

里面没有子弹。六个窟窿看起来像是掉牙的野兽一样。

“现在没有装弹。可我从你们那儿接过来的时候,六发都装满了吧?”

“对,是这样的。”

三枝把手伸进后屁股兜,像是要开始一场愉快的游戏一般,一下露出了笑脸。手从兜里拿了出来,掌面上放着子弹。

他浑身一阵。什么时候偷出来的?

“子弹应该归我保管。”

“别说得那么死嘛。”

一发,一发,试探着装弹。他在旁边注视着,在他看来,装弹的举动,像是没有退路的,为了寻找通向毁灭的关键词而正在进行的纵横字谜游戏。

三枝手上不停,嘴里说道:“我也不能判断这把枪是不是宫前孝杀人时用的。也许是,也许不是。关于孝用过的枪,我只知道口径是四十五,弹道稍微偏左,应该是使用起来非常危险的那种。估计是私制手枪。原型是现在警察使用的——就是随身警用手枪,‘新南部’,我认为就是那个型号的。”

三枝推上弹夹,像盖好陷阱时发出的声音。

“只能做出推测是因为,杀害四人使用的手枪,此后下落不明。和孝混在一起的那帮家伙——主要都在东京——里面的确有暴力团成员,在把菲律宾那边儿制造的手枪运向国内。可是,把这条线追查到底,也没法确定孝用的是什么枪。”

“那孝呢?他没被逮捕吗?”

三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缓缓抬起眼睛盯着他。他也盯着三枝。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他感到呼吸甚至变得困难起来。女子的呼吸听起来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三枝双手持枪,把枪口冲向这边。

“我在这里,从这个距离向你们射击。”

三枝闭上一只眼睛,边瞄准边说。

“你们会被打到后面的墙上。后背会被击出一个咖啡杯大小的口子。”

“你说什么呢?”

女子的声音里,有些惊慌。语尾有些嘶哑。

他慢慢地把女子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拿下,之后说道:“下落不明的,不仅是孝的手枪,孝本人也是吧?就是说,‘幸山庄事件’的罪犯还没有被逮捕。”

女子双手掩住嘴。

“宫前孝,不就是我的名字吗?”他说道。“在逃亡途中发生了什么意外,丧失了记忆。然后,被继父村下猛藏和他女婿神木达彦给藏起来了——不是这样吗?”

三枝慢慢地歪着嘴角笑了起来。

“别急着抢先呐。”

三枝突然像失去兴趣一样,放下胳膊,迅速地转过身子,背向他们。

这时,里面房间的电话响了。铃声响过一次、两次,停止了,之后,便听到‘咝咝’的声音。

三枝像是宣告一样,清晰地说道:“宫前孝死了。”

“死……”

“逃离‘幸山庄’途中,掉下了悬崖。可能是由于夜晚,走错路了。天亮之后,巡山人发现了坠崖的尸体,在断崖绝壁的下面,尸体一半浸在海水里,一般摔在岩石上。据说是正惊慌失措地准备打捞时,尸体被海浪给冲跑了。因此,孝的尸体还有他的手枪,都不知所踪了。”

女子哆嗦着吐了口气。靠在了椅子上。

但是他在听着三枝说话的同时,却被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什么?那个,“吱——”似的声音。

是传真。

可能是看出来了他的心思,三枝说道:“知道神木诊所和幸山庄事件有关联后,我把有关那个事件的资料全都重读了一遍。不仅如此,我还向更了解那个事件的人咨询过了。”

吱——。声音停止了。

“刚才我故意漏下一件事儿没说。四人被害是在半夜,而且附近也没人,尽管如此,警察在四人被射杀后就立即出动了,因为有人到了‘幸山庄’发现了尸体。”

“究竟——”女子嘟囔了一句,之后像失语一般沉默了起来。

三枝站起身来,向里面的房间走去。

“因为迟到而捡来一条命的,有两个人。三好一夫的长女和绪方夫妇的独子。他们事先商定偷偷赶过来,想给父母和妹妹一个惊喜。”

耳边又响起了声音,他的大脑深处又翻过一页。(像圣诞老人那样,吓他们一跳)(一定不会生气的,因为今天是平安夜)

三枝拿着传真回来了。

“那两人,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家人。两人都还很年轻。总之,是个很悲惨的事件。对社会震动也很大。媒体不住地报道,可是警察和二人周围的亲友为了不让他们成为报道战的材料,拼命地将二人保护住了。所以,这二名遗属没有对大众公开姓名也没在媒体上刊登照片。连记者会见也没召开。所以,只有当地人知道那两个人的长相。”

冷汗从他的后背流下,这次与以前的完全不同。

“可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手里,有那两人的照片。现在他传了过来。”

递过来的白纸上,排列着两张脸部写真。很明显,是他和她的脸。

“初次见面。”三枝说道。

家园 level 7(02-24)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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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4

回到位于吉祥寺的家中后,悦子连衣服都没换,就一下儿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给查到的‘马车道的餐厅’打电话。

“没有,我们这儿没有您说的那个女孩。”——得到一个这样的回答,她就在名单的号码上画一个叉。其中有的店“只在暑假时才来打工的女孩。”,她听后心中怦怦直跳,请那女孩接电话,结果听到的却不是美绪的声音。

虽然是简单的操作,可每次拨打新的号码时都会紧张,所以心理上越来越疲惫。打完十五个之后,她觉得有些渴了,就站在冰箱前捧着纸盒牛奶喝了一些,之后又回到了电话旁。这要是让由佳里看见了,肯定会生气说(妈妈还总告诉我不许做这样没规矩的事儿呢……)。

打完了名单上所有的电话号码,却依然没有找到贝原美绪。

(真行寺女士——救)

那个电话里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每次想起都会增加一份紧迫感,使人感到的是一种带有悲痛的回响。悦子一边祈祷着这只是错觉,不过是自己想过了头,可一边还是在不住地战栗。

过了晚上八点,她才去接由佳里回家。

“妈妈,怎么样?”由佳里扑了出来。义夫满是担心的样子站在门口迎接她。悦子告诉了他们今天发生的事儿,没有找到什么特别的线索——说这话的时候,由佳里似乎有些不安起来。最初,悦子以为她只是想快点儿回家。可到了后来,她发现女儿那小小的嘴唇边儿开始不住地颤动——那是有什么秘密时的一贯做法。

“由佳里,怎么了?”

听妈妈这么问,由佳里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义夫:“可以说了吗?姥爷?”

十岁女孩微笑背后隐藏的秘密大抵是,偷偷买东西吃了,或是丢了东西被在走廊罚站,再不就是在公园里捡只流浪猫藏在了纸箱里……可是,义夫说了句“可以”后,由佳里拿出来的东西是——

“这个……不是美绪小姐的日记吗?”

由佳里得意洋洋地笑着。只是,眼神里还有少许在观察着这边的情绪。

“怎么拿到的?”

义夫轻咳一声之后,回答了悦子的问题。

“我和由佳里两个人,去了趟贝原家,道歉。”

悦子一时语塞,之后问道:“什么时候?为什么?”

“妈妈来电话之后,马上就去了。地址是我告诉姥爷的。”由佳里说完又加了一句:“做过头了?”

“哎呀,那个,因为你说和贝原小姐的母亲吵架了嘛。”义夫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脖颈。悦子知道这是父亲在心里没底儿时的习惯动作。

“也许因为我俩很礼貌,也许因为我是个老头子,她火气没那么大,和我谈了一会儿。还把我们让到客厅里呢。”

“所以——”悦子有些惊呆了。“就把日记拿来了?”

由佳里嘿嘿笑着说道:“做过分了?”

“是我挑的头。”义夫说道:“客厅有一个大书架。日记就随意地插在那儿。”

“所以,那个阿姨也没注意到没了这东西。没事的呀,妈妈。”

“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才去的吧?”悦子看着两人说道:“是这样的吧?”

“现在是非常时期呀,悦子。”

悦子一下儿抿紧嘴唇。“你们——”

义夫‘嚓嚓’地挠着脖颈。由佳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你们——”悦子又重复了一遍,之后不由得吐出一句:“我太喜欢了。”

哄着由佳里睡下后,悦子这回可以仔细地翻看美绪的日记了。从八月七日开始,向前追溯。她特别注意那些带有LEVEL的部分,可没发现比白天回忆时更特殊的东西。关于‘真行寺女士 (心的图案)’也是一样。没发现在别的日期中标有心形图案的。上面也没写着类似用来解释给悦子加心形图案的文字。

悦子自己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即便是在多愁善感的少女时代,写一些吐露内心的文章,她也会无由的感到抵触。写下的都是谎言——也许当时是这样想的。

好像,美绪也是一样。在这么漂亮的日记本上,只留下了碎片一样的记录。连续十日以上什么都没写的栏有很多。这可不是在后面能那么简单就追得上的足迹,只是在急转弯,急刹车的地方留下了痕迹,全是轮胎的滑痕。

正因为这样,美绪特意分出一行写下的‘真行寺女士(心形图案)’才让她特别在意。

心形图案,从最常识的角度考虑,应该是意味着恋爱和恋人吧。因此,先是在悦子的名字后面标注这一点上就很怪异。和悦子见面,即便想表达‘那是个好人’‘我很喜欢她’之类的,也不适合用心形图案。

那么,这个‘真行寺女士’指的不是悦子,是同姓的另一人?这也很难考虑到,真行寺是个很稀有的姓氏。美绪的周围在极短的时期内同时出现两个姓‘真行寺’的人,这种可能性无限地接近于零。

悦子翻着日记,像由佳里把不爱吃的胡萝卜拨到盘子边时一样,把真行寺这事儿暂时放在脑后,LEVEL一词也同样搁置了起来。

如同网野桐子贴切地形容过的那样,看样子美绪‘出乎意料地过着隐居的生活’。因为关于外出的记述非常少。如果像她母亲贝原好子说的,时常晚上出去玩儿的话,日记里应该出现相应的记录。

这时,她突然想到,美绪自己说过‘排气’的时候,她会去哪儿呢?新宿、涩谷,这些年轻人聚集的地方,有她脸熟的店吗?要是这样的话,店铺的名字就应该出现一两次……

她哗啦哗啦地翻找着店名,却有了一个新发现。

在七月四日那栏里。只孤零零地写着‘三回忌’。

就是说,一个和美绪亲近的人,在前年去世了。是亲人吗?从美绪的年龄上考虑,祖父母或是伯父母的可能性会大一点。她和那人的关系密切到了能把忌日写到日记里的程度——

悦子摇摇头,接着看下一页——仅有这个还什么都猜不出来,先往下看吧。

可是,一直看到一月一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只是,日记本的前面是两三页通信薄来。翻开一看,干干净净地什么都没写,可第一页的栏外用铅笔潦草地写着东西。

‘仏阑珈’。下面还有十位的电话号码。

应该读成‘BALANCO’(秋千)吧,谐音的自造词。好像在哪儿听过……她思考着……忽然想起来了。

从查号台那儿打听到的,‘马车道餐馆’中,有个叫‘BALANCO’的。因为是听来的,所以用片假名记了下来。可,电话号码,是相同的!

悦子连忙拿起话筒。一边拨号一边快速地思考着。核对名单时,她也向BALANCO餐厅打过电话。没有叫贝原美绪的女孩在那儿打工,那儿也没有长相和她相仿的女孩。那——其他的,还有什么样的可能性呢?

美绪不是有钱的OL,不可能装成美食家的样子跑到那儿去吃顿饭吧。即使时和谁见面,从位于东中野的家中突然到横滨的马车道,未免也太远了吧。

呼叫音响了两次。“您好,这里是BALANCO。”——一个男子应答道。“喂,我叫真行寺,傍晚给您那里打过电话,我和店长通过话的。”

她请那人再叫一下店长来。电话被按下了保留键,里面传来了维尔瓦迪的‘四季’的旋律。在等待的时候,悦子也拼命地思考着,连接美绪和BALANCO 的理由会是什么?

(和朋友一起在马车道的一家餐厅打工)

她确信,打给贝原家的那个电话在撒谎。那是把美绪隐匿起来的某个人为了欺骗她父母而说出的谎言。

可是,谎言的全部内容都是捏造出来的吗?连‘和朋友一起在马车道的餐厅——’都是编出来的吗?

店长总算接起了电话,悦子迫不及待地说道:“对不起,真是抱歉。能再帮我查一下吗?贵店是在招聘店员吧?”

店长的声音里有些困惑。您是刚才那位吧?他确认之后,“我不是跟您说了吗?本店没有叫贝原的。另外我们这儿也不雇佣零工。四月份的招聘是专门面向正社员的。提供培训、提供单身宿舍的那种。”

“是,这个我知道。我想请教您的是,那次招聘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叫‘贝原美绪’的女孩去咨询过。您那儿保管着应聘者的简历吗?复印件总会有吧?”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之前你说过要寻找离家出走的女孩——”

“是这样的。拜托。无论如何请告诉我。这是线索。这样做确实有些可疑,但我不是坏人。我告诉您我这里的号码,您可以打接听者付费电话。”

悦子说完电话号码后,店长说了句过会儿再打。不到一分钟,电话铃响,不是接听付费电话。

“您好,我是真行寺!”

店长叹了口气。

“好吧。请稍等。我查一下。”

又是一阵‘四季’的旋律,悦子在耐心地等待着。

“的确。在四月三日,一名叫做贝原美绪的女子来接受过面试。”

听到了店长的声音后,悦子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初春——正是美绪透露要退学的时候。被配有宿舍的公司吸引去面试,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她还是个高中生啊,虽然看起来大一些。所以,我们没有录用。”

“当时,她是一个人来的吗?没和朋友一起来吗?这个,您知道吗?”

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店长像服输了一样说道:“一起来的。也是高中生。两人并排站着,劝了半分钟她们才回去,所以我还记得。”

那个‘朋友’的名字叫久野桃子,十七岁。和美绪不是同一所学校,住所在中野区。悦子问了她的电话,之后大声说道:“近期一定登门致谢,谢谢您!”——她按下了电话钩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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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5

虽然时针已经跳过了十一点,可久野家的电话立即就有人接了。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像是母亲,可在电话另一端的却是桃子本人。家有花季少女,父母就不能接晚上十点之后的电话——也许,这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悦子说的话,桃子当即就理解了。仅听声音,悦子有种和NEVERLAND的同事讲话的错觉,显得很成熟。

“就是说,现在不知美绪在哪里?”

“对。桃子小姐,你估计她会在哪儿?”

“她没来我这儿。最近也没去PADDOCK。”

“PADDOCK是——”

“是我和美绪经常去的游戏厅。在新宿。通宵营业。我和那儿的店长是熟人,所以玩儿起来很便宜。”

“美绪‘排气‘的时候,是和你一起去那里吧?”

桃子笑了。远处‘喀’地响了一声,大概是打火机吧?

“美绪和你也说过‘排气’的事儿?她家的老太太可恐怖了。”

“最后一次和美绪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桃子一边嘴里嘟囔着什么,一边想着。“很久了。六月的——嗯?等一下啊,是七月吧。对对,我记得是七月中旬的星期六。清早——是呀,五点左右吧,突然就到PADDOCK来了。我周末一直在那儿。”

“中旬的星期六——是二十一日吧?”

“是吧?对,是二十一号。”

“美绪很少在那个时间去PADDOCK?”

“就那么一次呀。再加上,样子也挺怪的。”

“什么样?”

“像喝醉了一样,两眼惺忪,但是还胡乱地发着光。还乱七八糟的说着什么‘我,寻找我,找到了才能来这儿呀’之类的话。”

“真的?”

这话不是很奇怪吗。找我,找到了。

“真的。我男朋友——就是PADDOCK的店长,他的乐队正在创作歌曲,听到美绪说的,觉得挺有意思,就写进了歌词。这个不会错的。”

悦子拿着话筒,盯着墙思考着。

“美绪还说过什么别的话没有?”

“详细的我不太清楚。都忘了。不过,那天美绪特别兴奋,估计是吃药了吧。”

药。就是麻醉剂吧。是吸了信纳或甲苯了?

“美绪吸毒吗?”

“据我所知,她还没傻到那个份儿上。”桃子毫不犹豫地答道。

“另外,做那种事儿,对脸蛋儿也不好。”

“据你所了解的,美绪最近有那些变化没有?无论多么小的事情都可以,能告诉我吗?”

“这么模糊的问题我没法儿回答……我脑子可没那么好用。”

“比如说,她带在身上的东西变了,或是兴趣改变了之类的。对了,美绪不是打过零工吗?”

啊,这个呀,桃子大声说道:“在一个像饮茶店一样的地方。时给很高,说是还提供一顿饭。”

“知道在哪儿吗?”

“那家店名叫‘饮茶小松’。在新宿KOMA剧场附近。那里有个广场吧?就在它前边,有一个粉色遮阳蓬的。”

悦子不禁拍了一下大腿。“谢谢!”

“离家出走了……就是说,美绪也没去‘饮茶小松’打工?”

“估计是这样。明天我去看看。美绪像是在那个店里认识了好朋友吧?”

这时突然,桃子沉默了一下。快速地说了一句:“稍等。”之后用手盖住了话筒。咔嚓咔嚓几声之后,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说话声。然后,桃子突然怒吼了起来:“我说你烦不烦呐!一会儿去!”

悦子吓了一跳。桃子又恢复了普通的音量。

“抱歉啊。老太婆太烦人了。”

“老太婆,是指你妈妈?”

“是呀。”桃子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美绪说过,她交了个男朋友。那人也在‘饮茶小松’打工,是个大学生。名字倒是说过,可叫我给忘了。”

“但是,确实有这么个人是吧?太好了,去了那儿再问问看。其他的还有吗?比如……”

这次,悦子提起了打到贝原家里的那个虚假电话的内容。

“比如,有没有说过打工攒钱是为了去海外旅游之类的话?”

“她倒是说过想去旅游,可打工是不是为了这个就不知道了。不过,虽说是时给很高,可她用起钱来却很小气。所以,打工可能是有目的。这事儿我可没问过。因为呀,美绪是个煮过了头的鸡蛋。”

“煮过了头的鸡蛋?”

“嗯,很少说起自己的事儿。从中学起,我就是她的朋友,可对她的了解很少。一点儿都不知道她中学以前是什么样。咳,都是因为有了郁惠呀,她这个鸡蛋才会煮得那么硬。”

“郁惠,是……?”

这下,桃子那边大吃一惊。“咦。你不知道?美绪没跟你说过东海林郁惠?你不是NEVERLAND的真行寺女士吗?美绪说你是个可以依赖的大姐姐,我以为她肯定和你说过呢。”

“不,没说过。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儿。”

桃子犹豫着。“美绪都没有说过的事儿,从我嘴里说出来,就——”

这句话,让悦子心中的天平一下儿倾向了桃子那边。言语粗鲁,另外还是个孩子就开始抽上了烟,可她也有规矩诚实的一面。

“美绪那面,以后我会去解释、道歉的。现在,为了找到她,无论什么样的信息都很必要,所以,拜托了。”

那边又一次打着了火机,吐出一口烟后。桃子说道:“好吧,我告诉你。”

东海林郁惠,是美绪和桃子的同班同学。升入三年级时有一次换班,从那时起她们才开始在一起。

“那人学习成绩好,长得也漂亮,可我不喜欢她。装腔作势的一副女王的样子……”

郁惠有男朋友。他和郁惠一直同班,从一、二年级时起就是有名的‘最佳情侣’。

可是,三年级新学期开始后不久,郁惠的男朋友就和美绪亲近起来了。

“在我看来,也挺合适的。估计是他先追求美绪的。因为,美绪很漂亮,对吧?外表不错的女孩儿哪儿都有,可美绪要远远胜过她们。”

两人一亲近起来,郁惠就不高兴了。整天嫉妒得要命——“就像是被人抢走了老公一样又吵又闹。她拿美绪出气时,我上去劝阻过好几次呢。她连哭带叫的骂美绪是‘偷腥的猫!’”

一瞬,悦子的紧张感松弛了许多,觉得有些可笑。女学生之间纠纷中居然出现了‘偷腥的猫’、‘抢老公’之类的话。这种中学生活,到底是什么样?是一边学着国语数学,一边上演着午间剧场一般的连续剧吗。

“美绪也很为难。她喜欢那男的,不想分手。这就没办法了。那男的又不是美绪抢过来的,是他主动找上来的。咳,男孩子都不专一。我们那时候,还都是小孩子嘛,老实得发傻,总相信拉过一次手,关系就绝对确定了!”

这回,悦子苦笑了起来。发生这起恋爱纠纷时,她们都十四五岁。而如今反过来称当时那些人为孩子的桃子不过十七岁。

“别笑啊。说完你就笑不起来了。”桃子接着说道:“因为呀,这次的争执没有处理妥当,最后,郁惠自杀了。”

悦子倒吸一口冷气。

“自杀?”

“是。从自家公寓楼顶上跳了下来。据说写了很长一封遗书。我们没看到遗书,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好像尽是指责美绪的话。说是里面写着‘被爱情背叛,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活不下去。’这样的话,太夸张了吧。”

岂止是夸张,郁惠的反应简直可以说是过激。中学生的虚拟恋爱,怎么会招致这种涉及生死的结果呢?他们的年龄中连‘爱情’‘背叛’这样的东西都不应当出现。

“究竟……郁惠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也不清楚。到现在也是个谜。咳,不大好讲死去的人的坏话呀,她自尊心异常的强烈。所以才不能忍受失恋吧。当时也好像是在为升学的事儿而烦恼。所以,美绪的麻烦挺大的。有人讥讽她把人害死了,全部都是她的错之类的。从此以后,美绪变得非常胆小怕事,渐渐的和朋友们疏远了。以前可没有过这种事,她可是全班的偶像啊。”

悦子的脑海中浮现了(我不善于交朋友。)这句话。当时,她看着美绪那张完美的脸,心想为什么这孩子会这样缩手缩脚的呢?真是不可思议。

但是,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美绪还没有从东海林郁惠的自杀事件的阴影中恢复过来。

不可能恢复过来。这事儿就像是拿到驾照后的首次开车,突然被人给撞了,而对方却意外地死了。从道理上讲,不是这边的错,可还是不得不带着一副对不起,全怪我的表情才能生活下去。

美绪的背上,竟然承受着这么重的负担啊。一想到这里,悦子不禁憎恨起来那个未曾谋面的,已经故去的东海林郁惠。是呀,她还只是个孩子,她没有让谁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没有让谁活不下去,她只是个孩子呀。

“现在一想。”桃子说道:“郁惠的死,像是某种病的发作一样。某种歇斯底里。你看,小孩子要是不顺心了,‘呱——’地一下就发脾气吧?和这一样。可事件当时,家长联谊会里居然有混蛋说什么‘孩子纯洁的心灵受到了伤痛’。美绪真可怜。”

悦子闭上了眼睛。

“相貌的好坏,人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是吧?喜欢上某人,也是一样。世上存在这种道理上讲不通的东西。郁惠就是没能承认这些光靠努力也解决不了的现实。因此,只是由于憎恶便用那种方式裹挟着美绪的未来死了。我要是再一次和郁惠相见——哪怕是幽灵也罢——要跟她说很多话。她这样一死了之,美绪这边倒是失败了,可的确是太卑劣了。”

悦子紧攥着听筒,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喂,你听着呢吗?”

“啊……我在听。郁惠是在七月四日自杀的吧?”

“啊?几号呢?我记得是在七月中旬,具体的日子记不清了。”

美绪日记中的‘三回忌’字样,是为东海林郁惠而写的。美绪没有忘记,她不能忘记。郁惠没有逼迫美绪来陪葬,而是让她烧伤,让那个伤口残留,溃烂,让美绪痛苦万分……

“谢谢你,谢谢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悦子说道。

“只有你一个人在找美绪?她家的人呢?”

悦子匆忙之间撒了个谎,“当然也很担心呐,所以我也过来帮忙的。”

“是吗?要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就说一声。不过,我太笨。可能没多大用处。”

“桃子,你一点儿也不笨。”

“咦?我可是因为成绩不好被学校干出来的啊。”

“那只能说是不善于读书。脑子好不好用,只在学校里是看不出来的。”

“哦……是吗?这倒是第一次听说。”——说完,桃子第一次像个十七岁少女那样发出会心的笑声。

“美绪说起你的时候,总说你的话让人很吃惊,常说些旁人没有说过的话。”

这句话,深深地烙在了悦子心上。

“我想那是因为我对你们不负责任的关系。仅仅是朋友,仅仅是熟人。一定是这样。”

“是吗?”

“是呀。所以,无论认为母亲多么烦,都别叫她‘老太婆’,好吧?”

桃子笑道:“我会考虑的。美绪经常会说,实际生活中的真行寺女士是个什么样的人?和自己见面之外的真行寺女士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向自己的小孩大喊大叫?”

“大喊大叫,也打屁股。”

“美绪是个很在意别人怎么看她的人。这也很正常。所以,也有想了解别人的毛病。可又不是直接的向那人打听观察,而是像迂回曲折似的寻找……”

这时,桃子‘啊’的叫了一声。

“怎么了?”

“嗯,真行寺女士,有男朋友吗?”

悦子大吃一惊:“什么?”

“我从美绪那儿听说你丈夫过世了。可恋人呢?现在交往的男友呢?有吗?”

“为什么要问这事儿?”

桃子慌忙说道:“不是别的意思。美绪说过,真行寺女士好像有个秘密的男友。”

这事儿悦子可没有印象。自从敏之过世之后,她甚至都没和男人一起上过街。

“我没有什么男友。”

“哦,是吗?那,是怎么回事?”

这时,悦子想起了日记中的‘真行寺女士 心形图案’。那是‘真行寺女士的恋人’的意思吧?是和自称是悦子恋人的男子会面了吧?

“美绪说过希望真行寺女士过得幸福。可要是没有男友,那就太没情调了。可能是她猜错了吧?”

那天晚上,悦子做梦了,梦见了美绪。

她和悦子并肩前行,但道路在前方分岔了。她对着悦子挥手说‘拜拜’。悦子不想分手,美绪却渐行渐远,她的背影被雾气笼罩,直至看不见。

美绪不是一人,她的稍前方,有一个人在走。悦子知道那个人很危险,可她虽然想告知美绪,却说不出话来,也不能动弹。

然后,她听到了手表的声音。时针跳动,刻不容缓的声音。那手表的文字盘是反的,秒针是红色的,像血一样的红色。拿到那个手表,如果能让时光倒流,悦子还能追得上美绪,可现在,她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家园 level 7(02-26)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2-26) (日 宫部美雪)

第二章 26

那块手表现在,在贝原美绪手中。

她被隔离的房间里,无法知道时刻。如果没有在网野桐子告诉她的那个情趣商店买下的手表,她连大致的白天与黑夜都无法区分。

现在,倒置的表盘上,时针指向了零点二十分。美绪确认过时间后,把手表轻轻放回床边的桌子上。

身体很沉重,脑子里像塞满了锯末一样,无法思考。

从那个店——‘RA PANSA’,被带到这儿来,应该有多少天了?三天?四天?在美绪的记忆中,从那次【冒险】中返回来是在八月十一日的晚上,十点左右……不对,更迟一些——

回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村下一树的脸。这个‘RA PANSA’的店长,总是烂醉如泥地蜷缩在店里的某个角落。可是,那天晚上,他却是一副清醒的面孔。

(我,回来了。)

(是呀,大家都回来了。)

(可,你不是说,到了LEVEL7就不用回来了吗?)

(你去的不是LEVEL 7)

(为什么?我不是说过吗?要去LEVEL 7。你没有让我去?骗了我?)

美绪露出肘部,对一树说道:(看,这里明明写着LEVEL7的,你欺骗了我?)

一看到这个,一树像褪色一般浅色的眼睛露出些许恐惧,他说道:(要是真的到了LEVEL 7,没人会回来。不是可以不回来,是不能回来。到了LEVEL 7之后,只能成个废人了。——)

美绪本身就是摇摇晃晃着回来的,头部剧痛。所以,在‘RA BANSA’后面一树的房间里暂时休息一下——她睡了过去——由于口渴醒来——之后是……

她听到了尖叫声——恐怖的叫声——像声带撕裂一般女子的尖叫声。

(住手,住手,干什么!求求你住手住手住手……)

声音突然中断了。同时,房间的照明突然暗了下来,一瞬之后,闪烁了几下又恢复了原状。

美绪立时陷入了恐慌,从床上起身想冲出房间。可房门上锁了。恐惧加上恐惧,使她变得几乎疯狂,在拼命敲击房门时,一树来了。

不,不是一树一个人。还有一个比一树稍微年长的男人。那人一见美绪,便嘴角抽搐,做出一副要揍一树的样子——(混蛋!怎么把人领到这儿来了!不是跟你说好的吗!)

一树忙像护住美绪一样搂住她,对那人怒吼道:“(你少跟我指指点点的!她不一样。是我的马子!)

美绪想远离一树。她从没有被这个男人叫过‘马子’。她不喜欢这个男人,讨厌,太讨厌了,放开——

就这样,挣扎着,挣扎着,在挣扎之中,她失去了知觉——醒来后,人就已经在这个房间里了。

这是个同美绪的房间同样大小的屋子。墙和地面是纯白的。窗帘也是白色的,床也是白色的,脸一靠在枕头上,就闻到一股药味。

是病房,这立刻就能知道。

她靠着枕头起身时,头有些痛。不是头部整体疼痛,是头的右侧的耳朵后边,里面像针扎一般一下一下地刺痛。

床旁边有一张小桌,上面放着美绪的挎包。打开一看,东西一样也没少。和昏厥之前相比,只是衣服换了——由红色的连衣裙换成了洗旧了的白色睡衣。

那个时候,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想再找到一树。所以试着喊了句‘村下君’。无力的呼喊,仅仅是发出声音而已,而且感到异常疲惫。

她叫了几声,可既没人出现,也无人应答。另外也没找到病房里应有的呼叫铃。无奈之下,美绪想从床上下来。

这时,她发现自己左臂不能动弹了。

准确地说,并不是完全不能动弹。只是像麻木一样失去了知觉,不能迅捷地活动。捏一下肘部,却没有痛觉。那儿的皮肤像大象皮一样厚,感觉似乎变得迟钝了。

这个发现,又令美绪大为震惊,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究竟怎么了?这样的麻痹如果扩散,自己会不会不能动了?

美绪卷起睡衣袖子,露出胳膊,想检查一下是否是受伤了。结果没发现异常。只是,印在右臂上的号码消失了。

(探险时,万一遇到不得不求助于医生的情况,这个号码可以帮你立即被运送到指定医院),一树说的就是这个号码。

美绪从床上滑落,坐在了地面上时,响起了拘谨的敲门声。之后,昏迷之前见到的那个男人露出脸来。

不是一树。是另一个男人。他穿着白衣,领口处打着漂亮的领带结,白衣摆下露着发亮的灰色长裤。

你醒了,男子说道。然后又问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请放心我是医生。低沉的,温和的声音。

男子把美绪扶回床上,诊脉,翻开眼皮观察眼睛——美绪一直安静地躺在床上,可

“你真的是医生吗?给我看一下证明。”——男子吓了一跳。

“我不会说谎的。”

“我不信,给我看证明。”

男子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表情为难地看着美绪。然后用右手小指搔着嘴边,笑道:“这可叫人为难呐。”

“医师执照上没有照片,看了也没意义——”

美绪固执地闭着嘴,注视着男子。被置于这种状况下,谁都会一样(得保护好自己)这种本能促使疑虑愈加深重走向极端。

“好吧,那你稍等一会儿。”

男子说完,快速转身出门。开门,关门,之后‘咔嚓’一声。门上锁了,知道了这一点,美绪又陷入了恐怖。

没等多大一会儿,男子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号的镜框。

“这是挂在候诊室的,我的毕业证明。”

美绪看着镜框里的证明,是个有名的私立大学。男子的名字叫神木达彦。要是不费周折地入学,毕业的话,从毕业证的日期上看,这个男的应该有四十了。

“要是你说这个东西还不能证明的话,那就没有别的了。这个既不是伪造的也不是偷来的。”

“算了,好吧。”美绪说着,把毕业证明还给男子。“叫你神木先生可以吧。”

“可以呀。你叫贝原美绪。对吧?”

美绪点点头:“先生是什么医生?”

“说成是心理学者,会好理解些。”

看着美绪疑惑的样子,医生微微一笑,左侧的犬齿处闪出一丝金属的光来。

“或者,说成是脑和心的医生吧。你现在正需要这方面的治疗。这里是我的诊所,你是住院的患者。”

“我,在住院?”

“你需要住院,这是我的诊断。”

“为什么?”

“这个理由,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听神木医生这么一说,美绪低下了头。床旁边有个凳子,可医生并不坐下,就那么站着看下面的美绪。若是想用这种方式显示两人之间的关系对比,那么他成功了。

神木医生说的是什么,美绪当然知道。是那次‘探险’。

“那是,非常危险的举动。”——医生像是在说教。“我不知道村下君是用什么花言巧语骗的你。可那很危险,你知道吧?”

“村下说那不危险。”

“他撒谎。”

这句话就是定论。美绪没什么可争辩的了。

“先生是村下的朋友?”

“不,他是我妻子的弟弟。是亲戚。说来惭愧。”

美绪又闭紧了嘴。问什么?怎么问?从哪儿问起?

她低着头嘟囔着:“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做了糊涂事。”

这样的话,才能谈开了。果然,医生拽过凳子,坐了下来。沉痛地叹了口气,抬起头说道:“你要住院一段时间,得等到药物从体内完全排净,还需要静养,知道吗?”

美绪顺从地点点头。

“我会尽力而为的,没关系,你会完全恢复的。只是,担心的是你的家人。听一树君说你父母好像不太关心你,是吗?”

“我不太清楚——不过,——先生,今天是几号?”

“八月十二日,周日。快到两点了。”

美绪向窗户方向望去,那儿被白色的遮帘档了个严严实实,连外面的阳光都感觉不到。

“我是八号离开的家,到今天是第四天了。家里边儿差不多也该吵嚷着找我了。不过,从我妈的性格上看,估计她不会报警。”

“你想怎么办呢?”——医生盘起了长腿。薄薄的长袜和裤脚之间,一瞬露出了惊人的白色皮肤。这位医生,忙得连休闲和运动的时间都没有吧。美绪这样想。还有,脸色有些苍白,坐姿也不好。出差回来的父亲就经常这么坐着,看起来就像是整个身子都在说着‘疲惫’一样。

“联系你的家人,把情况跟他们说明吗?”

“你的意思是,把所有的实情都和他们讲?”

医生点了点下巴。美绪摇了摇头。

“那不行。”

“怕挨骂?”

“嗯。不过,挨骂倒没什么。只是,肯定会遇到一场不着边际的暴怒,这个挺讨厌的。”

对于美绪为何对那场‘探险’感兴趣,无论怎么解释,父母都不会理解吧?只要能理解,哪怕是让他们吼得鼓膜震碎都可以。可是,他们的狂吼只是因为美绪做了超现实的事情。

“那么,跟他们说谎?”

美绪目不转睛地盯着神木医生。要是说了这个可以,她恐怕无缘再次拜见那个犬齿上的金属构架了吧。

“先生也是吧,实情还是不为人知的好吧?”

医生沉默不语。发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是吧?那个‘探险’在法律上也是不被允许的吧?”

“当然。”

“我在‘RA BANSA’也和先生见过面吧?”

“唔。”

“那时,我听到了尖叫。那是什么?”

医生沉默不语。

“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医生点点头。

“那个发出尖叫的人,先生也去救助了吗?像我一样?”

稍微间隔了一会儿,医生又一次点点头。

美绪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那,我选择说谎。让我挂电话。我有个好理由。”

医生同意了。

“不过,能不能晚上再用电话?白天这里——”

“怕被这里的人看露馅儿了?”

被美绪抢了话头,可医生的表情毫无变化。

“是的。”

“知道了。”美绪表情严肃地。“先生?”

“什么事?”

“我的左手有些奇怪。麻木了。”

神木医生瞪大眼睛。“为什么不早点儿说。”

问过详细症状之后,医生轻触美绪左手掌心,又猛地攥住,之后从白衣的口袋里掏出圆珠笔让美绪攥住——神木医生让美绪做了许多事之后,紧皱眉头思考着。

“不做更深一步的检查下不了诊断。明天开始吧。今天技师没来,连X光都做不了。”

医生走了,只剩下美绪一人。又传来那声上锁的声音,走近摇了摇门,纹丝不动。自己被隔离了,美绪心想。

即便是这样,相对而言,她的情绪还是冷静的。直觉——也许是极为乐观的直觉——神木医生不是坏人。他会把‘探险’的善后处理得非常好的。

八日的深夜开始‘探险’,人如同白纸一般徘徊于生死之间,其间的事无法清晰地记起。醒来之后就是这样,这和一树说的一样。

唯一明了的是,自己又重新回归到了‘贝原美绪’这个人。

‘探险’期间,按照最初的约定,一树一直陪伴在身边。;两人去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如果‘探险’总是这样的话,那么‘想尝试一下‘的人有那么多,也就不奇怪了。

可是,这种人,都很讨厌自己。

十二日的下午,美绪一直躺在床上。左手依旧麻木,头痛消失了,也不感到恶心。只有一次,她走近窗户,透过遮帘的缝隙观察了一下外面。最多只能拉开五公分左右,所以也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只看到了水泥地面的停车场。她想打开窗户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可那窗子上没有锁,也没有把手,甚至没有可以抓住的东西——是面镶死的窗户。而且,材质不是玻璃,是类似于强化塑料一样的东西。根本不能打破。

九点左右,一位看起来比神木医生年长的身材瘦小的护士带来了晚饭。虽说是医院的饭食,可却像家常饭菜。美绪确实饿了,将饭菜吃个精光。

护士来取餐具时,美绪说想解闷看看杂志,护士却扔出一句:“刺激的事都让你疯玩了一遍了吧,现在先发一阵子闷吧。”

“那……你是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了?”

护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检查了一下窗子的遮帘,又调节了一下空调温度,之后说道:“多余的事儿别问,老实地呆着。要不然,别想从这儿出去!”

冰冷的声音,冰冷的目光。态度不像是在对待一名患者,而把她当成了一名囚犯。护士离开后,美绪才松了口气。

十点左右,神木医生和护士又来了,把她带出了病房。乘上一架狭小的电梯,下到一楼。这时,美绪才知道自己的病房在四楼。

美绪在神木医生的诊疗室给家里打了电话。她撒谎说自己现在在以前去面试过的横滨的那家餐厅打工。还没等说出店名,母亲就轻易地相信了。嗯,恐怕她不光相信的是美绪一个人说的,还有装扮成朋友母亲的护士的添油加醋。

被带回四楼时,透过事务室半开的门可以看到里面。摆放整齐的桌椅,橱柜,大量颜色鲜艳的文件夹……这些东西,让美绪安心了。和自己经常就诊的医院事务室一样,都是常见的医院场景。

医生一直跟到病房。他转身要走时,鼓起勇气央求道:“请别锁门。”

“我不可能逃走。这里,连窗户都打不开,万一起火了怎么办?我担心得睡不着觉。”

“不行。”

“为什么?”

“没有理由。危险,仅此而已。”

“意思是指,我本身是个危险人物,还是怕有什么危险人物侵入?”

医生紧咬一下嘴唇,答道:“是后一条。”

“那么,先生,请把钥匙放在这儿。求你了,钥匙还有一把吧?我不会用的,好吧?就为了情绪,能安心下来。”

医生迟疑了一下,最终从兜里取出钥匙板来,从上面摘下一把递了过去。

“藏好啊,别让任何人看到。”

美绪把钥匙放在枕头下睡了。她一躺下,就像被吸入了黑洞一般睡着了。

可是,安眠很快就被打断了。门外有人在争吵。

美绪盖着毛毯观察着外面。病房的门,一下儿打开了。灯也亮了,美绪的眼前一阵眩晕。

“是她?”

问话的人不是神木医生不是护士,也不是村下一树。

门口叉脚站着一名矮小的男子。年纪看上去比美绪父亲还要大。目光锐利,嘴角焦躁地撅紧,一身西装,但上衣的扣子没有系上,露出了带有硕大带扣的皮带。

神木医生就站在他身后,抓着男人的胳膊。发生争执的似乎就是这两个人。美绪坐了起来。

“先生,不要。”——神木医生的声音有些慌乱,眼神里透露着紧张。

“我不会动她,就是看看她长什么样。”——被神木医生称为‘先生’的那个男子说道:“这不是精品吗?嗯?”

看着男子的样子,美绪想起了两年前的一次不愉快的经历——父亲的上司来到家里,喝酒一直喝到半夜时的事。

一开始,她就挺讨厌那个上司的,匆忙问候一下之后,美绪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可是,去洗手间时,却倒霉的和他碰了个照面。上司刚好从厕所里出来,醉得站都站不稳了,裤子拉链只拉上一半,美绪见状连忙背过脸去。

结果,那个上司却呼着酒臭凑了过来。美绪想要躲开,反而被逼到了墙角。父亲的上司搂住美绪,流着涎水的嘴在她脸颊旁晃动,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好漂亮啊,贝原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儿。”

之后,猛地抓住了美绪的胸部。美绪想拼命推开,可那人下的力气大得惊人,按得她一动不能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讨厌大叔?嗯?你可别说这话。大叔我可是很牛的,很牛哇!你就得孝敬孝敬大叔。)

他这么说着,手就开始在美绪腿上屁股上乱摸起来。

这下美绪尖叫了起来。直到父母从走廊跑过来,她还在尖叫。父亲的上司马上闪开,对着跑来的两人说道(哎呀,有点儿喝多了,晃晃悠悠的。撞到孩子了。)干净利索地推卸了责任。

可是,在回到客厅前,还没忘了用估价似的目光把美绪舔了一遍。

一想起那件事儿来,美绪至今还想吐。现在她一下感到,叉脚挡在门口的那个男子,就是那个上司的同类。见到女人,脑袋里就会浮现出全裸的形象——他们都是这种男人。

被称为‘先生’的男子,仔细地观察着美绪。平淡无奇的面孔上极其般配地闪烁着小聪明的眼神。美绪心想,要是硬逼着我和这个男的睡觉,我就咬断自己的舌头。

“哎呀,干得不错呀。达彦,你不是正愿意上这样的娘儿们吗?”

被称为‘先生’的男子,满口的无赖腔调。

“治疗啥的就不用了。只要不碍事儿就行。”

男子说着,一步步走近。身后,护士像被吸附着一样迅速跟了过来。她的手中端着银色的托盘,里面放着注射器和一个小安锫瓶。

美绪想要逃离,但是晚了。

‘先生’瘦弱的身体里发出超乎想象的气力,按住了美绪。也许早已掌握了夺取他人自由的技巧,‘先生’按住美绪时,护士将注射器插入安锫,吸取了透明的液体。

“先生,没有那个必要!”

神木医生抓住‘先生’的胳膊。可是,看到‘先生’死盯着他的眼神,一瞬间又畏惧了。

“老实的照着我的指示做。不然,出了岔儿算谁的?”

听‘先生’这么一说,神木医生的肩突然向下一沉,送开了手。

接下来,护士按住了美绪,‘先生’拿起了注射器。美绪又哭又叫,针头却无情地刺入了她的右臂。

‘先生’把空注射器放回托盘后说道:“完事儿以前,最好这样让她睡着。芬必坦有的是,没关系。”——之后向神木医生使了个眼色。“要是能不露馅的话,来一下也行啊。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小碧的。”——然后,随着护士离开了房间。

“他,是谁?”——美绪战栗着问道。

“是村下先生。”——神木医生的尾音有些嘶哑。和美绪的不同,那是由于愤怒而造成的。

不,不对。也许是由于先生也害怕那个‘先生’。

“是医生吗?”

“是。”神木医生点头说后,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真对不起,让你受惊了。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那也算是个医生?”

“就是那样。”

“出了岔儿——是指什么?”

神木没有回答。

“小碧是谁?”

神木医生把目光从美绪脸上移开。“是我妻子。所以,那个村下先生是,我的岳父。”

之后,他打开房门,“晚安,你真的可以不必再担心什么了。”

美绪可不这么想。她张大眼睛盯着神木。医生一见这情景像下了决心似的转过身来,返回到床边,一只手放在毛毯上,快速地低声说道:“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再忍耐一段儿,几天就行,在这里。”——说完,没等美绪有任何反应,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在黑暗和静寂之中,美绪开始摇头。

不,不,不。不能呆在这里。

药物发挥了作用,她的视野变得狭小,意识开始模糊。不行,不能睡觉。

她下了床,抓起挎包,拿出钥匙打开门,走出了房间。在黑暗笼罩下的白色走廊中,她蹑手蹑脚前行,途中数次险些跌倒,幸亏及时用手撑住了墙壁。

她乘上电梯下楼。楼下一个人都没有。光着的双脚感到了地面的冰冷,白色的墙壁在眼前来回转动。

由于不知到楼下的布局,所以她打算碰到了窗子和门就先暂且打开试一试。可是,所有的都上着锁。没法儿逃到外面去。

美绪脸上流淌着汗水和泪水,她揪着睡衣的衣领,环视四周。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眼前开始出现眩晕了,无法站立了。她蹲下去用手柱着地面。

电话!打电话,求援!得让人知道我在这里。诊疗室的门锁上了。她朝事务室的方向爬去,那里没上锁,可找不到电灯的开关。

她像溺水的人寻找救命稻草一样,挥舞着手,结果碰到了桌子一角。剧烈的疼痛反而让她的意识清晰了一瞬——桌子上有电话。

救救我,救救我。她只想到这个。可,跟谁说?跟谁说?

几乎在无意识之中,美绪拨通了真行寺家的电话。呼叫音响起时,美绪觉得天花板翻了个个儿,之后她倒在了地上。

听到了悦子的声音,在不知是梦幻还是现实之中,美绪拼命地召唤着悦子。真行寺女士——救救我。

悦子在应答。美绪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是已经没法开口了。美绪最后只记得灯亮了,一双护士鞋走近,手中的话筒被取走,还有一句(这女孩真够固执的啊)——

于是现在,美绪被完完全全地关在了这个房间里。钥匙也被夺走。再也没办法逃走了。可能是偷着给美绪钥匙的事儿暴露了,所以神木医生再也没出现过。也许,那位先生也被‘村下先生’给囚禁起来了——美绪甚至想到了这一点。

那个护士每次来都给美绪注射。只她一个人就能做到,因为她总是在上次的药力丧失之前注入下次的,所以美绪一直处于麻醉状态。即便是在最清醒时,去趟厕所也会搞得筋疲力尽。她实在无法抵制注射。最后连对时间的感觉也变得怪异起来。

有时,她也会竭力起来,忍住头晕,从窗子向下面张望。但是,无力的手指怎么也拧不开遮帘,那东西像扇卷帘门一样闭得死死的。

总算,她从一道缝隙间看到了下边。似乎看到了什么人在下面。可是,即便呼叫那边也听不到,站直了身子又痛苦万分。

如今也只能这样,倚在枕头上看着手表,确认着一天天过去——只能这样。两个小时前注射的药效还在残留着。一天过去了,可,是哪个一天?从最初的注射到现在,有几天了?一天?两天?

困。要睡着了。那样就什么都不用考虑了。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是极力压低的敲门声。也许用的不是指节,而是手掌敲的。之后,敲门声停止,房门下方,闪过一线手电筒的光。

美绪听到了,也看到了,却不能动。她的心脏在剧烈跳动,震得胸口几乎有些疼痛,可身体如此倦怠,连转个身都无法做到。

房门下面塞进来一张纸片似的东西。发出了喀飒一声。

手电筒的光线再一次晃动,像是在表达——看看这里的东西——的信号。

光线消失了,美绪侧耳一听,似乎听到了离门远去的脚步声。

美绪东倒西歪地下了床。她迷迷糊糊地用麻木地左手支撑着体重,伏在了枕头上。和最初从这个房间里醒来那会儿相比,麻木变得更严重了。

她几乎是爬着到了门边。放在地面上的那张纸,是最为常见的记录用纸,边角都被撕破了。上面潦草地写着几行大字——“你被注射的是一种叫做芬必坦的强力镇静剂。药物排出身体后不会留下后遗症,可是大剂量的投药会使心脏产生负担。为了保障你的安全,我把安锫瓶里替换成了生理盐水。这事护士不知道。所以,从明天开始,注射后你要装作像摄入芬必坦那样昏昏沉沉的样子。只要装得像,就不会露馅儿。读完之后,要把这张纸撕碎扔到厕所里冲走。”

之后,空下一行,补足一样写道。

“把你卷进来,真是抱歉。我一定在近期把你送回家。”

读完后,美绪不由得朝房门看了看。那扇把她和现实隔离开来的房门,仅仅发着单调的白光。

按照纸上的指示,她开始艰难地撕那张纸。她放弃了不听使唤的左手,用牙把它咬碎,最后扔进了厕所。

这一定是——神木医生的口信。他也害怕那个‘老太爷’——可是——却要帮助我——

她用尽力气爬回床上,一躺下,美绪就闭上了眼睛。

睡觉。睡觉,休息。如果能从药力中解脱出来,还能重新思考。能思考,就能行动。为了那个时候,就必须蓄积力量——

家园 level 7(03-27)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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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 (八月十四日 周二)

第二章 27

绪方佑司、二十四岁。三好明惠、二十一岁。就是他们俩。

他俩和三枝一起,登上了上午的东北新干线,去往仙台。这是调回他们生活时钟的开始。

到底要拜访那些人,三枝制定了计划。

“‘幸山庄事件’当时,有一个人代表两家受害者,料理了从媒体应对到共同葬礼的举办的全部事务。还记得吗?”

倚在坐席上的佑司摇了摇头。

“一点儿都没有。”

“找回固有名词(原名)的感觉怎么样?”

“还没有什么真实感。像是被取了个艺名。”

也许,这也是一种逃避。若是确认了自己的身份,他们两人就都成了在一场难以置信的灾难中失去全部家人的受害者……或许是在有意识地不愿承认这个。

在他的身旁,明惠端正地将手放在膝上,眼睛朝着窗户。列车每次驶入隧道,车窗上都映出她白皙的脸颊。

车内坐满了人,多是和家族一起出行的旅客。隔着过道坐着两名旅客,谈论着为了买到指定席熬了一夜之类的事儿。佑司听到后回忆起来,现在正是归省时期。

“三枝先生。”

“什么?”

“你在旅行社也有关系吗?”

三枝脸朝着这边,“怎么了?”

“这个坐席,好像买的挺顺利。”

“运气好呗。”

“是吗?”

三枝站起身来,像是要去厕所。他拖着右脚走过通道时,附近的乘客用好奇的目光扫视着他。也许是因为疲劳,今天三枝的脚步显得比往常要沉重,拖动的右腿也显得有些费力。

关于三枝的右腿,他一次都没问过,或许是旧伤吧。

回来时,三枝的头发有些湿,可能在洗手间洗了把脸。坐下后倚在坐席上,闭上了眼睛。看着他的样子,佑司也就没再问什么。

昨夜几乎一夜没睡,他花时间把三枝保存的有关‘幸山庄事件’报道通读了一遍。可还是感到不够,来车站之前,他又整理了一些带上。现在,佑司把它们摊在了膝上。

绪方夫妇、三好一夫、雪惠父女——这些被害人的照片,在那家报纸那家杂志上都是大同小异的。估计是遗属和协调者只提供了最小限度的照片。只有一张,是从女性周刊上剪下来的,雪惠在成人仪式上的盛装照,下面添了一行解说词‘她的美丽招来了野兽’。现在看来,向这样的杂志提供这样的照片的人,他的人品只能招来怀疑。

幸存的遗属——一想到这个,佑司就再次告诉自己两个人正是那所谓的‘遗属’。不愿相信的想法,和如果不承认这个事实事情就无法取得进展的理性,在大脑里玩儿起了捉迷藏。

照片中雪惠的长相,和现在坐在旁边的明惠很像。眼睛周围简直一模一样。两个女孩儿的脸型,特别是纤细的下颚,简直就是父亲的翻版。

绪方夫妇的照片——也是自己父母的照片。佑司从昨晚开始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棱角分明的脸庞,花白头发的父亲。被微胖的圆脸,和年龄相适的鱼尾纹,映射出中年风度的母亲。——

了解事情真相,并承认事实,这还没有给他带来心灵上的震动。像是一种,在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中,听着似乎能掀翻房盖般的狂风在呼啸一样的感觉。狂风与恐怖,还只存在与窗户外面。打开窗子伸出手去就能清楚地感受到一切,可他现在,还不知道怎样去打开窗子。

引起他强烈兴趣的,反倒是‘幸山庄事件’罪犯,宫前孝的照片。

关于他的照片,种类繁多。成人之后的自然不必说,连七五三(孩子拜神的年龄)时的都有刊登。

不过,没有事件当时的照片。据三枝的解释是,作案时,孝二十一岁。媒体刊登的照片当中,出现得最频繁的是他十七岁,高二时拍的学生装照。那一年他母亲过世,他从村下家跑了出来,之后,孝就没了照相的机会,没人给他照,甚至都没必要照了。

高中时的孝,体型偏瘦,像一个淋巴结核体质的少年。肩很宽,却是溜肩膀。个子不太高,却很显个。容貌显得很温和,用一种离奇古怪的比喻就是,看眉眼正适合穿女装。

还有和他母亲,已故的村下俊江一起拍的照片。是一张专门以偷拍为业的写真杂志上刊载的。两人站在围着灌木篱笆的家门口。附着的报道说明,那个房子是村下猛藏和俊江再婚时,特意为她在原址翻建的一所新居。

矮篱笆上面,露出了汽车的顶部。三枝说过,村下俊江死于交通事故,说不定这辆车就是罪魁。

他这么想,是因为这张照片上的孝表情阴暗。父母离婚,紧接着母亲再婚,这对孩子来说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一个正处于反抗期的男孩。俊江和猛藏认识之前,宫前夫妇关系就不好,也许是因为这个,孝才会接连使用暴力以致停学处分。

对于孝来说,那是恶性循环的开始。斗殴伤人,无可奈何的父母将其送入精神病院。以此为契机,母亲和那所医院的院长相识继而变得亲密,最终和丈夫离婚同那个人再婚了——孝出院后,等待着他的是同入院前完全不同的环境和作为一个想重新开始的女人而梦想着幸福的母亲——

所以,孝的目光中才会有阴霾?

佑司盯着照片,心中暗想(绝不仅仅是这样。)

那张脸,那双眼睛,他见过。太过熟悉的表情。佑司自己在这几天里,每当看到镜子就会发现的表情。

恐惧。

宫前孝在恐惧着,防备着。是什么?不知道。但前方有令人恐惧的事情在等待着他——这张照片上仅有十七岁的少年似乎是参悟到了。

为什么?——佑司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盯着照相机?为什么要攥紧拳头摆在身体两侧?为什么要叉开双腿挡在母亲前面?

还有——为什么会被人指着后背骂为杀人犯?

(她的美丽招来了野兽)

真的是因为三好雪惠吗?仅仅因为她的不顺从?或是,十七岁见识到的恐惧,在‘幸山庄’里出现了——

另一张剪报的报道说,事件两年前,孝在东京因为被揭发,牵扯进了暴力团的非法制造、出售枪支案件,而被警察审讯过。似乎是独家新闻,所以报道得极为详细。据其所言,孝既能搞到手枪,又有一定的射击水平。

“有一段时间,他一直在疯狂的练习射击,把五百日元硬币抛起,再击落。”——当时孝的一个朋友的谈话也加在了报道中。

两年前的非法制造枪支案本身,在当时也很轰动。报道这个事件的有些发黄的剪报也被订在了一起。佑司翻看了一下,一个署名‘S’的记者写道:“连从开拓时代时起就重视着‘自己的身体自己来保护’理念的美国,现在都开始呼吁限制市民持有枪支了。更何况,像日本这样的有史以来‘自卫’意识就很淡薄的国家,如果放任枪支的流通,就会直接导致治安的恶化。但是最近,不光是那些所谓的暴力团成员,连一些青少年都被这些武器所吸引了。这个事实,希望能够引起足够的重视。”——佑司不由得叹了口气。

(……如果,宫前孝拿的不是手枪,而是刀,那爸爸他们一定能有反抗的机会。)

伴随着轻快的音乐,车内广播通知道:“各位乘客旅途辛苦。列车即将到达仙台车站……”

三枝一下儿张开了眼睛。反应快得像是刚才根本没睡着一样。他的两只手紧紧握住扶手。连佑司都能看出他有多么紧张。

列车缓缓减速。向茫然无知的未来——不,是过去在等候着的土地上驶去。不经意地向下一看,佑司发现自己的胳膊上居然起了鸡皮疙瘩。

到了仙台车站,但也没出现戏剧性的场面,让他们弄清所有事实。

来过这里——仅有这样一个模糊的印象。明惠也一样,看起来像是从一个混沌之中挪到了另一个混沌之中。

佑司一直搂着她的肩,合着她的步伐前行。拐弯儿时、停下时、上下台阶时,他都要提前说一声。

自己和这个女孩儿曾经相识。却还不知道是何种程度的相识。但至少,两人是各自家族的唯一幸存者,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

他必须跟在这个女孩儿的身旁。他深切地感到,这和之前的在试探中相互帮助有着不同的意义。

在站前坐上一辆出租车,三枝告诉了司机宾馆的名字。他曾对佑司说过,怕稀里糊涂地碰上以前的熟人太麻烦,所以选了个离市区较远的宾馆。

三枝请司机尽量慢些开。“倒是想体验一下观光的感觉呀。”

“没问题。”中年司机笑着说。“客人是从东京来的吧?”

“是呀,听出来了?”三枝说道。

“当然,语调都不一样。”

“是吗?我们可感觉不到。司机大哥说话也不带口音呐。”

“是吗?咳,我们这个年龄的再往下,兴许大家都这样——一直接受的是标准语教育嘛。”

“就是所谓的,渐渐消失的方言吧。”

“对,对。是好是坏咱不知道。可地方特色都失去了呀。现在的年轻人,都和东京人分不出来了。能抵挡一阵儿的也就剩下大阪话了。”

三枝瞥了一眼佑司,他微微点头示意,听着谈话也没回忆起什么来。正如司机所言,和东京一个样。

可是,从车窗看到的景色,却是不同。

远处的山脊。一片绿荫,阳光很强,可风却很清爽。司机没开冷气,只打开了车窗。

“和东京不一样,这里的夏天好过,因为没有湿气。”司机笑着说道。

高楼众多。街景和东京不相上下,也是威风八面的大都市。这些街道,这些景物,他有印象。不,不止是有印象。自己曾经住在这里的实感一起涌现出来。像底片显影一般,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了出来。

他拍了拍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明惠的手,小声说道:“咱们到家了。”

她失明的眼睛冲着佑司,轻轻歪头,只说了一句:“是吗?”——三枝沉默不语。

到了宾馆后,三枝让两人在大厅等候,自己跑去挂电话了。佑司说过:“要是给我家亲戚挂电话,还是让我来说吧。”

可三枝的回答是:“你连对方是谁都记不清,对吧?那样的话,反而会把他给说糊涂了。我跟他好好解释一下,肯定能让他过来。”

因为读了‘幸山庄事件’的相关报道,所以佑司和明惠,对自己的家庭以及自己本人做什么工作都有了解——当然是作为知识来掌握的。

佑司的父亲,绪方秀满在站前商城里经营着一个大型土产店。之外还有一个乡土料理店。两家店铺组成一家公司,他任社长。独生子佑司应该继承那份产业。在现如今的状况下,这个继承者回到那个员工众多的地方,绝不能猛然说出其实我已记忆丧失这样的话来——这个,他很清楚。

报道上说,佑司本人并没有就职与父亲的公司,而是在东北地区的最大一家地方银行工作。至于分属与那家支店、是否和家人同住——之类的详细情况,三枝的剪报上没有写。

三枝的父亲,三好一夫是市内一所公立高中的教务长。升学率高,体育方面也很强的一所名校。妹妹雪惠也在市内短大读英文科二年级。明惠在家中,照顾这二人的生活。

大厅人很多。佑司又一次想到,现在是旅游旺季。是暑假。

本应是银行职员的自己,在东京干了些什么?银行的工作怎么处理的?自己也放暑假了吗?——

突然,明惠转动身体,用两手捂着脸,把佑司从沉思中唤醒了。

她纤细的身子深深地陷入了,方厅那张柔软的沙发中。

“嗯……有些头痛。”

他向她身边挪了挪,仔细一看,明惠面色苍白。

“不知怎么回事儿,突然打起了冷战。”

“是想起来什么了吗?”

“说不清楚。可总感到,以前也像这样来过这里,在这里等过什么人。那——好像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她一副厌恶的样子摇着头。

“唉,真急人。要是我的眼睛能看到就好了。”

“等过什么人?你自己等?”

“嗯,大概是。”

没留下愉快回忆的等待,那究竟是什么?

佑司突然脱口而出:“你等的那个人,是不是我?”

明惠眨着眼睛问道:“为什么这么想?”

“啊——倒是没什么根据。”

从今天早上开始,这是第一次,着实很久了,明惠微笑了起来。

“不,我想不是你。要是你的话,我会记得更清楚一些——”

她闭紧嘴,像是要观察一下自己脑子里的东西一样低头说道:“也许——是妹妹也说不定?”

“雪惠?”

“是这个名字。我的妹妹。我有个妹妹……不,曾经有过。”

这时,三枝回来了。

“说是马上就来。吓了他一跳。我告诉他别跟其他人说,悄悄过来。”

“跟他都说了些什么?”

“只说了你们俩出了点儿事儿,丧失了记忆。来的是在你父亲手下做了多年店长的人,叫广濑耕吉。”

之后又等了大约二十多分钟。盯着正门出入人群的佑司的眼中,出现一名男子,他穿过自动门走了过来。

小个儿,长得很敦实,两条短腿匆匆忙忙。朴素的开襟衬衫的腋窝处,已经被汗水浸得变了颜色,宽阔的额顶秃了大半,他不停地用手绢擦着汗,一边还环视着大厅四周——

然后,他的目光停在了佑司的脸上——

和善的圆脸上,眼睛和嘴也张成了圆形,男子呆立在那里。几乎在同时,那人自己认识——这样的直觉一下儿从佑司身上涌现出来。

小个儿男子跑来过来。佑司站起身,之后三枝也注意到了,也站了起来。——“少爷。”满头大汗的小个儿男子轻声说道:“明惠小姐也在。”

耕吉也认识她。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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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8

耕吉是开着自己的车来的。让三人上车后,拉着他们去了自己家。

耕吉的车技很烂。汽车不时地摇来摆去,一启动就哐地一下。每逢此时,他总是擦着汗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太吃惊了,所以紧张得不得了。”

可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吧,三枝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佑司也没有开口。

耕吉的家离市区很远,是个小型的独门独院。旁边儿有个做鱼糕的工厂,‘厂家直销、承接地方送货’的旗子在四周飘摇。

“这地方最稳妥。我老伴儿死了就一个人生活,没人会来打扰。”——耕吉向三枝说完,看着佑司和明惠的脸说道。“您两人,连这些都不记得了吧。”

“看样子是。”——佑司答道。

“明惠小姐的眼睛又看不见了?”

听到这话,三人都很吃惊。明惠差点儿没跳起来。“我以前也失明过吗?”

这下该轮到耕吉吃惊了。“您忘了吗?丧失记忆,连这种事儿都会忘记?”

“所有的事儿都会消失。连名字都是查过之后才知道的,并不是想起来的。”

听完了佑司的话,耕吉哑口无言,只是张着嘴。在小巧舒适的客厅,四个人围坐在小座桌旁,三枝讲述了迄今为止的经过,其间耕吉一直在看着佑司和明惠的脸。

三枝介绍得很细致,但省略了两人所在的PALACE新开桥的房间里发现了手枪和装满现金的手提箱这件事。另外关于他本人,也仅仅说是他们的邻居。

听完他的介绍,耕吉垂下了头。

“对不起呀。”——佑司道歉说。他觉得自己不说这个就有些过意不去。

“不必道歉。你们没事儿就——啊,兴许不是真没事儿,可回来了就好。”——耕吉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晃着脑袋。

“要是知道会出现这样的事儿,少爷说出要去东京时,我硬拦着好了。都是我照顾不周哇。”

“是我自己说要去东京的?”

“是呀。也没说要去东京的哪里就跑出去了。……一开始连明惠小姐都瞒着。都没法儿去找您。不过您十号的时候来了一次电话,我们这才知道您没出什么事儿。”

佑司和三枝相互看了一眼。

“一开始,连我也瞒着?”——明惠小声说完,张大了眼睛。“是怎么回事儿?”

耕吉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副哭相。

“连这也忘了吗?明惠小姐。我们老板和夫人还有明惠小姐的父亲和妹妹过世之后,明惠小姐本应该做我们家的少奶奶的,已经和少爷订婚了。我们大家都很期待的呀。”

由于震惊,半晌三人都没出声。

“真的?”

佑司好不容易问出这么一句。耕吉不住地点头。

“出了那样不幸的事儿,家人都很痛苦。所以,您两人要是在一块儿的话,也许能互相安慰,这是最好的。这桩婚事周围的人都很赞同。私下里连彩礼都交换了。在五月份。想不起来了吗?为的就是让你们能尽快从那次事件中重新振作起来,才办得这么快。”

明惠用手捂住嘴边,瞪大了溜圆的眼睛。耕吉看着她的手说道。“明惠小姐,戒指呢?”

“戒指?”

“订婚戒指呀。那天你到我这儿说要去少爷那儿看看时,还戴在手上的。明惠小姐的生日宝石的那种,嗯,就是绿色的漂亮的那种宝石——”

可能是记忆有些混乱,耕吉停住了嘴。

“是祖母绿吗?”

还是三枝帮了他一把。耕吉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是,是。是少爷的一个搞设计的朋友给特别定做的。一看到就能认出来。是把宝石刻成花瓣形状的精品。”

明惠摸着左手手指。

“没有哇。弄丢了吧——”

“不是弄丢了,是被偷了。”

三枝也同意佑司的看法。“怕是成为勾起你们回忆的线索吧。随身物品全都不见了。”

耕吉咕噜了一下粗大的喉结:“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谁在故意让他俩的记忆丧失了一样。”

三枝阴沉地说道:“事实,似乎正是如此。”

“谁会干出这种事儿来!”

“刚开始都这么想。”

佑司卷起衬衫袖子,给耕吉看那行不可思议的文字和数字。

“刚醒来时,发现了这个东西。”

耕吉刚看一眼,脸色就突然变得惨白。像是被谁偷偷靠近捅了一刀一样。

“耕吉先生?”

无论怎么喊他,耕吉都紧盯着佑司的胳膊没有反应。

“这个,你见过吧?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好半天,耕吉才仰起脸,摇摇脑袋。额头上又渗出了汗珠。

“这东西我没见过。我只是听说过。”

“听谁说的?”

“听老板。”

“我那被害的父亲?”

“对。以前他说过。”

“说见过这东西?”

耕吉点点头。“那是刚刚购入‘幸山庄’的时候。说是和夫人两个人去那边看看装修和家具时,见到的。当时,‘幸山庄’本体已经建成了,可别墅区整体上还在建设中,那里有很多工程相关人员。”

“那些作业员中,胳膊上有标注着这样数字的?”

“对。但不是正规的工程人员。像是打零工的,做的是给别墅区的入口修围栏的工作。”

“不是正规的工程人员……那就是从哪儿派遣过来的了?”

“对。那些人的胳膊上写着号码——老板说吓了自己一跳。可到底只是数字,还是和少爷胳膊上的东西一样,我就不知道了。老板也没说的那么细。”

一直没说话的明惠,挽起袖子,伸过去胳膊说道:“我也有同样的东西。那些打零工的人,是从哪儿来的?”

耕吉擦去额头的汗水,答道:“泻户友爱病院。”

屋里的空气凝滞了。

“据说那个医院往患者胳膊上写编号——在别墅区干活儿的,是以‘职业疗法’的名义被派遣到那儿的,病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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